鸮鸟
【题解】
贪官借国家有事发财，自古如此。
蒲松龄对于事件的评论，对于贪官的仇视，假借酒令的形式道出。从文学的角度看，故事叙述的可能并不十分成功。从结构上看不十分协调。前半截是对于时事的直接描述，后半截加进了志怪的情节，鞭挞了长山杨令的无耻，表达了作者的愤懑。小说结尾鸮鸟“且飞且笑而去”，故事就戛然结束，似乎没有结局，也似乎表达了作者无可奈何下的苦笑。
【正文】
长山杨令¹，性奇贪。康熙乙亥间²，西塞用兵³，市民间骡马运粮⁴。杨假此搜括，地方头畜一空。周村为商贾所集⁵，趁墟者车马辐辏⁶。杨率健丁悉篡夺之，不下数百馀头。四方估客，无处控告。时诸令皆以公务在省，适益都令董、莱芜令范、新城令孙⁷，会集旅舍。有山西二商，迎门号愬⁸，盖有健骡四头，俱被抢掠。道远失业，不能归，哀求诸公为缓颊也⁹。三公怜其情，许之。遂共诣杨，杨治具相款。
【注释】
¹长山：旧县名。明清时属济南府。后并入邹平县，现为山东邹平长山镇。杨令：长山县令杨杰，奉天监生，康熙二十八年（1689）任长山令，康熙三十五年（1696）即因贪渎事发去职。
²康熙乙亥：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
³西塞用兵：指抗击噶尔丹的入侵。《清鉴纲目》卷五载：康熙乙亥三十四年，“冬十月，噶尔丹入寇，十一月以费扬古为抚远大将军率兵讨之”。次年，“春二月，帝亲征噶尔丹”。“五月，大将军费扬古破噶尔丹于昭莫多”。西塞，西部边塞地区。
⁴市：买，做买卖。
⁵周村：今山东淄博周村区。明清时代周村是长山县下辖的南边的镇。
⁶趁墟：俗称“赶集”。墟，乡村市集。辐辏（fú còu）：也作“辐凑”。形容人或物聚集像车辐集中于车毂一样。
⁷益都令：益都县令。益都，旧县名。今山东青州。莱芜令：莱芜县令。莱芜，今山东莱芜。莱芜县令为范溥，字天如，吴县监生。据《莱芜县志·吏迹志》载，“康熙二十三年任莱芜，留心民瘼，报灾赈饥如救头目。民田没于河者数百顷，溥悉免其赋役，民甚载之”。后来擢升为东平知州。蒲氏曾与范溥有交往，并有赠《莱芜范邑侯太公》诗一首：“道德文章日日闻，倾风遥祝意欣欣。义田尚足追文正，庙器真堪继史云。阶上兰芝方竞秀，庭中羔雁欲成群。从来厚积流光远，今对高贤我亦云。”新城令：新城县令。新城，今山东桓台。
⁸号愬（sù）：哭诉。
⁹缓颊：代说人情。
【译文】
长山县的县令杨某，生性特别贪婪。康熙乙亥年间，西部边塞发生战争，朝廷征发民间骡马运输粮食。杨某借此机会搜刮财物，地方的牲畜被抢劫一空。周村是商人聚集的地方，每逢赶集的日子，许多商人的车马都云集而来。杨某率领手下将骡马全部抢来，不下几百多头。四面八方的商人也没有地方控告。当时，各县令因为有公务来到省城，恰好益都县令董某、莱芜县令范某、新城县令孙某，会集到旅舍里。有两个山西来的商人，找上门来号哭上诉，诉说他们有四头健壮的骡子，全部被抢夺走了。他们离家遥远，又丢了骡子，不能回家，就哀求各位县令去替他们求情。三位县令很同情他们的遭遇，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于是一同来见杨某，杨某摆下酒宴款待他们。
【正文】
酒既行，众言来意，杨不听。众言之益切，杨举酒促釂以乱之¹⁰，曰：“某有一令¹¹，不能者罚。须一天上、一地下、一古人，左右问所执何物，口道何词，随问答之。”便倡云¹²：“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¹³。左问所执何物，答云：‘手执酒杯。’右问口道何词，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须提。’”范公云：“天上有广寒宫¹⁴，地下有乾清宫¹⁵，有一古人姜太公¹⁶。手执钓鱼竿，道是‘愿者上钩’¹⁷。”孙云：“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¹⁸。手执一本《大清律》¹⁹，道是‘赃官赃吏’。”杨有惭色，沉吟久之，曰：“某又有之。天上有灵山²⁰，地下有泰山²¹，有一古人是寒山²²。手执一帚，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²³。”众相视觍然²⁴。
【注释】
¹⁰促釂（jiào）：劝饮。釂，干杯。乱：搅乱，岔开。
¹¹令：酒令。
¹²倡：倡导，起头。
¹³刘伯伦：刘伶，字伯伦，晋代沛人。与阮籍、嵇康等友好，“竹林七贤”之一。刘伶纵酒放达，是著名酒鬼，有《酒德颂》，自称“惟酒是务，焉知其馀”。见《晋书·刘伶传》。
¹⁴广寒宫：神话传说月中的仙宫。《洞冥记》：“冬至后，月养魄于广寒。”
¹⁵乾清宫：在北京故宫“内庭”最前面，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清康熙之前，为皇帝居住和处理政务之处。
¹⁶姜太公：即太公望，吕尚。姓姜名牙，又称“姜子牙”。曾佐武王伐纣，有功勋，封于齐。
¹⁷愿者上钩：比喻心甘情愿地上当。传说姜太公钓于渭滨，用直钩又不设饵。明叶良表《分金记·强徒夺节》：“自古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愿，怎强得他？”
¹⁸萧何：汉初沛人。秦二世元年（前209）佐刘邦起义建立汉王朝，为丞相，封酂侯。汉之律令典制，多其制定，故世称“萧何律”。
¹⁹《大清律》：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部法典。清统治者取得全国政权之初，暂用《大明律》。顺治二年（1645），即以“详绎明律，参以国制，增损剂量，期于平允”为指导思想，着手制订法典。三年（1646）律成，定名为《大清律集解附例》，颁行全国。十三年（1656）复颁满文本。康熙二十八年（1689），将康熙十八年（1679）纂修的《现行则例》附于律文之后。雍正元年（1723）续修，三年书成，五年（1727）发布施行。乾隆五年（1740），更名为《大清律例》，通称《大清律》。乾隆十一年（1746）定制“条例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以后虽历经修订，但主要是增减修改附律之条例，律文则变动不大。
²⁰灵山：神话传说中山名，可做天梯。见《山海经·大荒西经》。
²¹泰山：位于山东泰安中部。主峰玉皇顶海拔1545米，气势雄伟磅礴，有“五岳之首”、“天下第一山”之称。
²²寒山：唐代大历年间僧人，长安人，出身于官宦人家，多次投考不第，被迫出家，三十岁后隐居于浙东天台山，享年一百多岁。严振非《寒山子身世考》中更以《北史》、《隋书》等大量史料与寒山诗相印证，指出寒山乃为隋皇室后裔杨瓒之子杨温，因遭皇室内的妒忌与排挤及佛教思想影响而遁入空门，隐于天台山寒岩。有诗名。
²³各人自扫门前雪：比喻不要多管闲事。宋陈元靓《事林广记·警世格言》：“自家扫取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
²⁴觍（tiǎn）然：惭愧，不好意思。
【译文】
喝了一会儿酒，众人说明了来意，杨某不听。众人越发恳切地劝说他，杨某举起酒杯催大家喝酒，来搅乱大家的思路，说：“我有一个酒令，对不上来的就要罚酒。酒令要说一个天上的东西，一个地下的东西，还有一位古人，左右要问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嘴里说什么话，而且要随问随答。”杨某首先说道：“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个古人名叫刘伯伦。左边的问，手上拿着什么，回答是：‘手执酒杯。’右边的问，口中说些什么，回答是：‘酒杯之外的事情不须提。’”范县令说：“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宫，有一个古人名叫姜太公。手上拿着钓鱼竿，口中说的是‘愿者上钩’。”孙县令说：“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个古人名字叫萧何。手上拿着一本《大清律》，口中说的是‘赃官赃吏’。”杨某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沉吟了很久，说道：“我又有了一条。天上有灵山，地下有泰山，有一个古人名字叫寒山。手上拿着一把扫帚，口中说的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正文】
忽一少年傲岸而入，袍服华整，举手作礼。共挽坐，酌以大斗²⁵。少年笑曰：“酒且勿饮。闻诸公雅令，愿献刍荛²⁶。”众请之。少年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²⁷。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²⁸。”众大笑。杨恚骂曰：“何处狂生敢尔！”命隶执之。少年跃登几上，化为鸮²⁹，冲帘飞出，集庭树间，回顾室中，作笑声。主人击之，且飞且笑而去。
【注释】
²⁵大斗：大酒杯。
²⁶献刍荛：进献刍荛之言。对己言的谦词。《诗·大雅·板》：“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割草打柴的人。
²⁷洪武朱皇帝：指明太祖朱元璋，其年号为“洪武”。
²⁸贪官剥皮：据叶子奇《草本子》记载，朱元璋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且剥皮实草。府州县卫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为“皮场庙”。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使之触目惊心。
²⁹鸮（xiāo）：鸟名。俗称“猫头鹰”，民间认为是不祥之鸟。谚云：“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谓笑则主凶。
【译文】
这时，忽然一位年轻人高傲地走了进来，身上的衣服很是华丽齐整，举手向众人行礼。众县令邀请他入座，给他斟上一大杯酒。年轻人笑着说：“酒倒不着急喝。刚才听诸公行的酒令，我也想献上自己的一条。”众人请他说。年轻人说：“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个古人叫洪武朱皇帝。手上拿着三尺剑，口中说的是‘贪官剥皮’。”众人听了大笑。杨某恼羞成怒，骂道：“哪里来的狂妄小子，竟然如此无礼！”就命令差役捉拿他。年轻人一下跑到几案上，变成一只猫头鹰，冲开帘子飞了出去，停在院子里的树上，回过头来看着屋里，发出笑声。杨某用东西打它，它就一边飞一边笑着走了。
【正文】
异史氏曰：市马之役³⁰，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³¹，而千百为群，作骡马贾者，长山外不数数见也³²。圣明天子爱惜民力，取一物必偿其值，焉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鸮所至，人最厌其笑，儿女共唾之，以为不祥。此一笑，则何异于凤鸣哉！
【注释】
³⁰市马之役：指上述康熙年间征购民间骡马的事件。
³¹大令：指县令。
³²数数（shuò）：屡次，经常。
【译文】
异史氏说：在征集买马的差役中，那些县令中十个有七个家里的庭院挤满了牲畜，但是像这样成百上千，能够做起骡子生意的人，除了长山的这位杨县令，倒并不多见。圣明的天子爱惜民力，拿百姓一件东西也要按价付钱，他哪里知道下面奉命行事的官吏流毒竟会如此大啊！猫头鹰所到之处，人们最讨厌听到它笑，连孩子们也一起唾弃它，认为不吉利。但这一次猫头鹰的笑声，和凤凰的鸣叫又有什么两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