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漠三部曲_大漠祭_猎原_白虎关 >
- 第三部分 >
- 第十八章
6
黄昏收圈时,炭毛子们不知到何处去了,没来猪肚井,其行李锅瓢,在红脸们没上圈之前,已派人取走了。
驮了一大堆战利品死羊上圈的牧人这时才知道豁子死了,都欷歔不已,安慰女人几句,便到外面空旷处,开剥起死羊来。黄二说:“人真没活头,前些天,豁子还和我们吃肉喝酒呢,才几十天,就做鬼了。人不如个物件。”红脸说:“所以,人要想开哩,今朝有酒今朝醉,别管明天喝凉水,活一天是两半日子。”“就是,就是。”牧人们都齐齐叹气。
黄二边抚揉小腿上的青淤,边说:“要说,这孟八爷,也不该,打折的骨头往里折呢,你不添锤也成,别帮倒忙,叫老子们挨了这么一顿打。这罪,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受过呢。”红脸边剥死羊,边笑道:“所以我才给了他一下。我挨人家百下,你尝我一下试试。嘿,我那一下也够野火的,他直了声叫,麦捆子一样倒了。”几人应:“该,该。”一人脸上挨了桦条,一道青印趴在脸蛋上,很滑稽。
炒面拐棍说:“这话,看咋说。要是孟八爷不管,这会儿,不知发生了啥事呢。杀那牲畜,也犯法呢,那是人家的财产,凭啥叫你破坏?人家一告,你吃不了的兜着走。”红脸哟一声,说:“头掉不过碗大个疤,怕啥?大不了,我羔子皮换他几张老羊皮,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就是,就是。”牧人们又应道。
炒面拐棍说:“人命关天哩,你杀了人,能有好果子吃?”
红脸道:“早不想活哩,这半死不活的,有啥意思?村里,也叫人欺;这儿,也没盼头了。很羡慕《水浒》上的人,人家那时候,占个山,为个王,杀人越货,多逍遥。要在古代,我那抛溜子,也算绝活哩,比没羽箭张清只上不下。现在,人家扳机一扣,啥账都结了。占山也不成,啥都挡不住原子弹。……不说了,越说越气。”
炊烟起了,猪肚井里烟雾弥漫。这沙洼涨气,若无风,烟就沉落下来,不往上飞,洼里就乌烟瘴气了。因今日受了惊,想是累了,牲口们也乖乖卧了,享受那份和平的宁静。
红脸们把羊剥皮,剔肚,煮了,肉香味弥漫在空中,不多时,牧人就被这肉香熏晕了,忘了曾发生过的械斗,忘了身上的伤疤。黄二说,挨顿桦条,弄这么多肉吃,这账,划算得很哪。
水一滚,就有人捞了吃,血水还在淋漓。这吃法,本是蒙人习惯,但下午使心使力,腹空似鼓,等不及肉烂,边吃,边叫它煮去。
红脸打发谝子,去请孟八爷们。谝子去了,一会儿又来,说:“人家,正商量咋发送豁子呢,叫我们先吃。”红脸说:“有啥好发送的?那骨灰,叫公家存了,或是直接冲进下水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哪有那么多臭讲究。”黄二叹道:“这豁子,也是个冤屈鬼,苦了一辈子,死了,却进不了家门,成破头野鬼了。”
“吃,吃。”红脸说,“我们吃,给他们留些。”说着,他捞出一块肉,撕一些,扔地上,说:“豁子,吃肉。”
忽见沙坡上下来两人,一个远远地喊:“谝子!谝子!”谝子道:“听那声音,咋像是小豁子?”黄二说:“你别给人家起绰号,人家哪豁?”谝子笑道:“叫惯了,大头兄弟叫小头,豁子兄弟自然是小豁子了。”扯长声音,“谁叫老子?”那两人闻声过来。
“来,吃肉。”红脸招呼道。谝子问:“你咋来了?你不是不叫豁子进门吗?”小豁子笑道:“不是我不叫进门,规矩在那儿摆着,死在外面的,哪能进庄门?……谝子,问你个事儿,听说,哥手里,攥了些钱。”谝子道:“谁说的?”“你别问谁说的,只说有没有?”
谝子钢牙铁口地说:“花了花了,你哥的阵势你知道,毬毛上捋虮子吃的人,能有几个钱?就那太平间,还差点出不来呢。”谝子知道,女人手里还有一万多块,但这娘们,到了这一步,也不容易,日后的路咋走还难说,得叫人家手头有个松活。
小豁子道:“你可是庄子上的人,别向着外路人。那女人,又没结婚,又没明媒正娶,究竟是哪里人都不清楚,你可……”红脸一听,怒了,啐道:“羞你的先人去吧!豁子病时,你哪里去了?豁子尸身子想进家,都叫你挡了。这会儿,你又从谁的裤裆里蹦出来了?人家侍候了生又侍候死,咋外人了?”谝子也道:“我还以为你发送你哥来了,谁知,你狗肚子里想的却是钱。”小豁子讪讪笑了:“明摆的,娘老了,他也是儿子,该出的,还得出。”红脸斥道:“人家早死了,你叫他出老屌呀?”小豁子辩解道:“他死了,钱没死。”
红脸把手中的肉扔出老远:“不吃了,不吃了,再吃,得噎食病哩。这么扫兴,才吃点肉,却从哪里来了个旋风,惹老子生一肚子气。滚吧!噢,这是你的舅佬吧?一路鬼,滚!滚!”小豁子垂了脑袋,叹口气,讪讪地把一人递给他的肉又放回锅里,起身,没精打采,去豁子屋里。
红脸对谝子说:“你去给女人说,一分也没有。世上竟有这号牲口!”谝子说:“就是。”快步走了去,抢在那两人前头进了屋,大声说:“嘿,脸皮比城墙厚呢。……没钱了,早花光了,还欠了医院的账。”他这是给女人传讯息呢。
女人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随后进来的小豁子,明白了谝子的话。
孟八爷说:“正好,你来了。我正说呢,不管咋说,豁子是你的哥,分了家也罢,总是同胞……正打算叫猛子叫你去呢。”谝子打个哈哈:“孟八爷,你以为人家是发送哥哥来了?人家是要钱来了,豁子挣了座金山呢,怕别人背了,他背来了。我说成哩,钱早花光了。那债,还有,想背了,背些债,也算是一裤脚里抖下来的兄弟。”小豁子垂了头。
同来的那人说:“谝子,话不要往绝里说。口气再大,也没法大。”孟八爷问:“这是谁?”小豁子说:“舅佬。”舅佬就是妻子的兄弟,也是实亲,有发言权,孟八爷不好说啥了。
猛子冷笑道:“法大是大,可没钱,你总不能榨豁子骨头。那骨头,你用油梁压,也压不出半个油星儿了。”
舅佬却道:“你说了不算,有法哩。推磨的不会,拨磨的会。”那话是说,他当事人不懂法,会请个懂法的。
女人笑道:“嚷啥?有哩,折子上一万四千二,有现钱一千五百多,医院花了三千多,还有一万多,咋?你要多少?”
小豁子怔住了,望望舅佬。
谝子叫道:“你胡说啥?哪有钱,花光了!花光了!”
女人笑道:“那钱,本是人家的。你说个数儿,要多少?”
舅佬说:“他要的,是将来发送老母的,苦一辈子了,该体体面面发个丧,两三千就成。”
谝子叫:“哟,狮子大张口哩。你问问,扒了她的皮,有没有这么多?”
女人却笑了:“成哩,给三千的丧葬费,再给三千的抚养费,活着,叫老人家好好吃些。死了,咋祭,也是闲的,酒也进了土,肉也进了土,又进不了你妈的嘴。剩下的,火葬他花些,发送他花些,给我留些吃饭钱。按规矩,我还得在这儿住几个‘七’。住不了‘七七’,住两三个‘七’也成,给他送点儿汤水,烧烧纸,我再去我该去的地方。”说着,她从炕沿下取出个存折,说:“那钱,我早分开存了,这是你妈的六千……你妈的,不是你的。老人家想吃啥,买;想穿啥了,也买。这钱,你不要,我也给的。”
又取出一包钱和一张纸,递给猛子,说:“这些,按名字,分了。炭毛子那边的,我叫后晌来取行李的带去了。谁的归谁,不论皮子大小,按一张五十分了。吃亏的别骂我,占便宜的,也别笑。猛子知道,那驼子,就是这样算的,大小扯平了,我们还占些便宜呢。”猛子说:“有些皮子,说好是捐的呀。”女人说:“捐的也罢,借的也罢,一样。没钱还了,也没法子。有钱还了,谁的给谁。人情不是债,砸了锅耳子卖。欠的人情太多,心上老压座山,这会儿,才轻松了。”
女人舒了口气,又对小豁子说:“这折子,在大十字那儿的工商银行存的,有密码,是你哥的生日,550117,好记,年月日的数儿。可别乱说,这些人可靠,没啥。”小豁子望着存折,却有些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