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家乡与亲人是她心里的根
年年玉镜台,梅蕊宫妆困。
今岁未还家,怕见江南信。
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
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生查子》
年复一年地对着梳妆台,精心画成梅蕊宫妆的她在痴痴地等候。然而到今年还没回家,“怕”见江南来的书信。自从分别以后,她连酒也很少喝,愁闷之中,她的泪也几乎流尽了。思念那南方的家乡,感到似乎比天涯更加遥远。
一个“困”字点出了女子长久等待的倦怠与无奈,一个“怕”字写出了她内心的纠结,一个“疏”、“尽”字绘出分别后的愁情与离怀。寥寥数笔点出了言外之意。结句“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由深闺之中而放想千里之外,楚云浩渺,人比天涯远,堪称意境深远的妙句。“生查子”本是词牌名,因人们称赏词的结句“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又称“楚云深”、“柳和梅”、“晴色如青山”等。
这首《生查子》曾列宋金十大名曲第八位,《古今女史》评曰:“曲尽无聊之况,是至情,是至语。”也有说这首词是朱敦儒或李清照所作。
这首《生查子》词里的女子是思远人,还是人在旅途思念家乡?其实,全在于对“今岁未还家,怕见江南信”这两句诗的理解。如是前者,则是指远人今岁未还家,女子怕见羁旅江南的远人的来信。如是后者,则应是指自己随丈夫宦游在外,未能回到江南自己的家,怕接不到来自家乡的书信。
这里,如真是朱淑真所作,恐怕后者更接近词人意旨,即思乡之作。朱淑真的家在浙江钱塘,即是词中所谓的“江南”、“楚云深”。
朱淑真随夫宦游在外,仍时时牵挂家乡的双亲大人,曾有诗《寄大人二首》:
其一:
去家千里外,漂泊若为心。
诗诵《南陔》句,琴歌《陟岵》音。
承颜故国远,举目白云深。
欲识归宁意,三年薮岁阴。
其二:
极目思乡国,千里更万津。
庭帏劳梦寐,道路压埃尘。
诗礼闻相远,琴樽谁是亲?
愁看罗袖上,长揾泪痕新。
第一首诗中“南陔”、“陟岵”都是《诗经》篇名。《诗经·小雅·南陔序》云:“《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有其义而亡其辞。”后引为子女侍养父母的意思。《诗经·魏风·陟岵序》云:“《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
“承颜故国远,举目白云深。欲识归宁意,三年薮岁阴”;“极目思乡国,千里更万津。庭帏劳梦寐,道路压埃尘。”这诗意与这首《生查子》词中的“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已十分接近。
在她的《舟行即事七首》第三首中出现了“天涯”:
画舸寒江江上亭,
行舟来去泛纵横。
无端添起思乡意,
一字天边归雁声。
行船、大江、长亭,她随夫宦游之旅孤寂而漫长。一路上,她常常生起怀乡思亲之情。天际飞过一行归雁,雁唳声苍凉而悲怆,远远向天涯飘去,更让她生起无限愁思。此时,她怀想那遥远的家乡和亲人,不禁会有人在天涯、回首乡关已在万里之遥的惆怅。
在她的《舟行即事七首》第二首中再次出现了“白云”:
扁舟欲发意何如,
回望乡关万里余。
谁识此情肠断处,
白云遥外有亲庐。
征帆欲发,立在船头的朱淑真回望乡关,故土双亲已在万里之外。此时此境,谁能理解她的一腔愁绪?那白云渺茫处就是她的家乡,那里有她的家园和亲人。羁旅在外,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
这首诗的“白云遥外有亲庐”一句用了“白云亲舍”一典。这个典故与一代名相狄仁杰有关。
狄仁杰是唐高宗和武则天时期的重臣,曾做过大理丞、宁州刺史、豫州刺史,后来官至宰相。狄仁杰对百姓十分仁爱,对自己的父母很孝顺。《新唐书·狄仁杰传》有云:“荐授并州法曹参军,亲在河阳。仁杰登太行山,反顾,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舍其下。’瞻怅久之。云移,乃得去。”
《旧唐书·狄仁杰传》也有记载:“其亲在河阳别业,仁杰赴并州,登太行山,南望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所居,在此云下。’瞻望伫立久之,云移乃行。”
狄仁杰在并州都督府做法曹参军的时候,有一回登上太行山顶,向南方家乡的方向远远眺望,望见南边天上有一片孤独的白云在飘荡。他顿时触景生情,想到白云下面就是自己父母所在的河阳(今河南孟州市),与并州相距遥远。那里也许正是白云飘过的地方。狄仁杰思念亲人,久久望着白云不愿离开。他遥指飘浮的白云对左右的同事说:“我父母就住在那片白云下面啊!”他站在那里瞻望了很久,直到那片白云飘走了,他才怅然若失地离开。
这个典故将中国人所特有的思亲孝亲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后来遂以“白云亲舍”为思念亲人的典故。“亲”指父母;“舍”即居住。清末女烈士秋谨在《临江仙·题李艺垣〈慕莱堂集〉》词中有云:“南望白云亲舍在,故乡回首凄凄。”
一个人独自静下来时,我脑海里时常浮现出这个令人动容的典故,这句温暖美好的成语。想象着蓝天白云之下便是自己遥远的故乡,故乡的家,房屋中的亲人们,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等等,想起小时候与父母一起生活的美好时光。
一个朋友对我说过,这些年对许多事情逐渐失去了兴趣,但亲情在心里的分量却越来越重。每天都想着跟亲人通通电话,在一起吃饭,彼此关心着、挂念着。这是一种传统的人伦情结。古时候的人有在屋子边上种桑树和梓树的习俗,看见桑、梓树便怀念起家乡。这桑、梓树和白云一样,千百年来一直静静地在我们周围阅尽人世悲欢离合。
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我想,白云依然会承载着狄仁杰的孝亲之心,承载着无数代人血脉相承的情感,在我们头顶安详地、永恒地飘荡。那是我们心灵天空的精神云彩,是我们灵魂深处最优美、最温暖的风景。
可见,不管是“承颜故国远,举目白云深”也好,是“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也好,都表达了朱淑真内心深处对父母、对亲情的眷恋。
“谁识此情肠断处,白云遥外有亲庐”;“此愁此恨人谁见,镇日柔肠自九回”,这样一位儿女柔肠的性情中人,这样一位挚爱双亲的女子,真真令人怜惜。
此外,朱淑真还写过两首以《围炉》为题的七绝,可见她对家中亲人朋友的留恋:
其一:
围座红炉唱小词,
旋新酒赏新诗。
大家莫惜今宵醉,
一别参差又几时。
这首诗里突出的是一家团聚时的欢乐气氛。一家人围坐在红炉边唱着小词,又喝着新酿的酒,欣赏着新诗。大家不要怕醉了,一旦分别不知几时才能团聚。亲密浓情皆在其中,读之让人心动。
其二:
昨夜霜风透胆寒,
围炉谩忆昔年欢。
如今独坐无人说,
拨闷惟凭酒力宽。
这里写的是一个人坐在炉边,回忆着当年一家人围在炉边欢聚时的快乐。如今已无人陪伴,只凭着自己酒量颇好,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在前面那首《生查子》词中,“梅蕊宫妆困”一句典出《太平御览》卷九七○引《宋书》一书:“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后有‘梅花妆’,后人多效之。”
说的是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农历正月初七)那天在含章殿下小憩时,一阵微风吹过,有梅花落在额头上,看上去娇艳异常,美丽不可方物。于是宫女纷纷仿效作梅花妆,天下仕女也很快风行“梅花妆”。可说是用梅花图案美容的开端。
令人感叹的是,一部《二十四史》说到底是男人们建功立业、改朝换代、光宗耀祖的历史,女人们在宏大的历史里被掩埋起来。就这样的寥寥数言,却使我们看到了女人们从文字里活了过来。不是吗?气定神闲的公主在梅花树下,呼吸匀停,娇美的面容让宫女们纷纷对镜贴花黄,当然还有许多贴着梅花妆的青春脸庞。
花间词人牛峤就在《红蔷薇》诗中有云:“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从此寿阳公主时常被人们作为梅花的象征,为梅花之神。她的独特梅妆也成为女子的经典妆容而流行不衰。可见这“梅花妆”大有来头,经久不衰,比现在的所谓时尚的发型、饰物等有生命力多了。
女人是为美丽而活着的,她们也忠实于美丽,只有美丽才使女人活得久远。不是吗?寿阳公主的父皇仅仅在位三年,而寿阳公主的美丽花钿却超越了朝代的更替,走到很远很远。
朱淑真在一首《点绛唇》中也提到了梅花妆:
风劲云浓,暮寒无奈侵罗幕。
髻鬟斜掠,呵手梅妆薄。
少饮清欢,银烛花频落。
恁萧索,春工已觉,点破梅香萼。
这首词和前面那首《生查子》意境颇为相似。不同的是,这首《点绛唇》写的是冬末春初日暮时分春意料峭的情形。
“风劲云浓,暮寒无奈侵罗幕。”开篇即是一幅风劲云浓、寒侵罗幕的冬暮景象。“髻鬟斜掠,呵手梅妆薄”两句,写深闺中的女子云鬓斜掠,用热气呵着纤手淡描着梅花妆。这里显然是化用了欧阳修《诉衷情》中的“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古云:“女为悦己者容。”自古以来,即有樱桃素口、杨柳蛮腰、目如秋水、面若桃花的女子,也有“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担心。显然,在冬末日暮之际,女子的心是孤寒的、冷寂的。她呵手描画着梅花妆,显然是在等待远人归来,以盛妆来迎接他的到来。
“少饮清欢,银烛花频落。”她只尝了尝杯中的淡酒略作清欢。眼见那烛花频落,寂寞难耐,流年长逝。“恁萧索,春工已觉,点破梅香萼。”正是萧索孤寂之时,好在造化已让春光降临,那枝头的梅花已经破苞绽放。女子冷寂的目光一下子被这枝头的点点红梅点亮了,心中对春天又充满了喜悦和向往。
女子眉心的梅花妆与大自然中春光“点破梅香萼”,相映成趣,意韵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