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人间训
【题解】
本训以无比丰富的内容,论述了如何处理人世间的各种相互关系,其中有祸福、得失、益损、利害、功罪、取予、远近、誉毁、徐疾、赏罚、成败等内容,“使人知祸之为福,亡之为得,成之为败,利之为害也”。既生动有趣而又充满了深邃的哲理。
诚如解题中所说:“人间之事,吉凶之中,征得失之端,反存亡之几也。”黄老道家学派认为,具有整体和宏观思维的“心”,处理各种复杂问题的“术”,把握和运用体现自然及社会规律的“道”,三者全备,才是处理好人世间各种复杂矛盾的关键。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序目下无‘因以题篇’字,许注本也。取旧辑许注本与今本校之,说多同。”
清净恬愉,人之性也;仪表规矩,事之制也。知人之性,其自养不勃(1);知事之制,其举措不或。
发一端,散无竟(2);周八极,总一筦(3),谓之心(4)。
见本而知末,观指而睹归(5),执一而应万,握要而治详,谓之术(6)。
居智所为(7),行智所之,事智所秉,动智所由,谓之道(8)。道者,置之前而不(9),错之后而不轩(10),内之寻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11)。是故使人高贤称誉己者(12),心之力也;使人卑下诽谤己者,心之罪也。
【注释】
(1)勃:混乱。
(2)竟:终竟。
(3)总:聚束。筦(ɡuǎn):洞管。
(4)心:指人的思想意识。
(5)指:所往。
(6)术:指治政的谋略和权术。
(7)智:知。
(8)道:指事物的法则和自然规律。
(9)(zhì):《玉篇》:前顿曰,后顿曰轩。按,即车前低。
(10)轩:前高后低。《六书故》:车前高也。
(11) 窕(tiǎo):空隙。
(12)高贤:大贤。
【译文】
清静恬淡,是人的天性;法则规章,是对事物的规定。知道了人的天性,他的自身修养不会混乱;知道了事物的规定,他的举动行止不会感到困惑。
从一个端点出发,而可以消散在没有止境之地;遍及八方极远之处,而可以总括在一个洞管之中,这就是意识主宰心的作用。
看到根本而知道终结,观察他的所往而知道他的回归,执掌一方而应对万端变化,把握要害而治政周详,这就是权术的要义。
居处知道所干的事情,行动知道所去的方向,处事知道所执掌的准则,举止知道所做的原因,这就是道。道,放到前面而不觉得低,放在后面而不觉得高,放到寻常之内而不会堵塞,布散天下而不觉得有空隙。因此让人以大贤称誉自己的,是心的力量;使人以卑劣低下诽谤自己的,是心的罪过。
夫言出于口者,不可止于人;行发于迩者(1),不可禁于远。
事者难成而易败也,名者难立而易废也。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漏;百寻之屋,以突隙之烟焚(2)。尧戒曰:“战战栗栗(3),日慎一日。”人莫于山(4),而于垤(5)。是故人者轻小害(6),易微事,以多悔。患至而后忧之,是由病者已惓(7),而索良医也,虽有扁鹊、俞跗之巧(8),犹不能生也。
【注释】
(1)迩(ěr):近。
(2)“千里”四句:语出《韩非子·喻老》。突隙之烟焚,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曰:《太平御览·虫豸部》四引此,作“突隙之熛(biāo)”。突,烟囱。
(3)战战:恐惧的样子。栗栗:畏惧的样子。
(4)(tuí):跌倒。古楚语。
(5)垤(dié):小土堆。按,语出《韩非子·六反》等。
(6)者:刘绩《补注》本作“皆”。《群书治要》有“者、皆”二字。
(7)由:通“犹”。惓(juàn):同“倦”。《说文》:“倦,罢也。”引申为病重义。
(8)扁鹊:春秋战国时名医,名秦越人。《汉书·艺文志》“方技略”有《扁鹊内经》九卷、《泰始黄帝扁鹊俞拊方》二十三卷。《史记》有《扁鹊仓公列传》。俞跗(fū):黄帝时医家。亦载于《韩诗外传》卷十。
【译文】
言语从自己口中发出的,不能够被别人制止;行动从近处发生的,不能够在远处禁止它。
事业是难以成功而容易失败的,名誉是难以树立而容易毁弃的。千里长堤,常常因为蝼蛄蚂蚁的洞穴渗漏而崩塌;百寻高的大厦,常常因为烟囱缝隙的火苗而被焚毁。尧自我警告说:“恐惧戒慎,一天比一天小心。”人们没有被大山绊倒的,而却被蚁穴的小土堆绊倒。因此人们都是轻视小害,把小事看得容易,而多有后悔。祸患来到才去忧虑,就像生病的人已经病重,而再寻求高明的医生,即使有扁鹊、俞跗这样的名医高手,也不能使他存活。
夫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与邻,非神圣人,莫之能分。凡人之举事,莫不先以其知规虑揣度(1),而后敢以定谋。其或利或害,此愚智之所以异也(2)。晓自然以为智(3),知存亡之枢机,祸福之门户,举而用之,陷溺于难者,不可胜计也。使知所以为是者(4),事必可行,则天下无不达之涂矣(5)。是故知虑者祸福之门户也,动静者利害之枢机也(6)。百事之变化,国家之治乱,待而后成。是故不溺于难者成(7),是故不可不慎也。
【注释】
(1)揣(chuǎi):揣度,忖度。
(2)此:北宋本原作“北”。《道藏》本作“此”。据正。
(3)“晓自然”句:王念孙《读书杂志》:今本“然”字误在“自”下,则更不可读矣。
(4)所以:《道藏》本无“以”字。
(5)涂:通“途”,道路。
(6)枢机:喻指关键部位。
(7)“是故”句:杨树达《淮南子证闻》:八字与上文不贯,疑因下文“是故”句而衍。
【译文】
灾祸的到来,是人们自己使它产生的;幸福的到来,也是人们自己使它形成的。灾祸和幸福同出一个门户,利益和患害它俩是近邻,不是神明的圣人,是不能够分辨它们的。大凡人的行事,没有不是凭着自己的智慧加以规划考虑,然后才敢于确定自己的计划的。它们有的是利有的是害,这就是愚蠢人和聪明人的主要区别。那种明白无误的样子自以为很聪明,懂得了存在灭亡的关键,掌握了灾祸幸福的门户,如果举荐而使用他们,而沉溺于灾难之中的事,是不可胜数的。假使知道自己所干的是正确的,事情是一定能够可行的,那么天下就没有不能通达的大路了。因此说智虑是祸福的门户,动静是利害的关键。百事的变化,国家的治乱,必定有待它才会成功,因此不能不谨慎啊!
天下有三危(1):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有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何以知其然也?
昔者楚庄王既胜晋于河、雍之间(2),归而封孙叔敖,而辞不受。病疽将死(3),谓其子曰:“吾则死矣,王必封女,女必让肥饶之地,而受沙石之间(4)。有寝丘者,其地确石之名丑(5)。荆人鬼(6),越人(7),人莫之利也。”孙叔敖死,王果封其子以肥饶之地,其子辞而不受,请有寝之丘(8)。楚国之俗,功臣二世而爵禄(9),唯孙叔敖独存(10)。此所谓损之而益也。
何谓益之而损?昔晋厉公南伐楚(11),东伐齐,西伐秦(12),北伐燕,兵横行天下而无所绻(13),威服四方而无所诎,遂合诸侯于嘉陵(14)。气充志骄,淫侈无度,暴虐万民。内无辅拂之臣(15),外无诸侯之助。戮杀大臣(16),亲近导谀(17)。明年出游匠骊氏(18),栾书、中行偃劫而幽之(19)。诸侯莫之救,百姓莫之哀,三月而死(20)。夫战胜攻取,地广而名尊,此天下之所愿也,然而终于身死国亡,此所谓益之而损者也。
【注释】
(1)“天下”七句:语似出《国语·鲁语》。亦与《道应训》“狐丘丈人谓孙叔敖”语相近。
(2)“昔者”句:许慎注:庄王败晋荀林父之师于邲(bì)。邲,河雍地也。按,事在楚庄王十七年夏六月(前597)。载于《左传·宣公十二年》、《韩非子·喻老》、《列子·说符》、《吕览·异宝》,《史记·楚世家》亦载此事。河雍,黄河和雍州。雍,这里指邲,春秋属郑,在今河南荥阳北。
(3)疽(jū):痈。《吕览·异宝》、《列子·说符》作“孙叔敖疾,将死”。《史记·滑稽列传》作“孙叔敖病且死”。无“疽”字。
(4)沙石之间:《韩非子·喻老》作“沙石之处”。又《吕览·异宝》作“楚、越之间有寝之丘者”,《列子·说符》作“楚、越之间有寝丘者”。知此处有脱误。
(5)“有寝丘”二句:许慎注:寝丘,今汝南固始也。前有垢谷,后有(庄)[](zhuānɡ)丘,名丑。按,《楚文化考古大事记》:“寝丘故城址在今固始县城郊北山口。楚庄王封孙叔敖之子侨”于此,建成寝丘邑。(文物出版社,1984年)确,石头坚硬。之,刘绩《补注》本作“而”。
(6)荆人鬼:许慎注:人事鬼也。
(7):许慎注:祥也。按,即福祥。《说文》:“,鬼俗也。淮南传曰:吴人鬼,越人。”指迷信鬼神的活动。
(8)请:北宋本原作“谓”。《道藏》本作“请”。据正。
(9)“功臣”句:郑良树《淮南子斠理》:“爵禄”上疑夺“收”字。《韩非子·和氏》中载:“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
(10)“唯孙叔敖”句:《史记·滑稽列传》中载:“封之寝丘四百户。后十世不绝。”
(11) 南伐楚:晋厉公六年(前575)春晋、楚鄢(yān)陵之战,伤楚共王之目。
(12)西伐秦:晋厉公元年(前580)败秦于廉隧。
(13)绻(quǎn):屈曲。
(14)合诸侯:前574年,晋、宋、曹、卫、邾等盟于嘉陵。《左传·成公十六年》作“柯陵”。嘉、柯上古音声、韵相同。可通。嘉陵在许昌南、临颍北三十里。
(15)拂(bì):通“弼”,辅佐。
(16)“戮杀”句:指杀戮敢谏大臣伯宗。
(17)亲近:指重用嬖(bì)臣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匠骊氏等人。导谀(yú):导,引诱。谀,谄谀。
(18)明年:指晋厉公八年(前573)。匠骊(lí)氏:晋厉公嬖臣。居于绛城外二十里。
(19)栾(luán)书:即栾武子。晋大夫,中军元帅。后逮捕厉公,立悼公。中行偃:即荀偃。晋文公作三行(即三军),荀偃将中行。
(20) 三月而死:晋厉公七年十二月被执,八年正月被杀,历时三月。事载于《左传·成公十七年》、《国语·晋语》、《吕览·骄恣》,亦见于《史记·晋世家》。
【译文】
天下有三件危险的事情:缺少德性而多宠爱,一危;才能低下而官位高,二危;身无大功而俸禄丰厚,三危。因此事物中有的损减了却反而使它增加,有的增加了却反而使它减少,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
从前楚庄王已经在邲地战胜了晋国,回国以后准备封赏孙叔敖,他推辞而不愿接受。孙叔敖得了恶疮将要死去,对他的儿子说:“我就要死了,国君必然要封你,你必须让出肥美之地,而接受沙丘乱石那样的荒地。楚、越之间有个叫寝丘的,那里石硬地瘠而且名声不好。楚国人信鬼,越国人信吉祥,两国没有人认为这个地方对他们有利。”孙叔敖死后,国君果然把肥饶之地封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坚辞不受,请求允许赐给他寝丘之地。楚国的习俗,功臣两代之后便要收回爵禄,只有孙叔敖的封地独存。这就是所说的减损了而反使它增加。
什么叫使它增加反而减少?从前晋厉公南面讨伐楚国,东面打败齐国,西边进攻秦国,北面侵犯燕国,军队横行天下也没有能够使他屈服的,威服四方没有不顺从的,于是便在柯陵会盟诸侯。傲气满胸骄横异常,荒淫奢侈无度,暴虐万民。国内没有辅佐重臣,外部没有诸侯帮助。杀戮大臣,亲近佞人。第二年到匠骊氏之地出游,栾书、中行偃乘机劫持并把他囚禁起来。诸侯没有人救援,百姓没有人悲哀,最终在三个月后死去。战胜强国攻城夺地,增广地盘名声尊宠,这是天下人所盼望的,但是最终自己被杀国家灭亡,这就是所说的使它增加却反而减损的例子。
夫孙叔敖之请有寝之丘、沙石之地,所以累世不夺也;晋厉公之合诸侯于嘉陵,所以身死于匠骊氏也。
众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唯圣人知病之为利,知利之为病也(1)。夫再实之木根必伤(2),掘藏之家必有殃(3),以言大利而反为害也。
【注释】
(1)“众人”三句:化自《老子》七十一章。
(2)再实之木:一年两次结果的树木。
(3)“掘藏(zànɡ)”句:许慎注:掘藏,谓发冢得伏藏,无功受财。按,藏,指墓葬。
【译文】
孙叔敖请求楚庄王允许封给他寝丘之地、沙丘乱石之处,这就是一代一代不被剥夺的原因;晋厉公在嘉陵会盟诸侯,这就是他身死匠骊氏的原因。
众人都知道利益是有利的而疾病是有害的,只有圣人知道有害有时是有利的,有利有时是有害的。一年结两次果实的树木根部必定受到伤害,挖掘坟墓获得财宝必定有大的灾祸,说的就是想得到大的利益而反成为大的祸害。
张武教智伯夺韩、魏之地而擒于晋阳(1);申叔时教庄王封陈氏之后而霸天下(2)。孔子读《易》至《损》、《益》(3),未尝不愤然而叹(4),曰:“益损者,其王者之事与?”
事或欲以利之(5),适足以害之;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利害之反,祸福之门户(6),不可不察也。
【注释】
(1)“张武”句:许慎注:张武,智伯臣也。擒于晋阳,为赵襄子所杀。
(2)“申叔时”句:许慎注:申叔时,楚大夫也。庄王灭陈,已乃复之也。按,“陈氏之后”,指立陈灵公之子妫(ɡuī)午,是为陈成公,在位30年。事见《左传·宣公十一年》。
(3)《损》、《益》:《周易·系辞下》:“《损》,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故曰“王者之事”。
(4)愤然:《说苑·敬慎》、《孔子家语·六本》作“喟(kuì)”。《太平御览》卷六百九《学部》三引此作“喟然而叹”。
(5)欲以:《文子·微明》无“以”字。
(6)门户:《文子·微明》无“户”字。
【译文】
张武教智伯侵夺韩、魏的土地,而被赵襄子在晋阳擒住;申叔时教庄王封陈氏之后,而使楚庄王称雄天下。孔子读《易》到《损》、《益》时,未尝不叹息地说:“增加与减少,这恐怕是国君治政的事情吧?”
事情中有的认为对他有利,恰好完全对他有害;有的认为对他有害,却反而对他有利。利害之间的反复变化,祸福的门径,不能不考察清楚。
阳虎为乱于鲁(1),鲁君令人闭城门而捕之,得者有重赏,失者有重罪。围二帀(2),而阳虎将举剑而伯颐(3)。门者止之曰:“天下探之不穷(4),我将出子。”阳虎因赴围而逐,扬剑提戈而走。门者出之,顾反取其出之者,以戈椎之(5),攘袪薄腋(6)。出之者怨之曰:“我非故与子反也(7),为之蒙死被罪,而乃反伤我,宜矣其有此难也!”鲁君闻阳虎失,大怒,问所出之门,使有司拘之,以为伤者受重赏,而不伤者被重罪。此所谓害之而反利者也。
【注释】
(1)“阳虎”几句:许慎注:阳虎,季氏之臣也。阳虎[叛]季氏,专鲁国也。按,阳虎,名虎,字货,鲁孟氏后裔,春秋后期季氏家臣。曾挟持季氏而掌国政。拟废三桓,失败,出奔阳关。事见《左传·定公八年》。鲁君,鲁定公。名宋,在位15年。
(2)二:《道藏》本作“三”。帀:周。北宋本原作“市”。《道藏》本作“匝”。据正。
(3)伯:通“迫”,迫近。颐(yí):下巴。
(4)探:探究;索取。穷:穷尽。
(5)椎:击。
(6)攘(rǎnɡ):刺烂。袪(qū):指袖口。薄:通“迫”,迫近。
(7)故:本来,平素。
【译文】
阳虎在鲁国作乱,鲁君命令闭上城门来逮捕他,捕到他的人有重赏,放走他的人有重罪。把阳虎整整围了三圈,阳虎准备举剑而迫近面颊。守门的人制止说:“天下如此之大,探求它是没有穷尽的,我将帮助你出逃。”阳虎乘势突出重围,举起剑提着戈而逃跑。看门人帮阳虎逃出后,他回过头来对着帮助自己出逃的人,用戈刺他们,刺烂袖口迫近腋下。帮助阳虎出逃的人埋怨说:“我原本不是和你谋反的,现在为了帮助你冒着死亡遭受大罪,而你反刺伤我,我有这样的灾难是应该的啊!”鲁君听说阳虎逃走,大怒,问清了所出的城门,使主管官吏拘捕把守不力之人,对受伤的人给予重赏,对不伤的人处以重罪。这就是所说的危害了他而反对他有利。
何谓欲利之而反害之?楚恭王与晋人战于鄢陵(1),战酣,恭王伤而休(2)。司马子反渴而求饮(3),竖阳谷奉酒而进之(4)。子反之为人也,嗜酒而甘之,不能绝于口,遂醉而卧。恭王欲复战,使人召司马子反,子反辞以心痛。王驾而往视之,入幄中而闻酒臭(5)。恭王大怒,曰:“今日之战,不谷亲伤(6),所恃者司马也。而司马又若此,是亡楚国之社稷(7),而不率吾众也(8),不谷无与复战矣。”于是罢师而去之,斩司马子反为僇(9)。故竖阳谷之进酒也,非欲祸子反也,诚爱而欲快之也,而适足以杀之(10)。此所谓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
【注释】
(1)鄢(yān)陵:在今河南鄢陵西北。前575年,晋厉公大败楚于此。
(2)伤而休:许慎注:晋人射共王中目。按,事载《左传·成公十六年》,并见于《韩非子·十过》、《饰邪》,亦载于《史记·晋世家》、《楚世家》及《说苑·敬慎》等。
(3)司马子反:即公子侧,楚中军元帅。
(4)竖阳谷:竖,僮仆。阳谷,其名。
(5)臭:气味。
(6)不谷:不善。人君自谦的说法。
(7)亡:《吕览·权勋》、《韩非子·十过》作“忘”。
(8)率:《吕览·权勋》、《韩非子·十过》作“恤(xù)”,体恤。杨树达《淮南子证闻》:“率”、“恤”二字古通作。《史记·鲁世家》“恤”作“率”。
(9)僇(lù):耻辱。《吕览·权勋》、《韩非子·十过》并作“戮”。
(10)适:恰好。
【译文】
什么叫想对他有利反而害了他?楚恭王和晋厉公在鄢陵大战,战斗正激烈之时,楚恭王被晋将魏锜射伤左眼而被迫休战。楚中军元帅司马子反口渴而寻求饮水,随身小侍竖阳谷捧着美酒进献给他。子反这个人,嗜酒而感到甘美异常,一发而不可收,于是便醉卧帐中。恭王准备再开战,派人召司马子反,子反推辞说心里疼痛。恭王亲自去察看他的病情,进入帷帐之中而闻到一阵酒气。恭王大怒说:“今日的战争,我亲自参战而负伤,所依仗的就是司马。而司马又像这个样子,这是忘记我们楚国的社稷,而不体恤我们大众了,我不能和晋军再战了。”于是结束了战争而回师楚国,斩司马子反以洗刷耻辱。因此竖阳谷之进献美酒,不是想给子反带来灾祸,实在是爱戴自己的主帅而想使他心情愉快,却恰好以此杀了他。这就是想对他有利而反害了他。
夫病温而强之食(1),病暍而饮之寒(2),此众人之所以为养也,而良医之所以为病也。悦于目(3),悦于心,愚者之所利也,然而有论者之所辟也(4)。故圣人先忤而后合(5),众人先合而后忤。
【注释】
(1)温:温病,是多种热病的总称。《黄帝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张志聪集注:温病者,冬伤于寒,先夏至日发者,为病温也。
(2)暍(yē):中暑。
(3)悦于目:《文子·微明》作“快于目”。
(4)有论者:《文子·微明》作“有道者”。
(5)忤(wǔ):违反,抵触。
【译文】
得了温病而强迫他吃饭,中了暑热而让他喝冰水,这是众人所认为用来养病的方法,但是良医认为这是所以造成疾病的原因。能使眼睛愉悦,使心里高兴,这是愚蠢的人认为有利的,但这是有道的人所要避开的。因此圣人做事先背离而后相合,众人是先相合而后背离。
有功者,人臣之所务也(1);有罪者,人臣之所辟也。或有功而见疑,或有罪而益信,何也?则有功者离恩义,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
魏将乐羊攻中山(2),其子执在城中,城中县其子以示乐羊。乐羊曰:“君臣之义,不得以子为私。”攻之愈急。中山因烹其子,而遗之鼎羹与其首。乐羊循而泣之曰(3):“是吾子。”已为使者跪而啜三杯(4)。使者归报,中山曰:“是伏约死节者也,不可忍也。”遂降之。为魏文侯大开地有功(5),自此之后,日以不信。此所谓有功而见疑者也。
何谓有罪而益信?孟孙猎而得麑(6),使秦西巴持归烹之(7)。麑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纵而予之。孟孙归,求麑安在,秦西巴对曰:“其母随而啼,臣诚弗忍,窃纵而予之。”孟孙怒,逐秦西巴。居一年(8),取以为子傅。左右曰:“秦西巴有罪于君,今以为子傅,何也?”孟孙曰:“夫一麑而弗忍,又何况于人乎?”此谓有罪而益信者也。
【注释】
(1)人:北宋本原作“又”。《道藏》本作“人”。据正。务:务求。
(2)乐羊:魏将,曾为元帅,率魏兵灭中山国。据《史记·魏世家》,灭中山在魏文侯十六年(前430)。中山:国名。战国时其中心位于今河北正定一带。当时中山国君叫姬窟(kū)。
(3)循:通“揗(xún)”,抚摩。
(4)啜(chuò):喝。三:杨树达《淮南子证闻》:“三杯”当作“一杯”,字之误也。《国策·魏一》、《韩非子·说林篇》、《说苑·贵德篇》字并作“一”。
(5)大:北宋本原作“夫”。《道藏》本作“大”。据正。
(6)孟孙:鲁桓公的孙子。其父为庆父,曾派人杀死两个国君,后自杀。鲁僖公立公孙敖继承庆父的地位,称为孟孙氏。麑(ní):幼鹿。
(7)秦西巴:孟孙门客。
(8)居一年:《韩非子·说林上》作“居三月”。此事亦载于《说苑·贵德》。
【译文】
建立功劳,这是人臣所务求的;犯下罪过,这是人臣所要回避的。有的立功反而被怀疑,有的犯罪反而更加得到信任,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有功的人背离恩义,有罪的人不敢失去仁爱之心而造成的。
魏将乐羊攻打中山国,他的儿子乐舒被拘禁在城中,城中把他的儿子绑起来挂在城头给乐羊看。乐羊说:“君臣之间的大义,不能够因为儿子而徇私情。”攻打中山城更加急迫。中山国君于是下令烹了他的儿子,并送给乐羊一鼎肉汤和儿子的头。乐羊抚摩着他儿子的头哭着说:“这是我的儿子。”接着为使者跪着喝了三杯。使者回报,中山君说:“这是一个信守誓约为大节而死的人,不能够抑制他。”于是便投降了乐羊。他替魏文侯开拓疆土有功,从此以后,却一天天地不被信任。这就是所说的有功而被怀疑的例子。
什么叫有罪而更加得到信任?鲁国孟孙氏打猎得到一只幼鹿,派秦西巴带回去烹了它。母鹿追随着秦西巴而哀啼。秦西巴不忍心,放开它而让它回到母鹿身边。孟孙氏回来后,询问烧好的鹿肉在哪里,秦西巴回答说:“小鹿的妈妈追在后面哀啼,我实在不忍心,私自放了它,让它随母鹿去了。”孟孙氏十分气愤,把秦西巴赶走了。过了一年,召回秦西巴并让他担任太子的师傅。左右的人说:“秦西巴对您有罪,现在却让他担任您儿子的师傅,这是为什么?”孟孙说:“他对待一只小鹿尚且那样不忍心,又何况对待我的儿子呢?”这就是所说的有罪过反而更加得到信任的例子。
故趋舍不可不审也,此公孙鞅之所以抵罪于秦(1),而不得入魏也。功非不大也,然而累足无所践者(2),不义之故也。
事或夺之而反与之,或与之而反取之。智伯求地于魏宣子(3),宣子弗欲与之。任登曰(4):“智伯之强,威行于天下,求地而弗与,是为诸侯先受祸也。不若与之。”宣子曰:“求地不已,为之奈何?”任登曰:“与之使喜,必将复求地于诸侯,诸侯必植耳(5)。与天下同心而图之,一心所得者(6),非直吾所亡也。”魏宣子裂地而授之。又求地于韩康子(7),韩康子不敢不予,诸侯皆恐。又求地于赵襄子(8),襄子弗与。于是智伯乃从韩、魏(9),围襄子于晋阳。三国通谋擒智伯,而三分其国。此所谓夺人而反为人所夺者。
【注释】
(1)“此公孙鞅”二句:许慎注:公孙鞅,商君也。为秦伐魏,欺魏公子卬(ánɡ)而杀之,后有罪走魏,魏人不入也。按,事亦见《史记·商君列传》等。
(2)累足:两足相迭,不敢正立。即无地容身之义。
(3)魏宣子:《战国策·魏一》、《史记·魏世家》作“魏桓子”,《韩非子·十过》、《说苑·权谋》作“宣子”。按,魏无“宣子”,当作“桓子”。魏桓子(?—前446),春秋晋国六卿之一。
(4)任登:魏氏谋臣。《韩非子·说林》、《战国策·魏一》作“任章”,《说苑·权谋》作“任增”。
(5)植耳:耸耳细听。
(6)一心:杨树达《淮南子证闻》认为是衍文。
(7)韩康子:姬姓,韩氏,名虎。春秋晋六卿之一。
(8)赵襄子:名毋恤。春秋晋六卿之一,在位33年。
(9)从:使跟从。
【译文】
因此对取舍不能不慎重考虑,这就是公孙鞅之所以在秦国触犯权贵,而不能够进入魏国的原因。功劳不是不大,但是不敢正身站立,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是他实行不义政策的原因所造成的。
事情中有的夺取了它而反给予了他,有的给予了他而反夺取了它。智伯向魏宣子求地,魏宣子不想给他。谋臣任登说:“智伯十分强大,威力横行天下,求地而不给予,这是替诸侯先承受灾祸啊!不如给予他。”宣子说:“如果索取土地不停止,怎么办呢?”任登说:“给他土地而使他欢喜,他必然再向其他诸侯国求地,诸侯必然耸耳细听。和天下诸侯同心协力而对付他,以后我们所得到的土地,不仅仅只是我们所失去的一点点啊!”魏宣子割地并给了智伯。智伯又向韩康子求地,韩康子不敢不给,诸侯都十分恐慌。智伯又向赵襄子索地,赵襄子不给。这时智伯率领韩、魏大军,在晋阳包围了赵襄子。韩、赵、魏三国共同谋划擒住了智伯,并把智伯土地分成三份归入三国。这就是所说的夺取了别人的而反被别人所夺取。
何谓与之而反取之?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1),遗虞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2)。虞公或于璧与马,而欲与之道。宫之奇谏曰(3):“不可!夫虞之与虢,若车之有轮(4),轮依于车,车亦依轮。虞之与虢,相恃而势也(5)。若假之道,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虞公弗听,遂假之道。荀息伐虢(6),遂克之。还反伐虞,又拔之。此所谓与之而反取者也。
【注释】
(1)假:借。虞(yú):今山西平陆东北。虢(ɡuó):在今河南陕县东南。灭于前655年。
(2)垂棘:在今山西潞城北。屈产:在今陕西吉县北。一说屈地所产。璧:北宋本原作“壁”。《道藏》本作“璧”。据正。下“璧”字同。
(3)宫之奇:虞臣。
(4)轮:《韩非子·十过》、《吕览·权勋》作“辅”。辅,指车两旁之板。
(5)而:《韩非子·十过》、《吕览·权勋》作“之”。
(6)荀息:晋大夫。此则见于《左传》僖公二年、五年,《韩非子·十过》、《喻老》,《吕览·权勋》,《史记·晋世家》,《战国策·秦策》,《说苑·善谋》等。
【译文】
什么叫给予他反而夺取它呢?晋献公想向虞借道来讨伐虢国,献公把垂棘产的璧玉和屈地产出的良马赠送给虞君。虞公被美玉良马所迷惑,而想借道给晋国。虞大夫宫之奇劝谏说:“不行!虞国和虢国,像车子有了轮子,轮子依托于车,车子也依靠轮子。虞国和虢国,相互依靠而形成威势。如果借道给他们,虢国早晨灭亡而虞国晚上便要跟从它灭亡了。”虞君不听,于是就借道给晋国。晋大夫荀息讨伐虢国,便攻克了它。回师返回侵伐虞国,又夺得了虞地。这就是所说的给予他而反夺取了它。
圣王布德施惠,非求其报于百姓也(1);郊望禘尝(2),非求福于鬼神也。山致其高而云起焉(3),水致其深而蛟龙生焉,君子致其道,而福禄归焉。
夫有阴德者(4),必有阳报;有阴行者(5),必有昭名。古有沟防不脩(6),水为民害。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百姓不亲,五品不慎(7),契教以君臣之义(8),父子之亲,夫妻之辩,长幼之序。田野不脩,民食不足,后稷乃教之辟地垦草(9),粪土种谷(10),令百姓家给人足。故三后之后(11),无不王者,有阴德也。周室衰,礼义废,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导于世,其后继嗣至今不绝者,有隐行也。秦王赵政兼吞天下而已(12),智伯侵地而灭,商鞅支解,李斯车裂(13)。三代种德而王,齐桓继绝而霸。故树黍者不获稷,树怨者无报德。
【注释】
(1)其:《说苑·贵德》无“其”字。
(2)郊:王者岁祭天于近郊五十里,故曰“郊”。望:祭日月星辰山川。禘(dì)尝:《礼记·王制》: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yuè),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zhēnɡ)。
(3)云起:王念孙《读书杂志》:“云”下脱“雨”字。《太平御览·鳞介部》二引,正作“云雨起焉”。《说苑·贵德》、《文子·上德》并同。
(4)阴德:暗中施德于人。
(5)阴行:隐晦的德行。《文子·上德》、《说苑·贵德》并作“隐行”。
(6)有:刘绩《补注》本作“者”,《说苑·贵德》亦同。
(7)五品:即五伦。指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的五种关系。
(8)契(xiè):殷之始祖。
(9)后稷(jì):周始祖,能播植者。
(10)粪土:给土地施肥。
(11) 三后:指夏、商、周三代开国之君。
(12)赵政(前259—前210):在位26年。《史记·秦始皇本纪》:“庄襄王为秦质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及生,名为政,姓赵氏。”已:终,尽。
(13)李:北宋本原作“季”。《道藏》本作“李”。据正。李斯(?—前208),今河南上蔡人。荀卿学生。曾为秦丞相。后被秦二世、赵高腰斩于咸阳。
【译文】
圣明的国君布散德泽施予恩惠,不是为了向老百姓求得报答;祭祀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宗庙,不是为了向鬼神求取幸福。大山极尽它的高耸于是云雨在这里兴起,水流极尽它的深沉,于是蛟龙在其中产生,君子极力推行他的大道,于是福禄便归向他。
积有阴德的,必定有公开的报答;具有隐行的,必定有显明的声誉。古时候沟渠堤防没有修治,洪水给人民造成灾害。大禹凿开龙门,劈开伊阙,治理好了水患,使人民得以在陆上安居。百姓不亲近,五伦不和顺,契用君臣之间的大义,父子之间的亲爱,夫妻之间的区别,长幼之间的秩序来教导百姓。田野得不到整治,百姓衣食不足,后稷于是教导百姓开辟土地垦除荒草,施肥种谷,使百姓家家衣食充足。因此三代明君的后代,没有不称王的,积有阴德而造成的。周室衰败,礼义废弃,孔子用三代的道理,来教导世人,他的后嗣至今没有断绝,就是有隐行而造成的。秦王赵政吞并天下而灭亡,智伯扩张领土而亡国,商鞅被肢解,李斯遭车裂。三代种下恩德而称王,齐桓公使灭绝的世族继续存在而称霸。因此种黍的不会收获稷子,种下怨恨的人也不会得到恩德。
昔者宋人好善者(1),三世不解(2)。家无故而黑牛生白犊(3),以问先生(4)。先生曰:“此吉祥,以飨鬼神(5)。”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使其子以问先生。其子曰:“前听先生言而失明,今又复问之,奈何?”其父曰:“圣人之言,先忤而后合,其事未究,固试往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先生。先生曰:“此吉祥也,复以飨鬼神。”归致命其父。其父曰:“行先生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围其城(6)。当此之时,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之,丁壮者死,老病童儿皆上城,牢守而不下。楚王大怒,城已破,诸城守者皆屠之。此独以父子盲之故,得无乘城(7)。军罢围解,则父子俱视。夫祸福之转而相生,其变难见也。
【注释】
(1)好善者:《列子·说符》、《论衡·福虚》“好”上有“有”字。
(2)解:通“懈”。
(3)犊:小牛。
(4)先生:《列子》、《论衡》作“孔子”。
(5)飨:祭祀。
(6)“其后”二句:许慎注:楚庄王时,围宋九月。按,事见《左传·宣公十四年》。又见《史记·楚世家》、《吕览·行论》。
(7)乘:登。
【译文】
从前宋国有一个爱好行善的人,三代不松懈。家中无缘无故黑牛生出了白色的牛犊子,因此而询问前辈先生。先生说:“这是吉利的事情,用它来祭祀鬼神。”过了一年,他的父亲无故眼睛瞎了,黑牛又生了一个白犊,父亲又让自己的儿子去问先生。他的儿子说:“以前听先生的话而你却失明了,现在又去询问,干什么?”他的父亲说:“圣人的话,先背离而后耦合,事情没有考察清楚,你姑且再试着问一次。”他的儿子又去问先生。先生说:“这是吉祥的事情,再用它祭祀鬼神。”儿子回来传达给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说:“还按先生的话去做。”过了一年,他的儿子又无故眼睛瞎了。这事以后楚国攻打宋国,包围了宋的都城。在这个时候,互相交换孩子来杀死充饥,劈开骨头来烧火,青壮年战死,老弱病童上城守卫,牢牢地守城而未被攻下。楚王大怒,攻破城池,许多守卫城池的人都被屠杀。这父子俩独独因为眼瞎的缘故,没有上城把守。楚国罢兵围困解除,这父子俩的眼睛又重放光明了。灾祸幸福的转化相生,它的变化是难以预见的。
近塞上之人(1),有善术者(2),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3):“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4),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5)。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注释】
(1)塞上:指长城一带。
(2)术:术数。古代指星相、占卜、医药等技艺。
(3)其:此,是。父:指长者。《尚书·酒诰》孔颖达疏:父者,尊之辞。
(4)髀(bì):大腿。
(5)引:开弓。
【译文】
靠近长城一带的居民,有一个擅长术数的人,他家的马无故跑到了匈奴的一边,人们都去慰问他。这位长者却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过了几个月,他的马带领了一匹胡地的骏马归来,人们都去祝贺他。这位长者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坏事吗?”他家里很富有,又得了良马,他的儿子爱好骑马,一次从马背上摔下来而折断了大腿,人们都去安慰他。这位长者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过了一年,匈奴人大举入侵边塞地区,青壮年都拉起弓箭和敌人作战。边塞上的人,十分之九都战死了,他的儿子独独因为腿跛的原因没有参战,父子俩保全了性命。因此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它们的变化是不能穷尽的,深奥的道理是难以测度的。
或直于辞而不害于事者(1),或亏于耳以忤于心,而合于实者。高阳魋将为室(2),问匠人。匠人对曰:“未可也。木尚生,加涂其上,必将桡(3)。以生材任重涂,今虽成,后必败。”高阳魋曰:“不然!夫木枯则益劲,涂干则益轻。以劲材任轻涂,今虽恶(4),后必善。”匠人穷于辞,无以对,受令而为室。其始成,竘然善也(5),而后果败。此所谓直于辞而不可用者也。
【注释】
(1)“或直于”句:刘绩《补注》:一作“直于辞而不可用者。”
(2)高阳魋(tuí):宋国大夫。《吕览·别类》作“高阳应”。
(3)桡(ráo):弯曲。
(4)恶:粗糙,不牢。
(5)竘(qǔ)然:高大壮美的样子。按,此则载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吕览·别类》。
【译文】
有的言辞正直却不能够被采用,有的逆耳背心而合乎实际情况的。高阳魋准备建造一套漂亮的住宅,去询问工匠。工匠说:“还不行啊!木头还没有干,把涂泥加在它的上面,必然将要弯曲。用未干的木料去承受重的涂泥,现在即使成功,以后也要倒掉的。”高阳魋说:“不是这样的!木材干了更加坚韧,涂泥干了那么就更轻。用坚韧的木材去承受轻的涂泥,现在即使不好看,以后必定很好。”匠人理屈词穷,无言回答,接受命令而建造房子。开始造成的时候,美丽壮观,而后果然倒塌。这就是所说的言语正直而不能被别人采用的例子。
何谓亏于耳忤于心而合于实(1)?靖郭君将城薛(2),宾客多止之,弗听。靖郭君谓谒者曰(3):“无为宾通言。”齐人有请见者,曰:“臣请道三言而已,过三言,请烹。”[靖]郭君闻而见之(4),宾趋而进,再拜而兴(5),因称曰:“海、大、鱼”,则反走。靖郭君止之曰:“愿闻其说。”宾曰:“臣不敢以死为熙(6)。”靖郭君曰:“先生不远道而至此,为寡人称之。”宾曰:“海大鱼,网弗能止也,钓弗能牵也;荡而失水,则蝼蚁皆得志焉。今夫齐,君之渊也(7)。君失齐,则薛能自存乎?”靖郭君曰:“善!”乃止不城薛。此所谓亏于耳忤于心而得事实者也。
夫以“无城薛”止城薛,其于以行说,乃不若“海、大、鱼”。
【注释】
(1)亏于耳:指逆耳。
(2)靖郭君:齐威王之子、孟尝君之父田婴的封号。薛:今山东滕县。
(3)谒(yè)者:负责传话的人。
(4)[靖]郭君:北宋本原作无“靖”字。刘绩《补注》本有“靖”字。据补。
(5)兴:起。
(6)熙:通“戏”。此则载于《战国策·齐一》、《韩非子·说林下》。
(7)渊:《韩非子·说林下》作“海”。
【译文】
什么叫逆耳背心而合乎实际?靖郭君打算在薛地筑城,宾客纷纷前来劝阻,他听不进去。靖郭君对担任传达的谒者说:“不准给宾客通报!”齐国有人请求接见,说:“我只要求讲三个字就行了,超过三个字,我宁愿被烹死。”靖郭君听说后,便接见了他,宾客快步走上前去,拜了两拜而起身说:“海、大、鱼”,然后掉头就跑。靖郭君拦住他说:“我想听听你说的意思。”宾客说:“我不敢以生命来开玩笑。”靖郭君说:“先生不惜远道而来,还是为我说一说吧!”宾客说:“海中大鱼,渔网不能够捉住它,钓竿不能够牵动它;一旦游动离开了水,那么蝼蛄、蚂蚁便得意洋洋起来。现在的齐国,就是您的大海,您失去了齐国,那么小小的薛地还能保存吗?”靖郭君说:“好!”于是停止了在薛地的筑城。这就是所说的逆耳背心而能够符合事实的例子。
那种用直言说明不要在薛筑城来制止在薛筑城的办法,对于劝谏来说,不如用含有深刻寓意的“海、大、鱼”起作用。
故物或远之而近,或近之而远;或说听计当而身疏,或言不用、计不行而益亲,何以明之?三国伐齐(1),围平陆(2)。括子以报于牛子(3),曰:“三国之地,不接于我,逾邻国而围平陆,利不足贪也,然则求名于我也,请以齐侯往。”牛子以为善。括子出,无害子入(4)。牛子以括子言告无害子,无害子曰:“异乎臣之所闻(5)。”牛子曰:“国危而不安,患结而不解,何谓贵智?”无害子曰:“臣闻之,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闻杀身破家以存其国者,不闻出其君以为封疆者。”牛子不听无害子之言,而用括子之计。三国之兵罢,而平陆之地存。自此之后,括子日以疏,无害子日以进。故谋患而患解,图国而国存,括子之智得矣。无害子之虑,无中于策,谋无益于国,然而心调于君(6),有义行也(7)。
【注释】
(1)三国:韩、赵、魏。
(2)平陆:齐地,在今山东汶上。
(3)括子、牛子:齐臣。
(4)无害子:齐臣。
(5)臣:北宋本原作“”。《道藏》本作“臣”。据正。
(6)调:《文子·微明》作“周”。
(7)义行:对国家、国君有忠义行为。
【译文】
因此说事物中有的距离远反而觉得近,有的距离近反而觉得远;有的主张能够听从计谋得当却被疏远,有的主张不被采用、计策不能实行却更加亲近,怎么能够说明这个问题?韩、赵、魏三国讨伐齐国,包围了平陆。括子把这件事报告给了牛子,并且说:“这三个国家的土地,同我国不接壤,长途跋涉越过邻国来围平陆,所得到的利益是不值得贪恋的,既然如此那么三国是想从我国这里得到威名,请允许由齐侯亲住劳军。”牛子认为这个办法很好。括子离开后,无害子来见牛子。牛子把括子的话告诉了无害子,无害子说:“这和我听到的说法不同。”牛子说:“国家面临危亡而不能安定,忧患聚结而不能解除,为什么还尊重智谋之士?”无害子说:“我听说,有割让土地来安定社稷的,有不惜牺牲自己使家园残破来保存国土的,没有听说请出他的国君犒劳敌军求和而安定疆土的。”牛子没有听从无害子的意见,而采用了括子的计策。三国的军队停止了进攻,而平陆之地得以保存。从此以后,括子一天天被疏远,而无害子一天天被提升。因此考虑祸患而祸患得到解除,谋划国家而国家能够存在,括子的办法是成功的。无害子的办法,虽不符合计谋的要求,对国家没有益处,但是符合国君的心意,对国君个人是忠义行为。
今人待冠而饰首(1),待履而行地。冠履之于人也,寒不能暖,风不能障,暴不能蔽也,然而戴冠履履者(2),其所自托者然也(3)。
夫咎犯战胜城濮(4),而雍季无尺寸之功(5),然而雍季先赏而咎犯后存者,其言有贵者也。故义者,天下之所赏也(6)。百言百当,不若择趋而审行也。
【注释】
(1)待:必须。
(2)戴冠:《道藏》本作“冠冠(ɡuàn ɡuān)”。
(3)自托:自我寄托。
(4)夫:北宋本原作“天”。《道藏》本作“夫”。据正。咎(jiù)犯:即狐偃,字子犯。晋文公之舅,因曰咎犯。咎与“舅”通。城濮:在今山东范县临濮。前632年,晋、齐、宋等国在此打败楚军。
(5)雍季:晋大夫。晋文公之子。城濮之战见于《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并载于《韩非子·难一》、《吕览·义赏》等。
(6)赏:褒奖。王念孙《读书杂志》谓“赏”当为“贵”,疑误。
【译文】
现在人们必定戴上帽子来打扮头部,穿上鞋子来行走地下。帽子鞋子对于人来说,寒冷时不能取暖,大风不能阻挡,暴晒不能遮蔽,但是要戴帽子穿鞋子,它是用来自我寄托心意而形成这个样子。
咎犯在城濮战胜楚军,但雍季没有一点功劳,但是雍季首先受到奖赏而咎犯后来才受到存恤,是因为雍季的话有值得珍视的地方。因此大义是天下人所褒扬的。百次所说百次妥当,不如选定趋向而审慎行事。
或无功而先举,或有功而后赏,何以明之?昔晋文公将与楚战城濮,问于咎犯曰:“为奈何?”咎犯曰:“仁义之事,君子不厌忠信;战陈之事,不厌诈伪。君其诈之而已矣(1)。”辞咎犯,问雍季。雍季对曰:“焚林而猎,愈多得兽,后必无兽。以诈伪遇人,虽愈利,后亦无复。君其正之而已矣。”于是不听雍季之计,而用咎犯之谋。与楚人战,大破之。还归赏有功者,先雍季而后咎犯(2)。左右曰:“城濮之战也(3),君行赏先雍季何也?”文公曰:“咎犯之言,一时之权也;雍季之言,万世之利也。吾岂可以先一时之权,而后万世之利也哉?”
【注释】
(1)诈:北宋本原作“许”,刘绩《补注》本作“诈”。据正。
(2)雍:北宋本原作“维”。《道藏》本作“雍”。据正。
(3)城濮之战也:刘绩《补注》本下有“咎犯之谋也”。北宋本当脱。此文载于《韩非子·难一》、《吕览·义赏》,亦见于《说苑·权谋》等。
【译文】
有的没有功劳而首先被举用,有的立下功劳而赏赐在后,怎么能说明这个问题呢?从前晋文公将和楚国在城濮大战,向咎犯问计说:“怎么对付他呢?”咎犯说:“对于仁义的事情,君子是不厌恶忠信的;对待战争之事,君子是不厌恶诈伪的。国君使用欺骗敌人的办法就行了。”辞别咎犯,又向雍季问计。雍季回答说:“焚林打猎,想多得到一些野兽,但是以后就没有野兽了。用诈伪的手法对待别人,即使更加有利,以后就不能再干事了。国君还是使用正当的办法对待这件事。”在这种情况下晋文公没有听从雍季的话,而采纳了咎犯的计谋。和楚人交战,大败楚军。回师赏赐有功的人员,却首先是雍季而后才是咎犯。左右的人说:“城濮这场战争取胜,是采用了咎犯的计谋,国君实行赏赐,首先是雍季,这是为什么?”晋文公说:“咎犯的计谋,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雍季的话,可以得到万代的利益。我怎么能把一时的权宜之计放在前面,而把万代的利益放在后面呢?”
智伯率韩、魏二国伐赵,围晋阳,决晋水而灌之(1),城下缘木而处(2),悬釜而炊。襄子谓于张孟谈曰(3):“城中力已尽,粮食匮乏,大夫病,为之奈何?”张孟谈曰:“亡不能存,危弗能安,无为贵智,臣请试潜行,见韩、魏之君而约之。”乃见韩、[魏]之君(4),说之曰:“臣闻之,唇亡而齿寒。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赵,赵将亡矣。赵亡则君为之次矣。不及今而图之,祸将及二君。”二君曰:“智伯之为人也(5),粗中而少亲(6),我谋而泄,事必败,为之奈何?”张孟谈曰:“言出君之口,入臣之耳,人孰知之者乎?且同情相成(7),同利相死,君其图之。”二君乃与张孟谈阴谋,与之期。张孟谈乃报襄子。至其日之夜,赵氏杀其守堤之吏,决水灌智伯。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军,(败)杀其身而三分其国(8)。襄子乃赏有功者,而高赫为赏首(9)。群臣请曰:“晋阳之存,张孟谈之功也,而赫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围也,寡人国家危,社稷殆,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者,唯赫不失君臣之礼,吾是以先之。”由此观之,义者人之大本也,虽有战胜存亡之功,不如行义之隆(10)。故君子曰:“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11)。”
【注释】
(1)晋水:源出太原西南,入汾河。
(2)城下:王念孙《读书杂志》:《太平御览·兵部》五十二引此,“城下”作“城中”,是也。《赵策》及《韩子·十过篇》、《史记·赵世家》并作“城中”。按,“围晋阳”事,在前455年。
(3)于:刘绩《补注》本无此字。张孟谈:赵氏臣。
(4)[魏]:北宋本原无此字。《道藏》本有“魏”字。据补。
(5)之:北宋本原作“人”。《道藏》本作“之”。据正。
(6)粗中:心内骄横。粗,通“怚(jù)”,骄。
(7)同情相成:指志趣、利益、目的相同,则可以把事情办好。
(8)(败)杀:刘绩《补注》本无“败”字。疑衍。
(9)高赫:赵氏臣。
(10)隆:北宋本原作“陆”。《道藏》本作“隆”。据正。
(11) “故君子”以下二句:见于《老子》六十二章。帛书《老子》甲、乙本作:“美言可以市(持)奠(尊),行可以贺人。”依文例,“君”当为“老”。
【译文】
智伯率领韩、魏二国讨伐赵国,包围了晋阳,掘开晋水灌进城中,城中人民攀援树木而逃命,把釜悬挂起来而烧火。赵襄子对谋臣张孟谈说:“城中财力已经用尽,粮食缺乏,大夫染病,对此怎么办呢?”张孟谈说:“面临灭亡而不能保存国家,面对危急而不能够安定社稷,没有什么比使用智术之士能解决问题了,请允许我秘密出行,去见韩、魏二国之君并同他们订约。”于是见到了二国之君,劝谏说:“我听说,唇亡而齿寒。现在智伯率领二国君主讨伐赵国,赵将要灭亡了。赵国首先灭亡那么下面将要轮到二国了。不趁现在图谋消灭智伯,灾祸将要赶上二君了。”二国国君说:“智伯的为人,内心骄横而缺少仁爱之心,我们的谋划泄露出去,事情必然失败,对此怎么办呢?”张孟谈说:“话从二君之口说出来,进入我的耳中,还有谁能知道它呢?而且感情相同的人就能实现共同的目标,利益相同的人就能互相去牺牲,希望二君很好地谋划这件事。”韩、魏二君便和张孟谈密订计谋,暗暗约定了行动的日期。张孟谈于是返回报告了赵襄子。等到联合行动的夜里,赵氏士卒杀掉智伯守卫大堤的官吏,把晋水反灌入智伯军中。智伯全军因为救水而陷入混乱。韩、魏二君率军从两翼攻击智伯军。赵襄子率领士卒冲在最前面,大败智伯军,杀死了智伯并且三分了他的国家。赵襄子便奖励有功的将士,高赫被定为首功。群臣向赵襄子请求说:“保存晋阳,是张孟谈的功劳,而高赫为头功,这是为什么?”赵襄子说:“晋阳被包围,我们国家窘迫,社稷危险,群臣中无人没有骄上轻侮之心的,只有高赫没有失去君臣的礼节,我因此把他列为首功。”从这里可以看出,道义是人的根本,即使有战胜强敌保存国家之功,不如推行大义受人尊重。因此《老子》中说:“美好的言词可以换取尊贵的官爵,美好的德行可以有益于人。”
或有罪而可赏也,或有功而可罪也。西[门]豹治邺(1),廪无积粟(2),府无储钱,库无甲兵,官无计会,人数言其过于文侯。文侯身行其县,果若人言。文侯曰:“翟璜任子治邺而大乱(3),子能道(4),则可;不能,将加诛于子。”西门豹曰:“臣闻王主富民,霸主富武,亡国富库。今君欲为霸王者也,臣故稸积于民。君以为不然,臣请升城鼓之(5),一鼓,甲兵粟米,可立具也。”于是乃升城而鼓之。一鼓,民被甲括矢(6),操兵弩而出;再鼓,负辇粟而至(7)。文侯曰:“罢之。”西门豹曰:“与民约信,非一日之积也。一举而欺之,后不可复用也。燕常侵魏八城(8),臣请北击之,以复侵地。”遂举兵击燕,复地而后反(9)。此有罪而可赏者也。
【注释】
(1)西[门]豹:北宋本原无“门”字。《道藏》本有“门”字。据补。复姓西门,名豹。战国魏文侯时任邺令,治政极为成功。邺:今河北临漳西南邺镇。
(2)廪(lǐn):仓库。
(3)翟(zhái)璜:魏大夫。
(4)子能道:王念孙《读书杂志》:《太平御览·治道部》八引,作“子能变道”,是也。变道,谓易其道也。
(5)升:登。
(6)括:捆束。
(7)负:通“服”,驾牛车。辇(niǎn):人拉车叫辇。
(8)常:通“尝”,曾经。
(9)反:北宋本原作“皮”。《道藏》本作“反”。据正。按,此则载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译文】
有的有罪而能够受到赏赐,有的有功反而要加罪。西门豹担任邺令时,仓库里没有积粮,府库里没有储钱,兵库里没有武器,官衙里没有账目,人们多次向魏文侯告状。文侯亲自到这个县察看,果然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文侯说:“翟璜任用你治理邺县,而现在一片混乱,你能改变这种局面,那么就算了;如果不能改变,我将对你施加刑罚。”西门豹说:“我听说打算称王的君主使百姓富裕,称霸的君主使武备强盛,亡国的君主使仓库堆满。现在君主要想成就霸业,我因此积蓄财力在百姓之中。君主如果不相信,我请求允许登城击鼓,武器粮食,能够立即准备好。”于是就登上城楼击起战鼓。一鼓声落,百姓身披铠甲捆束箭杆,手握兵弩而奔来;第二次击鼓,百姓拉车背粮前来待命。文侯见状说:“让他们回去吧!”西门豹说:“和老百姓立下的誓约,不是一天积累成的。一次击鼓欺骗了他们,以后就不能再听从指挥了。燕国曾经侵略魏国占领八城,我请求攻打他们,夺回被侵领土。”于是举兵讨伐燕国,夺回侵地后才返回邺地。这是有罪而能够受赏的例子。
解扁为东封(1),上计而入三倍(2),有司请赏之。文侯曰:“吾土地非益广也,人民非益众也,入何以三倍?”对曰:“以冬伐木而积之,于春浮之河而鬻之(3)。”文侯曰:“民春以力耕,暑以强耘(4),秋以收敛,冬间无事(5),以伐林而积之,负轭而浮之河(6),是用民不得休息也。民以弊矣,虽有三倍之入,将焉用之?”此有功可罪者。
【注释】
(1)解扁:魏文侯臣。东封:管理东部边界的官。
(2)计:指账簿。
(3)鬻(yù):卖。
(4)暑以强耘:王念孙《读书杂志》:当从《齐民要术》所引,作“夏以强耘”。
(5)间(xián):闲暇。
(6)轭(è):驾车时套在牲口脖子上的曲木。
【译文】
解扁为魏国管理东部疆界,向上交的赋税比往年增加三倍,主管官吏请求给他赏赐。魏文侯说:“我国的土地没有扩大,人口也没有增加,收入为何增加了三倍?”官吏回答说:“用冬季的时间伐木堆聚起来,在春天顺河漂浮而下然后卖掉,因此增加了收入。”魏文侯说:“百姓春天勤力耕种,暑天尽力除草耕耘,秋天收割贮藏,冬天闲暇无事,砍伐树木积聚起来,装在车子上而运到河边,这样是使老百姓一年四季得不到休息。百姓已经十分疲惫了,即使有三倍的收入,将来又有什么用处?”这是有功而反被加罪的例子。
贤主不苟得,忠臣不苟利,何以明之?中行穆伯攻鼓(1),弗能下。馈闻论曰(2):“鼓之啬夫(3),闻伦知之,请无罢武大夫(4),而鼓可得也。”穆伯弗应。左右曰:“不折一戟,不伤一卒,而鼓可得也,君奚为弗使?”穆伯曰:“闻伦为人,佞而不仁,若使闻伦下之,吾可以勿赏乎?若赏之,是赏佞人。佞人得志,是使晋国之武,舍仁而为佞。虽得鼓,将何所用之?”攻城者,欲以广地也。得地而不取者,见其本而知其末也。
【注释】
(1)中行(hánɡ)穆伯:即荀吴,晋大夫。鼓:国名,姬姓,白狄之别种,时属鲜虞。在今河北晋县境内。
(2)馈(kuì)闻论:《道藏》本作“伦”。
(3)啬(sè)夫:古代官名。疑此为“鼓”之邑官。
(4)罢:通“疲”,劳累。武大夫:士大夫。指中行穆伯之将军。此则出于《左传·昭公十六年》,《说苑·贵德》亦载之。
【译文】
贤明的君主不苟且求得,忠臣不苟且求利,怎么能说明这个问题?晋大夫中行穆伯攻打鼓地,没有能够攻下。这时晋臣馈闻伦进言说:“鼓地的啬夫,我知道他,只要由他做内应,不需要劳累将士,而鼓地可以得到。”穆伯没有表示意见。左右的人说:“这个办法,不折断一件兵器,不伤害一个士卒,而鼓地能够得到,你为什么不派他去呢?”穆伯说:“馈闻伦这个人,巧言谄媚而不讲仁义,假使让他得到了鼓地,我难道不赏赐他吗?如果赏赐他,这是奖励佞人。佞人得志,这就将使晋国的将士们,舍弃仁义而追随奸佞。即使得到鼓地,又将有什么用呢?”攻城的目的,是想扩张土地。能够得到土地而不取得,是看到它的根本而就知道它的末叶了。
秦穆公使孟盟举兵袭郑(1),过周以东。郑之贾人弦高、蹇他相与谋曰(2):“日师行数千里(3),数绝诸侯之地(4),其势必袭郑。凡袭国者,以为无备也。今示以知其情,必不敢进。”乃矫郑伯之命(5),以十二牛劳之。三率相与谋曰(6):“凡袭人者,以为弗知,今已知之矣,守备必固,进必无功。”乃还师而反。晋先轸举兵击之(7),大破之殽(8)。郑伯乃以存国之功赏弦高。弦高辞之曰:“诞而得赏(9),则郑国之信废矣。为国而无信,是俗败也。赏一人败国俗者弗为也(10);以不信得厚赏,义者弗为也。”遂以其属徙东夷(11),终身不反。故仁者不以欲伤生,知者不以利害义。
【注释】
(1)孟盟:秦穆公左相百里奚之子,叫孟明视,为秦大将。
(2)蹇(jiǎn)他:许慎注:弦高之党。按,《吕览·悔过》作“奚施”。
(3)日:《道藏》本无此字,疑衍。
(4)绝:经过。
(5)矫:假托。郑伯:春秋郑君,即郑穆公,前627—607年在位。
(6)三率:孟明视为主将,西乞术、白乙丙为副将。率,通“(shuài)”,将帅。
(7)先轸(zhěn):春秋时晋国执政。城濮之战,大败楚军。晋襄公时,击败秦军。
(8)殽(xiáo):本又作崤(xiáo)。崤山,在今河南洛宁北。
(9)诞:欺骗。
(10)败国俗者:刘绩《补注》本作“败国俗,仁者”。
(11) 东夷:三代时对东方各族的总称。按,此节化自《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及三十三年、《吕览·悔过》。
【译文】
秦穆公派孟明视举兵偷袭郑国,经过东周而向东进发。郑国的商人弦高、蹇他一起谋划说:“秦军行进数千里之地,多次通过诸侯的地盘,它的势头必定偷袭郑国。大凡偷袭别的国家,都认为别国是没有防备的。现在如果表示已经知道了秦军的内情,秦军必然不敢前进。”于是他们假托奉郑君之命,用十二头牛犒劳秦军。三位主帅互相商量说:“大凡偷袭其他的国家,以为人家不知道。现在已经知道了,防备必然坚固,再前进必然无功。”于是班师回秦。晋军主帅先轸举兵奇袭秦师,在崤山大败秦军。郑伯知道这件事,便以保存国家的功劳赏赐弦高。弦高推辞说:“欺骗而能得到奖赏,那么郑国的信用便要废止了。立国而没有信用,这样是使风俗败坏。赏赐一人而败坏国俗,仁爱的人是不干的;不守信用而得到丰厚的奖励,讲大义的人是不做的。”于是便带领他的部属迁徙到遥远的东方,终身不再返回。因此仁惠的人不因为欲望伤害天性,聪明的人不因为利益危害大义。
圣人之思脩,愚人之思叕(1)。忠臣者务崇君之德,谄臣者务广君之地。何以明之?陈夏徵舒弑其君(2),楚庄王伐之,陈人听令。庄王已讨有罪,遣卒戍陈(3),大夫毕贺。申叔时使于齐(4),反还而不贺。庄王曰:“陈为无道,寡人起九军以讨之(5),征暴乱,诛罪人,群臣皆贺,而子独不贺,何也?”申叔时曰:“牵牛蹊人之田(6),田主杀其人而夺之牛。罪则有之,罚亦重矣。今君王以陈为无道,兴兵而攻,因以诛罪人,遣人戍陈。诸侯闻之,以王为非诛罪人也,贪陈国也。盖闻君子不弃义以取利。”王曰:“善!”乃罢陈之戍,立陈之后。诸侯闻之,皆朝于楚。此务崇君之德者也。
【注释】
(1)叕:通“(zhuó)”。《广韵》术韵:“吴人呼短。”即短浅义。古吴方言。
(2)陈:周代妫姓国名,都宛丘(即今河南淮阳)。夏徵舒:陈大夫夏御叔之子,其母夏姬,与大夫孔宁、仪行父、国君陈灵公通奸,徵舒弑灵公,楚庄王举兵讨之。事载《左传·宣公十一年》。
(3)“戍陈”事:前598年,楚庄王灭陈为县,以公子婴齐为陈公。
(4)申叔时:楚臣。时齐惠公薨(hōnɡ),世子无野即位,是为顷公,申叔时去吊丧和贺喜。
(5)九军:《太平御览》卷三百五《兵部》三十六作“六军”。周天子设六军。代指国家军队。
(6)蹊(xī):邪道。
【译文】
圣人思考长远大计,愚蠢的人思考眼前小利;忠臣务求提高国君的道德,谄臣务求增广国君的土地。怎么能说明这个问题?陈国夏徵舒杀了他的国君灵公,楚庄王讨伐他,陈人服从庄王的命令。楚庄王以讨伐有罪之国为由,派兵戍守陈国,大夫纷纷表示祝贺。申叔时从齐国出使归来,并不来祝贺。庄王说:“陈国是无道之国,我派九军去讨伐它,征服暴乱,诛杀有罪之人,群臣都来庆贺,而独独你不来庆贺,这是为什么?”申叔时说:“一个人牵着牛而踩了人家的田地,田主杀了这个人并夺取了他的牛。这个人是有过错,但是处罚也太重了。现在国君认为陈是无道之国,起兵攻打,趁机来诛杀有罪之人,派兵占领陈国。诸侯听说此事,认为君主不是诛杀罪人,而是贪图陈国的土地。我听说君子不抛弃正义而取得暂时的胜利。”庄王听了说:“好!”于是撤回了对陈的戍守,立陈侯午为君。诸侯听说,都向楚国朝拜。这是务求使国君的德泽尊崇的例子。
张武为智伯谋曰(1):“晋六将军(2),中行文子最弱,而上下离心,可伐以广地。”于是伐范、中行,灭之矣。又教智伯求地于韩、魏、赵。韩、魏裂地而授之,赵氏不与。乃率韩、魏而伐赵,围之晋阳二年(3)。三国阴谋同计,以击智氏,遂灭之。此务为君广地者。
夫为君崇德者霸,为君广地者灭。故千乘之国,行文德者王,汤、武是也;万乘之国,好广地者亡,智伯是也。
【注释】
(1)张武:智伯之臣。
(2)六将军:指晋国的范氏、中行氏、智氏、赵、韩、魏六人。
(3)二:《道藏》本作“三”。
【译文】
张武向智伯献计说:“晋国的六将军中,范氏、中行氏力量最弱,而且上下离心离德,可以消灭他们来扩充地盘。”于是便侵伐范氏、中行氏,并且消灭了他们。又让智伯向韩、赵、魏三家索取土地,韩、魏割地给了智伯,而赵襄子却不给。于是智伯率领韩、魏去讨伐赵襄子,包围了晋阳城二年。三个国家秘密设谋,而合击智氏,于是消灭了他。这就是务求为国君扩充土地而被消灭的例子。
使国君德泽尊崇的能够称霸,给国君增广土地的要被消灭。因此千乘的诸侯国,推行文德的称王,商汤、周武王就是这样;万乘之国,爱好扩张土地而灭亡,智伯就是这样。
非其事者勿仞也(1),非其名者勿就也(2),无故有显名者勿处也,无功而富贵者勿居也。夫就人之名者废,仞人之事者败,无功而大利者后将为害。譬犹缘高木而望四方也,虽偷乐哉(3),然而疾风至,未尝不恐也。患及身,然后忧之,六骥追之,弗能及也。是故忠臣事君也,计功而受赏,不为苟得;积力而受官,不贪爵禄。其所能者,受之勿辞也;其所不能者,与之勿喜也。辞而能则匿(4),欲所不能则惑;辞所不能而受所能则得(5)。无损堕之势,而无不胜之任矣。
昔者智伯骄,伐范、中行而克之,又劫韩、魏之君而割其地,尚以为未足,遂兴兵伐赵,韩、魏反之,军败晋阳之下,身死高梁之东(6),头为饮器(7),国分为三,为天下笑,此不知足之祸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修久(8)。”此之谓也。
【注释】
(1)仞:通“认”,承担,承认。
(2)就:依靠。
(3)偷(yú)乐:即愉乐,欢悦快乐。偷,通“愉”。刘绩《补注》本作“愉”。
(4)而:刘绩《补注》本改作“所”。匿:匿情,隐匿真情。
(5)则得:于大成《人间校释》、刘典爵《淮南子韵读》断作“则得无损堕之势”,误。此断法与文义不合。匿、惑、得,上古入声职部。
(6)高梁:春秋晋地,故城在今山西临汾东北。
(7)饮器:《韩非子·喻老》作“溲(sōu)器”,《难三》作“饮杯”。溲器即便器。
(8)“知足”三句:见于《老子》四十四章。修,《老子》作“长”,当避淮南王父讳而改。
【译文】
不是他的事情不要多去承担,不是他应得的名誉不要去靠近,没有缘故而取得显要的名誉,不要去接受,没有功劳而得到富贵的不要处于那样的地位。依靠他人名位的人要被废黜,承担他人之事的就要失败,没有功劳而得到大利的人将要受到危害。比如就像攀援高木而眺望远方,即使很快乐,但是疾风吹来,不会不感到恐惧。等到祸患来到身上,然后才去忧虑它,即使是六匹马追赶它,也来不及了。因此忠臣事奉国君,计算功劳多少而得到赏赐,不算苟且贪得;积累功绩而接受官爵,不算贪得官位俸禄。凡是他能够办到的事,接受它不要推辞;是他不能够办到的,即使给予他也不要欢喜。如果辞去所能办到的那么就是隐匿真情,如果想要从事不能办到的那么就会困惑;辞去所不能办到的而接受所能办到的那么才会有所得。没有减损堕落的趋势,那么便没有不能胜任的事情。
从前智伯十分骄横,侵伐范氏、中行氏并战胜他们。又挟持韩、魏二国之君并割取他们的土地,还不能感到满足,于是便起兵讨伐赵襄子,韩、魏二君反戈一击,智氏军败晋阳城下,身死在高粱的东边,头颅被作为便器,国家分成三份,被天下人取笑,这是不知足所带来的祸患。因此《老子》中说:“知道满足不会遭到困辱,知道适可而止,不会遇到危险,可以长久安全。”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或誉人而适足以败之,或毁人而乃反以成之,何以知其然也?费无忌从于荆平王曰(1):“晋之所以霸者,近诸夏也(2)。而荆之所以不能与之争者,以其僻远矣。楚王若欲从诸侯(3),不若大城城父(4),而令太子建守焉(5),以来北方(6),王自收其南,是得天下也。”楚王悦之,因命太子建守城父,命伍子奢傅之(7)。居一年,伍子奢游人于王侧(8),言太子甚仁且勇,能得民心,王以告费无忌。无忌曰:“臣固闻之,太子内抚百姓,外约诸侯,齐、晋又辅之,将以害楚,其事已构矣(9)。”王曰:“为我太子,又尚何求?”曰:“以秦女之事怨王(10)。”王因杀太子建而诛伍子奢(11)。此所谓见誉而为祸者也。
【注释】
(1)费无忌:楚臣。曾陷害太子建及伍奢(shē),导致楚国的内乱。《左传·昭公二十年》作“费无极”。从:《道藏》本作“复”。复,报告、禀告。荆平王:春秋楚君,名弃疾,在位13年。靠阴谋弑兄杀弟而上台。
(2)诸夏:指周王室所分封的中原各国。
(3)楚王:王念孙《读书杂志》:“王”上不当有“楚”字。从:使追随。
(4)城父:楚北方城邑,在今安徽亳州东南。《吕览·慎行》高诱注:城父,楚北境之邑,今属沛国。
(5)太子建:楚平王居蔡之时,由蔡女所生。
(6)来:安抚来者。北方:指宋、郑、鲁、卫各国。
(7)伍子奢:春秋楚大夫,楚平王时为太师。伍员(yún)之父。
(8)游人:游说之人。
(9)构:构成。
(10)秦女之事:指楚平王二年,派费无忌到秦为太子建娶妇,女子美艳,无忌让平王自娶之。
(11) 杀太子建:据《左传·昭公二十年》:伍奢被执,太子建逃往宋国。此节并见《吕览·慎行》。《史记·伍子胥列传》载之甚详。
【译文】
有的赞誉人而恰好使人失败,有的毁谤人却反而能够使人成功,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楚佞臣费无忌报告楚平王说:“晋国所以能够称霸,是因为靠近中原各诸侯国。而楚国之所以不能够同他们争夺,是因为楚国偏僻而距离诸夏遥远。君王如果想要使诸侯追随自己,不如把城父扩大,并命令太子建守护它,以便招徕北方俊杰,而君王自己收复南方,这样便可以得到天下了。”楚王非常高兴,于是命令太子建把守城父,任命伍子奢为太子的师傅。隔了一年,伍子奢派人到楚王跟前游说,说太子建十分仁惠而且勇敢,深得民心,楚王把这些话告诉了费无忌。无忌说:“我本来已经听说,太子建在内安抚百姓,在外结约诸侯,齐、晋两个强国又辅助他,将要危害楚国,他的事情已经谋划好了。”楚王说:“他是我的太子,还有什么要求呢?”无忌答道:“是因为秦女的事情怨恨君王。”楚王于是杀掉太子建和他的师傅伍子奢。这就是所说的被称誉而遭到祸害的例子。
何谓毁人而反利之?唐子短陈骈子于齐威王(1),威王欲杀之。陈骈子与其属出亡奔薛。孟尝君闻之(2),使人以车迎之,至而豢以刍豢黍梁(3),五味之膳日三至。冬日被裘(4),夏日服纻(5),出则乘牢车,驾良马。孟尝君问之曰:“夫子生于齐,长于齐,夫子亦何思于齐?”对曰:“臣思夫唐子者。”孟尝君曰:“唐子者非短子者耶?”曰:“是也。”孟尝君曰:“子何为思之?”对曰:“臣之处于齐也,粝粢之饭(6),藜藿之羹,冬日则寒冻,夏日则暑伤。自唐子之短臣也,以身归君,食刍豢,饭黍粢(7),服轻暖,乘牢良,臣故思之。”此谓毁人而反利之者也。是故毁誉之言,不可不审也。
【注释】
(1)唐子:齐大夫。陈骈(pián):即田骈,战国哲学家。《汉书·艺文志》“道家”有《田子》二十五篇,已亡。齐威王:战国齐君,田氏,名因齐,在位37年。本文疑作“湣王”。
(2)孟尝君:即田文,战国齐贵族,封于薛。曾为齐、秦、魏相。
(3)豢(huàn):指肉食品。豢,《四库全书》本作“养”。梁:《说文通训定声》:“叚借为粱。”
(4)(jì):刘绩《补注》本作“罽(jì)”,一种毛织品。
(5)(chī):细葛布。纻(zhù):用苎麻织成的布。
(6)粝(lì):糙米。粢(zī):谷类。指粗劣食物。
(7)粢:王念孙《读书杂志》:“粢”当为“粱”。
【译文】
什么叫诋毁人而反有利于他?唐子在齐威王面前说陈骈子的坏话,齐威王要杀掉他。陈骈子率领他的家族逃亡出奔到了薛地。孟尝君听说,派人用车子迎接他,到达以后用美味佳肴来奉养他,每天三次供给丰盛的饭食。冬天穿的是轻暖的毛衣皮裘,夏天穿的是凉爽的葛麻衣饰,出门便乘着坚固的车子,驾着奔驰的骏马。孟尝君问他说:“先生生在齐国,长在齐国,您对齐国的土地和人民一定很思念吧?”陈骈子说:“我思念那个唐子。”孟尝君说:“唐子不是说你坏话的那个人吗?”骈子答:“正是!”孟尝君说:“先生为什么思念他?”骈子说:“我在齐国的时候,吃的是粗米饭,喝的是野菜汤,冬天则受冻,夏则中暑伤。自从唐子诽谤我之后,我投靠君门,吃的是肉食,食物是细粮,穿的是轻暖衣服,乘坐的是坚车良马,我因此思念他。”这说的是诋毁人而反有利于人的例子。因此毁谤赞誉的话,不能不审慎地对待它。
或贪生而反死,或轻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何以知其然也?鲁人有为父报仇于齐者,刳其腹而见其心。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马(1),颜色不变。其御欲驱,抚而止之曰:“今日为父报雠以出死(2),非为生也,今事已成矣,又何去之?”追者曰:“此有节行之人,不可杀也。”解围而去之。使被衣不暇带(3),冠不及正,蒲伏而走(4),上车而驰,必不能自免于千步之中矣。今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徐而出门(5),上车而步马,颜色不变,此众人所以为死也,而乃反以得活。此所谓徐而驰迟于步也(6)。夫走者人之所以为疾也,步者人之所以为迟也。今反乃以人之所为迟者反为疾,明于分也。有知徐之为疾,迟之为速者,则几于道矣。故黄帝亡其玄珠(7),使离珠、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8)。于是使忽怳,而后能得之(9)。
【注释】
(1)步:徐行。
(2)出死:出生致死。
(3)被:刘家立《淮南内篇集证》作“彼”。
(4)蒲伏:伏地膝行。
(5)徐徐:刘绩《补注》本作“徐行”。
(6)“此所谓”句:蒋礼鸿《淮南子校记》云:“徐”下脱“速于疾”三字。
(7)玄珠:黑色明珠。
(8)“使离珠”二句:许慎注:离朱明目,剟(duō)捷疾利搏,善拾于物,二人皆黄帝臣也。按,刘绩《补注》本作“捷剟”,《脩务训》作“攫掇(jué duō)”。离朱,古代明目者。捷剟,善于拾物者。
(9)“于是使”二句:许慎注:忽怳(huǎnɡ),黄帝臣也。忽怳,善亡之人。按,忽怳,善忘的人。按,“故黄帝”至“能得之”,亦载于《庄子·天地》。
【译文】
有的贪生反而死去,有的轻生反而得生,有的慢行反而很快,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鲁国有人到齐国为父报仇,剖开仇人的肚子而露出了心脏。他坐着整了整帽子,起来更换了衣服,慢慢步行出了仇家的门,上了车让马缓步而行,神色一点也没有变化。赶车人想要打马奔驰,他按住车夫的手加以制止说:“今天为父报仇,本来就打算死去,并不想活着回去,现在事情已经办成了,又何必匆忙离开呢?”追赶的人说:“这是品格高尚的人,不能杀他。”解除包围而让他离去。假使他穿衣服来不及系带子,帽子来不及扶端正,伏地爬着而逃走,上车而急驰,必定不能在千步之内脱身。现在坐着扶正帽子,站起来更换衣服,慢慢行走而出门,上车而让马缓步而行,神色一点也没有改变,这是众人所认为必定要死的,但是却反而得活。这就是所说的慢行比疾行要快,而奔驰比步行要慢。快跑是人们所认为快的,步行是人们所认为迟缓的。现在反而把人们认为是迟缓的作为迅疾的,这是明辨了快与慢的分别。能够知道缓慢的有时是急速的,迟缓的有时是迅疾的,那么就接近道了。因此黄帝失去了他的黑色明珠,派明目的离朱、身手敏捷的捷剟去寻找,而都没有找到。在这时派善忘的忽怳去寻找,而后终于得到了它。
圣人敬小慎微(1),动不失时;百射重戒(2),祸乃不滋;计福勿及,虑祸过之。
同日被霜,蔽者不伤;愚者有备,与知者同功。
夫爝火在缥烟之中也(3),一指之所能息也;塘漏若鼷穴(4),一撲之所能塞也(5)。及至火之燔孟诸而炎云台(6),而水决九江而渐荆州(7),虽起三军之众,弗能救也。
【注释】
(1)敬小慎微:对细小之事也持谨慎的态度。
(2)射:预备。
(3)爝(jué)火:即火炬、火把。缥(piāo):微细。
(4)鼷(xī):小鼠。
(5)撲:黄锡禧本作“墣”。
(6)燔(fán):燃烧。孟诸:宋国大泽。在今河南商丘东北、虞城西北。云台:许慎注:高至云也。杨树达《淮南子证闻》:“台”当为“梦”,字之误也。《地形》:“楚之云梦,宋之孟诸。”
(7)九江:长江中游荆州境的九大支流。渐(jiān):涌入。荆州:《尚书·禹贡》荆州位于今湖北、湖南境内。
【译文】
圣人警惕细小的事情发生,行动不会失去机会;百种预防重重戒备,灾祸才不会发生;考虑好事不必仔细,防备祸患宁可过分周到。
同在一天受到严霜侵蚀,有遮蔽的东西不会受到伤害;愚蠢的人有了准备,就和聪明的人功业相同。
小小的火星在冒着轻烟的时候,一个指头就能够熄灭它;水塘出现像鼷鼠穴那样的漏洞,一个土块就能把它堵住。等到烈火焚烧了孟诸而冲上云台,洪水冲决了九江而涌向荆州,即使动员千军万马,也不能解救它。
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若痈疽之必溃也(1),所浼者多矣(2)。
诸御鞅复于简公曰(3):“陈成常、宰予二子者(4),甚相憎也。臣恐其构难而危国也,君不如去一人。”简公不听,居无几何,陈成常果攻宰予于庭中,而弑简公于朝(5)。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
【注释】
(1)痈疽(yōnɡ jū):毒疮。
(2)浼(měi):污染。
(3)诸御鞅:齐臣。《史记·齐太公世家》作“御鞅”,执御之官。简公:齐简公,名壬,春秋末齐君,在位4年,被陈成常杀死。
(4)宰予:孔子弟子,仕于齐。曾任临淄大夫。
(5)弑简公于朝:《史记·齐太公世家》中记载:“田常弑简公于徐州。”事载《左传·哀公四年》、《吕览·慎势》,《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说苑·正谏》亦载之。
【译文】
爱抚积累就能成为幸福,怨恨积累就能成为灾祸,就像痈疽的溃烂,所污染的地方必定很多。
诸御鞅报告齐简公说:“陈成常、宰予二人,相互之间仇恨很深。我担心他们造成灾难而危害国家,君主不如去掉其中的一个人。”齐简公没有听从,隔了没有多长时间,陈成常果然在庭院中杀死宰予,并在朝廷上杀死齐简公。这是不知道谨慎处理小事而产生的恶果。
鲁季氏与郈氏斗鸡(1),郈氏介其鸡(2),而季氏为之金距(3)。季氏之鸡不胜,季平子怒,因侵郈氏之宫而筑之。郈昭伯怒,伤之鲁昭公曰(4):“祷于襄公之庙(5),舞者二人而已(6),其余尽舞于季氏。季氏之无道无上久矣,弗诛必危社稷。”公以告子家驹。子家驹曰(7):“季氏之得众,三家为一(8)。其德厚,其威强,君胡得之?”昭公弗听,使郈昭伯将卒以攻之。仲孙氏、叔孙氏相与谋曰:“无季氏,死亡无日矣。”遂兴兵以救之。郈昭伯不胜而死,鲁昭公出奔齐。故祸之所从生者,始于鸡定(9)。及其太也(10),至于亡社稷(11)。
【注释】
(1)季氏:季平子,鲁国大夫,时为执政者。郈(hòu)氏:郈昭伯,鲁大夫。斗鸡:古代的一种游戏,类似斗蟋蟀。此则载于《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吕览·察微》,《说苑·正谏》等亦载其事。
(2)介其鸡:许慎注:以芥菜涂其鸡翅。按,《吕览·察微》高诱注:介,甲也,作小铠(kǎi)著鸡头也。许、高说不同。
(3)金距:许慎注:施金芒于距也。按,即在雄鸡距后面突出的部分裹上金饰。
(4)伤:诋毁、中伤。鲁昭公:春秋鲁君,名调,在位32年。其中在国外流亡七年。
(5)祷(dǎo):祭祀求福。《吕览·察微》、《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作“禘(dì)”。褅,一种大祭。襄公:鲁襄公,昭公之父,在位31年。
(6)舞者二人而已:许慎注:时鲁祷先君襄公,六佾(yì)之舞庭者凡二人也。按,古代祭祀祖先,天子用八佾(六十四人)、诸侯用六佾(四十八人)、大夫用四佾(三十二人)。而季平子仅用二人(疑为“二八”,即十六人)祭鲁襄公。
(7)子家驹:鲁大夫。
(8)三家:许慎注:孟氏、叔孙、季氏。
(9)鸡定:鸡头。《广韵》径韵:“定,题额。”刘绩《补注》本作“鸡足”。
(10)太:《道藏》本作“大”。“太”、“大”通。
(11) 亡社稷:《史记·鲁周公世家》中载:“三家共伐公,公遂奔。”
【译文】
鲁昭公二十五年,季平子和郈昭子两家近邻举行斗鸡比赛,郈氏在鸡身上涂上拌有芥菜籽的混合物,而季氏斗鸡的脚跖上裹有锋利的金套子。季氏的斗鸡被食物所引诱而不能取胜,季平子大怒,趁势侵占郈氏的宫室并且修建了住房。郈昭伯十分气愤,向鲁昭公中伤季氏,说:“在祭祀襄公宗庙的时候,仅用两个人舞蹈,其余的人全部都在季氏宫廷里跳舞。季氏无道无君已经很久了,不杀掉他必定危害社稷。”鲁昭公把此事告诉了子家驹,子家驹说:“季氏得到很多人的拥戴,三家结为同伙。他们施予的恩德深厚,他的威力十分强大,君主怎么能打胜他?”鲁昭公不听,派郈昭伯率兵攻打季氏。仲孙氏、叔孙氏互相商量说:“没有季氏,我们灭亡不会很久了。”于是起兵赶来援救。郈昭伯战败而死,鲁昭公出逃到齐国。因此灾祸产生的地方,开始于鸡头的芥子。等到酿成大祸,就达到危害社稷的地步了。
故蔡女荡舟,齐师大侵楚(1);两人构怨(2),廷杀宰予,简公遇杀,身死无后,陈氏代之(3),齐乃无吕(4);两家斗鸡,季氏金距(5),郈氏作难,鲁昭公出走。故师之所处,生以荆楚(6);祸生而不蚤灭(7),若火之得燥,水之得湿,浸而益大。痈疽发于指,其痛遍于体。故蠹啄剖梁柱(8),蚊虻走牛羊,此之谓也。
【注释】
(1)“故蔡女”二句:许慎注:齐桓公与蔡姬乘舟,姬荡舟,公惧,止之,不可。公怒,归于蔡。蔡人嫁之。公伐楚,召陵而胜之也。按,蔡女,蔡穆侯之妹,齐桓公夫人。事见《左传·僖公三年》及四年。
(2)构怨:结怨。
(3)代:北宋本原作“伐”。刘绩《补注》本改作“代”。据正。
(4)齐乃无吕:《史记·齐太公世家》中载:“二十六年(前379)康公卒,吕氏遂绝其祀。”田氏卒有齐国,为齐威王,称强于天下。
(5)氏:《道藏》本皆作“公”。
(6)“故师之”二句:化自《老子》三十章。帛甲作:“师之所居,楚朸(棘)生之。”楚,为一种带刺的小灌木。
(7)蚤:通“早”。
(8)啄(zhuó):《说苑·谈丛》作“蠹(dù)蝝(yuán)仆柱梁”。按,蝝,即白蚁。
【译文】
因此蔡国的公主荡舟戏耍齐桓公,导致桓公派兵灭蔡侵楚;陈成常宰予二人结怨,导致在庭院杀死宰予,齐简公被杀,自身惨死后代残灭,陈氏代齐,齐国便不存在吕氏;季氏郈氏两家斗鸡,季氏在鸡跖上裹以利器,郈氏发难,鲁昭公出逃。因此军队驻扎过的地方,长满了荆棘;灾祸产生而不尽早扑灭,像烈火遇到干柴,大水得到湿润的土地,逐渐会蔓延开去。痈疽长在手指上,它引起的疼痛遍于全身。因此蠹虫白蚁可以毁坏柱梁,蚊虫牛虻可以叮跑牛羊,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人皆务于救患之备,而莫能知使患无生。夫使患无生(1),易于救患,而莫能加务焉(2),则未可与言术也。晋公子重耳过曹,曹君欲见其骿胁(3),使之袒而捕鱼(4)。釐负羁止之曰(5):“公子非常也(6),从者三人(7),皆霸王之佐也。遇之无礼,必为国忧。”君弗听。重耳反国,起师而伐曹,遂灭之。身死人手,社稷为墟。祸生于袒而捕鱼。齐、楚欲救曹,不能存也。听釐负羁之言,则无亡患矣。今不务使患无生,患生而救之,虽有圣知,弗能为谋。
【注释】
(1)使:北宋北原作“得”。刘绩《补注》本作“使”。据正。
(2)加务:努力务求。务,务求。
(3)骿(pián)胁:《说文》:“骿,并胁也。”当为一种生理缺陷,肋骨相合,类似鸡胸。此事载于《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及二十四年、《国语·晋语》、《韩非子·十过》,亦见于《史记·晋世家》。
(4)袒:北宋本原作“祖”。《道藏》本作“袒”。据正。捕:北宋本原作“補”。《道藏》本作“捕”。据正。
(5)釐负羁:曹臣。
(6)非常:《韩非子·十过》作“非常人”。
(7)三人:指狐偃、赵衰(cuī)、胥臣。
【译文】
现在的人都从事于解救祸患的准备工作,但却不懂得使祸患不要产生。使祸患不要产生,比解救祸患容易,如果不努力在这方面达到要求,那么便不能和他谈论策略的重要。晋公子重耳流亡经过曹国,曹君想看他的骿胁,让他光着身子到河里捕鱼。曹大夫釐负羁制止他说:“公子不是普通的人,随从的三个人,都有霸王辅佐之才。对他们没有礼貌,以后必定成为国家的忧患。”曹君没有听从。重耳流亡十九年后返回晋国,起兵讨伐曹国,于是便消灭了曹国。曹君身死他人之手,国家变为废墟。灾祸产生在让人赤身裸体到河里捕鱼这件事上。即使齐、楚想要援救曹国,也不能保住他。假如能听进釐负羁的话,那么就不会有祸患发生了。现在不务求使祸患不要发生,祸患发生之后才去解救它,即使有圣人的才智,也不能够替他谋划了。
且患祸之所由来者,万端无方。是故圣人深居以避辱,静安以待时。小人不知祸福之门户,妄动而罗网(1),虽曲为之备,何足以全其身?譬犹失火而凿池,被裘而用箑也(2)。且塘有万穴(3),塞其一(4),鱼何遽无由出(5)?室有百户,闭其一,盗何遽无从入?夫墙之坏也于隙(6),剑之折必有啮(7),圣人见之蚤,故万物莫能伤也。
大宰子朱侍饭于令尹子国(8),令尹子国啜羹而热(9),投卮浆而沃之(10)。明日,太宰子朱辞官而归。其仆曰:“楚太宰未易得也,辞官去之,何也?”子朱曰:“令尹轻行而简礼,其辱人不难。”明年,伏郎尹而笞之三百(11)。夫仕者先避之,见终始微矣(12)。
【注释】
(1)(ɡuà):阻碍。
(2)箑(shà):扇子。楚人谓扇为箑。
(3)且塘有万穴:许慎注:堤也,言堤之有万穴。
(4)其一:北宋本原作“有十”。刘绩《补注》本作“其一”。据正。
(5)何遽(jù):怎么,如何。
(6)也于:郑良树《淮南子斠理》:当作“必于”。《记纂渊海》五二引“也”正作“必”。
(7)啮(niè):缺口。
(8)大宰:官名,掌管王家内外事物。子:北宋本原作“予”。《道藏》本作“子”。据正。子朱:楚国大夫。
(9)子国:楚大夫。时为楚国最高行政长官。啜(chuò):喝。
(10)投:旧本《北堂书钞·酒食部》三引“投”作“援”。援,引。卮(zhī):酒器。
(11) 伏:折服。郎尹:许慎注:主郎官之尹也。按,即帝王侍从官之长。笞(chī):抽打。
(12)“夫仕者”二句:王念孙《读书杂志》:《文子·微明》作“故上士先避患而后就利,先远辱而后求名。太宰子朱”。
【译文】
患祸所发生的地方,头绪万端没有方向。因此圣人居住在深静的地方用来躲避耻辱,宁静安定而等待时机。小人不知道祸福产生的途径,盲目活动而陷入罗网之中,即使周密地为他防备,又怎么能够保全自身呢?比如就像失了火再去凿池蓄水,穿上皮裘而去用扇子。况且水塘有上万孔穴,堵塞其中一个,鱼怎么不能游出呢?房屋有上百个门户,关闭其中一个,强盗怎能没办法进入呢?墙壁的毁坏在于孔隙,利剑折断必定有缺口,圣人提早发现它们,所以万物不能够伤害它。
太宰子朱陪着令尹子国进食,令尹子国喝了一口汤而觉得烫嘴,拿起盛酒器舀起酒浇下去。第二天,太宰子朱辞掉官职而离去。他的仆人说:“在楚国太宰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官职,辞官归去,这是为什么?”子朱说:“令尹子国的行为轻狂而礼节怠慢,他侮辱别人并不困难。”第二年,制服郎官尹而打他三百下。有见识的人能够首先避免患难,太宰子朱能够看到从开始到结束的微妙变化。
夫鸿鹄之未孚于卵也(1),一指篾之(2),则靡而无形矣(3)。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翮之所成也(4),则奋翼挥(5),凌乎浮云,背负青天(6),膺摩赤霄(7),翱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霓之间(8),虽有劲弩利矰微缴,蒲沮之子巧(9),亦弗能加也。
江水之始出于岷山也,可攓衣而越也(10),及至其下洞庭(11),骛石城(12),经丹徒(13),起波涛,舟杭一日不能济也(14)。是故圣人者,常从事于无形之外(15),而不留思尽虑于成事之内,是故患祸弗能伤也。
【注释】
(1)孚(fú):鸟孵卵。
(2)篾:通“伐”,按、压。
(3)靡(mí):粉碎。
(4)羽翮(hé):羽毛和翅膀。
(5)(huì):指鸟羽茎的末端。
(6)背:北宋本原作“”。《道藏》本作“背”。据正。
(7)赤霄:指飞云。
(8)析惕(tì):刘绩《补注》本作“彷徉”。于大成《人间校释》:“析惕”即“徙倚”,刘绩本不解其义,改为“彷徉”。
(9)蒲沮(jǔ):古代楚国善射者。之子:刘绩《补注》本作“子之”。
(10)攓(qiān):通“攐”,捋起衣物。
(11) 洞庭:即今洞庭湖。
(12)骛(wù):奔驰。石城:许慎注:在丹阳。按,即今南京。
(13)丹徒:许慎注:在会稽。按,即今江苏镇江。
(14)杭:舟船。与“航”同。
(15)无形之外:指事故还没有形成的时候。
【译文】
天鹅没有孵出卵的时候,一个指头按压它,便可以使它粉碎而失去原形。等到它的筋骨已经长成,而羽毛翅膀已经丰满,那么就要挥动羽翼,冲上云霄,背负青天,抚摩赤霄,翱翔在无穷的太空,徘徊在虹霓之间,即使有强弩利箭微缴,具有蒲沮子的奇技,也不能施加在它身上。
长江从岷山开始流出的时候,可以捋起裤子越过它,等到它奔向洞庭,驰过石城,经过丹徒,掀起万丈波涛,航行一天也不能够渡过它。因此圣德之人,常常在事故没有形成的时候行事,而不把思虑停留在已经成功的事情上,因此祸患不能够伤害他。
人或问孔子曰:“颜回何如人也?”曰:“仁人也,丘弗如也。”“子贡何如人也?”曰:“辨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如人也?”曰:“勇人也,丘弗如也。”宾曰:“三人皆贤夫子,而为夫子役(1),何也?”孔子曰:“丘能仁且忍,辨且讷(2),勇且怯(3)。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为也。”孔子知所施之也(4)。
【注释】
(1)役:指弟子。
(2)讷(nè):即语言迟钝。
(3)怯:退让。
(4)施:指施行教化。按,本则化自《列子·仲尼》,《说苑·杂言》、《论衡·定贤》、《孔子家语·六本》亦有记载。
【译文】
有人向孔子询问道:“颜回是怎样一个人?”孔子说:“是个品行高尚的人,我不如他。”“子贡是怎样的人?”孔子说:“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我不如他。”“子路是个什么样的人?”孔子说:“是个勇敢刚强的人,我不如他。”宾客说:“三个人都超过了你,而却为你的弟子,这是为什么?”孔子说:“我情操高尚而能忍耐,能说会道而言语适度,勇敢坚定而能退让。用他们三个人的才能,交换我一个人的道术,我不能够做到。”孔子知道他所施教的地方。
秦牛缺径于山中而遇盗(1),夺之车马,解其橐笥(2),施其衣被(3)。盗还反顾之,无惧色忧志,欢然有以自得也(4)。盗遂问之曰:“吾夺子财货,劫子以刀,而志不动,何也?”秦牛缺曰:“车马所以载身也,衣被所以揜形也,圣人不以所养害其养(5)。”盗相视而笑曰:“夫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圣人也,以此而见王者,必且以我为事也。”还反杀之。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勇于敢,而未能勇于不敢也。凡有道者,应卒而乏(6),遭难而能免,故天下贵之。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为人行也,其所论未之究者也(7)。人能由昭昭于冥冥,则几于道矣(8)。《诗》曰:“人亦有言,无哲不愚(9)。”此之谓也。
【注释】
(1)秦牛缺:许慎注中作“隐士”。按,《吕览·必己》、《列子·说符》并作“上地之大儒”。径:经过。
(2)橐(tuó):口袋。笥(sì):盛饭及衣服的竹器。
(3)施:通“拕(tuō)”,夺取。
(4)欢然:高兴的样子。自得:自以为得意。
(5)所养:所用来养生的东西。指车马、衣物等。养:修养、德性。
(6)卒:通“猝”,急速、突然。而乏:刘绩《补注》本作“不乏”。
(7)究:尽。
(8)“人能”二句:亦见《道应训》、《要略》、《泰族训》。
(9)“人亦”二句:见于《诗·大雅·抑》。此则化自《列子·说符》、《吕览·必己》。
【译文】
秦牛缺从山道上经过而遇到了强盗,抢去了他的车马,解下了他的口袋箱子,夺去了他的衣被。强盗回过头来看看他,没有畏惧和忧虑的神色,还高高兴兴地自以为很得意。强盗于是就询问道:“我们抢夺了你的财物,用刀子劫迫你,而你神色不动,这是为什么?”秦牛缺说:“车马是用来装载身体的,衣被是用来掩蔽形体的,圣人不用这些养生的外物来妨害自己修养的德性。”强盗听了互相笑了笑说:“不因为欲望伤害生命,不因为利益拖累形体的,是世上的圣人,他要用这个样子去见国君,必将认为我们有罪。”就回过头来又把他杀了。这个人能凭着聪明知道人物关系的道理,而不能凭聪明适应时势的变化;对果敢之事很有勇气,而对不果敢之事就没有勇气了。凡是掌握了大道的人,应对突然变化而不缺少应变能力,遭到患祸而能免除灾祸,因此天下人会尊重他。现在知道自己用来行事的方法,而不知道他人用来行事的方法,他所说的道理还未达到彻底的程度。人能够由光明进入到昏暗之中,那么就接近道了。《诗》中说:“人家有过这样的话,没有聪明人不像愚蠢的。”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事或为之,适足以败之;或备之,适足以致之(1)。何以知其然也?秦皇挟《录图》(2),见其传曰(3):“亡秦者胡也。”因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4),筑脩城(5)。西属流沙(6),北击辽水(7),东结朝鲜(8),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9)。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10),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11),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12),一军守九嶷之塞(13),一军处番禺之都(14),一军守南野之界(15),一军结馀干之水(16),三年不解甲弛弩(17)。使监禄无以转饷(18),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19),以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吁宋(20)。而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适戍以备之(21)。当此之时,男子不得脩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缕(22),羸弱服格于道(23),大夫箕会于衢(24)。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于是陈胜起于大泽(25),奋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戏(26)。刘、项兴义兵,随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祸在备胡而利越也。欲知筑脩城以备亡,而不知筑脩城之所以亡也。发适戍以备越,而不知难之从中发也。
夫鹊先识岁之多风也(27),去高木而巢扶枝(28),大人过之则探(29),婴儿过之则挑其卵,知备远难而忘近患。故秦之设备也,乌鹊之智也。
【注释】
(1)致:招致。
(2)秦皇:秦始皇(前259—前210),即嬴政,一称赵政。秦王朝建立者,前246—前210年在位。按,关于此事,许慎注:挟(xié),铺也。秦博士卢生使入海,还奏《录图书》于始皇帝。吴承仕《淮南旧注校理》:“挟”当为“披”。按,披,张开。铺,铺陈。
(3)传(zhuàn):解说的文字。
(4)蒙公:即蒙恬。秦初名将,被秦二世逼迫而自杀。杨翁子:秦将。
(5)脩城:即长城。
(6)西属流沙:许慎注:起陇西临洮县。按,即甘肃临洮,地近大沙漠。
(7)击:通“系”,连结。辽水:指辽河,今辽宁淩河以东。
(8)朝鲜:许慎注:乐浪。按,指今朝鲜平安南道、平安北道等地。
(9)挽:拉,牵。
(10)越:指今中国南方岭南一带。翡翠:许慎注:翡,赤雀;翠,青雀。珠玑:圆者为珠,不圆者为玑。
(11) 尉屠睢:许慎注:秦将。按,《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中载:“又使尉(佗)屠睢(suī)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史记》索隐:“尉,官也。他,赵他也。屠睢,人姓名。”依《史记》所载,当为赵他、屠睢两人。
(12)镡(xín)城:许慎注:在武陵西南,接郁林。按,古县名,治所在今湖南靖县西南。
(13)九嶷:许慎注:在零陵。按,在湖南宁远南。
(14)番禺(pān yú):许慎注:在南海。按,今广东广州市南。
(15)南野:许慎注:在豫章。按,今江西南康西南章水南岸。
(16)馀干:许慎注:在豫章。按,在今江西东北部,信江下游,西滨鄱阳湖。
(17)弛(chí):放松。
(18)监禄:秦将。《史记·平津侯主父偃列传》:“使监禄凿渠运粮。”《史记》集解韦昭注:“监御史名禄也。”无以:王念孙《读书杂志》:“无以”二字,后人所加。《困学纪闻》引此,无“无以”二字。
(19)凿渠:许慎注:凿通湘水、离水之渠也。按,即今广西兴安境内之灵渠。沟通湘江和漓水,联系珠江和长江水系,长34公里。为古代著名水利、航运工程。
(20) 西呕(ōu):古越人的一支,秦汉时分布在岭南广大地区。译吁宋:西呕君主。
(21) 适(zhé)戍:被谪贬获罪戍边的人。
(22)剡麻:用麻编织。剡,通“(yǎn)”,接续。考:成。
(23)格:通“辂”,挽车之横木。
(24)箕会:许慎注:以箕于衢会敛。按,即苛敛民财义。衢(qú):四通八达之路。
(25)陈胜:字涉。许慎《兵略训》注谓“汝阴”人。《史记·陈涉世家》:“陈胜者,阳城人也。”明李贤等撰《明一统志》卷七:凤阳府。阳城,在宿州南,秦县,陈胜生于此。汉属汝南郡。大泽:今安徽宿县西南。
(26)戏:许慎注:地名,在新丰。按,在今陕西临潼西。
(27)鹊:王念孙《读书杂志》:“鹊”上脱“乌”字。《初学记·天部上》、《太平御览·天部》九、《白帖》二引此,皆有“乌”字。
(28)扶:旁。
(29)(kòu):幼鸟。
【译文】
事情有的想干成它,却恰好能够使它失败;有的想防备它,却能够招致它到来。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秦始皇展现方士送来的《录图书》,看到上面记载说:“灭亡秦朝的是‘胡’。”因此征发士卒五十万,派蒙恬、杨翁子为将,率兵修筑长城。西部连接流沙,北面连缀辽水,东部连接朝鲜,中国各地拉着车子转运粮饷。又想得到越地的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之类,于是派尉屠睢率兵五十万,分为五路大军,一军占领镡城的峻岭,一军把守九嶷的险塞,一军镇守番禺的都城,一军守卫南野的边界,一军结集在馀干洞庭之畔,三年不解下兵甲放松弓弩。因派监禄无法转运粮饷,又发动士卒开凿渠道,沟通湘江、漓水,使粮道畅通,来和越人作战,杀死西呕君主译吁宋。而越人都潜入深山密林之中,和禽兽相处,没有人肯当秦人的俘虏。越人互相设置勇武之人作为首领,在夜间袭击秦兵,大败秦军。杀死尉屠睢,秦军伏尸流血数十万,于是又征发戍卒来防备越人。在这个时候,男子不能够整治农田,妇女不能够续麻纺线,老弱都在道上拉车,大夫在道路上公开苛敛民财。生病的人无法奉养,死亡的人不能得到安葬。在这种情况下陈胜在大泽乡起兵反秦,奋臂大呼,天下席卷响应,并且一直打到秦都附近。刘邦、项羽兴起义兵,天下随着而平定,就像折断槁木摇落枯叶一样,秦二世便失去了天下政权。祸患在于防备“胡”人而贪图越地的奇珍。想筑起长城来防备胡人,不知道修筑长城正是导致灭亡的原因。发动戍卒来防备越人,而不知道灾难正是从中产生的。
喜鹊预先知道年内风的大小,离开高的树枝而在近枝上筑巢,大人经过就会伸手抓取小鸟,婴儿经过也会拨动鸟卵,知道防备远方的灾难,而忘记近处的患祸。因此秦国的设置防备,不过是乌鹊的智慧罢了。
或争利而反强之,或听从而反止之,何以知其然也?鲁哀公欲西益宅(1),史争之(2),以为西益宅不祥(3)。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数谏,不听,乃以问其傅宰折睢(4),曰:“吾欲益宅,而史以为不祥,子以为何如?”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5),西益宅不与焉。”哀公大悦而喜。顷复问曰:“何谓三不祥?”对曰:“不行礼仪,一不祥也;嗜欲无止,二不祥也;不听强谏,三不祥也。”哀公默然深念(6),愤然自反(7),遂不西益宅。夫史以争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争而反取之也。
知者离路而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8)。夫兒说之巧(9),于闭结无不解。非能闭结而尽解之也,不解不可解也。至乎以弗解之者(10),可与及言论矣(11)。
【注释】
(1)鲁哀公:春秋鲁国最后一个国君,名将,在位27年。
(2)史:史官,掌管记事、祭祀等。争(zhènɡ):谏争。
(3)西益宅:许慎注:筑旧宅之西,更以为田宅,不止益。按,《风俗通义》认为,西益宅妨害家长。
(4)宰折睢(suī):许慎注:傅姓名。《论衡·四讳篇》作“宰质睢”。《太平御览》卷一百八十《居处部》八作“曼折曜”。
(5)三不祥:亦见于《说苑·君道》,晏子云“国有三不祥”。
(6)默然:沉思的样子。
(7)愤然:沉痛的样子。《论衡·四讳》作“慨然自反”。《太平御览》卷一百八十《居处部》八引,“愤”作“喟”。
(8)“愚者”句:依前文意,当作:愚者守路而失道。
(9)兒(ní)说:宋国大夫。
(10)弗解之:刘绩《补注》本作“弗解解之”,当是。
(11) 言论:议论,谈论。按,本则亦载于《论衡·四讳》、《新序》卷五、《孔子家语·正论》。
【译文】
有的以利谏争而反使之固执己见,有的听从反而能制止他,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鲁哀公想向西扩大自己的房宅,史官据理阻止,认为向西扩大住宅不吉祥。鲁哀公变了脸色而大发脾气,左右的人多次劝谏都不听从,于是便向他的师傅宰折睢询问说:“我想增加房宅的面积,而史官认为这样做不吉祥,你认为怎样?”宰折睢说:“天下有三件事不吉祥,向西扩大房宅不在其中。”鲁哀公听了十分高兴。紧接着又问:“什么是三不祥?”回答说:“不实行礼义,一不吉祥;嗜欲无度,二不吉祥;不听强力劝说,三不吉祥。”哀公听了,沉默了一会反复思考自己的举动,很沉痛地自我反省,于是不再向西扩大房宅了。史官用谏争的办法认为可以制止他,而不知道不争辩反而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聪明的人离开小路而得到大道,愚蠢的人遵循小路而失去大道。兒说的巧技,对于闭结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但是并非他真的能将所有的闭结全部解开,而是不去解不能够解开的解,以不解为解。等到用不解来解开闭结,便能够和他谈论道了。
或明礼义、推道礼而不行(1),或解构妄言而反当(2),何以明之?孔子行游,马失(3),食农夫之稼,野人怒,取马而系之。子贡往说之,卑辞而不能得也(4)。孔子曰:“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人,譬犹以大牢享野兽(5),以《九韶》乐飞鸟也(6),予之罪也,非彼人之过也。”乃使马圉往说之(7),至见野人曰:“子耕于东海,至于西海,吾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野人大喜,解马而与之。
说若此其无方也,而反行;事有所至,而巧不若拙。故圣人量凿而正枘(8)。夫歌《采菱》(9),发《阳阿》(10),鄙人听之,不若此《延路》、《阳局》(11)。非歌者拙也,听者异也。故交画不畅(12),连环不解,物之不通者,圣人不争也。
【注释】
(1)礼:履行、实行。
(2)解构:附会,诡曲。
(3)失(yì):逃逸。
(4)“子贡往”二句:王念孙《读书杂志》:“子贡”上脱“使”字。《太平御览》引此有“使”字。“卑”当为“毕”,字之误也。《吕氏春秋》作“毕辞”。
(5)大(tài)牢:古代祭祀以牛、羊、豕三牺齐备为大牢。
(6)《九韶》:传说的虞舜乐名。见于《列子·周穆王》。《尚书·益稷》有“《箫韶》九成”。即《九韶》。
(7)马圉(yǔ):养马的人。
(8)枘(ruì):榫(sǔn)头。
(9)《采菱》:楚歌曲名。
(10)《阳阿》:楚歌曲名。
(11) 《延路》、《阳局》:许慎注:鄙歌曲也。
(12)畅:畅通。
【译文】
有的阐明礼义、推行道术而行不通,有的附会胡说反而适当,怎么能说明这个问题?孔子到外面出游,马跑散了,并且吃了农夫的庄稼,农夫非常愤怒,拉住马而扣了起来。孔子派善于辞令的子贡去劝说,好话说尽了但是却不能牵回马。回报给孔子,孔子说:“用别人听不进去的话去劝说,比如就像准备三牺大礼给野兽享用,用高雅的《九韶》去让飞鸟欣赏,这是我的罪过,不是那个人的过错啊。”于是派养马的人去劝说,到达后见到在田野里耕作的农夫说:“您在东海边耕田,土地一直到达西海,我的马逃散,怎么能不吃你的禾苗呢?”农人听了非常欢喜,解下马交给了养马人。
像这样劝说别人是没有道理的,却反而能行得通;一切事情都有它所要达到的要求,奇巧反而不如笨拙。因此圣人衡量凿子大小才能放下榫头。唱起了《采菱》,又连缀了《阳阿》,卑俗人听了,不如那些低下的《延路》、《阳局》更合乎口味。不是唱歌的人笨拙,是因为听的人欣赏能力有所不同。因此交相错画不能畅通,像连环一样不能解开,这些万物之中不能通达的事情,圣人是不去争取的。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义者,众庶之所高也。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严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国亡者,不同于时也(1)。
昔徐偃王好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2)。王孙厉谓楚庄王曰(3):“王不伐徐(4),必反朝徐。”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义,不可伐。”王孙厉曰:“臣闻之,大之与小,强之与弱也,犹石之投卵,虎之啗豚(5),又何疑焉?且也为文而不能达其德(6),为武而不能任其力,乱莫大焉。”楚王曰:“善!”乃举兵而伐徐,遂灭之。此知仁义而不知世变者也。
【注释】
(1)同:《文子·微明》作“周”。
(2)陆地:沿着陆路。三十二:《韩非子·五蠹》、《后汉书·东夷传》、《博物志》、《水经注》并作“三十六国”。
(3)王孙厉:楚臣。楚庄王:《韩非子·五蠹》作“荆文王”。《说苑·指武》作“楚文王”。楚文王(?—前675),芈姓,熊氏,名赀。春秋楚君,在位13年。始都郢。
(4)徐:春秋时大国,中心在今江苏泗洪一带。
(5)啗(dàn):食。
(6)且也:《四库全书》本作“且夫”。
【译文】
仁惠的人,是百姓所仰慕的;讲大义的人,是大众所崇敬的。做人民所仰慕的事情,实行人民所认为崇高的行为,这是严厉的父亲所用来教育儿子,忠臣所用来侍奉国君的准则。然而世间有的采用了它而身死国灭的,这是因为时代不同的缘故。
从前徐偃王爱好仁义,当时沿着陆路而来朝拜的有三十二个国家。王孙厉对楚王说:“君王不讨伐徐国,必定要反过来朝拜徐国。”庄王说:“偃王是有道的君主,爱好仁义,不能够侵伐。”王孙厉说:“我听说,楚国和徐国,在大对于小、强对于弱方面,差距很大,对付徐国就像用石头投向鸡蛋,老虎吃小猪一样,又有什么疑虑的呢?况且推行文德而不能遍施他的德泽,从事武力而不能用尽他的力量,惑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楚王说:“好!”于是举兵侵伐徐国,于是便很快把它消灭了。这是只知道推行仁义而不知道世道变化的例子。
申、杜茝,美人之所怀服也,及渐之于滫,则不能保其芳矣(1)。古者五帝贵德,三王用义(2),五霸任力。今取帝王之道,而施之五霸之世,是由乘骥逐人于榛薄(3),而蓑笠盘旋也(4)。
今霜降而树谷(5),冰泮而求获(6),欲其食则难矣。故《易》曰“潜龙勿用”者(7),言时之不可以行也。故“君子终日乾乾(8),夕惕若厉(9),无咎(10)”。终日乾乾,以阳动也;夕惕若厉,以阴息也。因日以动,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
夫徐偃王为义而灭,燕子哙行仁而亡(11),哀公好儒则削(12),代君为墨而残(13),灭亡削残,暴乱之所致也。而四君独以为仁义、儒墨而亡者(14),遭时之务异也(15),非仁义、儒墨不行。非其世而用之,则为之擒矣。
【注释】
(1)“申(jiāo)”四句:化自《荀子·劝学》。,同“茮(jiāo)”、“椒”。申茮,香草名。杜茝(zhǐ):香草名。怀服,怀藏,佩戴。渐(jiān),北宋本原作“惭”。《道藏》本作“渐”。据正。滫(xiǔ),臭汁,污水。
(2)王:北宋本原作“五”。《道藏》本作“王”。据正。
(3)逐:北宋本原作“遂”。《道藏》本作“逐”。据正。
(4)蓑笠盘旋:像竹笠那样,绕之盘旋。
(5)树:种植。
(6)泮(pàn):解冻。
(7)潜龙勿用:喻人隐居不出,静处不动。见《周易·乾卦》“初九”爻辞。
(8)乾乾:勤勉努力。
(9)惕若:警惕的样子。厉:危险。
(10)咎:灾祸。见《周易·乾卦》“九三”爻辞。
(11) “燕子哙(kuài)”句:许慎注:子哙,燕王也。苏代说子哙让国,遂专政,齐伐燕,大败之,哙死也。按,载《战国策·燕策》,亦载于《史记·燕召公世家》。
(12)哀公:鲁哀公。与孔子同时,曾数次被齐侵犯而割地。则:刘绩《补注》本作“而”。
(13)代:古国名,前475年为赵襄子所灭,在今河北蔚县一带。
(14)以为:《道藏》本无“为”字。据正。
(15)时之:北宋本原作“之时”。刘绩《补注》本作“时之”。据正。
【译文】
申茮、杜茝,是美人所怀藏佩戴的,等到把它浸渍到臭水之中,那么便不能保持它的芳香了。古时候五帝以德性为贵,三王重视道义,五霸任用武力。现在采用五帝三王之道,而在五霸之世施行,这样就像乘着千里马在树木草丛中追逐人群,而只能像竹笠那样盘旋。
如今在霜降时去种谷子,冰雪解冻时而求得收获,想要收获果实就难了。因此《周易》中说,人隐居不出静处不动,说的是时节不合不能够施行。因此君子昼则勤勉,夜则警惕,虽处险境也没有灾殃。昼则勤勉,是按照阳气行动;夜则警惕,是按照阴气休息。按照白天而活动,按照夜间而休息,只有掌握了道术的人才能实行它。
徐偃王因为推行大义而被消灭,燕子哙实行仁德而灭亡,鲁哀公爱好儒术而使国家削弱,代君信奉墨子学说而遭残杀,灭亡削残,是暴乱所造成的。而这四个国君只是因为推行仁义、儒墨而灭亡,也是由于时代形势的变化不同而形成的,不是说仁义、儒墨不能实行。不是在适宜的时代而使用它,那么就要被人擒住了。
夫戟者所以攻城也,镜者所以照形也。宫人得戟(1),则以刈葵(2);盲者得镜,则以盖卮,不知所施之也。故善鄙不同,诽誉在俗;趋舍不同,逆顺在君(3)。
狂谲不受禄而诛(4),段干木辞相而显(5),所行同也,而利害异者,时使然也。故圣人虽有其志,不遇其世,仅足以容身,何功名之可致也?
【注释】
(1)宫人:指宦官和侍从。
(2)刈(yì):砍,割。
(3)“故善鄙”四句:《文子·微明》:“故善否同,非誉在俗;趋行等,逆顺在时。”
(4)“狂谲(jué)”句:许慎注:狂谲,东海之上人也。耕田而食,让不受禄。大公以为饰虚乱民而诛。按,《论衡·非韩》亦载其事。
(5)段干木:战国魏隐士,受魏文侯礼敬。
【译文】
长戟是用来攻城的,明镜是用来照形的。宦者得到戟,只能用来砍冬葵;瞎子得到镜子,就用来盖酒器,不知道它们所施用的地方。因此好坏不同,诽谤赞誉在于世俗;取舍不同,背逆顺从在于国君。
狂谲高洁不受姜太公俸禄而被杀,段干木清高辞去相位而名显天下,这二人所具有的品行是相同的,但是利害是这样的不同,是时代造成了这个样子。因此圣人即使有他的志向,没有遇到合适的时代,仅仅能够容得一身,功业名位怎么能够得到呢?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行,则有以任于世矣(1)。知天而不知人,则无以与俗交;知人而不知天,则无以与道游。
单豹倍世离俗(2),岩居谷饮,不衣丝麻,不食五谷(3),行年七十,犹有童子之色。卒而遇饥虎,杀而食之。张毅好恭(4),过宫室廊庙必趋(5),见门闾聚众必下,斯徒马圉(6),皆与伉礼(7),不终其寿,内热而死(8)。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脩其外而疾攻其内。故直意适情(9),坚强贼之(10);以身役物(11),则阴阳食之(12),此皆载务而戏乎其调者也(13)。
得道之士,外化而内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14),内不化所以全其身也。故内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诎伸,嬴缩卷舒(15),与物推移,故万举而不陷。所以贵圣人者,以其能龙变也(16)。今捲捲然守一节(17),推一行(18),虽以毁碎灭沉,犹且弗易者,此察于小好,而塞于大道也。
【注释】
(1)任:行事。《文子·微明》作“经”。
(2)单豹:鲁国隐士。事载《庄子·达生》、《吕览·必己》。
(3)不食五谷:指辟谷、导引行气。
(4)张毅:好礼之人。恭:恭敬有礼。
(5)廊庙:代指朝廷。
(6)斯徒:服劳役供使唤之人。斯,通“厮”。《道藏》本作“斯”,刘绩《补注》本作“厮”。马圉(yǔ):养马的人。
(7)伉(kànɡ)礼:彼此以礼相待。
(8)内热:心火过盛之病。
(9)直意适情:任凭心意而适合自己行事。
(10)贼:残害。
(11) 役物:役使外物,即外物归我所有。
(12)食:亏损、伤害。
(13)载务:全力追求。载,满。戏:顾广圻《校淮南子》:“戏”疑作“亏”。
(14)入人:《文子·微明》作“知人”。按,“得道”至“全其身也”,化自《庄子·知北游》。
(15)嬴(yínɡ)缩:进退。嬴,通“赢”,前行。
(16)龙变:像龙一样万端变化。
(17)捲(quán)捲然:勤苦用力的样子。
(18)一行:一种德行。也指特殊行为。
【译文】
知道天道所具有的规律,知道人们所行的方向,那么在世界上便有用来行事的目标了。如果只知道天道而不知道人事,那么便没有办法与世俗交往;知道人事而不知天道,那么便不能与道一起遨游。
鲁隐士单豹离开人群告别世俗,居住在山穴之中,喝的是山泉之水,不穿丝帛和麻布,不吃五谷粮食,到了七十岁的时候,还有儿童一样的容貌。最后碰到一只饥饿的老虎,遭到扑杀而被吃掉。张毅是一个特别讲究礼义的人,经过贵族的宫室、君王的朝廷,必定跑步离开,看到里闾聚集众人的地方,必定恭敬地下车,就是遇到服役养马的人,都向他们行礼问安,但是最终不得长命,因引起内热而死。单豹善于修炼他的内心,而老虎却吃了他的形体,张毅善于修炼自己的外表,但是利火攻破它的内部。因此任凭心意适合性情而行事,那么坚韧刚强的东西就要残害他;拿自己本身去役使外物,那么阴阳变化就会伤害他,这些人都是全力追求一个方面的利益,而使自己的和气受到亏损。
得道的人,外部变化而内部不加变化。外部行为经常变化是为了与世人和谐相处,内部不变化是用来保全他的身心。因此内部有固定的操守,而外部就能够屈伸变化,或长或短或卷曲或舒展,与外物一起变迁,因此即使有万种举动也不会陷入失败。所以尊重圣人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能像龙一样的变化。现在辛勤地持守一种节操,推行一种德行,即使是达到粉身碎骨的程度,也还不能改变初衷,这只是见到了小的好处,而在大道上却被堵塞了。
赵宣孟活饥人于委桑之下(1),而天下称仁焉;荆佽非犯河中之难(2),不失其守,而天下称勇焉。是故见小行则可以论大体矣。
田子方见老马于通(3),喟然有志焉(4),以问其御曰:“此何马也(5)?”其御曰:“此故公家畜也,老罢而不为用(6),出而鬻之(7)。”田子方曰:“少而贪其力,老而弃其身,仁者弗为也。”束帛以赎之(8)。罢武闻之(9),知所归心矣。
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对曰:“此谓螳蜋者也。其为虫也,知进而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庄公曰:“此为人,必为天下勇武矣。”回车而避之。勇武闻之,知所尽死也(10)。
故田子方隐一老马(11),而魏国载之(12);齐庄公避一螳蜋,而勇武归之;汤教祝网者(13),而四十国朝;文王葬死人之骸(14),而九夷归之;武王荫暍人于樾下(15),左拥而右扇之,而天下怀其德;越王句践一决狱不辜(16),援龙渊而切其股(17),血流至足,以自罚也,而战武士必其死(18)。故圣人行之于小,则可以覆大矣;审之于近,则可以怀远矣。
孙叔敖决期思之水(19),而灌雩娄之野(20),庄王知其可以为令尹也;子发辨击剧而劳佚齐,楚国知其可以为兵主也(21)。此皆形于小微,而通于大理者也。
圣人之举事,不加忧焉,察其所以而已矣。
【注释】
(1)赵宣孟(?—前601):即赵盾,谥号宣。春秋晋国大夫。曾治政三朝。委桑:阴翳(yì)下垂的桑树。此条载于《左传·宣公二年》、《吕览·报更》。
(2)河:《吕览·知分》作“江”。
(3)田子方:魏人,学于子夏,为魏文侯师。通:许慎注指“道”。按,《孙子兵法·地形》梅尧臣注:通,道路交达。《韩诗外传》卷八作“道”。
(4)喟(kuì)然:叹息的样子。
(5)此:北宋本原作“比”。刘绩《补注》本作“此”。据正。
(6)罢:通“疲”,羸弱。
(7)鬻(yù):卖。
(8)束帛:帛五匹为束。古代用作聘问的礼物,也用作婚丧、朋友相赠的礼品。
(9)罢(pí)武:老病军人。本则亦载于《韩诗外传》卷八。
(10)“齐庄公”段:此则亦见《韩诗外传》卷八。《庄子·人间世》载其事,喻不自量力。齐庄公,春秋齐君,名光,在位6年。因淫乱被杀。“其为虫”三句,指赞其勇武轻视敌人。
(11) 隐:哀痛。
(12)载:通“戴”,爱戴。
(13)“汤教”句:许慎注:昔汤出,见四面张网者,汤教去其三面,祝曰:“欲上者上,欲下者下,无入吾网。”按,此则载于《吕览·异用》,《史记·殷本纪》、《新序》五亦载之。
(14)“文王”句:许慎注:文王治灵台,得死人之骨,夜梦死人呼而请葬。于旦,文王反葬以五大夫之礼。按,此则载于《吕览·异用》。贾谊《新书》亦载之。
(15)“武王”句:许慎注:武王哀暍(yē)者之热,故荫之于樾(yuè)下。樾下,众树之虚也。按,樾,古楚语,指树荫。
(16)越王句践:春秋越君,前479—465年在位。曾被吴王夫差击败,屈辱求和,入臣于吴。后回国,卧薪尝胆,转弱为强,灭亡吴国,并成为诸侯霸主。不辜:即无罪。
(17)龙渊:宝剑名。为欧冶子、干将所造。见《越绝书·记宝剑》。
(18)必:通“毕”,全部。
(19)期思之水:即淠(pì)水,又名沘(bǐ)水。利用源于沘山之水,汇于芍陂(今寿县安丰塘为其一部分)。
(20) 雩(yú)娄之野:许慎注:今庐江是。按,故址在今河南固始东。庐江、金寨、固始、商城相毗邻。期思、雩娄灌区,是我国古代最早大型水利工程,至今受益。(详见陈广忠《淮南子科技思想》,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
(21) “子发”二句:许慎注:辨,次第也。击剧,次第罢劳之赏,各有等齐也。或曰:子发辨击之劳佚齐。子发筑设劳逸之节,是以楚知可为兵。齐,同。按,辨,有辨别次第等级之意。击,相当。剧,难。
【译文】
赵宣孟救活了在桑树荫下饥饿的人,天下称颂他的仁惠;荆国佽非触犯江中的大害,没有失去他的勇气,天下称颂他的勇敢。因此见到小的行止那么便可以论及大的取向了。
田子方在路上看到一匹老马,深有感触地叹息了一声,问那牵马的人说:“这是一匹什么马?”牵马的人说:“这原是你家里喂养的一匹马,因为年老体衰而不中用了,所以拉出来卖掉它。”田子方说:“年轻的时候图它的力气,老了就抛弃它,这是有仁德的人所不愿做的。”于是用五匹丝绸把它赎了回来。年老疲弱的军人听到这件事,知道自己的心愿该归附何方了。
齐庄公外出打猎,有一个虫子举起它的脚将要跟庄公的车轮搏斗,庄公问他的御夫说:“这是什么虫子?”御夫回答说:“这是一种叫螳螂的虫子。这种虫子,知道前进而不知道后退,它不估计自己的力量而敢于轻视它的敌人。”庄公说:“它要是作为一个人的话,必定是天下很勇敢的人了。”于是庄公便倒转车子来回避它。那些勇敢的人听到这件事,都懂得自己应该怎样为国效力了。
因此田子方哀怜一匹老马,而魏国的人拥戴他;齐庄公回避一个螳螂,而天下勇武的人归向他;商汤让兽网撤去三面,而四十个国家朝拜他;周文王用礼节安葬死人骨骸,而九夷归附他;周武王把中暑的人安置在树荫之下,左面拥抱着右边给他扇扇子,而天下的人怀念他的恩德;越王句践一次断案错杀无罪之人,拿起龙渊之剑切开自己的大腿,血流至脚,用来自我惩罚,而战斗的武士就有了必死的决心。因此圣人在小处推行其政,那么便可以影响到大众;在近处行事审慎,那么就可以使远方的人归附了。
孙叔敖决开期思之水,来灌溉雩娄的田地,楚庄王知道他可以担任令尹;子发能够辨别难易优劣的名次,而使劳逸各自得到等同的待遇,楚君知道他可以成为领兵的主帅。这些都是在微小的地方体现出了他们的美德,而在大的道理上便可以通达了。
圣人的行事,不会增加自己的忧虑,观察他的行止和目的就清楚了。
今万人调钟,不能比之律,诚得知者,一人而足矣。说者之论,亦犹此也。诚得其数,则无所用多矣。夫车之所以能转千里者,以其要在三寸之辖(1)。夫劝人而弗能使也,禁人而弗能止也,其所由者非理也(2)。
昔者卫君朝于吴(3),吴王囚之(4),欲流之于海者(5)。说者冠盖相望而弗能止。鲁君闻之(6),撤钟鼓之县,缟素而朝(7)。仲尼入见,曰:“君胡为有忧色?”鲁君曰:“诸侯无亲,以诸侯为亲;大夫无党,以大夫为党。今卫君朝于吴王,吴王囚之,而欲流之于海,孰卫君之仁义而遭此难也。吾欲免之而不能,为奈何?”仲尼曰:“若欲免之,则请子贡行。”鲁君召子贡,授之将军之印。子贡辞曰:“贵无益于解患,在所由之道。”敛躬而行(8),至于吴,见太宰嚭(9)。太宰嚭甚悦之,欲荐之于王。子贡曰:“子不能行能行说于王(10),奈何?吾因子也。”太宰嚭曰:“子焉知嚭之不能也?”子贡曰:“卫君之来也,卫国之半曰:‘不若朝于晋’;其半曰:‘不若朝于吴。’然卫君以为吴可以归骸骨也,故束身以受命(11)。今子受卫君而囚之,又欲流之于海,是赏言朝于晋者,而罚言朝于吴也。且卫君之来也,诸侯皆以为蓍龟(12)。兆今朝于吴而不利(13),则皆移心于晋矣。子之欲成霸王之业,不亦难乎?”太宰嚭入,复之于王,王报出令于百官曰(14):“比十日(15),而卫君之礼不具者,死。”子贡可谓知所以说矣。
【注释】
(1)辖(xiá):即安装在车轮末端的挡铁,用以挡住车轮,不使脱落。
(2)所由者:指所采用的方法。
(3)卫君:即卫出公,姬姓,名辄。春秋末卫君,在位12年。“朝于吴”事在卫出公十年(前483年)。载于《左传·哀公十二年》。
(4)吴王:即吴王夫差。
(5)者:刘绩《补注》本无“者”字。
(6)鲁君:即鲁哀公。
(7)缟(ɡǎo)素:指丧服。
(8)敛躬:收敛身形。指秘密出使。
(9)太宰嚭(pǐ):伯氏,名嚭,春秋楚人,后奔吴,任为太宰,得吴王宠幸。
(10)能行:刘绩《补注》本无。疑衍。
(11) 束身:比喻归顺,投案。
(12)“诸侯”句:许慎注:以为蓍龟,以卜朝吴之吉凶也。按,蓍(shī),蓍草,古代用以占卜。
(13)兆:刘绩《补注》本移“蓍龟”下,《四库全书》本同。
(14)令:北宋本原作“今”。《道藏》本作“令”。据正。
(15)比:等到。
【译文】
现在万人调试大钟,不能和六律相协调,如果明白其中的音理,一个人就足够了。游说者的论辩,也像这样。如果能掌握其中的方法,那么不必要说很多话便可以办到了。车子之所以能够运行千里的原因,是因为它的要害在于三寸长的车辖。劝说人但不能使他心服,禁止人但不能使他停止,是他所采用的方法没有道理而造成的。
从前卫出公到吴国会盟,吴王把他囚禁起来,要把他流放到海岛上。游说劝谏的人一路上络绎不绝而不能制止。鲁哀公听说这件事,撤掉悬挂着的钟鼓,穿着白色素服来上朝。仲尼上朝拜见哀公,说:“国君为什么有忧虑的神色?”鲁哀公说:“诸侯没有亲近的,把诸侯作为最亲近的;大夫没有亲族,把大夫作为亲族。现在卫君到吴国朝见,吴王把他囚禁起来,而要流放到海岛上去,没有想到卫君这样的仁义之人却遭到这样的灾难。我想使他免除灾难却办不到,对这件事怎么办呢?”孔子说:“如果想使卫君免除灾难,那么就请子贡出使一趟。”鲁哀公召见了子贡,授给他将军的印玺。子贡推辞说:“高贵的地位对解除祸患没有帮助,在于所实行的方法。”他便秘密出行,到了吴国,拜见太宰嚭。太宰嚭十分高兴,想把他推荐给吴王。子贡说:“您自己不能够劝说吴王听从,我怎么依靠您引见呢?”太宰嚭说:“您怎么知道我不能劝说吴王呢?”子贡说:“卫君到吴国来的时候,卫国中的一半人说:‘不如去向晋国朝拜’;另一半说:‘不如去向吴国朝拜。’但是卫君认为吴国能够归还自己的骸骨,因此归顺吴国并接受了命令。现在您接受了卫君却把他囚禁起来,又要把他流放到海岛上去,这是奖励那些主张向晋国朝拜的人,而惩罚那些主张向吴国朝拜的人。况且卫君来的时候,诸侯都认为占卜出现吉兆。现在表明朝拜吴国大为不利,那么都会把心意转向晋国方面去。你们想要成就霸王之业,不也是很困难的吗?”太宰嚭入宫,把子贡的话报告给吴王,吴王对百官发出命令说:“等到十天,如果招待卫君的礼节不全备的话,处以死罪。”子贡可以说是知道用来游说的方法。
鲁哀公为室而太(1),公宣子谏(2):“室大,众与人处则哗,少与人处则悲,愿公之适。”公曰:“寡人闻命矣。”筑室不辍(3)。公宣子复见曰:“国小而室大,百姓闻之,必怨吾君;诸侯闻之,必轻吾国。”鲁君曰:“闻命矣。”筑室不辍。公宣子复见曰:“左昭而右穆(4),为大室以临二先君之庙,得无害于子乎?”公乃令罢役除版而去之(5)。鲁君之欲为室,诚矣。公宣子止之,必矣。然三说而一听者,其二者非其道也。
夫临河而钓(6),日入而不能得一儵鱼者(7),非江河鱼不食也,所以饵之者非其欲也。及至良工执竿,投而擐唇吻者(8),能以其所欲而钓者也。夫物无不可奈何,有人无奈何(9)。铅之与丹,异类殊色,而可以为丹者,得其数也(10)。故繁称文辞(11),无益于说,审其所由而已矣。
【注释】
(1)太:与“大”同。《道藏》本作“大”。
(2)公宣子:鲁大夫。
(3)辍(chuò):停止。
(4)“左昭”句:许慎注:昭、穆,先君宗庙。按,古代宗庙祭祀,始祖居中,左为“昭”,右为“穆”。别父子、远近、长幼、亲疏之序。
(5)版:筑墙用的夹板。
(6)钓:北宋本原作“均”。《道藏》本作“钓”。据正。
(7)儵(tiáo)鱼:鱼名,即小白鱼。
(8)擐(huàn):穿透。
(9)“夫物无”二句:许慎注:言物皆可术而治也。事有人材所不及,无奈之何也。按,奈何,怎么处理。
(10)“铅之于丹”四句:道家用铅与丹进行化学反应,可以得到一种丹。古代道家用作养生之药物。
(11) 繁称文辞:即繁琐的称说,美丽的文辞。
【译文】
鲁哀公想建造一个大的宫室,大夫公宣子劝谏说:“宫室规模巨大,和众人相处则喧闹不堪,与少数人相处就会孤独冷清,希望国君考虑合适的方案。”鲁哀公说:“我知道了。”继续施工不停止。公宣子第二次又劝谏说:“国家小而修建的宫室大,百姓听说,必定埋怨君主;诸侯听说,一定轻视君主。”鲁哀公说:“我知道了。”仍然筑室不停止。公宣子第三次又劝告鲁哀公说:“左边是先祖的宗庙,右边是先君之庙,你建的宫室夹在二位先君中间,难道对你没有妨碍吗?”鲁哀公听了,于是便下令遣散劳工,拆除版筑而撤离工地。鲁君想修建宫室,是诚心诚意的。公宣子制止他,也是必要的。但是三次劝说却只有一次能听从,是因为两次劝说不符合大礼。
在黄河边钓鱼,一整天不能够得到一条小白鱼,不是长江、黄河的鱼不食饵,而是所用的钓饵不符合它们的食性。等到高明的钓者手执钓竿,投到水中就能够穿通鱼的唇吻,这是因为跟鱼的食欲相一致而钓上来的。其实万物中没有不能够用术数来治理的,有的人力达不到对它没有办法而已。就像铅粉和丹砂,不同的种类两种色彩,但是可以转化生成丹,只有得到它的变化规律才能办到。因此繁琐的称说,美丽的辞藻,对于劝谏是没有任何帮助的,只要观察清楚它的解决途径就可以了。
物类之相摩近而异门户者(1),众而难识也。故或类之而非,或不类之而是;或若然而不然者,或不若然而然者。
谚曰:“鸢堕腐鼠(2),而虞氏以亡。”何谓也?曰:虞氏,梁之大富人也(3)。家充盈殷富,金钱无量,财货无赀(4)。升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积博其上(5),游侠相随而行楼下(6)。博上者(7),射朋张中,反两而笑(8)。飞鸢适堕其腐鼠,而中游侠(9)。游侠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敢侵犯,而乃辱我以腐鼠。如此不报,无以立务于天下(10)。请与公僇力一志(11),悉率徒属,而必以灭其家。”此所谓类之而非者也。
【注释】
(1)摩(mó):近。刘典爵《淮南子韵谱》断作“物类之相摩,近而异门户者”,疑非。
(2)鸢(yuān):老鹰。
(3)梁:许慎注:今之陈留浚(xùn)仪也。按,在今河南开封东南。
(4)赀(zī):估量,计算。
(5)积:《列子·说符》作“击”,敲、打义。博:一种赌博游戏。击博共十二棋,六黑六白,两人相博,每人六棋。
(6)楼下:《列子·说符》作“楼上博者”。疑“下”当作“上”。并断为下句。
(7)博上者:“上”字疑衍。
(8)“射朋”二句:许慎注:射朋张,上棋中之,以一反两也。按,游戏时能取中的叫射。朋,疑为“明”。《列子·说符》叫明琼,棋子名。张中(zhònɡ),即投中。反,翻。两,即两鱼,棋子名。《列子·说符》作“反两(tà)鱼而笑”,更准确。
(9)游侠:古代指重义轻生、解救人难的一类人。《史记》有《游侠列传》,专述其人其事。
(10)务:许慎注:势。按,《列子·说符》作“慬(qín)”。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曰:“务”当为“矜(jīn)”,字之误也。“慬”与“矜”古同声而通用。张湛注《列子》:“慬,勇也。”“势”与“勇”亦同义。
(11) 僇:通“勠(lù)”,并力。《列子·说符》:“至期日之夜,聚众积兵以攻虞氏,大灭其家。”
【译文】
万物种类之间互相接近而门径不同的现象,因为种类繁多而难于识别。因此有的相类似而实际不是,有的不类似而实际相似;有的像这样而不是这样,有的不像这样而实际是这样。
俗谚说:“老鹰口中掉下臭老鼠,而虞氏因此灭亡。”说的是什么意思?说的是:姓虞的人家,是开封的大富豪。家里富贵至极,金钱无法计算,财货无法估量。一天登上高楼,对着大路,摆起酒宴歌妓作乐,赌起博来,游侠相随从下面经过。楼上赌博时,投射明琼而中,翻过两鱼大笑不止。恰好老鹰衔着的臭老鼠,落在游侠身上。游侠互相商议说:“姓虞的富裕享乐的日子已经很久了,而且经常有看不起人的意思。我们不敢侵犯他,他却用臭老鼠来污辱我。如果这样我们却不敢去报复,就没有办法在天下站住脚跟了。请求大家齐心合力,率领全部徒众,一定消灭虞氏。”这就是所说的类似但实际不是的事例。
何谓非类而是?屈建告石乞曰(1):“白公胜将为乱。”石乞曰:“不然!白公胜卑身下士,不敢骄贤,其家无筦籥之信(2),关楗之固(3),大斗斛以出(4),轻斤两以内,而乃论之以不宜也?”屈建曰:“此乃所以反也。”居三年,白公胜果为乱,杀令尹子椒、司马子期(5)。此所谓弗类而是者也。
【注释】
(1)屈建:楚大夫。石乞:白公之党。
(2)筦籥(ɡuǎn yuè):钥匙。其形似古代乐器笙箫,用铁制成。
(3)关楗(jiàn):闭门的横木和加锁的木闩。
(4)斛(hú):十斗为一斛。
(5)子椒、子期:许慎注:皆白公之季父。按,已见《道应训》,《说苑·权谋》亦载之。
【译文】
什么叫不类似却是这样的?屈建告诉石乞说:“白公胜将要作乱。”石乞说:“不是这样!白公胜礼贤下士,不敢对贤才有任何骄傲的表示,他的家里没有作为信物的钥匙,门户不加门栓,用大斗卖出去,用小斗收进来,怎么却用这么不适宜的话来议论他?”屈建说:“这就是所用来作乱的征兆。”等了三年,白公胜果然作乱,杀掉令尹子椒、司马子期。这就是所说的不类似却是这样的例子。
何谓若然而不然?子发为上蔡令(1),民有罪当刑,狱断论定,决于令尹前(2)。子发喟然有悽怆之心(3)。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此其后,子发盘罪威王而出奔(4),刑者遂袭恩者,恩者逃之于城下之庐。踹足而怒曰(5):“子发视决吾罪而被吾刑(6),吾怨之憯于骨髓(7),使我得其肉而食之,其知厌乎(8)?”追者皆以为然,而不索其内,果活子发。此所谓若然而不若然者。
【注释】
(1)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周初蔡叔封地。
(2)尹:王念孙《读书杂志》:《太平御览·刑法部》二引此,无“尹”字。
(3)悽怆:悲感的样子。
(4)“子发”句:许慎注:盘,辟也。发得罪,辟于威王也。按,盘,通“般”,辟。辟,通“避”。威王,名熊商。战国楚君,在位12年。建天下强国。
(5)踹(chuài)足:顿足。刘绩《补注》本“踹足”上有“追者至”三字。疑脱。
(6)视:王念孙《读书杂志》:“视”当为“亲”,字之误也。
(7)憯(cǎn):痛恨。
(8)厌:满足。
【译文】
什么叫像这样却不是这样呢?子发担任上蔡令,百姓中有犯罪的应当判罪,判决结案之后,送到县令面前决定。子发叹了一口气露出悲伤的神色。罪人已经服刑但是没有忘记他的恩德。以后子发避罪楚威王而出逃,从前服刑的罪人便掩护对他有恩的子发,子发在城墙下的茅屋里躲藏起来。追赶的官吏来到,服刑的人顿足而愤恨地说:“子发亲自判我的罪并给我施加刑法,我痛恨他已入骨髓,假使我得到他而吃他的肉,恐怕也不会满足!”追赶的人以为确实是这样,而没有搜索茅屋内室,果然救活了子发。这就是所说的像这样却不是这样的例子。
何谓不然而若然者?昔越王句践卑下吴王夫差,请身为臣,妻为妾;奉四时之祭祀,而入春秋之贡职;委社稷,效民力;居隐为蔽,而战为锋行;礼甚卑,辞甚服,其离叛之心远矣。然而甲卒三千人,以擒夫差于姑胥(1)。此四策者,不可不审也。
夫事之所以难知者,以其窜端匿迹(2),立私于公,倚邪于正,而以胜惑人之心者也(3)。若使人之所怀于内者,与所见于外者,若合符节,则天下无亡国破家矣。夫狐之捕雉也(4),必先卑体弭耳(5),以待其来也。雉见而信之,故可得而擒也。使狐瞋目植睹(6),见必杀之势,雉亦知惊惮远飞,以避其怒矣。夫人伪之相欺也,非直禽兽之诈计也。物类相似若然,而不可从外论者,众而难识矣。是故不可不察也。
【注释】
(1)姑胥:山名、台名。在今苏州西南。
(2)窜端匿迹:掩饰事由真相。窜,隐藏。
(3)胜:通“称”,美好。
(4)捕:《太平御览》卷四百九十四《人事部》一百三十五、《兽部》二十一引作“搏”。雉:一种鸟,也叫野鸡。《说文》载有十四种。
(5)弭(mǐ):低下。
(6)瞋(chēn)目:瞪眼。植睹:许慎注:枉尾也。吴承仕《淮南旧注校理》:疑本文“睹”当作“脽(shuí)”。注文当云:“植脽,柱尾也。”柱尾,犹言竖尾矣。
【译文】
什么叫不是这样而像这样?从前越王句践卑身侍奉吴王,请求允许自己当奴仆,妻子当贱妾;供奉四时祭祀的礼品,春秋之时献上贡品;社稷托付给吴王,百姓献出自己的力量;吴王深居时给他作蔽障,在战斗的时候给他作前锋;礼节非常卑下,言辞非常恭顺,这个样子距离背叛之心已经很远了。虽然这样但是却以甲卒三千人,在姑胥山活捉了吴王夫差。这四个计策,不能够不审慎地对待它。
凡事之所以难于知道的原因,因为它们的事由真相被掩盖了,在公的后面大搞私货,在正的背后专搞邪道,而却以美言迷惑人心。如果使人的内心所怀藏的,能和在外面所表现的,像符节一样吻合,那么天下便没有灭亡的诸侯国和破败的大夫之家了。狐在捕杀野鸡的时候,必定首先低下身子耷下耳朵,等待野鸡的到来。野鸡相信了狐不会伤害它,因此狐就能够擒住野鸡了。假使狐瞪大眼睛竖起尾巴来对着它,野鸡见到这副被杀的势头,就会惊恐地高飞而去,以便避开狐的怒气。人们用虚伪来欺骗对方,还不仅仅像飞禽走兽那样欺诈的伎俩。万物类别之间类似的情况就像这样,而不能够从外部认识它,一般大众是很难识别的。因此不能够不审慎加以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