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员官
【题解】
本篇借狐狸之口赞美了济南同知吴公清正廉洁的品质，同时指斥了官场的集体腐败。令人惊奇而感慨的是，当日“亏空犯赃”采取的填补办法是由同僚集体代偿，虽然有些匪夷所思，毕竟伤害的是官僚自身。狐狸称“通郡官僚虽七十有二，其实可称为官者，吴同知一人而已”，反映了当日官场上称职而不贪的官员少之又少。“附则”中泰州知州张公的清正刚烈一如济南同知吴公，在描写上同样也是采取衬托的手法，借张公与夫人的矛盾，赞扬了张公难得而小有不妥的刚正。
【正文】
济南同知吴公¹，刚正不阿²。时有陋规³，凡贪墨者⁴，亏空犯赃罪⁵，上官辄庇之，以赃分摊属僚，无敢梗者⁶。以命公，不受，强之不得，怒加叱骂。公亦恶声还报之，曰：“某官虽微，亦受君命。可以参处⁷，不可以骂詈也⁸！要死便死，不能损朝廷之禄，代人偿枉法赃耳！”上官乃改颜温慰之。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人自无直道耳，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会高苑有穆情怀者⁹，狐附之，辄慷慨与人谈论，音响在座上，但不见其人。适至郡¹⁰，宾客谈次¹¹，或诘之曰：“仙固无不知，请问郡中官共几员？”应声答曰：“一员。”共笑之。复诘其故，曰：“通郡官僚虽七十有二，其实可称为官者，吴同知一人而已。”
【注释】
¹同知：官名。知府的副职。
²不阿：不屈从，不奉迎。《管子·君臣》：“能据法而不阿，上以匡主之过，下以振民之病者，忠臣之所行也。”
³陋规：不好的惯例、规矩，大都以潜规则的形式出现。
⁴贪墨：贪污。《左传·昭公十四年》：“贪以败官为墨。”杜预注：“墨，不洁之称。”
⁵亏空犯赃罪：亏空公款，犯贪污罪。赃，贪污所取得之财物。
⁶梗：作梗，不同意。
⁷参（cān）处：弹劾处分。
⁸骂詈（lì）：斥骂。
⁹高苑：旧县名。明清属青州府，现为山东高青。
¹⁰郡：府城。指济南府。
¹¹谈次：谈论间。
【译文】
济南府有一位姓吴的同知，生性刚正不阿。当时官场上有一种恶规陋习，对贪赃者，亏空公款，贪赃金钱的罪，上司都会加以庇护，而造成的亏空，则要由下属官吏来平摊，代为偿还，没有人敢于抗拒。上司把这事分派到吴公的头上时，他拒不接受；强迫他也不行时，上司就恼怒得加以叱骂。吴公也狠声恶气地回嘴骂上司道：“我的官职虽然卑微，但我也是朝廷的命官。我如果有罪，你可以弹劾处置我，但是不可以对我辱骂！要杀就杀，我是绝不会拿朝廷给的俸禄，代别人偿还那枉法的赃款！”上司见他这样，只好改变态度，对他和颜悦色地加以安慰。人们都说这个世界上不可以走正道，其实，是人自己不肯走正道，又怎么能反过来怪这世上没有正道呢！当时，高苑县有个叫穆情怀的人，被狐仙附体，动不动慷慨激昂地和人高谈阔论，但是人们只能听到狐仙的声音，却看不见狐仙的样子。一次，他正好来到济南，与宾朋一起聊天时，有人问他道：“狐仙当然无所不知，请问济南府里共有多少官员？”他应声答道：“一员。”大家一齐笑话他。又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回答说：“整个府里的官吏虽然有七十二个，但是真正可以称得上官的，只有吴同知一个人而已！”
【正文】
是时泰安知州张公¹²，人以其木强¹³，号之“橛子”¹⁴。凡贵官大僚登岱者¹⁵，夫马兜舆之类¹⁶，需索烦多，州民苦于供亿¹⁷。公一切罢之。或索羊豕¹⁸，公曰：“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请杀之以犒驺从¹⁹。”大僚亦无奈之。公自远宦²⁰，别妻子者十二年。初莅泰安²¹，夫人及公子自都中来省之，相见甚欢。逾六七日，夫人从容曰：“君尘甑犹昔²²，何老誖不念子孙耶²³？”公怒，大骂，呼杖，逼夫人伏受²⁴。公子覆母号泣，求代。公横施挞楚，乃已。夫人即偕公子命驾归²⁵，矢曰²⁶：“渠即死于是²⁷，吾亦不复来矣！”逾年，公卒。此不可谓非今之强项令也²⁸。然以久离之琴瑟，何至以一言而躁怒至此，岂人情哉！而威福能行于床笫²⁹，事更奇于鬼神矣。
【注释】
¹²泰安：州名。今山东泰安。知州：为各州行政长官，地位相当于知县。
¹³木强：质朴而倔强。
¹⁴橛子：短木桩。泛指物体表面能起到固定、悬挂、支撑等作用的短棍，宁折不弯。形容人刚直不屈。
¹⁵岱：泰山。
¹⁶兜舆：山轿。
¹⁷供亿：供给，供应。
¹⁸豕：猪。
¹⁹犒（kào）：犒劳。驺（zōu）从：旧时达官贵人出行时，前后侍从的骑卒。也泛指随从。
²⁰远宦：远离家乡在外地做官。
²¹莅：莅临，履任。
²²尘甑（zèng）犹昔：意谓贫困如故。甑，古代煮饭的瓦器。《后汉书·独行传》谓范冉穷居自若，闾里歌之曰：“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按，范冉，字史云，桓帝时曾官莱芜长。
²³老誖（bèi）不念子孙：年老糊涂不照顾后代。《汉书·疏广传》：“（疏）广既归乡里，日令家共具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数问其家金馀尚有几所，趣卖以共具。居岁馀，广子孙窃谓其昆弟老人广所爱信者曰：‘子孙几及君时颇立产业基址，今日饮食费且尽。宜从丈人所，劝说君买田宅。’老人即以闲暇时为广言此计，广曰：‘吾岂老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馀，但教子孙怠堕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又此金者，圣主所以惠养老臣也，故乐与乡党宗族共飨其赐，以尽吾馀日，不亦可乎！’于是族人说服。”，昏痴。
²⁴伏受：趴下受杖。
²⁵命驾归：命人备车马还乡。
²⁶矢：发誓。
²⁷渠：他。指张公。
²⁸强项令：性格倔强、不肯低头的县令。《后汉书·董宣传》载：东汉时期，董宣为洛阳令，杀死了阳湖公主的恶奴，“主即还宫诉帝”，“帝令小黄门持之，使宣叩头谢主。宣不从，强使顿之，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光武帝称之为“强项令”。
²⁹床笫（zǐ）：床席。这里指同床共榻的夫妻。
【译文】
当时，泰安州的知府张公，人们因为他性格强硬不随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橛子”。凡是达官显贵前来登临泰山，所需的民伕、车马、山轿等等，都要当地提供，需求征索过多，州民们苦于供应。张公便把这一切供应全废除了。有的官员向他索要猪羊，张公说：“我就是一头羊、一头猪，请把我杀了犒赏你的随从吧。”大官们对他也无可奈何。张公自从到远离京城的地方做官以来，和妻子儿女分别已有十二年了。他刚到泰安上任的时候，夫人和儿子从京城来探望他，一家人见面，很是欢乐。过了六七天，夫人跟他聊天时随口说：“你现在和从前一样的贫穷，难道是老糊涂了，为什么不为自己的子孙着想一下呢？”张公很生气，大骂夫人，又叫手下拿来棍子，逼夫人趴在地上挨打。儿子趴在母亲身上放声痛哭，请求代母亲受罚。张公狠狠地打了一顿，才罢手。夫人于是带着儿子乘车回去了，并且发誓说：“他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再来了！”第二年，张公就死在任上。张公不能不说是当今的董宣了，宁死也不肯改变自己的操守。但是，离别多年的夫妻，何至于因为一句话而暴躁发怒到如此地步，难道这符合人之常情吗！但是，张公能把威严行使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就这一点来看，比起鬼神，还要神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