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薄衾无奈五更寒,杜鹃叫落西楼月——好梦难圆,愁绪万千
梦回酒醒春愁怯,
宝鸭烟销香未歇。
薄衾无奈五更寒,
杜鹃叫落西楼月。
——《阿那曲·春宵》
“梦回酒醒春愁怯”,词人以酒浇愁朦胧入睡,但很快惊醒。醒后因春愁难遣,以致心绪更加忐忑不安。这一句与南唐中主李璟《摊破浣溪沙》中的“细雨梦回鸡塞远”颇为相似。“宝鸭烟销香未歇。”“宝鸭”是指铸制成宝鸭形的熏香铜炉。香炉中的香料已熄灭而香气还在弥漫。那“烟”已消而香仍在,渲染出一种香冷人寂的朦胧凄清氛围。
“薄衾无奈五更寒,杜鹃叫落西楼月。”虽已是春夜,薄衾仍抵挡不住五更天的寒气侵袭。而此时人之所以畏寒,缘于愁思郁结,苦梦难遣。唐人戴叔伦就有过“金鸭香销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的意境。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也有名句“罗衾不耐五更寒”。
愁思萦怀,幽绪缥缈,春夜的阵阵寒气中,词人拥衾独卧,辗转难眠,直至明月西沉,东方欲曙……在这怫郁凄楚的境界中竟又传来杜鹃鸟的声声悲鸣。
杜鹃又名杜宇、杜魄、子规。每年暮春时节,也即春末夏初,人们在郊外常常可以听到“布谷、布谷”的叫声,或者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种声音清脆、悠扬。当听成“不如归去”时,常常让人感到惆怅、忧伤。人们都叫它“布谷鸟”,实际就是“子规鸟”,也叫杜鹃鸟。
相传,子规鸟是蜀国望帝杜宇死后化成的。据晋阚骃《十三州志》记载,古时蜀国国王名杜宇,号望帝。杜宇王朝统治最强盛时期,古蜀国势力北抵陕西汉中,南到青神(今青神县),西达天全(今四川天全),东临嘉陵江,古蜀国的版图第一次跨出了成都平原。相传在杜宇为王的统治晚期,古蜀国遭遇了一场跟尧舜时期一样汹涌的洪水。《蜀志》载,杜宇任命有才能的大臣鳖灵为相,治理洪水。鳖灵治水去后,杜宇爱上了鳖灵美丽妩媚的妻子。事后杜宇又深感惭愧,觉得自己德行不如鳖灵。当他看到鳖灵为相后,治水有方,百姓安居乐业,便禅位于鳖灵而去。鳖灵后在蜀为王,号“开明”。此后望帝杜宇隐居西山修道,死后灵魂化为子规鸟,故子规鸟又称为“杜魄”。每到暮春时节,子规鸟因思念故国,思念亲人,尽夜悲啼,其声哀怨凄悲,以致口中滴滴鲜血洒在地上,化作了漫山的杜鹃花。这就是成语“子规啼血”的来历。悲啼以致口中流血,因此古代文人常借以写人的愁思与悲苦,用“望帝啼鹃”比喻冤魂的悲鸣。
如《唐诗纪事》中引有“望乡台上秦人去,学射山中杜魄哀”,白居易有“杜鹃啼血猿哀鸣”,后人还有“杜鹃啼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心长”的佳句。
当理想的爱情渐渐远去后,知音难觅,好梦难圆的愁绪绵延不断。于是,朱淑真便借酒浇愁,蒙眬入睡,但是还没熟睡又被清寒触醒,触醒后又因愁绪难遣以至于不能继续入睡,而心里更加难安。所以,这首词的结句“杜鹃叫落西楼月”堪称绝妙,在凄清悲楚的意境中,杜鹃之啼,西楼之月,构成一幅令人回味深长的画面。
有道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伤心人总是别有怀抱,在朱淑真的诗词里总不乏这样因鸟啼而惊心,因春深而生愁的作品:
满眼春光色色新,
花红柳绿总关情。
欲将郁结心头事,
付与黄鹂叫几声。
在这首《愁怀》诗中,满眼春光,花红柳绿。她却欲将那些郁结于心的往事,那些旧日的情恨,都一并交付给春日枝头的黄鹂,在它的清脆啼叫声中如云烟般袅袅散尽。
再如她的《旧愁二首》:
其一:
银屏屈曲障春风,独抱寒衾睡正浓。
啼鸟一声惊梦破,乱愁依旧锁眉峰。
床前银色屏风将春风阻挡在外,而她独自拥衾而眠。这时一声鸟啼惊破了她的春梦,残梦愁绪都留在她紧锁的眉峰里。
其二:
花影重重叠绮窗,篆烟飞上枕屏香。
无情莺舌惊春梦,唤起愁人对夕阳。
窗前映满了重重叠叠的花影,山枕与屏风间袅袅升腾着篆香的气息。只是那黄莺鸟的一声啼叫惊残了她的春梦,让起床的她怀着愁意在窗前看着西沉的斜阳。
而吴淑姬《祝英台近·春恨》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粉痕销,芳信断,好梦又无据。
病酒无聊,攲枕听春雨。
断肠曲曲屏山,温温沉水,都是旧、看承人处。
久离阻,应念一点芳心,闲愁知几许。
偷照菱花,清瘦自羞觑。
可堪梅子酸时,杨花飞絮,乱莺闹、催将春去。
深闺女人由听春雨想到春意盎然的屏山,温温的沉水等美景都将随着春天的逝去而消失,内心充满惆怅。三春将去,春意阑珊,春雨淅沥,这一切外部景观只不过是词人诸多闲愁外化的中介。也正因词人心中无限惆怅,才觉得春花增恨,春雨添愁。在这样的心境下偏偏又逢杨花飞舞,黄莺乱叫,已是暮春偏将远去,令女词人分外感伤,此情此恨不吐不快,故以一句“闲愁知几许”直抒胸臆。
“阿那曲”,词牌名,本为七言绝句。唐人以之入乐府,宋人又名《鸡叫子》。这里,朱淑真以这个词牌写出了一首情味深厚、意境优美的好词。
《阿那曲》相传旧题为唐代色艺双绝的美女杨玉环所作。这位唐玄宗开元天宝时代的贵妃不但能歌善舞,而且擅长赋诗,她有一首《阿那曲》传唱至今:
罗袖动香香不已,
红蕖嫋嫋秋烟里。
轻云岭下乍摇风,
嫩柳池塘初拂水。
“红蕖”指荷花,“嫋嫋”即“袅袅”,摇曳状,“秋烟”是秋天的烟霭。杨玉环这首词写了池塘边罗袖飘香的美女,秋日烟霭中摇曳的荷花,轻云岭下乍起的轻风,池塘边拂水的嫩柳。词中意象信手拈来,构成一篇清新华美的作品。清末民初学者刘声木评杨玉环《阿那曲》云:“玩其词意,甚为清丽,是贵妃不独丰于色,且丰于才。”
杨玉环的《阿那曲》与朱淑真的《阿那曲》意境自是大为不同,王国维论词时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以个人品来,朱淑真这首《阿那曲》词中的境界更为高妙。
据说,唐朝时还有一位少见的才女叫姚月华,生卒年不详,生于富贵之家,美丽聪慧,自幼多才多艺,能诗文,善丹青。《琅缳记》有载:“笔札之暇,时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鲜及。然聊复自娱,人不可得而见。尝为杨达画芙蓉匹鸟,约略浓淡,生态逼真。按佩文斋书画谱列入宋,无声诗史列入明,历代画史汇传从之,今依玉台画史引文列入唐。”
据《词苑丛谈》卷十二记载:“姚氏月华随父寓扬子江,与邻舟书生杨达相遇。见达《昭君怨》诗,爱其‘匣中纵有菱花镜,羞向单于照旧颜’之句,私命侍儿乞其稿,遂相往来。一日,杨偶爽约不至,姚作《阿那曲》云:‘银烛清尊久延伫,出门入门天欲曙。月落星稀竟不来,烟柳曈昽鹊飞去。’”
这位姚月华据说自幼就失去母亲,与父亲一起住在扬子江畔。一天,姚月华看到了邻舟一个叫杨达的书生的诗《昭君怨》,十分欣赏其诗中的“匣中纵有菱花镜,羞向单于照旧颜”两句。她私下让侍女去讨来杨达的诗词,并把自己所写的诗词也送过邻舟,让那书生杨达指教。就这样二人开始交往,并且暗暗相爱。他们以诗歌相互答赠,向对方表达自己的爱意。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邻舟忽然不见了。杨达的家搬走了,心上人竟然不辞而别,让毫无思想准备的姚月华大失所望,万分痛苦……
陷于相思中的姚月华写下了《阿那曲》两首:
其一:
芳草萋萋春水緑,
对此思君泪相续。
羞将离恨付东风,
理尽秦筝不成曲。
其二:
与君形影分胡越,
玉枕经年对离别。
登台北望烟雨深,
回身泣向寥天月。
这两首词写得情深意切,“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一句尤其哀感欲绝。这位唐代痴情女子爱而不得、缠绵悱恻的情怀,与宋代的朱淑真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