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舡户
【题解】
朱徽荫是蒲松龄的朋友朱缃之父，在朱徽荫任广东巡抚期间，朱缃往省其父，很可能回来后与蒲松龄谈过其父的轶事。不过依据吕湛恩《详注聊斋志异图咏》所引《朱公祭城隍文》和《各省士民公启》，《老龙舡户》的故事也可能当日就广为流传，是蒲松龄依据发生在康熙戊辰年（1688）的时事所写的。
朱徽荫致檄城隍之神确有其事。《朱公祭城隍文》言：“维康熙二十有七年，岁次戊辰，冬十月，庚子，朔，越十有五日，甲辰，巡抚广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监理粮饷、盐法，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朱，谨以羊一、彘一，致祭于城隍神而告之……舟人劫财杀命者，尤为惨异。如朱肇运一案，主仆两命。吴学伊一案，主仆三命。谢俊卿一案，男女五命。……闻迩来谢俊卿以无可如何，日焚词泣诉于神之庙中。神或者哀而怜之，故今特有以诱启于某之衷欤？”但其中朱徽荫与城隍的戏剧性对话大概是出于蒲松龄的创作，“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云云，可能受到唐传奇《谢小娥传》的启示。而对于案情的叙述，基本上是沿用了《各省士民公启》的说法，其中“以舟渡为名，赚客登舟，或投蒙药，或烧闷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后剖腹纳石，以沉水底”，则直接化用了《各省士民公启》的原句。
蒲松龄在“异史氏曰”对于此事进行了的评论，痛斥了清初司法的颟顸黑暗，表达了对于商人利益的关注。
【正文】
朱公徽荫巡抚粤东时¹，往来商旅，多告无头冤状。千里行人，死不见尸，数客同游，全无音信。积案累累，莫可究诘。初告，有司尚发牒行缉²，迨投状既多，竟置不问。公莅任，历稽旧案，状中称死者不下百馀，其千里无主者，更不知凡几。公骇异恻怛³，筹思废寝，遍访僚属，迄少方略⁴。于是洁诚熏沐，致檄城隍之神⁵。已而斋寝⁶，恍惚见一官僚，搢笏而入⁷。问：“何官？”答云：“城隍刘某。”“将何言？”曰：“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言已而退。既醒，隐谜不解。辗转终宵，忽悟曰：“垂雪者，老也；生云者，龙也；水上木为舡⁸；壁上门为户，岂非‘老龙舡户’耶！”盖省之东北，曰小岭、曰蓝关，源自老龙津⁹，以达南海，岭外巨商，每由此入粤。公遣武弁¹⁰，密授机谋，捉龙津驾舟者，次第擒获五十馀名，皆不械而服¹¹。盖此等贼以舟渡为名，赚客登舟，或投蒙药¹²，或烧闷香¹³，致客沉迷不醒，而后剖腹纳石，以沉水底。冤惨极矣！自昭雪后，遐迩欢腾¹⁴，谣颂成集焉¹⁵。
【注释】
¹朱公徽荫：朱宏祚（1630—1700），字徽荫，高唐人。顺治五年（1648）举人，康熙九年（1670），由举人选授江南盱眙县知县。在任5年，颇多治绩。后举卓异入京为御史，改刑部主事，迁兵部督捕郎中。康熙二十三年（1684），出任直隶天津道佥事。参与编修《大清一统志》，主持编绘直隶各地地图。后调直隶分守道参议。其任广东巡抚是康熙二十六年至康熙三十一年（1687—1692），期间裁减赋税，清理冤狱，政绩显著。后迁闽浙总督。因疏奏被责“失言”，降级调用，督修江苏高家堰工，寻卒于任。见光绪《山东通志》。粤东：指广东省。
²牒：公文。行缉：捕拿。
³恻怛（dá）：感伤，同情。
⁴方略：计谋。
⁵檄（xí）：古代官府用以征召或声讨的文书。
⁶斋寝：宿于斋戒的寝居。
⁷搢（jìn）笏：指身穿公服。搢，插。笏，笏板。古代官僚穿公服时，插笏板于绅。
⁸舡（chuán）：船。
⁹老龙津：当在今广东龙川老龙埠附近，当时为龙川江上游。参见《大清一统志》。
¹⁰武弁（biàn）：武官。
¹¹不械而服：没有刑讯就招供了。械，刑具。
¹²蒙药：又叫“蒙汗药”，投酒中，饮之则昏迷沉睡。
¹³闷香：又叫“迷魂香”，点燃后，烟气入鼻，使昏沉麻醉。
¹⁴遐：远。迩：近。
¹⁵谣颂：称颂功德的民歌民谣。
【译文】
朱徽荫先生担任广东巡抚的时候，常常会有来来往往的商人来告无头的冤案。有的是千里出行的人，死不见尸；有的是几个人一同外出，结果全无音信。这样的案子堆积得很多，无法查明。开始上告时，官府还发出公文捉拿凶手，到后来，类似的案子越来越多，官府也就置之不理了。朱徽荫上任之后，一一查核原来的案子，发现状子里报称死掉的人已经不下一百多了，至于千里之外前来却不知下落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朱徽荫十分震惊，心中很是忧伤，百般思索，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问遍了所有的同僚下属，也找不到一点儿好办法。于是，朱徽荫虔诚地沐浴斋戒，向城隍神乞求破案的良策。他祭祀完毕，就在斋房中睡下，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官员，腰带里插着笏板走了进来。朱徽荫问道：“你是什么官？”那人答道：“我是刘城隍。”“你有什么话要说？”刘城隍答道：“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说完，刘城隍就不见了。朱徽荫一觉醒来，知道这四句是隐语但怎么也解不开。他辗转反侧，想了一整夜，忽然醒悟道：“‘垂雪’，是个‘老’字；能够生出云来的，是个‘龙’呀；水上漂的木头，是个‘船’字；壁上开门，是个‘户’字；岂不是‘老龙船户’四个字吗？”原来，在广东省的东北部，有两条河分别叫小岭和蓝关，由老龙津发源，流到南海，北方的客人常常从这里进入广东。朱徽荫于是派遣一些武官，秘密地教给他们一些计谋，捉拿龙津驾船的船夫，先后捉拿了五十多名，都不用上刑就供认不讳。原来这些水贼以撑船摆渡为名，骗客人上船，或是下蒙汗药，或是烧闷香，使客人昏迷不醒，然后剖开他们的肚子，塞进石头，将他们沉到水底。真是悲惨到极点！自从这些无头冤案昭雪以后，远近一片欢腾，赞颂朱徽荫的诗文都能编成了文集。
【正文】
异史氏曰：剖腹沉石，惨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¹⁶，绝不少关痛痒，岂特粤东之暗无天日哉¹⁷！公至则鬼神效灵，覆盆俱照¹⁸，何其异哉！然公非有四目两口，不过痌瘝之念¹⁹，积于中者至耳。彼巍巍然²⁰，出则刀戟横路，入则兰麝熏心，尊优虽至，究何异于老龙舡户哉！
【注释】
¹⁶木雕之有司：形如木雕泥塑的官员。有司，有关部门或负责人。
¹⁷特：只，只是。
¹⁸覆盆：覆置的盆，比喻沉冤莫伸。《抱朴子内篇·辨问》：“日月有所不照，圣人有所不知，……是责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
¹⁹痌瘝（tōng guān）之念：谓视民之疾苦，如病痛之在身。《书·康诰》：“恫瘝乃身。”孔安国传：“恫，痛；瘝，病。治民务除恶政，当如痛病在汝身，欲去之。”痌，同“恫”。
²⁰巍巍然：高高在上的样子，比喻高官。《孟子·尽心》：“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译文】
异史氏说：剖开肚子，塞进石头，将人沉到河底，实在是太过凄惨冤屈了；但是那些像木头人一样的官员，却决不关心一点儿百姓的痛痒，难道只是广东才这样暗无天日吗！朱徽荫先生一来，鬼神就显灵，冤案得以昭雪，这是何等的神奇啊！但朱先生并没有四只眼睛，两张嘴，不过是他的胸中充满了对百姓疾苦的无比关心罢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官们，出门的时候有荷刀扛戟的卫兵保护，在家的时候有兰麝的香味熏染，虽然尊贵到了极点，究其本质，和老龙船户又有什么不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