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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我儿子,他虎头虎脑的,多么讨人喜欢!我儿子六岁了,他的大脑袋像我,他的大眼睛像凤凰,他的小脸再脏我也不觉得脏。我老是在想,要是能让我亲他一口就好了,哪怕是亲他的小屁股也行。我每天在空中追逐着独虎的小小的身影,惟恐自己迷失了方向。即使隔着阴阳两界,我也能闻到独虎身上淡淡的一股乳香。那股乳香隐藏在他夜间尿床后的尿臊味里,但我的鼻子像一只筛子筛去了尿臊臭,只留下他的乳香。

那是秋季的一天,我看见大姑带着独虎去浴室洗澡。大姑照例带着我儿子去女浴室,她也没错,六岁的孩子去哪儿洗澡都不算流氓,可独虎突然不干了。在通往女浴室的玻璃门内外,我看见姑侄俩展开了长时间的拔河战。大姑固执地要把独虎拉进去,独虎则拼命抵抗,独虎的身子几乎倾倒在地上,而他的一只手充满智慧地抓住了玻璃门的把手。

我不去,独虎尖叫着,我不去女浴室!

不去也得去,大姑喘着粗气说,你以为谁要看你的小鸡,谁稀罕你的小鸡?

不去就是不去,独虎尖叫着说,我是男的,我不去女浴室。

你算个什么男的?大姑扑哧一笑,说,你的小鸡还没螺蛳大呢,等你长大就自己去男浴室,等你长大想进女浴室也不让你进啦。

我不算男的,那你也不算女的。独虎说,你嘴边长胡子,你也不是女的。

好,好,我不是女的,我就是男的。大姑说,我的傻儿子,那你把女浴室当男浴室不就行了,让你男大姑给你洗澡总行了吧?

你是男的也不行,别人都是女的。

我的傻儿子,你就别跟我犟了,小心手拉折了,大姑说,你的身上快长虫了,让大姑给你洗得香喷喷的,虫子就不会来,你这孩子不懂事,洗个澡要花五分钱呢,要是让你自己随便抹两下,不是白白糟蹋了那五分钱?

大姑说着说着手却松开了,大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售票窗边,她的眼睛一亮,脑子里便闪出一个因地制宜的办法。李义泰哎,大姑高声喊道,过来帮我个忙,带我家独虎去男浴室洗个澡。

李义泰夹着一个纸包一路小跑过来,看了看大姑,又看看独虎,说,就带他洗一个澡?别说是一个澡,就是洗八个澡也行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姑轻轻骂了一句,就把一个小尼龙网袋从大尼龙网袋里拎出来,交给李义泰,说,毛巾和换洗的衣服都在里面,肥皂就借你的用一用吧。洗完了记得给他换衣服。

忘不了,李义泰说,我经常给我家猫儿洗澡的,给孩子洗总比给猫洗容易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姑正色道,你一定替他洗干净点,胳肢窝还有屁股沟都要洗,洗的时候手脚一定要轻一点,别用丝瓜干,记得别把他的皮擦破了。

干净一点,轻一点。李义泰学着大姑的腔调说,像你这样的姑妈,打着灯笼在天下找也找不到呀。

独虎就这样跟着李义泰进了男浴室。让儿子跟着李义泰,我一百个不放心。但是不放心也没办法,我是永远无缘给儿子洗澡了。大姑一走我听见李义泰对独虎怪笑了一声,他的手冷不防揪住了他的裆下,你有小鸡?你要进男浴室?你不是个女孩子吗?独虎就用指甲狠狠地掐李义泰的那只大手。独虎说,你才是女孩呢,你是个女人,整天围着女人转的人就是女人。李义泰呼呼地朝他的手上吹气,一边吹一边仍然对独虎笑着说,我是女人?他说,我要是女人,世界上就没有男人了。

我看见李义泰的手背上布满了指甲的印痕,他的手背看上去就像在下雨,有几根雨丝是红色的。这王八蛋是活该,谁让他拿我儿子开心呢,我华某的儿子可不是好惹的。我为我儿子叫好。独虎知道他把李义泰的手背掐破了,你看他多么机灵,他用一种试探的眼神观察着李义泰的一举一动,李义泰的手向前猛地一伸,他就往后一跳。李义泰当然不会对我儿子怎样的,是男人都得懂这规矩,你可以打自己的儿子,别人的儿子你碰都不能碰。李义泰也算一条汉子,他当然懂这规矩,他只是让独虎看他的手背。你这孩子,看你把我手抓的。李义泰把他的手悬在半空中,说,你还说你不是女孩呢,知道吗,只有女孩才这样用指甲掐人呢。来吧,女孩,我们进去洗澡。

我儿子独虎像一个玩具一样被李义泰抱在肩上,李义泰抱着他穿过一排排睡榻,一路走一路拍着他的屁股。别拍我的屁股!独虎抗议着想从李义泰身上跳下来,但李义泰只用肘部便死死地锁住了他,独虎无法动弹,只能像一个玩具一样在李义泰的肩上随波逐流。别拍我的屁股!独虎一边叫着一边东张西望,他大概觉得男浴室与女浴室的区别很大吧。独虎居高临下,看见男人们在浴室里赤条条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呜噜呜噜地哼着歌,手还在羞处乱抓乱挠的,有个老头的睾丸竟然像一大一小两只皮球似的悬荡着,独虎就忍不住格格大笑起来。独虎一笑,浴室里的人都回头看他,独虎不敢笑了,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我对他笑,他却看不见我,他只看见天花板上布满了云状的水迹,仿佛尿床后的被褥。独虎突然就叫起来,放我下来,我要尿尿。

你刚才笑什么,没见过男人的东西吗?李义泰说,你是没见过,你们家是娘子军,全是女的,你也是女孩子么。

放我下来,我要尿尿。独虎开始用脚蹬踢李义泰,他的脚踢在李义泰的腹部,嘴里哇地叫了一声,我儿子不知道李义泰这王八蛋长了满身腱子肉,踢不如掐,踢他好像踢一块石头,反而把自己踢疼了。

浴室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李义泰肩上的男孩,有人问,李义泰你带着谁家的孩子?

你们不认识他?李义泰说,是我儿子呀。

放屁吧,你要有儿子我就有孙子了。

不骗你们,是我的儿子,李义泰说,是我的私生子么。

我让李义泰这王八蛋气坏了,他开什么玩笑也不该开这种玩笑。就算我还活着,就算我允许他开这种玩笑,凤凰也不会容忍这种话的。凤凰对人最和善了,但是她假如听见别人这么说话,肯定会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她不会容忍这种玩笑的。

独虎不知道什么是私生子,他听见浴室里的人发出哄堂大笑,他就知道那不是一句好话。独虎像一个玩具在李义泰的肩上愤怒地挣扎着,来到雾气缭绕的池子边。幸亏这个热水池吸引了独虎,独虎转怒为喜,他把浑浊的浮满肥皂沫的洗澡池当成了游泳池,跳下去兴致勃勃地玩起水来。

独虎玩水的过程总是被李义泰无情地打断,李义泰在池子里追逐独虎,他就是不愿让独虎自己玩,他非要把独虎夹在臂弯里,让独虎坐在他的腿上。可是独虎坐在李义泰的腿上就像坐在毛糙的树干上,屁股很不舒服。李义泰给独虎的胳肢窝抹肥皂,就像在挠痒痒,他在独虎的背上抓呀抓呀,想抓出点污垢,但是他的手又笨又重。独虎发出一迭声的尖叫,他说,我不要你洗,我要大姑替我洗。

我看你就是个女孩,女孩才喜欢哇哇乱叫呢。李义泰说,你还嫌我手脚重,我给我的猫洗澡也没这么耐心呢。

我能猜到独虎的心思,他讨厌别人把他跟女孩相提并论,他想他已经把头上的小辫剪掉了,李义泰为什么还要说他是女孩?独虎不知道李义泰这王八蛋的嘴像毒蛇一样会咬人。我儿子不愧是我儿子,为了证明他不是女孩,为了争一口气,他后来就咬紧牙关忍受着李义泰的砂轮似的大手,任凭那只大手在他身上乱抓乱挠的。独虎以为李义泰会因此表扬他几句,但李义泰这王八蛋就是狠心,他对我儿子的配合没有丝毫的感激,他的嘴巴带着一股烟臭突然凑到独虎耳边,他说,告诉我,你大姑的奶子大不大?

独虎凭直觉判定那个问题不怀好意,他就回头看了看李义泰的胸部,你的奶子才大呢,独虎说,你的奶子跟女人一样大。

告诉我,你大姑夜里跟谁一起睡?

跟我一起睡。独虎脱口而出。独虎说完就后悔了,他觉得不该把这事告诉李义泰。于是他又说,我骗你呢,我自己一个人睡,大姑也是一个人睡。

你回去跟你大姑说,我想跟她睡。李义泰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盯着独虎,他说,等会儿出去就对她说,我想跟她一起睡。

那不行,你的脚臭死了,独虎坚决地摇着头说,肯定不行,大姑不会跟外人一起睡的。

你一定要说,不说睡觉也行。李义泰拉着独虎的一只耳朵,压低声音说,你就对她说,我李义泰要跟她结婚。

李义泰越说越不成体统,我真是被他气坏了,他熬光棍熬疯了,竟然让我儿子去给他说媒。他一说这事我就像看见了一块牛粪,那牛粪臭烘烘地向大姑身上飞去,我当然要拼命挡住那牛粪,现在我挡不住了,但我相信大姑她自己会挡着李义泰这牛粪的,她才看不上李义泰这号人呢。以前有人说我把妹妹拦在家里做保姆,那是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是一心想让大姑嫁个军人的,即使嫁不上军人起码也嫁个干部呀技术员什么的,不过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我老家的亲戚埋怨我说大姑的婚事是让我耽搁了,这也是瞎说。他们不懂大姑的心,是大姑自己要留在我家里帮衬的,她老是觉得我这个兄弟日子过得太苦了。

我不知道独虎是否听懂了李义泰的话,我教他说,让他闭上臭嘴,让他去娶老母猪。我还对儿子说,要是让他把大姑娶走,你就只能一个人睡觉了,你就没人疼了。独虎听不见,独虎眨巴着眼睛,正在开动他的小脑筋呢。我猜想他一定会劝说李义泰放弃他的念头,果然他就这么说了,你不能跟大姑结婚,她夜里打呼噜,她打的呼噜比雷声还响。

打呼噜怕什么?李义泰说,要说打呼噜的水平有几个人能跟我比?她的呼噜像打雷,我的呼噜是又打雷,又刮风,还开飞机呢。

我大姑很脏,独虎想了想又说,她倒是不尿床,可她动不动就出血,弄得被子上床上都是血,她说那是让小鬼抓破的,你知不知道小鬼的指甲很长,一抓她她就出血了?

李义泰这时候怪笑了一声,说,你大姑当然会出血,她要不会出血我还不要她呢。你这孩子有意思,还跟我斗心眼呢。李义泰拉着独虎的一只耳朵不放,他的细小的眼睛仍然逼视着独虎,别跟我打什么马虎眼,你到底去不去说?

独虎躲避着李义泰的目光,我看他的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和焦虑,独虎斜睨着李义泰跷在水面上的那只大脚,突然就想出一个调虎离山的办法。这个办法吓了我一跳,这个办法只有傻瓜才想得出来。但独虎一说话我就知道新梅最近得罪了独虎,我记得新梅昨天把他咬在嘴里的一块年糕挖了出来,给新菊吃,新梅总是不让他多吃多占,我在想新梅还有没有别的事得罪了弟弟,我没想出来,就为了一块年糕,他就把祸水往姐姐身上引,我这儿子太缺德了。怪不得新竹老叫他坏种。

你认识我大姐吗?独虎挖着他的鼻孔,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他的眼神鬼鬼祟祟地掠过李义泰的脸,他说,你跟新梅结婚吧。

我哭笑不得,我后来一直记得李义泰脸上的那种受惊的表情,李义泰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那么大,李义泰的嘴巴像一只喇叭吹出一串混乱的声音,李义泰后来一边笑一边摇晃着脑袋说,没见过你这么坏的孩子,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现在就把你按在池子里,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孩子,呛死你算了。独虎六岁,李义泰的一句话把他吓了一跳,独虎一头扎进浴池在水下潜了一米多远。他以为潜得很远了,在水下他摸到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他就借助那条大腿从水下一跃而起,独虎不知道那是李义泰的腿,独虎钻出水面就看见李义泰的大手正放在他头顶上,李义泰正对他嘿嘿地笑着,于是独虎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像一只受惊的小鸡似的逃出了浴池。

就这样独虎光着屁股从男浴室逃到女浴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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