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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11
豁子一进炉膛,就叫火包围了,火似乎很恨那身国家干部的衣服,一伸舌头,就舔个精光了。猛子很可惜那套新衣,他还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呢。但没治,自己没穿寿衣的资格,也就不眼热人家了。
女人不敢往瞭望孔里看。小豁子看了一眼,就白了脸,扭过脑袋。猛子占尽便宜。……瞧,那火,几下,就把豁子舔黑了。豁子的脸跟煤黑子差不多了。突地,又变白了。那白,一晕晕散开,嗞嗞声呼呼声交错着响,火便充满炉膛。那豁子,就成了火中的暗晕。
忽然,豁子跳了一下,扭动着肢体,咬牙切齿,开始咒骂。因脸上没肉了,那表情,只好靠牙齿来表达。火却不惧,围了那脑壳,死命地叫,叫一阵,一股水汽就从头顶射出,变成蹿动的火苗。
司炉工伸个铁棍,捅几下,脑袋就骨碌碌滚来,像要咬人。猛子吓了一跳,忙从孔里拔出目光。
四下里很静。那大得邪乎的房里,除了化尸炉外,还有个凉骨案。司炉工说:“还得半个多小时。你们想待了,就待。不想了,出去。”说完,他先出去了。
女人望猛子一眼。女人瘦多了。女人没减肥,可瘦多了。猛子想,女人最好的减肥方法就是叫男人死。女人的脸白戗戗的,嘴唇却黑了。以往那风骚劲儿,全叫豁子带跑了……对了,豁子带不走金钱,啥都带不走,却把女人的风骚带走了。瞧,这女人,可怜兮兮,早成另一人了。猛子说:“你们出去吧,我陪陪豁子。”女人就出去了。小豁子也出去了。
豁子身上的肉早没了,只剩下骨头。骨头仍在欢欢地嗞嗞。还有一团黑黑的东西,顽固地在火中黑着。猛子瞅半天,才辨出,是豁子的肚肠。那柔柔的东西,倒成了火中最顽固的。记得,瞎仙唱过:“牙硬先掉了,舌软却长存。”这肠肚子软,也是最不容易烧掉的。瞧,它在火里叫得最欢。该。因为它盛过鹿肉、羊肉和其他肉,自然要欢欢地卖弄一番了。
脑壳仍在喷气或喷火。它游离了身子,自由地欢唱。它里面,还有没有狡黠?有没有心机?有没有愚昧?那脑浆里,不管腌的是愚昧还是聪明,终究会成灰的。
司炉工进来,捅捅那团黑色的肚肠,捅出硬物相触声。他见骨头上仍有残余的肉筋,便捣鼓一下,几股火喷入,又淹了豁子——此刻还该不该叫豁子?——那骨头,和别的骨头没啥两样了。要是这骨头会发声,指了井,说“我的”;指了女人,说“我的”,想来很滑稽了。那“我”,原来是个很大的骗局,骗得豁子迷糊了几十年。此刻,那豁子,仅剩个虚名儿了。不久,连虚名儿也没了。
猛子想起了豁子干过的事。那镜头,泛黄了,远去了,成旧画上的一晕水迹了。争也罢,斗也罢,真觉得没啥意思。记得那夜,谝子摸了女人,惹得豁子大发脾气。要是知道几十天后,自己会在炉火里,变成一堆没啥特点的骨头,他也许会一笑了之。那井,那炕,那女人,终究不是“我的”。连那“我”,也不是我的。
火熄了。
司炉工取出骨头,用灰匣盛了,端过去,倒在案上。骨头很热,也很白,称得上骨白如雪了。听说那骨白,意味着死者罪孽少,或是没服过有毒的药物。猛子宁愿相信前者。细想来,豁子一生,自食其力,虽没发迹,倒也没做过啥恶事。也许,稍大些的恶事,就是在死前“伪装”了国家干部。但那伪装,由不了他。而且,那身假皮,也并没影响他骨头的白。
女人进来,见那豁子,已成散发着热气的骨头了,长吁一口气。这骨头好,干净。豁子虽不是大人物,却有一堆干净的骨头。
女人挑了个骨灰盒。她挑价格最大的那种,盒盖上,有个放照片的地方,可惜,没现成的照片。若有,放上去,叫人一看,就知道豁子住这么阔的房子,叫你眼热个贼死。可没照片,只好遗憾了。
骨头凉了。女人一片片往盒里拣,司炉工嫌她慢,几铲,就把豁子装盒里了。那么大的人,竟装入这么小的盒里,总叫人有种失落感。能用大棺材当然气派,但那资格,豁子还没有。任是谁,没儿没女,只能当大死娃娃,烧到野外。烧剩下的,就填了狗肚子。比起填狗肚子的,你豁子,就在黄泉路上高兴地唱秦腔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司炉工问:“留不留一片?”他指指盒里骨头,说:“有些人,留一片做纪念。钉住,就取不成了。”
猛子建议:“留一块吧。这么白的骨头。”
女人摇头:“不留。”又解释道,“给他个囫囵身子吧。”
司炉工就哐哐几下,钉了骨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