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俶真训
【题解】
高诱注:俶,始也。真,实也,说道之实,始于无有,化育于有。
本训是《淮南子》的宇宙起源论。文中把从天地开辟到万物形成,由近及远分成三个阶段。又把现实世界从“无”到“有”四个发展阶段做了横的剖析。这是对《庄子·齐物论》宇宙观的进一步深化。这种宇宙发展论虽不符合科学实际,但是它把宇宙的发展归结为物质世界的发展变化,这就从上帝造物说的传统观念中解放了出来。
文中把上古历史分为至德之世、伏羲氏、神农黄帝、昆吾夏后、周室之衰五个阶段。指出随着社会发展,纯朴消失,争斗不休,道德沦丧,失去人性的根本。其中虽有崇古非今的倾向,但也包含了肯定平等、公正、互助等积极思想。只有“内修道术”,而不“外饰仁义”,“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遗物反己”,才能返回到“俶真”状态。
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此)“乃高注本也。”
有始者(1),有未始有有始者(2),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3)。有有者(4),有无者(5),有未始有有无者(6),[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7)。]
【注释】
(1)有始者:高诱注指天地开辟之始也。
(2)“有未始有”句:高诱注:言万物萌兆,未始有始者,始成形也。
(3)“有未始有夫”句:高诱注:言天地合气,寂寞萧条,未始有也。夫未始有始,仿佛也。按,未始,未曾。
(4)有有者:高诱注:言万物始有形兆也。按,后“有”字,指现实存在的万物。
(5)有无者:高诱注:言天地浩大,言无可名也。按,“无”指物体以外的广大宇宙空间。
(6)有未始有有无者:高诱注:言道微妙,苞裹天地。“未始有有无者”,在“有无者”之前。
(7)[“有未始有夫”]句:此句北宋本脱。据《道藏》本补。按,以上化自《庄子·齐物论》。
【译文】
有天地开辟的时候,有未曾有开始的时候,有未曾有未曾有开始的时候。有现实存在的宇宙万物,有物体以外的广大宇宙空间,远的是未曾有的广大宇宙空间,再远的是未曾有的未曾有的广大宇宙空间。
所谓有始者:繁愤未发(1),萌兆牙蘖(2),未有形埒垠堮(3),无无蠕蠕(4),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
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5),被德含和(6),缤纷茏苁(7),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8)。
有未始有夫未始(者)有有始者(9):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虚无寂寞,萧条霄雿(10),无有仿佛气遂(11),而大通冥冥者也(12)。
【注释】
(1)繁愤:积聚散发的样子。
(2)萌兆:开始。牙蘖(niè):树木的嫩芽。牙,通“芽”。
(3)形埒(liè):北宋本原作“呼”。“呼”字形讹。当正。形,形朕。埒,畛域,际涯。垠堮(è):界限。王念孙《读书杂志》云:疑“垠堮”是“形埒”之注,而误入正文。
(4)无无:李哲明《淮南训义疏补》:按“无无”义不可晓,疑当作“冯冯”。《天文训》:“冯冯翼翼。”注:“无形之貌。”蠕蠕(rú):昆虫爬行的样子。
(5)优游:悠闲自得。竞:追逐。畅:通达。
(6)和:和合之气。
(7)缤纷:混杂。茏苁(lónɡ cōnɡ):聚集。
(8)兆朕(zhèn):与“形埒”义同,指际涯。
(9)未始者:《道藏》本无“者”字。疑衍。
(10)萧条:寂寥冷落的样子。霄雿(xiāo diào):虚无寂寞。
(11) 遂:成。
(12)大通:畅通。冥冥:昏暗的样子。北宋本原作“冝冝”。《道藏》本作“冥冥”。据正。
【译文】
所说的有开始的时候:是指万物积聚而未散发,萌芽初生,没有形成界限,蠢蠢欲动,万物将要兴起而没有产生物类的时候。
有未曾有开始的时候:上天之气开始下降,大地之气开始上升,阴气和阳气互相交合,相互悠闲地追逐融通在宇宙之间,覆盖着德泽、含怀着和气,混杂聚集,想和万物交接而不见形迹。
有未曾有未曾有开始的时候:上天含有的中和之气没有下降,大地含有的和气没有上扬,虚无冷清,荒远幽深,没有像要成气,而畅通在昏暗的宇宙之间的样子。
有有者:言万物掺落(1),根茎枝叶,青葱苓茏(2),雚蔰炫煌(3),蠉飞蠕动(4),蚑行哙息(5),可切循把握而有数量(6)。
有无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扪之不可得也(7),望之不可极也,储与扈冶(8),浩浩瀚瀚(9),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10)。
有未始有有无者:包裹天地,陶冶万物(11),大通混冥(12),深闳广大(13),不可为外;析毫剖芒(14),不可为内;无环堵之宇,而生有、无之根。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平静(15),寂然清澄,莫见其形。若光耀之问于无有(16),退而自失也(17)。曰:予能有无(18),而未能无无也(19)。及其为无无,至妙何从及此哉?
【注释】
(1)掺(chān)落:参差错落,杂乱。
(2)青葱:青翠茂盛的样子。苓茏:茂盛。
(3)雚蔰(ɡuàn hù):草木繁荣茂盛。高诱注:雚读曰唯也。按,“雚”字形误,当作“蓶(wéi)”。炫煌:光彩鲜艳的样子。
(4)蠉(xuān):虫类盘旋行走或飞行。蠕(rú):虫类缓慢行动。
(5)蚑(qí):虫类行走。哙(huì):通“喙”,指鸟兽虫鱼的嘴。黄锡禧本作“喙”。
(6)切循:抚摸。循,通“揗”,抚摸。
(7)扪:摸。
(8)储与扈冶:广大。
(9)浩浩瀚瀚:广大无边的样子。
(10)隐仪:仪度。揆(kuí)度:度量、考察。光耀:指无形。
(11) 陶冶:化育,造成。
(12)混冥:大冥,喻道。混,大。
(13)深闳(hónɡ):精深而广大。闳,通“宏”。
(14)剖:判,分离。
(15)汪然:池水平静的样子。
(16)光耀之问于无有:事见《庄子·知北游》。问,北宋本原作“间”。陈昌齐《淮南子正误》云:“间”当作“问”。据正。
(17)自失:隐藏不见。
(18)有无:指有形而不可把握的“光”。
(19)无无:指什么也不存在。
【译文】
天地产生了现实存在的万物有:指的是万物参差错落,根茎枝叶,青翠茂盛,色彩鲜明,飞行的昆虫和蠕动的爬虫,用脚行走的和用嘴呼吸的,可以用手抚摸把握而能计算数量。
有物体以外的广大宇宙空间“无”:走近它看不见形体,倾听它没有声音,抚摸它得不到,远望它没有尽头,广漠深远,无边无际,不能够度量考察而通往无形。
远的是未曾有的广大宇宙空间:包裹了整个天地,化育生成了万物,并且和大道相通,精深而广大,不能够确定外部边界;解剖分开毫芒,也无法分清内部边际;没有一点极小的界域,但这是能产生有、无的根本。
再远的就是未曾有的未曾有的广大宇宙空间:天地还没有分开,阴阳还没有分离,四季还没有分明,万物还没有产生,平静如池水,寂静清澈,没有办法见到它的形体。就像光耀询问无有一样,退下后便自然消失了。光耀说,我能达到有“无”的境界,却不能达到“无无”的境界。等到达到无无的境界,至妙又怎么能够到达这种境界呢?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善我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1)。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虽然,夜半有力者负而趋,寐者不知,犹有所遁。若藏天下于天下,则无所遁其形矣(2)。物岂可谓无大扬攉乎(3)?一范人之形而犹喜(4),若人者,千变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弊而复新(5),其为乐也,可胜计邪?譬若梦为鸟而飞于天(6),梦为鱼而没于渊。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今将有大觉,然后知今此之为大梦也(7)。始吾未生之时,焉知生之乐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乐也?昔公牛哀转病也(8),七日化为虎。其兄掩户而入觇之(9),则虎搏而杀之。是故文章成兽(10),爪牙移易,志与心变,神与形化。方其为虎也,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不知其且为虎也。二者代谢舛驰(11),各乐其成形,狡猾钝惽(12),是非无端,孰知其所萌?
【注释】
(1)“夫大块”六句:见于《庄子·大宗师》。大块,指大自然。劳我,使我劳苦。逸我,使我安逸。休我,使我安息。善,认为善。
(2)“夫藏舟”八句:化自《庄子·大宗师》。壑(hè),沟。趋,快走。遁,亡失。
(3)扬攉(què):陶方琦《淮南许注异同诂》、《补遗》云:“扬搉,粗略也。”按,有约略、大概义。攉,通“搉”。据《庄子·徐无鬼》郭象注,有显扬妙理而确实论之义。
(4)范:模子。引申为效法。
(5)弊:破旧。
(6)梦为鸟而飞于天:化自《庄子·大宗师》。
(7)“方其梦也”五句:化自《庄子·齐物论》。大觉,大梦醒觉。
(8)公牛哀:人名。有鲁人、韩人、江淮之间公牛氏三说。转病:高诱注:易病也。按,古代有借尸还魂之说,与此类似。
(9)掩:打开。觇(chān):察看、侦察。
(10)文章:指外表的皮毛。
(11) 代谢:更替。舛(chuǎn)驰:背道而驰。舛,相背。
(12)狡猾:诡诈。钝惽(hūn):昏昧,不明事理。
【译文】
大自然用形体负载我,用生存来使我劳苦,用年老使我安逸,用死亡使我安息。那种把我生存当作好事的,便是把我死看作好事的原因。把船隐藏在山谷中,把大山藏在深泽中,人们认为它是牢固的了。即使这样,深夜时大力士背着它很快逃走了,而睡觉的人并不知道,可见事物还是能够亡失的。假如把天下藏在天下里面,那么便没有办法使它的形体亡失。万物的变化难道可以说不是充满妙理的吗?人类一旦只获得了人的形体就欢喜,其实像人这样的形状,是千变万化而没有穷尽的。陈旧的去了而新的又出现了,那样的是值得快乐的,那么值得快乐的事难道还可以计算出来吗?比如就像梦中变成鸟而飞到天上,又在梦中变成鱼而沉没到深渊之中。当他正在梦中的时候,不知道他正在做梦,睡觉醒了之后才知道这是一场梦。现在一定要有大觉大悟的人,然后才能够知道这些都是人生的一场大梦。当初我没有生下来的时候,怎么能知道人生的快乐呢?现在我没有死,又怎么能知道死亡不快乐呢?从前公牛哀患了一种转症的病,七天变成了一只老虎。他的兄长推门进去探视他,这只虎扑上来便把兄长吃了。因此人的外部形体变成了兽类,人的四肢变成了虎的爪牙,人的心志变成了虎的心志,精神和形体都发生了变化。当他是虎形的时候,不知他曾经有过人形;当他是人形的时候,也不曾想到自己将要变成虎形。二者互相更替发生不同变化,各自乐意所化的人形、虎形,变化多端昏昧不明,是非没有端绪,谁能知道它们是怎么产生的?
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冰迎春则泮而为水(1);冰故移易于前后(2),若周员而趋(3),孰暇知其所苦乐乎?是故形伤于寒暑燥湿之虐者(4),形苑而神壮(5);神伤乎喜怒思虑之患者,神尽而形有余。故罢马之死也(6),剥之若槁(7);狡狗之死也(8),割之犹濡(9)。是故伤死者其鬼娆(10),时既者其神漠(11),是皆不得形神俱没也。夫圣人用心杖性(12),依神相扶(13),而得终始。是故其寐不梦,其觉不忧(14)。
【注释】
(1)泮:消散。北宋本原作“洋”。《道藏》本作“泮”。据正。
(2)故:《道藏》本、刘绩《补注》本作“水”。当是。
(3)趋:归附。
(4)虐:祸害,残害。
(5)苑:枯病。壮:壮健。
(6)罢:通“疲”,气衰力竭。
(7)槁:枯木。
(8)狡:少壮。
(9)濡(rú):濡湿,气力未尽。
(10)伤:《广韵》漾韵:“或作殇。”据《说文》,年十九至十六死为长殇,十五至十二死为中殇,十一至八岁死为下殇。娆(rǎo):指作祟害人。
(11) 时既:时尽。指年老寿终。漠:定。
(12)杖:凭倚。
(13)依神相扶: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疑当作“形神相扶”。
(14)“是故”二句:见于《庄子·大宗师》、《刻意》及《文子·道原》。
【译文】
水到了冬天往往就要凝结成冰,冰冻到了春天就会消融为水;冰、水前后的不同变化,就像圆周一样循环往复,谁有空闲知道它们的苦乐事情呢?因此形体被严寒酷暑、干燥潮湿的灾祸伤害时,形体枯竭而精神健壮;精神被喜怒、忧虑的患祸伤害时,精神竭尽而形体尚有余力。所以那些气衰力竭的老马死后,宰剥它就像朽木一样;少壮的狗死后,宰割时还存在血气。因此早年夭亡的人的鬼魂能危害人,寿终正寝的人的灵魂是安定的,这些现象都说明形体和精神没有一起消亡。有道德的人支配自己的心性,使形体和精神互相依存,而共同始终。因此他睡觉时不做梦,醒来时也没有忧虑。
古之人有处混冥之中(1),神气不荡于外,万物恬漠以愉静,搀抢衡杓之气(2),莫不弥靡而不能为害(3)。当此之时,万民倡狂(4),不知东西;含哺而游(5),鼓腹而熙(6);交被天和(7),食于地德(8);不以曲故是非相尤(9),茫茫沈沈(10),是谓大治。于是在上位者,左右而使之,毋淫其性(11);镇抚而有之(12),毋迁其德。是故仁义不布,而万物蕃殖;赏罚不施,而天下宾服。其道可以大美兴(13),而难以算计举也。是故日计之不足,而岁计之有余(14)。
【注释】
(1)混冥之中:指上古之世。
(2)搀(chān)抢:指彗星。又指妖星。衡杓(biāo):北斗七星,第五为衡,第七为杓。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曰:“衡”当为“冲”,形似而误。冲、杓皆妖气。
(3)弥靡:远逃。弥,远。靡,逃散。
(4)倡狂:自由放任。
(5)哺(bǔ):口中咀嚼食物。
(6)熙:通“娭”,玩乐,嬉戏。
(7)交:俱,全部。天和:天然平和之气。
(8)地德:古时认为土地产百物,人赖以生存,有德于人,故称地德。《天文训》:凉风至则报地德。
(9)曲故:曲巧,诈伪。尤:指责。
(10)茫茫沈沈:盛大无边。王念孙《读书杂志》:“沈”皆当为“沆(hànɡ)”,茫茫沆沆,叠韵也。《说文》“沆”字注云:“莽沆,大水。”
(11)淫:过分,无节制。
(12)镇抚:镇守而安抚。
(13)大美:出于《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指天地覆载万物之美。兴:兴育。
(14)“是故”二句:出自《庄子·庚桑楚》,亦见《泰族训》、《文子·精诚》。
【译文】
古代的人处在混沌愚昧的环境之中,精神气志不流荡在外面,万物恬淡而安静,彗星侵凌北斗之气,没有不全部逃散而不能造成危害的。当这个时候,万民恣情放任,分不清东南西北;嚼着食物而游玩,拍着肚子而嬉戏;覆盖着上天的平和之气,享用大地赐予的五谷;不因为巧诈和是非互相指责,真是一片太平景象啊,这就是大治。这个时候为政的君主,执使左右的人,而不使他们的性情过分放纵;镇守安抚四方而占有他们,不使他们的德性受到改变。因此仁义之道虽没有布达,而万物却能蓬勃生长;赏赐、刑罚没有施行,而天下的人民纷纷归附。他的治道可以使天地万物享受抚育之美德,而这些功德是难以全部计算的。因此每天计算好像是不够的,但是以一年来计算它却是有余的。
夫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1)。古之真人(2),立于天地之本,中至优游(3),抱德炀和(4),而万物杂累焉(5),孰肯解构人间之事、以物烦其性命乎(6)?
【注释】
(1)“夫鱼”二句:化自《庄子·大宗师》。
(2)真人:存养本性的得道之人。
(3)中至:中和。优游:自由自在。
(4)炀(yánɡ):烘烤。此指熏陶。按,本句出于《庄子·徐无鬼》。
(5)杂累:积累。
(6)解:离间。构:交构。烦:受辱。
【译文】
鱼儿在江湖中遨游会互相忘记,人在道术上得志会互相忘却。古代的真人,立在天地的根本之处,秉受中和之气而自由自在,怀抱圣德、和气熏陶,而万物得以成熟,谁又肯参与人世间的乱事、因为外物而使自己的天性受辱呢?
夫道有经纪条贯(1),得一之道(2),连千枝万叶。是故贵有以行令,贱有以忘卑,贫有以乐业,困有以处危。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3);据难履危(4),利害陈于前(5),然后知圣人之不失道也。是故能戴大员者履大方(6),镜太清者视大明(7),立太平者处大堂(8);能游冥冥者(9),与日月同光。是故以道为竿,以德为纶(10),礼乐为钩,仁义为饵,投之于江,浮之于海,万物纷纷,孰非其有?
【注释】
(1)经纪:纲常,法度。
(2)一:道之根本。
(3)“夫大寒”三句:出自《庄子·让王》、《吕览·慎人》及《论语·子罕》。
(4)履(lǚ):践踏。
(5)陈:排列。
(6)大员:指天。大方:指地。
(7)太清:指天空。《文子·微明》:“镜大清者视大明。”
(8)太平:指天下大治。大堂:指明堂。
(9)冥冥:指昏暗。
(10)纶:钓鱼的网绳。
【译文】
道是有法度条理的,得到一这个道的根本,千枝万叶便可以连通起来。因此尊贵的人用它来行使指令,低下的人用它来忘记卑贱,贫困的人用它来钟爱事业,困惑的人也有处理危险的办法。严寒到来,霜雪降落,然后才知道松柏枝叶繁茂;面临困境、踏着危险,利害摆到面前,这时才知道圣人不会抛开道德。因此能够掌握天道的人能主掌大地,以太空作镜子的人能看得特别深远,创立天下大治的人能立于明堂之上;能够在昏暗的地方遨游的得道者,才能和日月同放光明。因此用道作为钓竿,用德作为钓绳,用礼乐作为钓钩,以仁义作为钓饵,把它投到大江之中,漂浮到大海之上,万物纷纭复杂,又有谁不归它所有呢?
夫依于跂跃之术(1),提挈人间之际(2),撢掞挺挏世之风俗(3),以摸苏牵连物之微妙(4),犹得肆其志(5),充其欲。何况怀瑰玮之道(6),忘肝胆,遗耳目(7),独浮游无方之外(8),不与物相弊(9),中徙倚无形之域(10),而和以天地者乎?若然者,偃其聪明(11),而抱其太素(12);以利害为尘垢(13),以死生为昼夜(14)。是故目观玉辂琬象之状(15),耳听《白雪》、《清角》之声(16),不能以乱其神;登千仞之溪,临猿眩之岸(17),不足以滑其和(18)。譬若钟山之玉(19),炊以炉炭(20),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则至德天地之精也(21)。是故生不足以使之,利何足以动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明于死生之分,达于利害之变,虽以天下之大,易骭之一毛(22),无所概于志也(23)。
【注释】
(1)(jiā):通“挟”,怀着。刘绩《补注》本作“挟”。跂(qǐ)跃之术:指不正之道。跂,不正。跃,跳。
(2)提挈(qiè):扶持。
(3)撢(tàn):探寻、探求。掞(yǎn):锐利。挺挏:求利。
(4)摸苏:摸索、探取。苏,取。牵连:牵涉,关联。微妙:细小。
(5)肆:尽、极。
(6)瑰玮(ɡuī wěi):宏伟。
(7)“忘肝胆”二句:见于《庄子·大宗师》、《达生》。
(8)浮游:漫游。无方:没有极限。
(9)弊(bì shā):混杂。
(10)徙(xǐ)倚:倚靠。
(11) 偃:熄灭。
(12)太素:指自然之朴。
(13)尘垢:喻轻微。
(14)昼:北宋本原作“尽”。《道藏》本作“昼”。据正。
(15)玉辂(lù):带玉饰的帝王专用车。琬(wǎn):没有棱角的圭。
(16)《白雪》:古代著名琴乐曲,传为师旷所奏。《清角》:传说中黄帝时代的乐曲。《韩非子·十过》中载: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作为《清角》。
(17)猿眩:使猿猴目眩。
(18)滑:滑乱。和:天和。
(19)钟山:指昆仑山。
(20) 炊:燃烧。《太平御览》卷三十八《地部》三引此作“灼”。《吕览·重己》高注引作“燔以炉炭”。
(21) 则至德: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则至德”疑当作“则德”。德、得古通,妄增“至”字。《艺文类聚》八十三引作:“得天地之精也。”
(22)骭(ɡàn):小腿。
(23)概:古代用来刮平的器具。引申为刮平。志:北宋本原作“忠”。《道藏》本作“志”。据正。
【译文】
那些怀着不正当的手段,参与人世间的关系,从社会风气中上下求得利益,来探求事物微小变化的人,尚且能够尽其心志,满足他们的欲望。何况那些怀有宏伟志向,忘记了自己的肝胆,遗忘了自己的耳目,独自漫游在没有边际的地方,不和外物相混杂,内心只倚靠在无形的境地,而和天地相融合的人呢?像这样的人,熄灭他们的智巧,而怀抱着自然之朴;把个人的利害当作尘土,把死生看作白天、黑夜一样。因此眼睛看到玉辂、琬圭和象牙的形状,耳朵听到美妙的《白雪》、《清角》的音乐,也不能够惑乱他的精神;登临千仞深的溪谷,面对着使猿猴头晕的山崖,也不能够扰乱他的和气。就像昆仑山的宝玉,用炉炭加以燃烧,三天三夜也不会改变颜色,那是得到天地的精华所形成的。因此用生存不能够驱使他,利欲又怎么能打动他呢?用死亡都不能够禁止他,祸害又怎么能够使他恐惧呢?明确了死生的分别,通达了利害的变化,即使拿天下这样大的东西,来更换小腿上的一根汗毛,也不会动摇自己的志向。
夫贵贱之于身也,犹条风之时丽也(1);毁誉之于己,犹蚊虻之一过也。夫秉皓白而不黑(2),行纯粹而不糅,处玄冥而不暗(3),休于天钧而不伪(4),孟门、终隆之山不能禁(5),唯体道能不败。湍濑、旋渊、吕梁之深不能留也(6),大行、石涧、飞狐、句望之险不能难也(7)。是故身处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阙之下(8)。非得一原,孰能至于此哉(9)?
【注释】
(1)条风:春天的东北风。丽:通“历”,迅速经过。
(2)黑:北宋本原作“里”。《道藏》本作“黑”。据正。
(3)玄冥:昏暗。又指北方之神统治之地。《礼记·月令》中记载:孟冬之月,其神玄冥。
(4)天钧:北极之地。亦指万物自然之变化。伪:通“(huǐ)”,毁坏。刘绩《补注》本作“”。《集韵》纸韵:,败也。
(5)孟门:山名,太行山险隘之地。在今陕西宜川东北、山西吉县西,绵延黄河两岸。终隆:即终南山。在陕西西安南。
(6)湍濑(lài):急流。旋渊:深潭。吕梁:古水名,在江苏铜山东南。
(7)大(tài)行:指太行山,绵延山西、河北、河南三省。大,《集韵》过韵:“太也。”石涧:深谷名。飞狐:要隘名。在今河北涞源北、蔚县南。两岸峭立,一线微通,迤逦百余里。句(ɡōu)望:又名句注山。在今山西代县西。因山势勾转、水势流注而得名。
(8)魏阙:王宫之门阙。又高诱注:一曰心下巨阙,神内守也。按,“是故”二句,见于《庄子·让王》、《吕览·审为》。
(9)孰:北宋本原作“执”。《道藏》本作“孰”。据正。
【译文】
富贵、贫贱对于自己,就像春天的东北风一样迅速吹过;诋毁、赞誉对于自己,就像蚊虻从自己耳边飞过。持守着洁白之行而不会变黑,品行纯洁高尚而不会混杂,处在黑暗的地方不感到昏暗,停留在北极而不会毁坏,孟门、终南这样的险塞不能禁止,只有掌握了道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急流、深潭、吕梁的旋流,不能使他滞留,太行、石涧、飞狐、句望这样险隘,不能使他为难。因此自己虽然处于偏远的江海之上,而精神却能在京城的魏阙遨游。如果不是得到了道的根本,谁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
是故与至人居(1),使家忘贫,使王公简其贵富而乐卑贱(2),勇者衰其气,贪者消其欲。坐而不教,立而不议,虚而往者实而归(3),故不言而能饮人以和(4)。是故至道无为,一龙一蛇(5);盈缩卷舒,与时变化;外从其风,内守其性;耳目不耀,思虑不营(6)。其所居神者,臺简以游太清(7);引楯万物(8),群美萌生。是故事其神者神去之(9),休其神者神居之(10)。道出一原,通九门(11),散六衢(12),设于无垓坫之宇(13);寂寞以虚无,非有为于物也,物以有为于己也。是故举事而顺于道者,非道之所为也,道之所施也。
【注释】
(1)至人: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
(2)简:轻视。
(3)“坐而”三句:化自《庄子·德充符》。
(4)饮(yìn):给人喝。
(5)“一龙一蛇”句:喻像龙化蛇解一样变化。出自《庄子·山木》。
(6)营:迷惑。
(7)臺(wò)简:掌握大道。臺,当作(wò)。《说文》:握,搤(è)持也。,古文“握”。按,即执持义。简,大。
(8)引楯:拔擢。楯,通“揗”,抚循。
(9)事:治理。
(10)休:休止。
(11) 九门:九天之门。
(12)六衢(qú):指六合之内。一说六通之衢。衢,四通八达之路。
(13)设:施予。垓坫(ɡāi diàn):边际。
【译文】
因此和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生活在一起,会使家居的人忘掉贫困,使王公贵族轻视富贵而乐意卑贱,使有勇力的人衰减他的血气,使贪婪的人消除他的欲望。安坐不去教训别人,站立着也不发议论,空手去学习的人满载而归,所以他虽然不说话,却能让人享受到平和之气。因此最高的道是不违背自然规律行事,就像龙化蛇解一样;伸缩、卷舒,和节令一起变化;在外部能随从风气而变,内部能持守自己的天性;耳目虽不显明,而思虑却不会迷惑。他平居静漠的时候,精神执持大道而游于太空;引导抚循万物,各种美好的事物萌发生长。因此扰乱精神的人精神就离开他,使其精神休息的人精神就可以停留下来。大道从一本原产生,向上通达九天之门,向下布散在六合之内,施放在没有边际的宇宙;静漠而空虚,对于外物不强求改变它,外物对于自己已经有所变化。因此行事顺从道的规律,不是道所强求的,而是道所施予的。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1),阴阳所呴(2),雨露所濡,道德所扶,此皆生一父母而阅一和也(3)。是故槐榆与橘柚,合而为兄弟;有苗与三危(4),通为一家。夫目视鸿鹄之飞(5),耳听琴瑟之声,而心在雁门之间(6)。一身之中,神之分离剖判;六合之内,一举而千万里。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自其同者视之,万物一圈也(7)。百家异说(8),各有所出。若夫墨、扬、申、商之于治道(9),犹盖之无一橑(10),而轮之无一辐。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为独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
【注释】
(1)六合:上下四方。
(2)呴(xǔ):张口出气。引申有长养义。
(3)父母:喻天地。阅:汇总。和:和气。
(4)有苗:舜时生活在今洞庭湖一带的民族。亦称三苗。三危:西方山名。在今甘肃敦煌一带。《史记·五帝本纪》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三危山有三峰,故曰三危。在沙州敦煌东南三十里。
(5)鸿鹄(hónɡ hú):天鹅。
(6)雁门:在山西代县西北。古以两山对峙,雁度其间而得名。
(7)“是故”四句:出自《庄子·德充符》。肝胆,喻近。胡越,喻远。圈,范围。
(8)百家异说:指先秦诸子学说。
(9)墨:墨翟。春秋、战国之际思想家。《汉书·艺文志》有《墨子》七十一篇。扬:《道藏》本作“杨”。杨、扬古通用。杨朱,战国初期道家人物。申:申不害。战国中期法家人物。《汉志》有《申子》六篇。商:商鞅。战国法家,卫国人,曾仕秦为相。《汉志》有《商君》二十九篇。
(10)橑(liáo):屋椽。此指伞盖的骨架。北宋本原作“撩”。《道藏》本作“橑(liáo)”。据正。
【译文】
上天所覆盖的,大地所运载的,六合所包含的,阴阳所长养的,雨露所滋润的,道德所扶持的,这些都产生在一个天地之内,而汇聚在一个和气之中。因此槐树和榆树,橘树与柚树,总合起来看是同种异物的兄弟;有苗和三危,联系起来看是一个家族。眼睛看到天鹅的飞翔,耳朵听到琴瑟之声,而精神活动却远在雁门关之间。在一人之身中,精神能够游移分离;精神活动在六合之内,一次远举就能达到成千上万里。因此从事物的不同方面去观察,同处于体内极近的肝胆,就像胡越那样遥远;从它们相同的方面去观察,万事万物都在一个范围内活动。诸子百家的学说,各自都有产生的背景。至于像墨子、杨朱、申不害、商鞅的学说对于治政,就像伞盖缺少一个伞弓子,车轮少一根车辐条。有它可以充个数,没有它对于治世也并无妨害。自己认为对于治政是独自专有的,这是不能通达天地之情的表现。
今夫冶工之铸器,金踊跃于炉中,必有波溢而播弃者(1),其中地而凝滞(2),亦有以象于物者矣。其形虽有所小周哉(3),然未可以保于周室之九鼎也(4),有况比于规形者乎(5)?其与道相去亦远矣。今夫万物之疏跃枝举(6),百事之茎叶条(7),皆本于一根而条循千万也。若此,则有所受之也(8),而非所授者(9)。所受者,无授也,而无不受也。无不受也者(10),譬若周云之茏苁(11),辽巢彭而为雨(12),沉溺万物,而不与为湿焉。
【注释】
(1)播:撒。
(2)中(zhònɡ):得。
(3)周:周合。《四库全书》本作“用”。
(4)保:通“宝”,宝贵。九鼎:古代象征国家的传国之宝。《史记·五帝本纪》等载为禹所铸。
(5)规形:指规范事物的形体。
(6)疏跃:布散。
(7)(niè):树木砍去后重生的枝条。北宋本原作“梓”。刘绩《补注》本改作“”。据正。
(8)受:接受。
(9)授:授予。
(10)“所受者”四句:刘绩《补注》本作:“所授者,无受也,而无不受也。无不受也者。”
(11) 周云:密雨云。茏苁(lónɡ cōnɡ):聚合。
(12)辽巢彭:浓云蕴积的样子。,刘绩《补注》本作“濞”。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即“薄”之误。
【译文】
现在冶炼工匠在铸器的时候,熔液在火炉中翻腾,一定有因翻滚而撒播到外面的,那些落地而凝结在一起的,也有同外物相像的。那些形状虽然也有少许相合,但是不能够同周王室的九鼎比贵重,又何况同有标准的形体相比呢?它和道相距得就更远了。现在世上万物的布散伸展,各种事物的茎叶枝条,都源于一个根本而引发出千枝万叶。像这样,那么则是对道有所接受,而不是强行授予的。接受道所给予的,正因为不是强迫授予的,因而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就像密雨云聚合,浓云密布便成为雨,虽然使万物浸没于水中,但是却不会同万物一样被沾湿。
今夫善射者,有仪表之度(1),如工匠有规矩之数(2),此皆所得以至于妙。然而奚仲不能为逢蒙(3),造父不能伯乐者(4),是皆谕于一曲(5),而不通于万方之际也。
【注释】
(1)仪表:指法则、标准。
(2)如:而。
(3)奚仲:夏后氏时车的发明者。逢(pánɡ)蒙:古代善射之人。羿的弟子。
(4)造父:周穆王时善驾驭之人。伯乐:秦穆公时善相马者。
(5)谕:知晓。一曲:一事。
【译文】
现在善于射箭的人,有标准作为法度,而工匠有规矩作为准则,这些都是掌握标准才达到这样巧妙的程度。但是奚仲不能成为逢蒙,造父不能成为伯乐,这是因为他们通晓自己这方面的内容,而不能通达各个方面的变化规律。
今以涅染缁(1),则黑于涅;以蓝染青(2),则青于蓝。涅非缁也,青非蓝也。兹虽遇其母(3),而无能复化已。是何则?以谕其转而益薄也(4)。何况夫未始有涅、蓝造化之者乎!其为化也,虽镂金石(5),书竹帛,何足以举其数?由此观之,物莫不生于有也(6),小大优游矣(7)。夫秋毫之末(8),沦于无间(9),而复归于大矣。芦符之厚(10),通于无(11),而复反于敦庞(12)。若夫无秋毫之微、芦符之厚,四达无境,通于无圻(13),而莫之要御夭遏者(14),其袭微重妙(15),挺挏万物(16),揣丸变化(17),天地之间,何足以论之!夫疾风木(18),而不能拔毛发;云台之高(19),堕者析脊碎脑(20),而蚊虻适足以翱翔(21)。夫与蚑蛲同乘天机(22),天受形于一圈(23),飞轻微细者,犹足以脱其命(24),又况未有类也(25)?由此观之,无形而生有形亦明矣。
【注释】
(1)涅(niè):一种矿石名,古代用作黑色染料。缁(zī):黑色。
(2)蓝:一种草本植物,叶子可以提取蓝色染料。又叫蓼蓝。青:靛青。
(3)兹:这。母:本。指涅和蓝。
(4)谕:明白。转:转化。
(5)镂(lòu):雕刻。
(6)有:指有形。
(7)优游:种类繁多。
(8)秋毫:喻微小。
(9)间:孔隙。
(10)芦:芦苇。符:苇中白膜。黄锡禧本作“苻”。厚:厚度。这里指薄。
(11) (yín):同“垠”,边界。刘绩《补注》本作“”。
(12)庞:敦庞,厚大。北宋本原作“”。《道藏》本作“庞”。据正。
(13)无圻(qí):无垠。
(14)要御:禁御。夭遏(è):夭折;阻塞。又作“夭阏”。
(15)袭:重复。妙:微小。
(16)挺挏:推引。
(17)揣(tuán)丸:和调。与捖”通。
(18):通“挬(bó)”,拔除。
(19)云台:台高入云,故称云台。
(20) 析:折断。
(21) 蚊虻:喻微细。
(22)蚑蛲:喻微小。乘:凭借。天机:指造化的奥妙。
(23)一圈:一个范围。
(24)脱:杨树达《淮南子证闻》云:“脱”字无义,字当作“托”,声近误耳。
(25)类:指形象。
【译文】
现在用涅矿石染料染黑色衣服,那么比涅矿石更黑;用蓼蓝染蓝色衣服,则比蓝色更蓝。涅矿石不是黑色,蓝色也不是蓼蓝。现在即使遇到本色,也不能使衣服再还原了。这是什么原因呢?由此知道它们经过转化而变得更加稀薄了。何况那些不曾经过涅矿石、蓼蓝染化的情况呢!它们作为变化来说,即使雕刻在金石上,书写在竹帛上,又怎么能完全列举出它的变化规律呢?从这里可以看出,万物没有不是从有形中产生的,大大小小种类繁多。像秋毫之末这样微小的东西,可以进入到没有孔隙的地方,秋毫比起道又可归为大的一类了。道像极薄的芦苇的膜,可以通达到没有边际的地方,但是又可以返回到厚大的芦苇之中。至于说不像秋毫这样微小的东西、芦膜这样极薄的东西,都可以四达无境之地,通往无边无际的地方,而不会受到阻挡而折损,那些在天地之间,比微小还微小,能推引万物,和调变化的道,处在天地之间,又将怎么来评论它呢!强劲的大风能够拔起树木,但是却不能够拔掉人的毛发;云台高耸,跌落的人骨碎脑裂,但是蚊虻却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它们和蚑蛲一样凭借的是造化的奥秘,接受大自然赋予的形体,这些飞行轻捷极其微细的生物,尚且能够寄托自己的生命,又何况没有形象的物体呢?从此可以看出,无形的道而生出有形的万物是很明显的。
是故圣人托其神于灵府(1),而归于万物之初。视于冥冥,听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寂漠之中,独有照焉(2)。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后能用之;其知也乃不知,其不知也而后能知之也。夫天不定,日月无所载(3);地不定,草木无所植(4);所立于身者不宁(5),是非无所形(6)。是故有真人然后有真知(7)。其所持者不明,庸(愚)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欤(8)?
【注释】
(1)灵府:精神之宅。指心。
(2)“视于冥冥”六句:见于《庄子·天地》。“照”字彼文作“和”。
(3)载:行。
(4)植:树立。
(5)所立于身者不宁:《文子·精诚》作“身不宁”。
(6)形:见。
(7)真知:不巧诈,故谓真。
(8)庸(愚)讵:刘绩《补注》本无“愚”字。《文子·精诚》作“何知”。《庄子·齐物论》作“庸讵”。庸讵,岂能。按,“愚”字疑洐。
【译文】
因此有道德的人把精神寄托在心中,而归向到万物开始的时候。能够在幽深暗昧中看得清楚,在无声之处能听到声音。在幽冥之中,独独能看到光明;静漠之中,却能见到和声。它以不被人使用的方式而让人使用,它不被人使用而后才能使用它;它以不被人知道的方式而使人知道它,它不被人知道而后才能使人知道它。上天的位置不确定,日、月便无法运行;大地不确定位置,草木便无法生长;人们所立身的地方不安宁,是非曲直便没有办法辨明。因此有道的人才能做到不巧诈。他所持守的东西(即道)是不明显的,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
今夫积惠重厚(1),累爱袭恩(2),以声华呕符妪掩万民百姓(3),使知之䜣䜣然人乐其性者(4),仁也。举大功,立显名,体君臣(5),正上下,明亲疏,等贵贱,存危国,继绝世,决挐治烦(6),兴毁宗,立无后者,义也。闭九窍(7),藏心志,弃聪明,反无识,芒然仿佯于尘埃之外(8),而消摇于无事之业(9),含阴吐阳,而万物和同者(10),德也。是故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德废矣(11)。
【注释】
(1)厚:《文子·精诚》作“货”。
(2)袭:相袭,承袭。
(3)声华:声誉,荣耀。呕(xū)符:怜爱。妪(yǔ)掩:抚育。
(4)知:刘绩《补注》本无“知”字。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知”为衍文。䜣䜣(xīn)然:欣喜的样子。
(5)体:亲近。
(6)决挐(rú):解决纷乱。挐,乱。
(7)九窍:九孔。《庄子·齐物论》成玄英疏:“九窍,谓眼、耳、鼻、舌、口及下二漏也。”
(8)芒:通“茫”,茫然。
(9)业:开始。
(10)和同:和洽同心。
(11) “是故”三句:出自《老子》三十八章。《文子·精诚》亦同。
【译文】
现在积聚恩德、增加财物,厚施恩爱,用声誉荣耀去怜爱抚育万民百姓,使他们欣喜地珍爱自己的生命,这是仁的表现。推举有功的人,树立有突出名节的人,使君臣关系亲近,端正上下之间的关系,明确亲疏,划分贵贱,保存危亡的国家,继续灭绝的世族,解决纷乱、治理危难,兴起毁灭的宗庙,存立没有后代的家族,这是义的表现。关闭人的九窍,隐藏起心志,抛弃智巧,返回到没有知识的境地,茫然地徘徊在尘世之外,而自由往来于万物开始的时候,吸进阴气,吐出阳气,而与万物和睦同心,这是德的表现。因此说道分散而成为德,德散落的部分而成为仁义,仁义确定而道德便废止了。
百围之木,斩而为牺尊,镂之以剞,杂之以青黄,华藻镈鲜,龙蛇虎豹,曲成文章;然其断在沟中,一比牺尊沟中之断,则丑美有间矣。然而失木性钧也(1)。是故神越者其言华(2),德荡者其行伪(3)。至精亡于中(4),而言行观于外(5),此不免以身役物矣(6)。夫趍舍行伪者(7),为精求于外也。精有湫尽(8),而行无穷极,则滑心浊神,而惑乱其本矣。其所守者不定,于外淫于世俗之风,所断差跌者(9),而内以浊其清明,是故踌躇以终(10),而不得须臾恬淡矣。
【注释】
(1)“百围之木”至“失木性钧也”:见于《庄子·天地》。牺尊,古代的一种牛形酒器。剞(jī jué),雕刻用的刀。华藻,华文。镈,疑通“敷”,布敷,涂饰。鲜,鲜艳。北宋本原作“觧”。《道藏》本做“鲜”。据正。文章,文采。一,一旦。间,远。钧,通“均”,等。
(2)越:分散。
(3)荡:放纵。
(4)至精:最纯粹的精气。
(5)观:显示。
(6)役物:被外物所役使。
(7)趍(qū)舍:取舍。刘家立《淮南内篇集证》:今本“言华”讹作“趍舍”。
(8)湫尽:穷尽。湫,通“遒”,尽。
(9)差跌:失误。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所断差跌者”,义不可通。疑当作“所断者差跌”。
(10)踌躇(chóu chú):犹豫、疑虑。
【译文】
百围粗的大树,砍断做成精美的牛状酒器,用雕刀加以刻镂,涂上青黄的色彩,刻上鲜艳华美的花纹,配上龙蛇虎豹的图案,曲折而成灿烂的文彩;然而它要被砍断倒在水沟之中,一旦把牺尊同断在沟中的木头相比,那么美和丑之间的差距就很远了。不过就失去木头本性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因此精神散乱的人言词华而不实,品德放纵的人行动伪诈。最美的精气在心中消失,而言行便在外部显示出来了,这样身形免不了要被外物所役使。言词华美,行动虚伪,是精神为求得在外部的表现。精神有穷尽,而行动没有穷尽,那么就会扰乱心志使精神混乱,从而使它的本性发生惑乱。他内心所守持的精神不能安定,而外部被世俗之风所迷惑,所决断就会有失误,而使内部清静明朗的精神受到扰乱,因此就会犹豫疑虑一生,而不会有一刻的清静了。
是故圣人内修道术(1),而不外饰仁义;不知耳目之宜,而游于精神之和(2)。若然者,下揆三泉(3),上寻九天,横廓六合(4),揲贯万物(5),此圣人之游也。若夫真人,则动溶于至虚(6),而游于灭亡之野;骑蜚廉(7),而从敦圄(8);驰于方外(9),休乎宇内;烛十日(10),而使风雨;臣雷公(11),役夸父(12);妾宓妃(13),妻织女(14);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是故虚无者道之舍,平易者道之素(15)。
【注释】
(1)修:刘绩《补注》本作“脩”。当是。
(2)“不知”二句:本于《庄子·德充符》。宜,北宋本原作“宣”。刘绩《补注》本作“宜”,《文子·精诚》、《庄子·德充符》同。据正。
(3)揆(kuí):度量。三泉:三重泉。即地下深处。
(4)廓:扩大。
(5)揲(dié)贯:积累、贯通。
(6)动溶:摇荡。溶,通“搈”,摇荡。
(7)蜚(fēi)廉:神兽名,长毛有翼。
(8)敦圄(yǔ):似虎而小。一曰仙人名。
(9)方外:区域之外。
(10)十日:指十个太阳。见于《山海经·海外东经》、《庄子·齐物论》、《楚辞·天问》、《淮南子·本经训》及马王堆汉墓帛画等。一说指“幻日”现象。
(11)雷公:雷神。
(12)夸父:神名。又为兽名。
(13)宓(fú)妃:洛河女神名。传为伏羲氏之妃。
(14)织女:神女名。又为星名。
(15)素:本色。
【译文】
因此有道德的人在内部提高道德的修养,而不在外部用仁义来修饰;不去关心耳目适宜于何种声色,而只求心灵游弋在精神和谐的环境之中。像这样的话,向下可以度量极深的三泉,向上可寻觅极高的九天,横着扩大天地四方,竖着贯通万事万物,这就是圣人的游观。至于说真人,他们游荡在最空虚的地方,而往来于什么都不存在的境地;骑着神兽蜚廉,而让敦圄做随从;奔驰在方外之地,休息在环宇之内;让十日来照耀,让风雨供使唤;把雷公作臣子,使夸父来服役;让宓妃作妾,织女为妻;天地之间,怎么能止留他的志向呢?所以虚无是道的馆舍,平易是道的本色。
夫人之事其神而娆其精(1),营慧然而有求于外(2),此皆失其神明而离其宅也(3)。是故冻者假兼衣于春,而暍者望冷风于秋(4)。夫有病于内者,必有色于外矣(5)。夫梣木色青翳(6),而蠃瘉蜗睆(7),此皆治目之药也。人无故求此物者,必有蔽其明者。圣人之所以骇天下者,真人未尝过焉;贤人之所以矫世俗者,圣人未尝观焉(8)。夫牛蹄之涔(9),无尺之鲤;块阜之山(10),无丈之材。所以然者何也?皆其营宇狭小(11),而不能容巨大也,又况乎以无裹之者邪(12)?此其为山渊之势亦远矣。夫人之拘于世也,必形系而神泄(13),故不免于虚(14)。使我可系羁者,必其有命在于外也(15)。
【注释】
(1)事:奉事。神:指人体生命活动的外在表现,也指精神意识活动。娆(rǎo):烦扰。精:古代指构成人体和生命的基本物质。
(2)营慧然:求索名利的样子。
(3)宅:指精神之宅。
(4)“是故”二句:出于《庄子·则阳》。暍(yē),中暑。
(5)色:容色。
(6)梣(cén)木:秦皮。又叫苦枥木。瘉:治疗。青翳(yì):今称角膜翳,有云翳、斑翳、白斑之分。
(7)蠃:通“螺”,池塘中的螺蛳,有清热、利水、明目之功效。蜗睆(wō huǎn):又称烛睆。类似今白内障。
(8)“圣人之所以”四句:化自《庄子·外物》。骇,惊骇。矫,纠正。
(9)涔(cén):积水。
(10)块阜(fù):小山名。《列子·汤问》作“魁父”。
(11) 营宇:指范围。
(12)无:无形。
(13)神泄:精神泄散。
(14)虚:指疾病。
(15)“使我”二句:本于《庄子·则阳》、《山木》。《文子·精诚》作:“必其命自在外者矣。”《庄子·山木》作:“吾命有在外者也。”可与此相参。
【译文】
人们劳碌心志而扰乱内部的精气,竭尽心力向外钻营追求名利,这些做法都会丧失精神元气而使精神远离身心。因此受冻的人希望借助于衣服温暖如春,而中暑的人希望秋天的冷风赶快吹来。身体内部有病的人,必定表现在外部气色上。秦皮可以治疗角膜翳,螺蛳可以治疗白内障,这些都是治疗眼病的药物。人们没有其他原因而寻找这些药物,必定是眼睛被病状遮住了。圣人所以使天下人惊动的原因,是因为真人未曾过问;贤人所以纠正世俗风气的原因,是圣人不曾过问。就像牛蹄那样小的水坑,不会有一尺长的鲤鱼;块阜这样的小山丘,不会长出一丈高的木材。造成这样的原因是什么呢?都是因为它们所处的范围狭小,而不能容纳巨大的事物罢了,又何况用无形来包裹的万物呢?它们距离作为山渊的气势也是很远的了。人们被世俗所拘泥,必定会使形体受到羁绊而精神衰竭,所以免不了要生病。假使我能被别人束缚住,必定是我的命运和外物有所接触罢了。
至德之世,甘瞑于溷之域(1),而徙倚于汗漫之宇(2),提挈天地而委万物(3),以鸿濛为景柱(4),而浮杨乎无畛崖之际(5)。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6)。当此之时,莫之领理决离(7),隐密而自成(8),浑浑苍苍(9),纯朴未散(10),旁薄为一(11),而万物大优(12)。是故虽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
【注释】
(1)“至德”二句:化自《庄子·列御寇》。至德,最高的道德。甘瞑,酣睡。瞑,通“眠”。溷(hùn xián),无涯的样子。
(2)徙倚:自由遨游。汗漫:广大无涯的样子。
(3)提挈(qiè):提举。委:抛弃。
(4)鸿濛:东方之野,日所出之地。景(yǐnɡ)柱:测日影的表柱。景,通“影”。
(5)浮杨:遨游。刘绩《补注》本作“浮扬”。畛(zhěn)崖:界限。
(6)颙颙(yónɡ)然:仰慕的样子。颙,通“喁”,本指鱼张口出气,此指仰慕、期许。
(7)领理:统率、治理。决:决裂。离:背离。
(8)隐密:隐藏,不露声色。《太平御览》卷七十七《皇王部》二引作“隐愍”。《原道训》有“穆忞隐闵”。高诱注:皆无形之类也。
(9)浑浑苍苍:混沌广大的样子。
(10)纯朴:纯粹朴素。
(11)旁薄:广大无边。
(12)优:充足,富裕。
【译文】
在最好的道德统治时期,人们酣睡在混沌无涯的境界之中,自由遨游在广阔无垠的地方,提举天地而抛弃万物,他们把东方之野作为太阳的影柱,而在浩渺无边的天际漫游。因此圣人自然呼吸阴阳二气,平民百姓没有不仰慕他的美德而和平柔顺的。在这个时候,没有人统率治理而导致决裂而去,不声不响地而万物自然形成,混沌不清,淳朴之性没有消失,广大无边而又混而为一,而万物自然丰足。即使有后羿那样的智巧也没有地方能够使用它。
乃至神农、黄帝(8),剖判大宗(9),窍领天地(10),袭九窾(11),重九(12),提挈阴阳,捖刚柔(13),枝解叶贯(14),万物百族,使各有经纪条贯。于此万民睢睢盱盱然(15),莫不竦身而载听视(16),是故治而不能和(17)。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1),其道昧昧芒芒然(2)。吟德怀和(3),被施颇烈(4),而知乃始昧昧晽晽(5),皆欲离其童蒙之心(6),而觉视于天地之间,是故其德烦而不能一(7)。
下栖迟至于昆吾、夏后之世(18),嗜欲连于物,聪明诱于外,而性命失其得(19)。
施及周室之衰(20),浇淳散朴(21),杂道以伪(22),俭德以行(23),而巧故萌生(24)。周室衰而王道废(25),儒、墨乃始列道而议(26),分徒而讼(27)。于是博学以疑圣(28),华诬以胁众(29),弦歌鼓舞,缘饰《诗》、《书》(30),以买名誉于天下。繁登降之礼(31),饰绂冕之服(32),聚众不足以极其变,积财不足以赡其费。于是万民乃始觟离跂(33),各欲行其知伪,以求凿枘于世(34),而错择名利(35)。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36),而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丧性命,有衰渐以然(37),所由来者久矣。
【注释】
(1)伏羲氏:传说中上古部落领袖。
(2)昧昧:淳厚的样子。芒芒:同“茫茫”,广大。
(3)吟:吟咏。怀和:含怀和气。
(4)被:覆盖。施:施加。烈:大。
(5)昧昧:似明未明的样子。晽晽(lín):求知的样子。《文子·上礼》作“懋懋”。
(6)离:离开。童蒙:指寡知蒙昧之人。
(7)烦:无常,纷歧。一:统一。
(8)乃:《文子·上礼》作“及”。
(9)剖判:分离。大宗:事物的本源。
(10)窍:贯通。领:理。
(11) 袭:因袭。九窾(kuǎn):九天之法。
(12)九(yín):即九地之形。,王念孙《读书杂志》云:当为“”,字之误也。《玉篇》:,古文“垠”字。
(13)捖(wán):和调。,通“抟(tuān)”,聚合。
(14)解:会合。叶贯:积累。
(15)睢睢(huī)盱盱(xū):张目直视的样子。
(16)竦(sǒnɡ):恭敬地站立看。载:通“戴”,头顶着。《文子·上礼》作“戴”。
(17)和:谐和。
(18)栖迟:停留。昆吾:夏的同盟部落名。夏后:指夏桀。
(19)得:通“德”,根本。
(20) 施(yì):延续。
(21) 浇:薄。淳:通“醇”,纯酒。指淳朴本性。
(22)杂:《文子·上礼》作“离”,离开。
(23)俭:《文子·上礼》作“险德以为行”。险,危险。
(24)巧故:巧言伪诈。
(25)王道:指先贤所行之道。语出《尚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26)儒:孔子创立的学派。墨:墨子创立的学派。《韩非子·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列:裂,分离。
(27)讼:争讼。
(28)疑:本于《庄子·天地》,其文作“拟”,模仿义。
(29)华诬:设虚华之言,以诬蔑圣人。诬,欺骗。胁:胁迫。
(30) 缘饰:赞誉粉饰。《文子·上礼》作“琢饰”。
(31) 登降:进退揖让之礼。
(32)绂(fú):系(jì)印章或佩玉用的丝带。绂色依官职品级不同而定。冕(miǎn):大夫以上贵族所戴的礼帽。
(33)(mán):糊涂,不明事理。觟:通“(xié)”,有二心。离跂:用力的样子。
(34)凿枘(ruì):喻迎合世俗。枘,榫眼。北宋本原作“柄”。《道藏》本作“枘”。据正。
(35)错:施行。择:索取。
(36)曼衍:放纵。陂(bēi):水边,山坡。
(37)衰渐:逐渐衰退。
【译文】
等到世道开始衰败,在伏羲氏统治时,他的道德仍然纯厚宽广。人民称颂他的功德、含怀和气,布散他的德泽、施予大众,但是用智巧开始似懂非懂、似明似暗的追求,都想违背淳朴的本性,而想觉察明白天地间的某些道理,因此德性无常而不能统一。
到了神农、黄帝的时代,分离事物的根本,贯通天地,按照九天的法则,依循九地之形法,引导阴阳,调和刚柔,像连接千枝万叶一样,影响到万物百族,使各种事物都有一定的法规条理。这时万民都睁大眼睛,没有不景仰地站立着看着,因此天下得到治理但不能使百姓和谐。
渐渐发展到昆吾、夏后之时,对外物嗜欲无度,聪明被外物所诱惑,而性命便失去了根本。
延续到周王朝衰落之时,淳朴的本性散失了,离开了道而干起虚伪的勾当,推行存在危险的德行,因此诈巧迅速产生了。周朝统治衰败而王道被废止,儒、墨两家开始分裂而辩论,两方信徒激烈争讼。这时便运用广博的知识而模仿圣人,用虚华欺骗之言来胁迫大众,奏乐唱歌跳舞,赞誉粉饰《诗》、《书》,来向天下收买名誉。他们制订繁琐的进见之礼,装饰带有佩带和礼帽的服装,即使聚集很多人也不能够弄清它的变化,积累很多财物也不能够供给他们的费用。这时老百姓开始不明事理并被引上邪路,各人想要施展自己的智巧,来求得逢迎于世,以便索取名利地位。因此百姓在荒淫之路上追逐,而失掉他们的道德根本。世人之所以丧失性命之本的原因,是由逐渐衰败而造成这个样子,它的由来已经很久了。
是故圣人之学也,欲以反性于初(1),而游心于虚也(2)。达人之学也(3),欲以通性于辽廓(4),而觉于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擢德性(5),内愁五藏,外劳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豪芒(6),摇消掉捎仁义礼乐(7),暴行越智于天下(8),以招号名声于世,此我所羞而不为也。是故与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说也(9);与其有说也,不若尚羊物之终也始(10),而条达有、无之际(11)。是故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加沮(12)。定于死生之境,而通于荣辱之理。虽有炎火洪水弥靡于天下(13),神无亏缺于胸臆之中矣。若然者,视天下之间,犹飞羽浮芥也(14),熟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也(15)?
【注释】
(1)性:指人的本性,亦即天性。
(2)虚:指无情欲。
(3)达人:通达知命的人。
(4)辽廓:旷远,空阔。
(5)擢(zhuó):去掉。(qiān):拔取。
(6)招蛲(náo):通“挑挠”,循环往复。振缱(qiǎn):情意缠绵的样子。
(7)摇消掉捎:奔走鼓动。
(8)暴:表露。越:扬。
(9)说:通“脱”,舍弃。
(10)尚羊:逍遥。终也始:疑衍“也”字。
(11) 条达:通达。
(12)“是故”二句:出自《庄子·逍遥游》。劝,勉力。沮(jǔ),沮丧。
(13)弥靡:漫延。
(14)芥:小草。
(15)熟:《方言》卷七钱绎笺疏:“孰、熟古今字。”分分然:忙乱的样子。
【译文】
因此圣人的学习,是想用来使人的性情返回到开初的淳朴状态,使心灵在无情无欲的境界中游弋。通达知命的人的学习,想要用来在空旷的环境中通达性命,而在寂静中得到觉醒。至于像世俗之人的学习,就不是这样:他们抛去人的道德和天性,内心使五脏愁苦,外部使耳朵、眼睛劳困,开始永无休止的追求毫芒之利,奔走鼓动仁义礼乐,并在天下散播推行智巧和诈伪,来求得在世上昭显得到好的名声,这种行为是我所感到羞愧而不干的事。因此与其这样占有天下,倒不如抛弃了它;与其舍弃了它,倒不如逍遥于万物的变化之中,而和有、无的境界相联系。因此整个社会赞美他也不更加努力,整个社会非难他也不感到沮丧。在生和死的环境中泰然处之,而通达荣宠耻辱变化之理。即使有烈火、洪水漫延于天下,自己的精神也不会在心意中有任何损害。如果像这样的话,看待天下之间的万事万物,就像飞过的羽毛和浮动的小草,谁肯忙乱地把外物作为一回事呢?
水之性真清,而土汩之;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1)。夫人之所受于天者,耳目之于声色也,口鼻之于芳臭也(2),肌肤之于寒燠(3),其情一也。或通于神明,或不免于痴狂者(4),何也?其所为制者异也。是故神者智之渊也,渊清则智明也(5);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则心平矣。人莫鉴于流沫,而鉴于止水者(6),以其静也;莫窥于生铁,而窥于明镜者,以睹其易也(7)。夫唯易且静,形物之性也(8)。由此观之,用也必假之于弗用也(9)。是故虚室生白,吉祥止也(10)。
【注释】
(1)“水之性”四句:本自《吕览·本生》。水之性真清,《太平御览》卷七百二十《方术部》一引此作:“夫水之性清,而沙土汨之。”《吕览·本生》:“夫水之性清。”无“真”字。汩(ɡǔ),乱。
(2)“口鼻”句:《文子·九守》作“鼻口之于芳臭也”。
(3)燠(yù):温暖。
(4)痴:傻。
(5)渊清则智明:《文子·九守》作“神清则智明”。
(6)“人莫”二句:见于《庄子·德充符》。鉴,镜子。沫,泥中的泡沫。《文子·九守》作“潦”。
(7)睹:《太平御览·服用部》十九引无“睹”字。易:平。
(8)形:见。
(9)用也:《庄子·知北游》作“是用之者”。《文子·九守》作“故用之者”。
(10)“是故”二句:见于《庄子·人间世》。虚,心。室,身。白,指道。止,栖息。
【译文】
水的特性是清的,但是泥土使它混浊;人的本性是安静的,但是嗜欲使它混乱。人类从上天那儿所接受的本能,耳朵、眼睛能分清声音、色彩,口鼻可以辨出香臭,肌肤可以感觉寒热,他们的情感都是一样的。但是有的同神明相通达,有的却免不了成为傻子、疯子,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由于制约他们的精神不一样。因此说精神是智慧的渊源,渊源平静就会智慧显明;智慧是心灵的府库,神智平正那么心灵就会平静了。没有人用流动的浑水当镜子,而用静止的清水来照面,是因为它平静的缘故;没有人从生铁中观察自己的形容,只会从明镜中观察面容,是因为它平正的缘故。只有平正和安静,才能显现外物的性状。由此可以看出,被使用的东西必定借助于不能被使用的部分。因此只有使身心空虚起来道才能产生,吉祥才能停留。
夫鉴明者,尘垢弗能薶(1)。神清者(2),嗜欲弗能乱。精神以越于外(3),而事复返之,是失之于本而求之于末也。外内无符(4),而欲与物接,弊其玄光(5),而求知之于耳目,是释其炤炤而道其冥冥也(6),是之谓失道。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7);反之于虚,则消铄灭息(8),此圣人之游也。故古之治天下也,必达乎性命之情;其举错未必同也,其合于道一也。夫夏日之不被裘者,非爱之也,燠有余于身也。冬日之不用翣者,非简之也,清有余于适也(9)。夫圣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节于己而已,贪污之心(10),奚由生哉?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也(11);能有名誉者,必无以趋行求者也(12)。
【注释】
(1)薶(wō):玷污。
(2)神清:指精神内守,神清智明。
(3)越:泄散。
(4)符:符应。
(5)弊:通“蔽”,遮蔽。玄光:内明。
(6)炤炤(zhāo):光明的样子。道(dǎo):同“导”,导向。
(7)“而神”句:《文子·九守》作“则神慨然在之”。喟(kuì)然,欣然的样子。
(8)铄(shuò):熔化。息:生。
(9)“夫夏日”六句:化自《吕览·有度》。翣(shà),通“箑”,扇子。《精神训》高诱注:箑,扇也,楚人谓扇为箑。简,贱,轻慢。
(10)贪污,贪婪,卑下。
(11)以:用。
(12)趋行:奔走忙碌。
【译文】
镜子明净,灰尘不能够玷污它。精神内守,嗜欲不能够惑乱它。精神已经泄散到外面,却又再重新使它返回,这是失去了根本却从末节上去探求。外形与内心不能配合,却想同外物交接,遮蔽住了内心的聪明,却想从耳目那里求得智慧,这是抛弃光明而导向黑暗,这就叫做失道。心里向往所到达的地方,而精神也能够欣然存在;精神返回到虚静状态,那么情欲活动也就会停息下来,这就是圣人的行为。因此古代有道德的人治理天下,必然通达性命的情理;他们的治政措施不一定全部相同,但是同道相合则是一致的。夏天不穿皮衣,不是爱惜它,对于身子来说热度太高了。冬天不用扇子,不是认为它卑贱,对于身体适宜来说寒气太多了。圣人按照食量多少而吃饭,度量形体大小而穿衣服,对于自己有所节制而已,贪婪卑下的想法,怎么能产生呢?所以能够占有天下的,一定是不利用地位为自己谋利的人;能够得到名誉的人,一定不是靠奔走钻营而得到的。
圣人有所于达(1),达则嗜欲之心外矣(2)。孔、墨之弟子,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然而不免于儡(3),身犹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是何则?其道外也。夫以末求返于本,许由不能行也(4),又况齐民乎(5)?诚达于性命之情,而仁义固附矣(6),趋舍何足以滑心?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7),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8),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也(9)。若然者,陶冶万物,与造化者为人(10),天地之间,宇宙之内,莫能夭遏(11)。夫化生者不死(12),而化物者不化(13)。神经于骊山、太行而不能难,入于四海、九江而不能濡。处小隘而不塞,横扃天地之间而不窕(14)。不通此者,虽目数千羊之群,耳分八风之调,足蹀《阳阿》之舞(15),而手会《绿水》之趋(16),智终天地(17),明照日月,辩解连环(18),泽润玉石(19),犹无益于治天下也。
【注释】
(1)达:通达事理。
(2)外:抛弃。
(3)儡(lěi):疲困。
(4)许由:尧时贤人。
(5)齐民:平民。
(6)固:《文子·守真》作“因”,归依。
(7)说:解释。
(8)滥:淫乱。
(9)道:《文子·九守》作“游”。按,“辨者”至“真人之道也”,化自《庄子·田子方》。
(10)为人:王念孙《读书杂志》王引之云:“人”者“偶”也。言与造化者为偶也。高诱未解“人”字之义,故训“为”为“治”。
(11)夭遏(è):阻挡。
(12)化生者:指天。
(13)化物者:指德。
(14)“神经”四句:化自《庄子·田子方》。骊山,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太行,在今河南黄河以北沁阳的北面,绵延四百余公里。九江,长江于古荆地界分为九支。诸说多有分歧。扃(jiōnɡ),贯穿。窕(tiǎo),充满。
(15)蹀(dié):踏,踩。《阳阿》:古楚曲名。又古之名倡。
(16)会:配合。《绿水》:古舞曲。又古诗名。趋:节奏。
(17)终:周遍。《文子·九守》作“统”。
(18)连环:本指连成串不可解之玉环。喻紧密相连之事物。
(19)润泽玉石:《文子·九守》作“辞润金石”。泽,润泽。
【译文】
圣人通达万物变化之理,通达那么贪欲的心理便被抛弃在外了。孔子、墨子的弟子们,都用仁义的学说来教导世人,虽然这样自身却免不了疲困,连自身都不能够施行,又何况所教导的弟子呢?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他们的学说只重视外部的缘故。只抓住末节却要求返回根本,许由也不能够做到,更何况普通百姓呢?如果真能通达性命的情理,那么外部的仁义就可归附了,取舍怎么能扰乱思想呢?至于像精神没有什么要掩饰的,心灵没有什么要负担的,通达事物的情理,静漠得像无事一样,没有什么凝结不动的,以虚静来等待,权势利益不能诱惑他,善辩的人不能说服他,声乐美色不能使之放纵,美人不能使他淫乱,智巧也不能打动他,有勇力的人不能使他恐惧,这就是真人的行为。如果能像这样,那么就可以化育万物,和大自然做伴侣,天地之间,宇宙之内,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的。自然界是不会死亡的,化育万物的德性是不会改变的。精神经过骊山、太行而不会受到阻碍,通过四海、九江而不会被沾湿。处在狭小的山隘不会壅塞,横贯天地之间也不会充满。不能通晓这样的道理,即使眼睛能数清千头羊群,耳朵能够分清八方声音的乐调,脚可以踏着《阳阿》的舞步,手可以配合《绿水》的节奏,智慧周知天地之理,光辉照耀日月,口辩可以解开连环,辞章能够润泽金石,对于治理天下,也还是没有一点补益。
静漠恬澹,所以养性也;和愉虚无,所以养德也。外不滑内,则性得其宜;性不动和,则德安其位。养生以经世,抱德以终年,可谓能体道矣。若然者,血脉无郁滞,五藏无蔚气(1),祸福弗能挠滑(2),非誉弗能尘垢,故能致其极。非有其世,孰能济焉?有其人,不遇其时,身犹不能脱,又况无道乎?且人之情,耳目应感动,心志知忧乐,手足之疾蛘、辟寒暑(3),所以与物接也。蜂虿螫指而神不能憺(4),蚊虻噆肤而知不能平(5)。夫忧患之来撄人心也(6),非直蜂虿之螫毒而蚊虻之惨怛也(7),而欲静漠虚无,奈之何哉?夫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音;耳调玉石之声(8),目不见太山之高,何则?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忘也(9)。今万物之来擢拔吾性(10),攓取吾情(11),有若泉源,虽欲勿禀(12),其可得耶?
【注释】
(1)蔚气:病色。蔚,通“萎”,病。
(2)挠(náo)滑:扰乱。
(3)(fèi):挠抓,除去。蛘(yǎnɡ):搔蛘。蛘,后作“痒”。辟寒暑:郑良树《淮南子斠理》云:“辟寒暑”上疑脱“肌肤”二字。《吕览·恃君览》:“肌肤不足以扞寒暑。”可证。
(4)虿(chài):蝎类毒虫。螫(shì):有毒腺的虫刺人。憺(dàn):平定。
(5)噆(zǎn):刺穿。
(6)撄:干扰。
(7)直:只。惨怛(cǎn dá):伤痛。
(8)玉石:《太平御览》卷十三《天部》十三引《文子·九守》作“金石之音”。今本《文子》作“金玉”。
(9)志:记住,专注。忘:北宋本作“志”。《道藏》本作“忘”。据正。
(10)擢(zhuó)拔吾性:《文子·九守》作“擢拔吾生”。擢,拔取。性,北宋本原作“悟”。刘绩《补注》本作“性”。据正。
(11)攓(qiān):拔取。
(12)禀:承受。
【译文】
静漠恬淡,是用来养性的;和愉虚无,是用来养德的。外物不扰乱内心,那么性情便能得到适宜的处所;性情不扰动内心的平和之气,那么德性便有了安定的位置。保养性命是用来治理社会,内怀德性是为了终了天年,可以说是体察到了道的根本。像这样,血液经脉没有瘀滞,五脏没有疾病,灾祸、福气不能扰乱,非难、赞誉不能玷污,所以能够达到理想的顶点。但是没有那样的清平之世,怎么又能得到成功呢?即使有能得道的人,没有遇到明世,自身还是不能够脱难,何况无道之人呢?况且人的常情,耳目能够感应行动,内心意念可以感知忧愁欢乐,手脚可以揉搓伤痛和搔痒、肌肤可以防备寒暑的侵袭,这就是器官和外物进行接触的原因。蜂子、毒虫叮咬手指而精神不能平定,蚊虻刺穿皮肤,而感觉不能平息。忧愁、患难来干扰人心的时候,不只是像蜂子、毒虫的毒汁和蚊虻叮咬的伤痛,这样却想要平静淡漠,怎么能做到呢?视力集中在细微事物上的时候,耳朵听不到雷霆的吼声;耳朵倾听金石之音时,眼睛连泰山也见不到,为什么呢?精神专注在细小的方面而把重大的事情遗忘了。现在万事万物来拔取我的天性,摄取我的性情,就像泉水涌流一样,即使想不接受,又怎么能够做到呢?
今夫树木者,灌以水(1),畴以肥壤(2),一人养之,十人拔之(3),则必无余(4),有况与一国同伐之哉?虽欲久生,岂可得乎?今盆水在庭,清之终日,未能见眉睫;浊之不过一挠(5),而不能察方员(6)。人神易浊而难清,犹盆水之类也。况一世而挠滑之,曷得须臾平乎?
【注释】
(1)(fán):《道藏》本作“瀿”,指水暴涨。古楚语。
(2)畴(chóu):壅土。
(3)“一人”二句:出自《韩非子·说林上》:“然使十人树之,而一人拔之,则毋生杨矣。”
(4)(niè):再生的枝条。
(5)挠(náo):搅动。
(6)察:见。
【译文】
现在种植树木的人,用大水来浇灌它,用肥沃的土壤来拥培它,如果一个人来培植,十个人来拔掉它,那么必定连枝条也没有了,又何况和一国的人共同砍伐它呢?虽然想要长久地生存下去,又怎么可能呢?现在把一盆水放到庭院中,使它澄清一整天,还不能照见眉毛和睫毛;轻轻搅动一下便使之浑浊,就不能看见方形和圆形的轮廓了。人的精神容易被搅浑而难于变清,就像盆水之类。更何况整个社会都来搅动它,怎么能有一刻的平静呢?
古者至德之世,贾便其肆(1),农乐其业,大夫安其职,而处士脩其道(2)。当此之时,风雨不毁折,草木不夭,九鼎重味(3),珠玉润泽(4),洛出《丹书》(5),河出《绿图》(6),故许由、方回、善卷、披衣得达其道(7)。何则?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是以人得自乐其间。四子之才,非能尽善,盖今之世也(8)。然莫能与之同光者(9),遇唐、虞之时(10)。
逮至夏桀、殷纣(11),燔生人(12),辜谏者(13),为炮烙(14),铸金柱(15),剖贤人之心,析才士之胫(16),醢鬼侯之女(17),菹梅伯之骸(18)。当此之时,峣山崩(19),三川涸(20),飞鸟铩翼(21),走兽挤脚(22)。当此之间,岂独无圣人哉?然而不能通其道者,不遇其世。夫鸟飞千仞之上(23),兽走丛薄之中(24),祸犹及之,又况编户齐民乎(25)?由此观之,体道者不专在于我(26),亦有系于世者矣。
【注释】
(1)贾(ɡǔ):行商。肆:店铺。
(2)处士:隐居之人。脩:《太平御览》卷七十七《皇王部》二引此作“循”。
(3)九鼎:古代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传为夏禹所铸。高诱注:“九鼎,九州贡金所铸也。一曰象九德,故曰九鼎也。”重:厚。
(4)润泽:有光泽。
(5)洛:今河南洛河。《丹书》:一种所谓的天书,用丹笔书写。
(6)河:黄河。《绿图》:传说为天赐符命之书。《周易·系辞上》中记载:河出图,洛出书。
(7)许由、方回、善卷、披衣:皆尧、舜时隐士。
(8)盖:掩。
(9)光:赞誉。
(10)唐、虞:指唐尧、虞舜。
(11) 夏桀:夏朝末代国君。被商汤所推翻。殷纣:商朝末代之君。被周武王所推翻。
(12)燔(fán):焚烧。
(13)辜(ɡū):无罪而杀。
(14)炮烙:纣王所用酷刑。一说置铜格,布火其下,置人于其上。烙,通“格”。
(15)铸金柱:高诱注:然火其下,以人置其上,人堕陊火中,而对之笑也。此说与“炮烙”无别,疑误。上博简《容成氏》有“金桎三千”。桎(zhì),桎梏。束缚脚、手的刑具。金柱,疑即“金桎”。
(16)析:解开。胫:脚。
(17)醢(hǎi):肉酱。鬼侯:纣时诸侯。又作九侯。
(18)菹(zū):把人剁成肉酱。梅伯:纣时诸侯。
(19)峣(yáo)山:在陕西蓝田东南。
(20) 三川:指泾水、渭水、汧(qiān)水。涸:干竭。
(21) 铩(shā):本指有鼻的剑,此指折断。
(22)挤:毁坏。
(23)夫:北宋本原作“天”。《道藏》本作“夫”。据正。
(24)丛薄:聚木曰丛,深草曰薄。
(25)编户:编入户籍。
(26)体:实行。
【译文】
在古代德政最好的时代,商人在方便的地方设置店铺,农民以耕种为乐,大夫安于自己的职守,而隐士修养他的道德。在这个时候,狂风暴雨不毁折农作物,草木没有夭折,九鼎中滋味醇厚,珍珠美玉光华润泽,洛水里出现《丹书》,黄河里出了《绿图》。因此许由、方回、善卷、披衣,能够实现他们的道术。为什么这样呢?天子有为天下人谋利益之心,因此人们能够自乐其道于天地之间。这四个人的才能,不能算是最好的,却能超过今世。然而当今之世却没有人能够同他们争名誉,是因为他们遇到了唐尧、虞舜这样的盛世。
等到夏桀、商纣王统治时代,烧死活人,杀死劝谏者,设置炮烙酷刑,铸造金柱刑具,剖开贤人比干的五脏,割掉才士的脚胫,把鬼侯的女儿剁成肉酱,把梅伯的骸骨压成肉泥。在这个时候,峣山崩塌了,泾、渭、汧三川枯竭了,天上的飞鸟折断了翅膀,地上的走兽打断了腿脚。在这个时候,难道唯独没有圣人吗?然而圣人不能够推行他们的理想,是因为没有遇到明世。鸟儿飞到千仞的高空,野兽奔跑在草丛之中,灾祸还不能避免,又何况是普通的民众呢?从这里可以看出,实行道的人不仅仅在于我自身,也是和整个社会联系在一起的。
夫历阳之都(1),一夕反而为湖(2),勇力圣知与罢怯不肖者同命;巫山之上(3),顺风纵火,膏夏、紫芝与萧、艾俱死(4)。故河鱼不得明目,稚稼不得育时(5),其所生者然也。故世治则愚者不得独乱,世乱则智者不能独治。身蹈于浊世之中,而责道之不行也,是犹两绊骐骥(6),而求其致千里也。置猿槛中(7),则与豚同,非不巧捷也,无所肆其能也(8)。舜之耕陶也(9),不能利其里(10);南面王,则德施乎四海。仁非能益也,处便而势利也。
古之圣人,其和愉宁静,性也;其志得道行,命也。是故性遭命而后能行,命得性而后能明。乌号之弓,溪子之弩(11),不能无弦而射;越舲蜀艇(12),不能无水而浮。今矰缴机而在上,网罟张而在下(13),虽欲翱翔,其势焉得!故《诗》云:“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14)。”以言慕远世也。
【注释】
(1)历阳:西汉淮南国县名,在今安徽和县、含山一带,陷而为巢湖。
(2)反:倾覆、陷落。
(3)巫山:山名。在今四川巫山县。
(4)膏夏:大木名。紫芝:今称灵芝。《本草经》中载:久服轻身,不老延年,坚筋骨,好颜色。萧、艾:两种草名。
(5)稚:幼小。
(6)两:双。骐骥:千里马名。
(7)槛:围野兽的栅栏。
(8)肆:极尽。
(9)舜:传说中的五帝之一。耕陶:据《墨子·尚贤中》记载:舜曾在历山耕田,在河滨制作陶器。
(10)里:所居之乡里。
(11) 溪子:国名。以产弩而著名。
(12)舲(línɡ):小船。
(13)“今矰(zēnɡ)”二句:亦见于《楚辞·九章·惜诵》。矰,一种用丝绳系住射飞鸟的箭。缴(zhuó),拴在箭上的生丝绳。机,发箭的机关。网罟(ɡǔ),网。
(14)“采采”四句:见于《诗·周南·卷耳》。卷耳,野菜名。寘(zhì),放置。周行,大路。
【译文】
历阳国的都城,一个晚上陷落成为湖泊,勇敢、有力、聪明、智慧的人和老弱、胆怯、不肖的人命运相同;高高的巫山上,顺风放起火来,昂贵的膏夏、紫芝和低贱的萧、艾一起死亡。因此黄河中鱼儿眼睛不能明亮,寒霜降临禾苗不能按时发育,这是因为它们所生长的环境造成了这个样子。所以世道太平那么愚蠢的人也不能单独造成混乱,社会混乱就是聪明的人也不能单独治理好。身体陷于浑浊的社会之中,却责难大道不能通行,这就像绊住千里马的双脚,而要求它日行千里一样。把猿猴关在笼子里,那么它便和猪没有两样,不是已经失去灵敏轻捷的特性,而是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罢了。舜在耕田、制陶的时候,美德不能有利于所居的乡里;而他南面称王时,德泽可以施加到四海。所以光凭仁术是不能使他们增加什么,靠的是所处的地位方便和形势便利罢了。
古代的圣人,他们的平和宁静,是本性所决定的;他们的志向、道德得以施行,是时运所造成的。因此天性遇到适宜的时运后才能通行,时运遇到天性才能得以显明。乌号这样的强弓,溪子这样的硬弩,不能没有弓弦就能射出去;越国的小船和蜀国的轻舟,不能够没有水就浮在水面上。现在上面架好了弓箭,下面张开网罗,鸟儿即使想要自由飞翔,面临这样的情势又怎能做到呢!因此《诗》中说:采采卷耳菜,不满一浅筐。叹我想念人,置它大路旁。说的是思慕古代贤君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