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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肚井,一场战斗正进行呢。

导火索,仍是那井的归属,渐渐,扩到草场、沙丘和麻岗。那炭毛子,别看是公认的“软蛆”。可软蛆,也可叫智囊,在为自己人争利益时,总有用之不竭的诡计,很受沟北人拥护。

若没有红脸,沟南人也懒得和炭毛子们一般见识,石头大了转着走,过一天是两半日子。孟八爷也懒得管这些屌长毛短的事,只精心护理老山狗。那伤口,虽没感染,但想来伤了脏腑,这狗,竟日渐萎靡了。

红脸是公认的硬汉,也是公认的犟驴。有了他,沟南人就有了靠山。沟南人数少,红脸先是模糊了地域,把界外者,也划入自己阵营。一些散兵游勇正发愁呢,红脸一拉,求之不得,摇身一变,成沟南派了。这下,沟南人数大增,实力和沟北不相上下了。

因给鹞子磕头,炭毛子大失面子,在牧人中失了格,只有从窝里斗中,才能捞回点资本。他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眼皮一眨,就是一个坏点子,很快,又成沟北领袖了。

战斗从争荒草湖开始。

若按那界限朝东划了去,荒草湖确在沟北。但这湖,向来是混放的,谁的牲畜也可以往里赶。炭毛子一提出归属权问题,沟北人自然拥护,沟南人愤愤不平。沙窝的草日渐稀少了,谁也不想失去这草场。

中午时分,沟北人围在一起,拣些沙驴棒子,码成垒子,燃了柴,烧红,放入生山芋,用脚踩了,焐一阵就熟了。沟北人边吃山芋,边商谈怎样打响第一枪。谈了一阵,谁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炭毛子说:“要啥理由?吃饱了,喝足了,吼几声,把他们的牲口轰出就算了。你们又不是吃纸字放文屁的酸文人,要啥理由?想轰就是理由。人多就是理由。力气大就是理由。”他并不知道,红脸已暗里把那些散兵游勇拢旗下了,南北的力量已不相上下。“对,就这么办。”谁都说。

吃完山芋,炭毛子拍拍肚皮,望望那些正吃草的牲口,惊诧诧地说:“怪,我们沟北的湖里,咋有外路鬼的牲口?”几人喝道:“赶出去!”于是,沟北人齐声大吼:“外路鬼,滚出去!荒草湖,老子的!”其声震天,吓得牲口都抬了头望。

喊声未落,早有准备好的沟北人或抡桦条,或拣沙驴棒子,扑向牲口,想把沟南的牲口赶出湖去。谁知,人有南北派性,牲口并不知情,见人扑来,一时受惊,轰然而逃。

红脸早看出对方心思了,若是硬碰,定有伤亡,而且,对方早有准备,都备了桦条,打起来,自己肯定吃亏,就趁势喊道:“卷了他们的牲口,走!”沟南的一哄而起,见了牲口,不管南北,吆了就走。那牲口,易起群,后有哄者,前有吆者,一窝蜂往南去了。

炭毛子没料到这一招,招呼手下追来。红脸早有准备,取出备好的石头,装入抛溜子,呜呜抡几下,石头长了眼睛似的,飞到炭毛子腿上。炭毛子倒地,抱腿惨叫。

“谁再撵,老子灭他的灯!”红脸又抡起抛溜子,沟北人只好驻足,不敢再追,也不敢放弃,在石子射程之外,远远随了。

红脸吩咐道:“你拾柴。你杀羊。他们说是我们的,就杀了,烧着吃。”几个才入阵营的,欢欢地应了,拾柴的拾柴,捉羊的捉羊。那羊都打了耳记或墨记,主人是谁,一目了然。红脸叫他们把炭毛子的黑头子骚胡捉来,却没人敢捅第一刀。红脸见对方距离尚远,就收了抛溜子,取出刀,几下抹了羊脖子。

“呔!那是老子的头羊。”炭毛子一瘸一拐地扑来。红脸又抡起抛溜子,一石飞出,在炭毛子脚前砸起飞沙。炭毛子只好退了回去,猴儿似的干跳。

红脸又收了抛溜子,捡起刀子,趁热,几下就剥了羊皮,掏出肚肠,抛入沙中。

早有人燃起柴火。红脸割块肉,用刀戳了,放火上烤。带刀的牧人都学他的样儿,没带刀的,也弄个柴棍儿,叉块肉,放火上。

“哎哟,我的头羊呀!”炭毛子叫。

红脸咬一块肉,学炭毛子的口气:“哎呀,我的肉肉呀。”扭头问,“你们说,香不香?”

“香!”“香死啦!”“香到脑子里了。”一堆含糊的乱混混的声音。

“还不谢谢炭毛子驴。”红脸笑道。

“谢谢炭毛子驴!谢谢炭毛子驴!”喊声中夹着笑声。

炭毛子叫道:“红脸,你个驴操的。你杀了老子的头羊,老子杀你的牛……不,杀你的骆驼哩。”红脸笑道:“成哩,只要你有本事。”对吃肉的牧人说:“听,这炭毛子驴,嘴还挺歪。再杀一个,你们想吃啥?”

“牛。”一个叫。另一个补充:“小母牛。”第三个又叫:“牛犊子。”

炒面拐棍带了哭声说:“你们少再惹事成不成?谁也得吃饭。”

红脸不理,大声说:“你们嘴再歪不?还不告饶?叫爷爷。”话音没落,那边已有人叫爷爷了。一看,正是牛主人。

“迟了,迟了。”红脸笑道,“不过,你既然当我们的孙子,就该孝敬一下爷爷了。杀!”“别杀了,我都叫五声爷爷了。”“叫一百声也不成。”红脸道,“你们还想得歹,夺井不成,又夺草场了。妈的,你不叫老子们活,老子也不叫你活。杀!把他们的牲口全杀光。要完蛋,大家一块儿完蛋。”话没落,“爷爷”声风一样卷来,对方牧人跪了一地。

一人喊:“这不关我们的事,是炭毛子一人干的。”炭毛子骂:“犏牛,你这松尻子货。”那犏牛说:“你尻子不松,可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把老子害苦了。”炭毛子怒目回首,见对方身躯强壮,就咽下已涌上嗓门的骂。

“杀呀!”红脸叫。

一人捞过个牛犊子,却没人敢动手,红脸说:“怕啥?天塌下来,有老子顶哩。”见没人动手,红脸抽出刀,上前,一下捅进牛胸。因为刀子短,没戳到心,牛犊负痛,一路淋漓了鲜血,竟跑到对面阵营里了。

这一下,提醒了对方,他们或是“哞哞”,或是“咩咩”,叫个不停。红脸觉出不妙,急叫:“挡住!挡住!”但那群畜生,已奔向主人了。沟北人好容易才拢住自己的牲口,没叫裹挟了去。

红脸因为是大牲口,稳重,不似羊们,易被裹去,就不去管自家牲口,扑过去,抢过一牧人的皮鞭,连连抽去,圈下了几十只羊。有了这几十个羊质,对方就会投鼠忌器。

“打!”炭毛子喊。

一群沙驴棒子飞了过来,砸向牲畜和红脸们。好在那东西不硬,遇人即碎,虽有痛疼,却无伤害。红脸怕对方趁势扑来,又抡起抛溜子,一石飞去,打中炭毛子另一腿。炭毛子惨叫一声,沟北人退远了些。

这边也飞去一群沙驴,落在对方撤退前的地方。红脸恨对方来了这一手,抽出刀,几下,便将裹下的羊戳倒了几个。沟北一牧人大哭。

炭毛子边呻唤,边喊:“红脸,别把事做绝。”红脸喊:“你个驴操的,还有脸说这话?你吃了稠的,汤都不叫老子喝了。荒草湖是你爹嫖来的,还是你妈卖来的?咋成你们的了?”

一沟南牧人惊叫:“糟了,我的羊羔子也叫裹过去了。”红脸悄声道:“你说啥?夹嘴。”对方耳尖者已听见那话,一阵蠕动,几个小白点被提到前方。白点儿咩咩地叫着,刀光闪过,又齐齐寂了。

这牧人说:“没啥,不就是几个羊羔吗?你杀我小的,我捅你老的。”说着,抢过一把刀,扑过去,不一阵,那裹来的几十只羊就倒血泊中了。

沟北一牧人哭道:“老子又没惹你,你杀老子的羊干啥?老子不活了。”说着,扑了过来。红脸才装了石子,那人已到近前,揪住杀羊者,扭成一团。红脸怕对方趁乱袭来,不敢分心,将那绳子抡出很大的呜呜。对方知道厉害,也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扭在一起。刀主人上前,夺下刀子,由他们滚去。这两人,徒有拼命的勇气,却无格斗的技巧,只是相抱了,在沙上打滚,忽而你在上头,忽而我到下面,竟把拼命的意图演滑稽了。

对方也燃起柴火,烤起肉来。炭毛子问:“香不香?”“香呀!羔子肉就是香!”“比新媳妇肉还香。”“鸡儿骨头羊脑髓,东方亮的瞌睡小姨子的嘴。真是个香。”啧啧声遥遥传来。

“叫你嚣张。”红脸一石飞出,并不打人,石落火中,溅起火籽,几人烫得大叫。红脸哈哈大笑。

“你敢过来不?”犏牛出来,向红脸挑衅。红脸知道,此人善于摔跤,就说:“你敢过来吗?”犏牛说:“我敢,你可不准打老子。”“当然,当然。”犏牛当真走来。一石飞来,打中膝盖。“呔!你是小人,说好不打老子的。”犏牛忍痛不叫,边揉边吼。

“当然不打老子。”红脸笑道,“我打的是儿子。”

沟南牧人又开始烤羊肉。一只挨了刀的羊颠簸了身子,向对方走去,也没人挡它。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地上打滚的人吸引了。一人说:“打啥滚?朝脸上打。”一人抽出手,朝对方脸上猛揍。这一来,也提醒了对方。很快,两人都结结实实挨了几下,都一脸血污,成红头公鸡了。

“老子不活了。”沟北牧人抡了脑袋,猛砸对方,撞声沉闷,血水四溅。另一个急叫:“添锤!添锤!”这是吆自家人帮忙的信号。红脸这才记起,应该帮自己人,骂:“你们是土牛木马?”几人上前,苍蝇弹弦子似的“添”了几“锤”。

这一来,倒将对方激疯了。沟北牧人狂吼几声,鼓足气力,抱了对方,滚入火中。火焰立马没了,但火籽儿仍在二人身上发挥余热,一人惨叫,一人狞笑。观者悚然。

几人上前,揪住二人,分开。两人已成黑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一人妈妈老子地呻唤,另一人直了声,哭起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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