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一个人的七夕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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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鹊桥仙·七夕》

《鹊桥仙》这个词牌名出自于古时关于“鹊桥”的神话。

《岁华记丽》引用《风俗通》“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的传说,是“鹊桥”最早的版本。至唐代民间传说更为普遍。农历七月初七的夜晚,天气温暖,草木飘香,这就是人们俗称的“七夕节”,也有人称之为“乞巧节”或“女儿节”。这是中国传统节日中最具浪漫色彩的一个节日,也是过去姑娘们最为重视的日子。

在晴朗的夏秋之夜,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银河的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遥遥相对,那就是牵牛星和织女星。相传,人间的牛郎与天上的织女结为夫妻,生有一儿一女。此事被王母娘娘知道后,勃然大怒,命令天神下凡抓回织女。牛郎回家不见织女,急忙担着儿女去追。眼看就要追上,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金簪一划,霎时便出现浪涛滚滚的银河,阻挡了牛郎的去路。从此,牛郎织女只能隔河相望。他们的真情感动天地,王母娘娘便准许他们每年农历七月初七相会一次。每逢农历七月初七,人间的喜鹊就要飞上天去,在银河为牛郎织女搭成鹊桥。

古往今来,有许多诗人写诗吟咏牛郎、织女的传说,如李白《拟古》:“银河无鹊桥,非时将安适?”李洞诗:“若能携手随仙令,皎皎银河度鹊桥。”《鹊桥仙》的调名就来自于此。

其中,以秦观所填《鹊桥仙》最负盛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其中,“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历来为人们所传诵。因为秦观的《鹊桥仙》贴合了词牌名本身的含义,后人也有直接把它叫做《金风玉露曲》的。

朱淑真的这首《鹊桥仙》就从秦观的这首词意翻新而来:

纤巧的云彩装点着晚景,西风里暑气渐消,不时有小雨飘落,月儿在天际坠隐。那么牛郎与织女经过这反反复复的等待,还有多少离愁恨泪呢?他们在七夕之夜终是相聚了。但觉微凉穿透衣袖,相见之欢已经风生水起,这是一个天上人间都满意的结局,一个中国式的大团圆。

“天上人间满意”,天上满意于他的宽容,终究给了牛郎、织女一次七夕相会的机会,否则便永远不得相见。人间也满意,牛郎、织女通过自己的抗争终于赢得了一次七夕相会的机会,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但朱淑真并不满意这个貌似幸福的结局。这首《鹊桥仙》表达的就是朱淑真自己的爱情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赋予了牛郎、织女爱情永恒的意义,但是这份永恒好吗?死亡是永恒,可我们都不想要,而一年一次鹊桥相会的爱情是永恒,朱淑真也不想要。她更深层次地进行了一次追问:“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为什么本来是朝朝暮暮、恩恩爱爱、形影不离的爱情,却被更改成了只有年年岁岁才被允许见一面的结局呢?这是一次大胆的追问:既然是忠贞不渝、至死不休的爱情,那为什么不能每一天都厮守呢?却为何只能有七夕一年一次的相会呢?

爱情需要考验,但爱情更需要厮守,需要两人朝朝暮暮的灌溉。

《古诗十九首》,诗中这样写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纤纤素手、札札机杼、终日泪雨、脉脉不得语等意象一唱三叹,传达出来的是一个美丽女子对远离丈夫的痛苦思念。有情人被一道银河无情地分开了,被迫忍受分离之苦。

这个七夕之夜,朱淑真也应该是郁闷的,她可能思念着自己的情人,只不过连牛郎与织女这样一年一聚的机会也没有了,永远失去了。

一个人的七夕,就这样,伴随着孤灯,走完凄清的宋代之夜。

朱淑真还作过一首题为《七夕口占》的七绝小诗:

三秋灵匹此宵期,

万古传闻果是非?

免俗未能还自笑,

金针乞得巧丝归。

阴历七月初七夜,又叫“七夕”,又被称为“中国的情人节”。“三秋”,谓秋季三个月,即整个秋季;“灵匹”指神仙匹偶,牵牛、织女二星。

“三秋灵匹此宵期,万古传闻果是非?”

长久以来,人们都认定唯有七夕这个夜晚是牛郎、织女相会之期。这首诗的头两句提出了质疑:这自古相袭的传说究竟是有是无?那古老的传说是真的吗?她以理性眼光去审视古代的七夕故事,关注世俗生活。“免俗未能还自笑,金针乞得巧丝归”,“自笑”是自悲、自叹、自悔,是出自伤心人的肺腑之语。“巧丝归”系双关语,“丝”即“思”,是“免俗未能”的结果。尽管她不是太相信民间的风俗传说:她认为“牛女七夕相会”这万古传闻其实不一定真有,但仍然未能免俗,还是边自笑自叹,边拿出了金针来乞求织女赐巧丝。人们因情绪遭际不同,每临七夕便会生出不同思绪。想法归想法,行动上还是“未能免俗”,跟着风俗传说走。

历来的咏七夕诗,或着眼于风光风情,或着眼于双星际遇,都建立在相信牛郎织女传说的基础上。此诗则对双星传说之有无提出了怀疑,出语殊俗。前两句见思想深层有着种种疑惑,后两句则见其性情的随俗从众与通达宽和。

她还写有另一首《七夕》诗:

拜月亭前梧叶稀,

穿针楼上觉秋迟。

天孙正好贪欢笑,

那得工夫赐巧丝。

这首诗在《宋元百家诗》中作:“金井西风梧叶稀,穿针楼上月光微。天孙也赴今宵约,不赐人间巧样机。”语句稍有差异,但意思相同。

大意是说:秋天来了,梧桐的叶子也渐飘零,月亮也更皎洁。人们由于盼望着七月七日的到来而感到时光过得太慢,但那正是织女一年中难得团圆的一天,说不尽的卿卿我我,享不完的男欢女爱,她还怎么能顾得上为民间送巧呢?是啊,牛郎、织女聚少离多,一年一见,正该趁良辰美景倾诉离愁别绪,哪有时间和精力管这人间乞巧之事呢?

传说七月初七鹊桥会,织女、牛郎一相逢,民间的姑娘、媳妇们也在这时乞巧。诗人却认为这一良宵对牛女夫妻来说是多么珍贵,还有空去顾及人间的乞巧诸事吗?诗中流露出诗人对夫妻天伦的深深向往。

对于这首诗,《名媛诗归》笺评曰:“嘲笑天孙,无理无伦,拟议悲怨,兴情徒切。”香港女学者黄嫣梨分析说:“这里说出女子之拜织女,乃盼望织女恩赐良缘,因急于拜祭,又恐佳期延误,故觉秋迟也。然而织女一年一见,那得工夫赐人巧丝呢?写法亦极坦率,直道女儿心态,在古代的妇女创作中,极为少见。”

朱淑真的这两首诗都写到了七夕之夜“望月”、“乞巧”的民情风俗。

据史料记载,七夕习俗起源于汉代,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有“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的记载,这是古代文献中最早关于乞巧的记载。后来的唐宋诗词中,妇女乞巧也被屡屡提及。晚唐五代和凝有诗云:“阑珊星斗缀珠光,七夕宫娥乞巧忙。”据《开元天宝遗事》载:唐玄宗与妃子每逢七夕在清宫夜宴,宫女们各自乞巧。这一习俗在民间也经久不衰,代代延续。

传说织女善织,精于针线女红,是天上编织彩霞的能手,是主丝帛针织的女神。所以,在每年农历七月初七牛女相会这一天的傍晚,家家户户都把庭院清扫得干干净净,民间女子当庭布筵,陈设瓜果备礼,仰对银河向织女星虔诚地跪拜,乞求织女保佑自己心灵手巧;并对月穿针引线,希望织女将她精湛的女红刺绣手艺传授给自己。所穿之针,用金、银、铜等特制而成。有五孔针、七孔针、九孔针,将线飞速穿过者为“得巧”,所以七夕节又称为“乞巧节”。自古迄今,“七夕”其实都应该说是女性的节日。

清人王士祯《香祖笔记》称:“七夕之说自三代以来,相沿旧矣。”夏商周是否有此节日无史料可据,但可以肯定秦汉时已有节日雏形。《西京杂记》说:“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俗。”

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人家妇女结彩楼,穿七孔针,或以金银瑜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七夕》:“至初六日七日晚,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妇女望月穿针,或以小蜘蛛安合子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

《梦梁录》卷四:“七月七日,谓之‘七夕节’。其日晚晡时,倾城儿童女子,不论贫富,皆着新衣。富贵之家,于高楼危榭,安排筵会,以赏节序,又于广庭中设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斗列拜,谓乞巧于女、牛。”

可见这一天是不折不扣小儿女们的节日,倾城一派靓装笑语、温馨可爱的景象。在有些地方,甚至直称七夕节为“女儿节”。山东《临清县志》:“(七月)七日为‘巧节’。‘七夕’‘乞巧’相传最古,牛女佳话,妇孺皆知,亦称‘女儿节’。”河南《宜阳县志》:“七月七日为女节,陈瓜果,祀天孙以乞巧。”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乞巧”这一民俗其实有着很深厚的现实心理基础。那些古代女子对于心灵手巧的渴望,从根本上讲来自于未来婚姻生活的压力。唐代著名诗人王建在他那首脍炙人口的《新嫁娘》诗中,就作了生动描写:

三日入厨下,

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

先遣小姑尝。

古代女子嫁后的第三天,俗称“过三朝”,依照习俗要下厨房做菜。“洗手作羹汤”,“洗手”标志着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在婆家开始她的劳动,表现新媳妇郑重其事,力求做得洁净爽利。但是,婆婆喜爱什么样的饭菜,对她来说尚属未知。粗心的媳妇也许仅仅按照自己的口味,自以为做了一手好菜,实际上公婆吃起来却为之皱眉呢!因此,细心聪慧的媳妇想事先了解婆婆的口味,要让第一回上桌的菜就能使婆婆满意。“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这是多么聪明、细心的新嫁娘,想出了很妙的一招——让小姑先尝尝羹汤。

在我国许多地方,女子嫁后三日,不仅要把自己的针线活拿给公婆过目,还要向公婆展示自己做饭的技能。也许这时,她们初步感受到了媳妇难做。七夕节的“乞巧”为她们乞求心灵手巧的内心热盼提供了一种契机。可见,女孩子在乞巧活动中绝不单纯是为了娱乐,而是反映了她们对织女赐巧的内心渴望。

据乾隆四年《祥符县志》,“七日之午,妇女多乞巧。以碗贮水曝烈日中,顷之水膜凝面,举绣针投之则浮,谛视水底针影,有成云物花鸟之影者为上,有成剪刀牙尺之影者为次,谓乞得巧,女伴相贺;其影粗如槌、细如丝、直如矢则拙矣,幼女尤忌,或至垂涕泣,其母每曲慰之。”

说的是在七月七日正午,妇女们多来乞巧。用一个碗盛满清水放在烈日下,不久水面就会有一层膜。这时女人们就将绣花针放到水面上,然后观察水底下的针影。有的针影会呈现出云朵花鸟形状,这就为最好的结果;呈现剪刀尺子形态的,这样的结果为次。这两种结果都是“乞得巧”,女伴们就会祝贺她乞巧成功。那些呈现出粗如棒槌、细如丝缕、直如弓箭形状的,都是未得巧。年幼的女孩子特别忌讳这一种,往往痛哭流涕,以至于母亲不得不找出种种理由好说好劝。得巧则喜,不得则悲,可见她们内心的虔诚。

如今在陕西很多地方,民间还有妇女在七夕乞巧的民俗,乞巧的女子还被亲切地称为“巧姑”,意为心灵手巧、乐于助人的好女孩。

朱淑真在少女时期也曾“天资秀发,性灵钟慧”(宋·魏仲恭《朱淑真断肠诗词序》)。她的兴趣在于诗词文章,而非女红针线。她曾写过一首欢快明丽的《春景》诗:

斗草寻花正及时,

不为容易见芳菲。

谁能更觑闲针线,

且春光伴酒卮。

她要趁春光明媚而及时去寻觅鲜花,与女伴们斗草戏耍。这不仅因芬芳秾艳的春景不易常见而弥足珍贵,更重要的是大自然的春光唤醒了自己的青春之感,激发了对自己美好青春的珍惜之情,所以她不肯为闺中“女训”、“女诫”之类所拘束,去学什么无味的女红针线,而要欢欣雀跃地举起酒杯,邀请春天——这少女般的伴侣陪自己共度人生之良辰。

然而,就是认为织女没有功夫赐巧、认为牛郎、织女七夕相会传说非常可疑的朱淑真,也还是不能免俗,写下下面的《七夕口占》诗一首:

三秋灵匹此宵期,

万古传闻果是非?

免俗未能还自笑,

金针乞得巧丝归。

看,她也加入了乞巧女子的行列。这也许暗示了她最终无法抗拒世俗的力量,最终顺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接受了命运对自己未来婚姻的安排。这种内心真实情感与外界习俗压力的矛盾,也预示了朱淑真未来的悲剧命运。

农历七月初七的“七夕节”、“乞巧节”,是一种温婉清新的感受。加上七夕时常落雨,更有一种凄美的情绪在心中蔓延,亦真亦幻,似乎是跨越时空而来,又伸手可触。

唐朝诗人杜牧那首《秋夕》诗,则常常激发人们去回忆儿时七夕传说的那些美好梦想: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人们传说在七夕的夜晚,抬头可以看到牛郎、织女的银河相会,或在瓜果架下可偷听到两人在天上相会时的脉脉情话。

女孩们在这个充满浪漫气息的晚上,对着天空的朗朗明月,摆上时令瓜果,朝天祭拜,乞求天上的女神能赋予她们聪慧的心灵和灵巧的双手,让自己的针织女红技法娴熟,更乞求爱情婚姻的姻缘巧配。过去婚姻对于女性来说是决定一生幸福与否的终身大事,所以,世间无数的有情男女都会在这个晚上,对着星空祈祷自己姻缘美满。

虽然人们希望自己有美满幸福的爱情和美好的家庭生活。但现实生活又常常使她们的憧憬破灭。所以残酷的现实使她们开始充满了怀疑和不自信。牛郎、织女的天各一方,隔河相望,正是现实生活的一个隐喻,是女孩子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怀疑和不自信的深层表露。从一定意义上说,牛女传说既是古代“男耕女织”家庭模式的一种反映,同时也是巨大现实社会压力下理想的破灭。然而,富于幻想的女子们又以飞动的想象力,在牛郎、织女之间架起了一道浪漫主义鹊桥。可以说,这鹊桥不仅是为了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相会而搭建,更是为了女子们不甘心理想的破灭而架设,是她们“无意识的欲望的象征性的投射”。(张勃《压力下的憧憬——七夕节俗中的女性心理和情感分析》)

可见,朱淑真《鹊桥仙》词中的“巧云妆晚,西风罢暑”中的“巧”是其来有自的。而秦观词中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这一个“巧”、一个“恨”字都不是虚无。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古人编织的那份愁绪离我们好远,我们只能把握现在拥有的这份欢笑,将来回首,能有可以体味的记忆。纵然一切只是梦,我们也会在梦境里体会到真实的如水般的暖潮。不要让这里的这份感情变得枯燥,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六、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那一刻,天地间只有两个人八、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一种惆怅,一段情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