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字数:2711

忽然传来红脸的叫骂:“炭毛子,你长的是嘴还是屄?那赌的咒咋连个屁也不顶?”听得炭毛子笑道:“咋不顶?我说那荒草湖是你们的,又没说猪肚井是你们的。滚!滚出去!”几十人齐吼:“滚!滚出去!”

孟八爷变了脸色,才出门,却被犏牛挡了。

犏牛道:“孟八爷,我们敬你是条汉子,没把你算进红脸一伙,你可别不识抬举。明人不说暗话,今日个,你乖乖儿待着,我们不动你一根毫毛。若是多管闲事,别怪我们不客气。”说着,不由分说,把孟八爷推进屋里,反扣了门。

犏牛隔了门,又说:“顺便,叫那个猛榔头娃子也安静,别拿那个烧火棍吓人,听,老子们也有。”说完,一声巨响,真是砂枪声,却不知他们打哪儿弄来的。

孟八爷捣开窗户,对犏牛说:“咋?你们真想闹出人命?谁都是出门人,谁都为了三寸喉咙,谁都是老百姓,有啥话,好好说。”犏牛道:“放心,我们不杀人,我们是要债来了。谁杀了我们的牲口,我们连本带利要。人我们不伤,我们也有老婆孩子呢,坐了牢,吃了铁大豆,叫他们喝西风去?”孟八爷这才放了心。

猛子举了枪,探出窗外。孟八爷一把夺过,取下火炮儿,倒了火药,说:“你别乱来,你不瞧,两家都成干柴了,稍有个火星儿,就是一场大火。你少给我添乱。听,人家要牲口哩,你杀人家多少,人家拉多少。这也说得过去,谁叫红脸们逞能。那愣头,只有吃肉的肚子,却没想事的心。将心比心,谁也是人,你杀了人的高兴,人夺了你的咋样?”说着,把枪扔炕上,却一脸紧张,眼对窗户,盯着外面。

猛子晃晃门,悄声说:“这门框不结实,一拽就掉了,冲出去。”女人撇撇嘴,说:“冲出去干啥?狗咬狗,一嘴毛,哪个也不是平处卧的狗,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别污了自己的手。”孟八爷对猛子说:“你给我安稳些,别当导火索。”

犏牛显然也听到这话了,大声说:“就是。你乖乖待着,老子不动你一根毫毛。你要是生事,瞧,这是煤油拉子,老子一把火,叫你变成火鬼。”说完,提个拉子,拧开盖子,在窗外一晃。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扑来。

女人大声说:“犏牛,老娘正不想活呢,有本事,你烧来,正好,豁子没伴儿,老娘巴不得呢。”犏牛却不再声响。

小豁子却吓白了脸,他哆嗦着,念叨:“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又怨他舅佬,“我不来,你硬叫来,瞧,命送到沙窝了。”舅佬却很硬气:“怕啥?哪儿还不是个死。”这一说,小豁子筛子似的抖了,边抖,边朝外喊:“爷爷们,我可没得罪你们呀。我家里,还有八十老娘呢。”舅佬笑着纠正:“七十五。”小豁子说:“七十五也罢,我还有七十五老娘呢。”

犏牛的声音传来:“嘴夹紧,老子没说要你的命,要你一条癞皮狗命,还得叫老子抵,不划算。”小豁子说:“你一放火,我不也得烧死?”犏牛笑道:“那可说不准。烧死一个,得抵命;烧死一百个,也是个抵命。谁叫你进门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来。活该。”

小豁子又怨舅佬:“都怪你,我不来,你硬叫来,尽出馊主意。”舅佬恼了:“你拿存折时,咋没怨我?既想操尻子,又想当孝廉。没见过你这号人。”女人哈哈大笑:猛子也笑了。孟八爷却凝神望外面。

犏牛笑道:“听说你有钱,买命也成,把折子给我,放你出去。”小豁子一把揪住衣袋,悄悄问舅佬:“给他不?”舅佬冷笑道:“你瞧,以后主意你自己拿,我一说,你又要怨我。”小豁子望望门,又望望捏衣服的手,犹豫一阵,终于发话了:“才不呢,给了你,你不烧,不便宜了你?”

犏牛哈哈大笑:“听,孟八爷,这是啥话?人家给存折,就希望我烧。算了,我不要了。要了,你还逼我杀人呢,再说,那是豁子的血汗钱,我再穷,也不使黑钱。”小豁子这才舒了口气。一会儿,他又悄悄问舅佬:“你估摸,他烧不烧?”舅佬恶狠狠道:“咋不烧?人家放把火,也算行善积德呢,省得你浪费国家粮食。”猛子道:“就是。烧死些撑衣的架子、盛饭的皮袋,也算为国家做贡献。”这一说,小豁子一头汗珠,无助地四下张望。

女人不禁笑了,对孟八爷说:“瞧,这号人,这号心,不受穷,才是怪事。”

孟八爷叹道:“长了啥心,就是啥命。心变了,命才能变。”

顺窗口望去,空地上,已燃起几堆大火。炭毛子们正就了火光赶羊,他们已把红脸绑到栅栏上了。鸟无头不飞,羊无头不走,红脸一被绑,沟南人没了主意,由人家发落。

炭毛子牵出红脸的四峰骆驼,顶他杀的牛羊。红脸叫:“炭毛子,老子杀了几只?能值多少钱?你咋拉老子四个驼?”炭毛子笑道:“除了本钱,还有利息呢。”红脸嚷道:“你打了老子的,就不算了?”炭毛子说:“你那抛溜子,一下,顶我的一万下呀。哈哈,真高抬你了,毛爷爷一句顶一万句,你红脸一下顶一万下,哈,高抬你了,你该得意才对。”红脸呸了一声,不再说话,想来他也害怕惹恼对方,皮肉受苦。光棍不吃眼前亏。石头大了,转着走吧。

沟北牧人按自己的损失数目开始赶牲畜,那受伤的牛犊子,算到红脸账上,此外,就剩下羊了。在计算羊的赔数时,团结一心的沟南人开始内讧,都检举自己人里的凶手。开始,还有公认的凶手,后来,你咬我,我咬你,谁都推卸责任,把自己说成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别人则是无恶不作的坏蛋了。炭毛子哈哈大笑。他知道即使放了红脸,他也无法再叫这群互相撕咬的牧人齐心了。

孟八爷摇头叹道:“这人心,咋这样?”女人笑道:“不这样,就不是人心了。”

犏牛喊:“嚷啥?疯狗似的。老子没时间听你们扯淡。均摊了,谁也赔。你们的账你们算去,老子们算总账。”

一个嚷道:“我没杀,咋能叫我赔?张三杀人,叫李四抵命,世上哪有这种道理?”另一个道:“就是。谁惹的祸,谁负责。我没动人家一根羊毛。”黄二说:“汉子做事汉子当。谁做的,谁认了,省得叫我们顶缸。”

红脸大怒,啐道:“这会儿,你们成好人了?人家占草场时,你们咋不放半个屁?不是老子逞头,你们早成了嘉峪关的旋风了,还能在这儿说话?”黄二嘀咕道:“反正,我没杀羊。”

红脸吼:“你没杀,吃来没?就刚才,你还把嘴张成炕洞门大,往里填羊肉哩。肉还没变成屎,倒成好人了?炭毛子,拉!均摊。没杀的,也吃了,喝了贼汤的,就是贼。没规矩了?有事了,推老子出来,这会儿,卸磨杀驴哩。老子就那四个骆驼,你瞧,再多拉一个,老子跟你炭毛子拼命。”

“不拉不拉。”炭毛子笑道。他很满意红脸的话,这话意味着,他们的“抢”,已变成对方的“赔”了。

沟南的牧人虽有没杀羊者,可都吃了羊肉,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软,都不敢放一个响屁了,眼睁睁望着人家从自己群里往外面拉羊。炭毛子们很有经验,专挑强壮的羊,因为快入冬了,瘦弱的羊,很难过春乏关。

黄二嘀咕道:“早知这样,还不如把草场让给人家,再寻块地方。”一人道:“就是,惹不起,总躲得起。”黄二道:“这一下,折损大了。别人的稀屎帽子,咋叫我们顶?”

红脸气疯了:“炭毛子,松开!松开老子!放心,老子认赔了。男子汉,大丈夫,老子服你,松开!”炭毛子笑问:“松开干啥哩?”红脸喘吁吁道:“结我内部的账。”炭毛子看出,红脸已失去理智了,也想再看个稀罕。反正,此刻,就是天王老子,也难叫对方合成一心了。这就好。他解开捆红脸的绳子。

红脸抖去绳索,扑上去,猛抽黄二耳光,边抽边吼:“是老子的稀屎帽子?你是好人?操你先人,你这是嘴吗?”啪啪声很响,开始黄二还躲着,打急了,就开始还击。别看红脸会打抛溜子,可力气并不很大。黄二几拳,就砸倒红脸。

红脸没想到对方会反击,又羞又恼,既然打不过人,就把气使到羊身上了。他扑向黄二的羊群,使着老羊拧脖子,眨眼间,十几只羊被拧断了脖颈,在地上蠕动惨叫。

黄二急了,四下里要刀子,却没人敢给,瞅中旁边有个铁锹,扑过去抢了,扭身扑向骆驼,抡圆铁锹,狠命猛拍。沉闷的声音,响彻沙洼。

“呔!牲口又没惹你。”孟八爷吼。炭毛子也吼:“呔!那是红脸赔我们的。你打,打他的去。”

黄二又扑向别的驼,抡起铁锹,没头没脑盖去。驼们直了嗓子叫,四散而逃。黄二紧追不舍,却不料,一个公驼扬起后蹄,把他踢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炭毛子们大笑。

红脸发泄一阵,气消了,不再使老羊拧脖子,正欲上前阻那乱飞乱砍的铁锹,却见公驼已替他满了愿,不由笑了。

黄二叫:“肋巴折了!肋巴折了!”红脸叫:“活该!活该!”

因红脸已脱身而出,黄二们不敢再嘲兮兮地说话。红脸也没了斗志,既知所有的出头事都落不了好,他也懒得再做,就当那四峰驼叫狼吃了。其他人也只好认命,任炭毛子们从自家群里挑最肥最壮的羊,他们虽心疼得牙缝里抽气,却不敢再说半个“不”字。


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