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字数:1319

忽听得犏牛大叫:“狼来了!”

众人大惊,又乱哄哄了。孟八爷游目四顾,并无狼的迹象,说:“犏牛!你少给我添乱。乱叫啥哩?”

犏牛连声音也变味了:“不是这里,是我们停牲口的沙洼里……都死了……一地羊尸,那个血呀。”红脸叫:“活该。谁叫你们不往猪肚井赶?麻雀儿鹐仗,也得提防身后的鹞子。你们来害老子们,就没想想,狼也正瞅机会哩?”

“就是。”一牧人接口道,“人家正愁没机会呢。”

孟八爷问:“没人看?”

“留了一个人哩,也不见了。不知是不是填狼肚子了?反正,连个人影也不见了……没活头了,死了一个白滩。”犏牛打个哆嗦。

孟八爷说:“猛子,你和红脸过去看一下,这儿我来照料。”红脸说:“我不去。我还巴不得叫咬光呢,人家那么歹毒,我发啥善心?”一人道:“你也好不到哪里,那炭毛子,就是你踏下井的。”红脸身子一振,厉声发问:“谁说的?你出来说!老子不敲掉你的牙,不算人。出来!有胆子白嚼人,没胆子承认,算吊把儿的爷们吗?”却没人应声。

孟八爷说:“红脸,你不去算了,耍啥威风?猛子,你去。沟北的留几个,再的人去看看。”话音未落,沟北人一窝蜂去了。猛子跟定他们。

远远地,听得有人厉叫:“狼来了!狼来了!”夜空里,叫声格外瘆人。犏牛说:“这家伙,找他时,不见个影儿,这会儿,打哪儿冒出来了?我还当他填了狼肚子呢。”猛子知道,他就是那个留下看羊的。

犏牛喝问:“叫你看羊,你溜哪儿去了?羊都叫狼吃了。你赔!”那人不应,仍是叫:“狼来了。”一声连一声,声声瘆人。说话间,已到近前,借马灯微弱的光,见那人面无表情,似在梦游,那厉叫,仍机械地发着。“叫啥?”犏牛呵斥。那人却不理,仍木了脸,扬脖厉叫。

一牧人道:“这样子,怕是叫狼吓疯了。”这一说,人们才发现他真不对劲了。一股凉风,蹿上猛子脊梁。

那人边叫,边梦游似的走。几人挟持了他,那人并不挣扎,仍瘆怪怪吼。

到了洼地,竟发现还有活的牲口。几头牛挤在一起,屁股相向,牛角朝外,典型的防狼架势。一群羊挤在一起,静默了瑟缩。再往前走,猛子却不由得冷气倒抽。那沙洼,真像犏牛说的,叫羊尸盖满了。不过,说羊尸也不妥,因为有些羊虽被咬断了喉咙,但还没死,那身子仍一蠕一蠕地在血泊里挣扎,反倒更显得瘆人。

一牧人忽然大哭。他一哭,传染了似的,满沙洼哭声了。猛子想:“活该。这祸,自己寻的。心不善,想占便宜,却吃了大亏。”犏牛本就硬朗,难受一阵,听别人哭,他反倒轻松了。走过去,他搬搬这个羊,掀掀那个羊,说:“瞧,血都没咂,纯粹是糟蹋。”猛子说:“一咂血,狼就跑不动了,叫你乖乖地捉它不成?”

一牧人哭叫:“没活头了。”另一人喊:“狼,我操你先人,你是个欺软怕硬的溜尻子货。有本事,找鹞子去,老子又没惹你。”这一说,牧人们哭得更委屈了。

猛子劝:“行了,起来,收拾收拾,哭又哭不活。”

一人哭道:“羊都死了,还不叫人家哭?”另一人说:“就是。你站着说话腰不疼。”再一人又说:“要是你的羊死了,你又咋样?”又一人说:“人家当然不哭。人家天生是打狼的。人家打了狼,却叫我们顶缸。”

猛子说:“咋成了我打狼了?明明是鹞子。”一人哭问:“你没打?”猛子说:“打是打了,可……”他忽然没词儿了,觉得自己咋解释也脱不了干系,就一跺脚,“哭吧,哭吧。这地方旱,也不用下雨了。”

一人说:“你叫人家哭,人家偏不哭。”就抹去泪。另一人也道:“就是。你想望人家的笑声,人家偏不叫你望。”又对其他哭的叫:“你们哭啥?人家望笑声哩。”他们“人家”了一堆,哪指猛子,哪指自己人,倒也清楚。

一人说:“不嚎了,就当吃药了。老天不叫人家放羊了,人家就不放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呢。人家能活,人家也能活。”另一人道:“回去后,老子啥也不干了,顶南墙,晒太阳,围土窝窝哩。天生一个穷命,原指望在沙窝里挖个光阴,瞧,人家土地爷不叫挖。”几人应道:“就是。我也不干了。”“还干啥?就这,心都亏烂了。”“没意思,饿不死就成了,还巴望啥?”牧人们渐渐收了哭,过去,诸一分辨羊的记号,因天黑,马灯又少,这本来简单的事儿,倒难了。犏牛道:“先不分,弄成一堆,天亮了再分。”牧人们开始往一块儿捞羊。

远远地,传来一声狼嚎。


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