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孤独是人生的一种痛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减字木兰花·春怨》
这首词《减字木兰花·春怨》与朱淑真以往诗词风格却完全不同:惆怅已极,寂寞已极,最深刻地记录了朱淑真一生悲惨凄凉的境遇,饱含她内心抑郁孤独的愁绪。
一开篇就是“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两句,连用五个“独”字,逐层铺排词人内心强烈的孤独感:她是走也惆怅,坐也孤寂,卧也凄凉,独倡独酬,心意迷乱,烦闷难当,大有心魂欲裂之感。这五个“独”字凸显了词中女子茕茕孑立、愁病交加之状,具有很强的表现力。让人不禁想起李清照《声声慢》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的孤独,使得词人感觉不到红尘人间的温暖,故有“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她只是凝神伫立,独自伤神,自己折磨着自己。特别是“无奈春寒著摸人”一句,写出了对季节气候的敏感。“轻寒”一词是词人对外在环境的感受,透露出春天的信息。“著摸人”,宋人诗词中屡见,有撩拨、沾惹之意。如杨万里《和王司法雨中惠诗》云:“无那春愁着莫人,风颠雨急更黄昏。”“著摸”即“着莫”,意即“撩拨人”,可理解为“折磨人”。春寒为什么撩惹春愁,会有折磨人的感觉呢?因为人的心境决定了人对外物的感觉判断。如寡居的李清照感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声声慢》)。对自己的婚姻深感不满的朱淑真“伫立伤神”之际,也不禁发出“无奈春寒著摸人”的吟咏。
如此折磨她的是什么呢?是内心的孤独寂寞,是不幸的婚姻,是多舛的命运。下片进一步抒写词人愁怨。“此情谁见”四字既指上片的孤独伤情,又兼指下文的“泪洗残妆无一半”,写出了朱淑真以泪洗面的愁苦。结句“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描绘自己因愁而病,愁病相因,以致夜不成眠。
愁能伤身,朱淑真《睡起》诗说:“腰瘦故知闲事恼,泪多只为别情浓。”《秋夜闻雨三首》之三说:“似篾身材无事瘦,如丝肠肚怎禁愁?鸣窗更听芭蕉雨,一叶中藏万斛愁。”无事而身瘦,是因为“闲事恼”,是因为“别情浓”,是因为如丝(思)肠肚禁不起日积月累的“剔尽寒灯梦不成”的愁情的折磨,所以才“为伊消得人憔悴”,才“轻减了小腰围”。
“剔”,这是个感觉很轻微、很平常的动作,却充满了一种愁意、一种无聊、一种微微的痛感。“孤灯”既是唯一相伴的微弱光亮,也是心头稀薄的希望,明明灭灭、起起伏伏。“梦不成”,那梦中的欢愉是聊以慰藉心灵的幻觉与麻醉,可是依然“不成”。连梦都做不成——生活就好比被逼到悬崖边上,下面就是绝望了。
“剔尽寒灯”这小小的动作,画出了词人形单影只、独对寒夜、百无聊赖的形象。朱淑真已是愁病缠身,独自对着寒灯哭泣,满脸泪痕,悲伤不已。即令一遍一遍把灯花剔尽,仍是不能入睡。
朱淑真待字闺中时就已经有了心上人,那个人的文采风流正是她心中所属意的。然而她一路走来,一路芬芳,一路坎坷与抗争,一路悲歌与绝望。我们读她的诗词,其实是在检阅一个生命,在追寻一种精神。
她还有诗《无寐》(其二)云:
背弹珠泪暗伤神,
挑尽寒灯睡不成。
卸却凤钗寻睡去,
上床开眼到天明。
这首诗与《减字木兰花·春怨》中的意境完全吻合:“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夜静更深,她含泪神伤,反复挑着灯无法入眠。哪怕解衣卸妆想睡一睡,却总是一个人睁着眼睛到天亮。现实是如此残酷,已经断绝了她对生活的任何幻想,她除了剔一剔寒灯,还能够做什么呢?余下的,恐怕只有春蚕到死愁断肠的等待。“寒灯”的孤冷意象,“剔尽”的无意识无聊,营造出寒气袭人、冷漠寂寥的氛围,暗传出词人心灵的战栗,引人入境,余韵悠长。
朱淑真的孤独感不仅仅是来自爱情婚姻的不谐,更有深刻的时代内容。
在礼教森严的时代怎样做女人?女人应不应该有文化?知识女性的独立人格觉醒后怎么办?这大概是那个时代知识女性面临的一个共同困境。
认真研读朱淑真诗词,会感到她已经开始从性别视角思考女人的价值。在《自责》(其一)一诗中,她以自我解嘲的方式表达了初始觉醒:
女子弄文诚可罪,
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成何事,
绣折金针却有功。
从诗题《自责》和“女子弄文诚可罪”、“磨穿铁砚成何事”的诗句,她似乎是忏悔,但从作者自身的所作所为来看,却屡屡违背礼教,又是为自己的才能和悖逆抒发心中的快慰。她知道女子舞文弄墨为礼教所不容,但自己却不仅饱读诗书,还写了许多所谓“有伤风化”的诗词。据魏仲恭《断肠集序》记载“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可见,朱淑真是死于非命的。父母承受不了外界的压力,不得已将女儿大部分作品一举焚烧。
从诗的感情色彩、遣词造句以及语气来看,《自责》(其一)的前两句似乎有悔恨之意。在对“成何事”、“却有功”的否定和肯定中,在酸楚的自我解嘲和无可奈何中,却表达了强烈的反叛冲动,蕴涵着自己心中深深的不平和愤怒。“那堪咏月更吟风”却表现了自己的生命价值在“咏月吟风”中得到确认时的愉悦和满足。
如果说《自责》(其一)是作者愤愤不平的控诉,那么《自责》(其二)则体现了作者的几许无奈:
闷无消遣只看诗,
又见诗中话别离。
添得情怀转萧索,
始知怜悧不如痴。
朱淑真长期身处寂寞孤独的深闺,在百无聊赖之际,她“闷无消遣只看诗”。可是诗书并没有给她带来心灵的慰藉,因为“又见诗中话别离”,诗书中的离情别绪处处可见,都能引起她对现实生活的怀想。“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怜悧不如痴。”朱淑真很有才情,在那个时代,女性才情却是一种异数,会令人心灵备受煎熬。朱淑真在才情与“妇德”的关系中陷入了两难境地,对自身的命运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因此,她的诗词一方面表现出少有的自信,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受世俗影响。正如在七夕乞巧问题上的困惑一样:她一方面在女性角色自我认同和定位上表现出了强烈的个性独立意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对强大的社会习俗妥协,向女性传统角色回归,从而呈现出非常矛盾的心理特征。因而,她时常陷入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和困惑之中。这种孤独感和困惑,与她同时代的李清照也有过。李清照晚年曾经想收一个聪明的小女孩儿为徒,教她平生所学,哪知那小女孩儿却说读书写字不是女子的本分,让多才多艺的李清照备感辛酸与孤独。
显然,这种才女所独有的寂寞孤独感,这种在世俗眼光笼罩下的不安与困惑,也是词中“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的缘由。
朱淑真是一位才貌出众、善绘画、通音律、工诗词的才女,一个才情出众、心性高傲的知识女性,内心世界情感细腻丰富。
年轻时她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有过美好的期许:“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怀中月,分付萧郎万首诗。”(《秋日偶成》)可见,宋代上层知识女性不再满足物质生活的优裕,择偶标准更多地倾向于情感方面,希望对方是懂得自己的感情,精神上与自己互为知音的才子。
由于她现在的丈夫学浅才疏,不懂吟风弄月,夫妻间没有共同语言。她的丈夫既不喜欢,也没有能力欣赏她的才情,更谈不上与她一起吟诗作赋。试想,当她刚刚写出一篇情深意切的诗词,兴冲冲地拿到丈夫面前期望一起赏读,得到的却是敷衍、冷淡甚至是讥讽和嘲笑时,她的心里该是怎样的失落!每当此时,她肯定会更加怀念自己那位虽然落魄,但却有些才气、有些潇洒的初恋情人。再以后,无论她写出多么美妙的诗词,也不会再拿到丈夫面前了。本来就很脆弱的婚姻,没有了共同语言,夫妻关系只会更加冷淡。这一种痛苦是优越的物质生活所无法弥补的。
她的诗词中,最常见的是孤独无侣的寂寞:“夜半无人倚空楼”,“独坐小窗无伴侣,可怜霜月向人圆”,“独倚阑干昼日长”,“向花时取,一杯独酌”“黄昏院落雨潇潇,独对孤灯恨气高”,“如今独坐无人说,拨闷惟凭酒力宽”……都是对这种孤寂生活的记录。由于跟丈夫根本无法在精神上进行交流,落寞就像是一剂毒药,时刻侵蚀着朱淑真的心。少女时代喜欢的春日美景,此刻无疑成了令人伤心的景象。她多次以春景来反衬自己的落寞,如下面这首《晴和》:
海棠深院雨初收,
苔径无风蝶自由,
百结丁香夸美丽,
三眠杨柳弄轻柔。
小桃酒腻红尤浅,
芳草寒余绿渐稠。
寂寂珠帘归燕未,
子规啼处一春愁。
朱淑真在诗里描写了春天海棠开放,蝴蝶飞舞,丁香花芬芳美丽,杨柳枝条轻柔飘荡。桃花花瓣好像醉酒一样鲜艳,小草长成绿茵一片。可是朱淑真孤独寂寞,连燕子也不归来看她。只有远处杜鹃在啼血,声声哀鸣,带来了无限的春愁悲伤。
即便物质生活优裕,朱淑真的精神世界却是空虚的,她的内心也是痛苦的!这一点,朱淑真大概会羡慕李清照与赵明诚这一对天作之合的伴侣,羡慕他们一起吟诗作词,研赏金石,赌书泼茶,心心相印的美满婚姻。
婚后,朱淑真的丈夫常常奔走他乡,四处漂泊。寂寞的她只能悲叹“独倚妆窗梳洗倦,祗惭辜负好年华。”(《春词》)刚开始时,朱淑真跟随丈夫,一去就是三年多。这在她的诗中有记述:
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
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追客愁。
日暖鸟歌空美景,花光柳影谩盈眸。
高楼惆怅凭栏久,心逐白云南向浮。
——《春日书怀》
跟随丈夫宦游在外最是身不由己,想起千里之外的故乡亲人总会泪水长流。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来自家乡的书信,不知亲人情况如何,心中牵挂不已。那一声声杜鹃叫声仿佛追逐着这远在异乡的人,让人乡愁难释。眼前虽是一片日暖鸟欢、花光柳影,却难解我心头郁结。独自登楼凭栏怅望,一颗心总是追着那悠悠白云向南飘去,飘向我的家乡、我的亲人。
随夫在外,两人常常无法沟通,了无情趣。身体近在咫尺,心灵却相隔天涯。朱淑真在这个时期的诗中所抒写的是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山色水光随地改,共谁裁剪入新诗。”(《舟行即事》其一)“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诗裁。”(《舟行即事》其五)“岁暮天涯客异乡,扁舟今又度潇湘。颦眉独坐水窗下,泪滴罗衣暗断肠。”(《舟行即事》其六)行舟江上没有可以彼此吟诗唱和之人,丈夫不仅不了解她的才情志趣,甚至和她连感情上的交流与共鸣也没有。诗人心灵寂寞,怨恨之情溢于言表,表现出极度失望:“吟笺谩有千篇苦,心事全无一点通。”(《寄恨》)“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圆子》)毫无共同语言,现在的丈夫与自己理想当中的才子佳偶形成了巨大反差,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朱惟公在《断肠诗词集序》说道:“其夫殆一俗吏,或恒远宦于外,淑真未必皆从,容有窦滔阳台之事,未可知也。”据有关学者考证,朱淑真婚后与丈夫不睦,后来其夫可能在外纳妾,蓄有侧室。这导致朱淑真情感上更受重创,她的内心大多是凄苦的。故诗词中“多忧愁怨恨之语”:
一夜凉风动扇愁,
背时容易入新秋。
桃花脸上汪汪泪,
忍到更深枕上流。
——《新秋》
这首诗颇有班婕妤《怨歌行》之深悲幽怨。新秋凉风一起,那纨扇也会被丢弃了吧?纵是年轻貌美,面若桃花,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人深更半夜在枕边独自流泪。这是一个忍气吞声的怨妇。她心中这份孤寂和委屈无人理解。她的很多诗句都充满了这种忧愁幽怨:“独宿广寒多少恨”(《秋夜闻雨》,“杜宇能飞却不归”(《闻子规有感》),“人间何处无春色,只是西楼人未归”。
鸥鹭鸳鸯作一池,
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
何似休生连理枝。
——《愁怀》
朱淑真自比鸳鸯,把丈夫比喻为鸥鹭,喻两个貌不相称、志不相投的人强成夫妻,表达了对婚姻的强烈不满。最后,诗人由失望、伤心而对上天发出怨愤:“作恶东风特地寒”(《又绝句二首》其一),“惆怅东君太情薄”(《恨春五首》其一),“冬晴无雪,是天心未肯。”(《念奴娇·催雪》)“独占秋光盛,天工信有偏。”(《中秋玩月》)“不许蟾蜍此夜明,始知天意是无情。”(《中秋夜不见月》“痴汉常骑骏马走,巧妻偏伴拙夫眠。老天若不随人意,不会作天莫作天。”(《悲怀》)在“从宦东西不自由”的仕途生活和不和谐的婚姻双重折磨下,她日渐憔悴。“起来不喜匀红粉,强把菱花照病容。腰瘦故知闲事恼,泪多只为别情浓。”(《睡起》)所嫁之人不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丈夫,使朱淑真陷入深深的愁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