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宁可抱香枝上老——荆棘鸟在啼血而歌
“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
——朱淑真
传说,荆棘鸟是自然界一种奇特的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从离开巢开始,便执著地寻找荆棘树。当它如愿以偿时,就把自己娇小的身躯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流着血和泪放声歌唱——那凄美动人、亮丽如霞的歌声使人间所有的声音刹那间黯然失色!
一曲终了,荆棘鸟终于气竭命陨,以身殉歌——以一种惨烈的悲壮塑造了美丽的永恒,给人们留下一段悲怆的记忆。
此时已是入夜,书房里的台灯下,我手持一卷《断肠集》,静静地走进一位宋代红颜的文字中,细细品味她那纤弱而又柔韧的灵魂:
土花能白又能红,
晚节犹能爱此工。
宁可抱香枝上老,
不随黄叶舞秋风。
这是朱淑真写的一首七绝《黄花》,堪称是朱淑真生命与人格的写真。心里有了爱人的女性,多半做不到与不爱者苟且一生。简·爱为了曼彻斯特而拒绝了优秀的神父,《荆棘鸟》里的麦琪一生只爱拉尔夫……她们面临的都是绝望爱情。中国的朱淑真也一样,她最终无法忘记曾经爱过的初恋情人,婚后所有的时光都像那只荆棘鸟一样尖锐地啼叫,喉咙被刺出了滴滴鲜血。
颠倒的情缘,短暂的欢悦,漫长的岁月,无望的守候,让她穿行在命运的指尖上,滑落的是千年的悲歌。一帘的愁绪,浸透了历史的帷幕。让我们看到帷幕里那个落寞哀伤的女子。古鼎轻烟,袅袅地散开。
然而,她终究不是咽泪装欢的女子,她大胆、果敢、刚烈。在那样的时代,敢于对不幸婚姻说“不”的女子需要怎样的勇气和胆识啊!“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最终,她以投水来完成生命意志的最后塑造。
循着她的诗词,我还发现了一个与人们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朱淑真,或者说是她个性品格的另一面。如《对竹一绝》中云:
百竿高节拂云齐,
千亩谁人羡渭溪。
燕雀漫教来唧噪,
虚心终待凤凰栖。
百竿修竹齐云而立,高节清风,操如冰雪。它不理会燕雀的唧噪,不与凡鸟同栖,只待那天外飞来的凤凰。这里表达了朱淑真内心对完美与理想的坚持。
还有一首七律《竹》:
一径浓阴影覆墙,含烟敲雨暑天凉。
猗猗肯羡火桃艳,凛凛终同劲柏刚。
风籁入时添细韵,月华临处送清光。
凌冬不改青坚节,冒雪何伤色转苍。
这首诗写出的是夏日里竹林阴影覆墙,含烟敲雨,而冬雪天里不改清节,色愈苍翠。“猗猗”指美好的样子。
在《直竹》一诗中,她以直白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情怀:
劲直忠臣节,
孤高烈女心。
四时同一色,
霜雪不能侵。
“竹”在我国传统文化观念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云淡风轻,竹节清简,其叶飒飒,其干挺直,四季青翠,经霜不凋。所以自古以来文人多爱竹,常把“梅、兰、菊、竹”合称为四君子,竹也被中国文人誉为“岁寒三友”之一。
竹的意象进入诗篇之中也有两千多年之久,《诗经》中就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以竹喻美男子砥砺品德如切磋象牙,如琢磨玉石。《诗经·小雅·斯干篇》也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竹长于净土,清雅脱俗,天然去雕饰。以清风为宾,明月为友,其清新飘逸,恬淡高雅的气质令无数高风亮节之士引以为知己。
《世说新语》说王子猷爱竹成癖,即使临时寓居,都要种竹数丛。人问何故,王子猷指竹曰:“不可一日无此君。”后世有人即以“此君”为竹的别称。吴孔嘉《咏竹》“相对此君殊不俗,幽斋松径伴梅花。”就用此典故。魏晋时,世称“竹林七贤”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大都崇尚老庄之学,不拘礼法,生性放达,常集于山阳(今河南修武)竹林之下,饮酒弹琴,谈玄论道,肆意酣畅,灵感充盈,在青青翠竹的陶冶中,人格意志得到升华。
唐朝诗人白居易在其《养竹记》中,将竹比作“贤人君子”,赞美竹子“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等品格和情操。竹茎中空寓意为谦虚,竹节分明代表着气节,广为文人墨客所称颂。宋代苏东坡爱竹达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境界。他还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又云:“风梢雨箨,上傲冰雹。霜根雪节,下贯金铁。”(《戒坛院与可墨竹赞》)清人郑板桥笔下清峻刚健的劲竹,精神抖擞的墨叶,成了他艺术与人格的特征。那嶙峋崖石,挺拔瘦竹构成的意象,正是洁身明志的人格象征。他有诗《竹》云:“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诗中的竹品与人品相互映照,难舍难分。“一径风竹知气节,满怀冰雪砺精神。”所以,竹子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和知识分子(士)精神人格的一种深刻象征。
事实上,自幼饱读诗书,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朱淑真,士大夫的品格趣味已深深浸入到她的骨髓之中。所以,我感到,这梅、菊、竹的意象中,浸透了朱淑真对女子爱情、命运与人格的理解和领悟,也仿佛预示了她历经坎坷后的悲剧命运。
记得《红楼梦》在写到宝玉与黛玉商量搬进大观园中谁住哪一处好时,黛玉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映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可见,黛玉是爱竹的。第三十七回写到探春给林黛玉取雅号时说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做‘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既然没有表示反对,可见,此雅号正得黛玉心意。
林黛玉以她诗人的气质和敏感,恰与竹的精神气质相合。竹的姿态,竹的神韵,无一不与黛玉形貌气质相通,真可谓“竿竿翠竹映潇湘”。竹成了林黛玉人格气质绝妙的象征。看那翠竹“竿竿青欲滴”,修长苗条,随风摇摆,极像少女那纤巧婀娜的身段和弱柳扶风的步态。“斑竹一枝千滴泪”,也正好预示了号称“潇湘妃子”林黛玉“还泪”式爱情的悲剧命运。因此,林黛玉与潇湘馆、与那里的竹子冥冥中天然有缘。
事实上,同样爱竹的朱淑真与林黛玉性格气质也有着诸多的相似。我相信,如果朱淑真在历史上确是投水而死的话,那么,“凌冬不改青坚节,冒雪何伤色转苍”、“四时同一色,霜雪不能侵”当是她最后秉持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