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裴廓德号”遇到“处女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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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的日子到来了,我们及时遇到了“处女号”(1),它的船长德立克·德·第尔,是个不来梅人。

曾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捕鲸民族的荷兰人和德国人,如今已是默默无闻了,不过,每隔很长一段时间,还能偶尔在太平洋上看到他们的国旗。

不知什么缘故,这艘“处女号”显得很急于要跟“裴廓德号”请个安。它跟“裴廓德号”还隔着一段路的时候,船头就当风停下来,放下一只小艇,它的船长迫不及待地望着我们,他焦灼地站在船头,而不是站在船梢上。

“嗳,他手里拿着什么呀?”斯达巴克指着那个德国人拿在手里的、甩来甩去的东西,嚷道。“一只灯油壶!——不会吧!”

“绝对不是,”斯塔布说,“不是,不是,那是一只咖啡壶,斯达巴克先生;他是要来给我们煮咖啡的,这是个强门人(2);你没有看到他旁边还有一只大铁罐么?——那就是滚水。啊!不错,他是个强门人。”

“去你的吧,”弗拉斯克叫道,“那是一只灯油壶跟一只油罐子。他没有油啦,要来跟我们讨些油了。”

尽管这件事看来是多么希奇:一只鲸油船竟会在捕鲸渔场上向人家借油,尽管那句送煤送到纽卡斯尔(3)的老俗谚是多么的自相矛盾,然而,这种事情,往往倒是真的会发生的;眼前这一事实,德立克·德·第尔船长就真个像弗拉斯克说的,确实是拿着一只灯油壶的。

他攀上了甲板,亚哈跟他生硬地招呼了一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什么;可是,从他那番断断续续的言语中,这个德国人立刻教人知道他对于白鲸毫无所知;他顿时把话题转到他的灯油壶和油罐子上去,还说明,他不得不在晚上乌漆墨黑的上床睡觉——他从不来梅带来的油都一滴不剩地点光了,直到如今,却连一条飞鱼也没有捉到,油料补充不上。归纳他的话意,他那只船确实是捕渔业所特称的一只“光”船(就是说,是一只空船),真是名副其实的“处女号”(4)。

满足了他的需要后,德立克就告别了;可是,他还没有靠拢他自己的船边,两只船的桅顶上差不多就同时叫起发现大鲸的呼号;德立克是那么急着要去追捕,所以,他来不及停下来把油罐子和加油壶放在船上,就把小艇掉了头,去追赶那条大加油壶的巨鲸了。

这时,猎物跃现在下风的地方,德立克和另外三只立刻跟上来的德国小艇,已经大大抢在“裴廓德号”的小艇的前头了。一共有八条同来的鲸群。它们觉察到了危险后,全都靠在一起,直顺着风,加速游去,并肩紧靠,有如八匹套着马具的并排快马。它们撇下一条又阔又粗的水痕,直像一张阔大的羊皮纸,在海上不断地摊开来。

在这条急激的水痕中,靠后边几十英尺的地方,臃臃肿肿地游着一条硕大的、背峰隆起的老鲸,从它那进展相当迟缓的游速,浑身是一种罕见的淡黄色看来,它似乎是害着黄疸病,或者其他什么病症。究竟这条鲸是否跟前边的同群,似乎也成问题,因为像这样年高德劭的大鲸,按例总是落落寡合的。但是,它却紧跟在它们后面,虽然事实上,前边的鲸群撇下的水浪一定很妨碍它的前进,因为它那张大嘴喷出来的就是一股浪沫飞溅的急流,好像是两支敌对的激流相遇时所形成的浪涛。它的喷水很短很慢,很费力气;它不住地涌出一大阵闭气似的喷水,四散纷飞,好像它体内有种奇特的骚动,它那深掩在水里的另一端也有排泄物,使得它身后的水浪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哪一个有鸦片酊?”斯塔布说,“我怕它闹肚子痛。天呀,看它那半英亩大的身体,竟闹起肚子来!逆风正在它肚皮里举行圣诞节狂欢呢,伙伴们。这种从后面吹过来的逆风,我倒是生平第一遭看到的;从来可有过这样乱驶的鲸么?它一定是丢了舵柄了。”

如同一只超载的东印度公司贸易船,甲板上装着许多惊惶失措的种马,正在印度斯坦的海面上倾倾斜斜,急急匆匆,翻腾滚动地冲去一样;这条老鲸就是这般情况,曳着它那年迈的体躯,不时地半翻着它那笨重的两侧,叫人看出它那失常的游法,是因为它的右鳍只剩有一段失常的残桩的缘故。究竟那条鳍是它在战斗中失掉了,还是天生就没有的,这却很难说了。

“且等一等,老朋友,让我给你一根吊索,把那只残臂吊住吧,”残酷的弗拉斯克指着他身旁一根捕鲸索,叫道。

“当心别让它用吊索把你吊住了,”斯达巴克嚷道,“快划呀,要不然,就会给那个德国人捉去啦。”

所有这几只争逐的小艇,都一心一意地要追住这条鲸,因为它不但是最大,因而是最贵重的鲸,也是最靠近他们的,而其他那些鲸却那么用劲地游去,简直不是一下子就追击得到。这时,“裴廓德号”的三只小艇已经超在后来放下的三只德国人小艇前边了;可是,由于德立克的小艇本来就已占先一着,他还是抢在前头,虽然他的异国的争逐者随时都有靠近他的可能。不过,因为德立克已经这样靠近了那条鲸,“裴廓德号”的水手们最担心的就是,恐怕他们还来不及完全赶过了他,他也许会把标枪掷了出去。至于德立克,他似乎颇有自信地认为一定会抢先下手,所以他还偶尔对其他小艇,晃着他的加油壶,作出嘲弄的姿势。

“这条忘恩负义的狗!”斯达巴克嚷道;“他还用那只我在五分钟前给它加满了油的倒霉罐子来嘲弄我,挑逗我!”于是,他便紧张地说起他那老脾气的耳语来:“快划呀,快艇!钉住它!”

“伙计们,我把道理告诉你们,”斯塔布对他艇上的水手叫道,“按照我的信仰说来,我是决不恼火的;不过我真想把这个强门恶棍吃掉——划呀——好吗?你们准备叫那个流氓给打败吗?你们喜欢白兰地么?那么,最卖力的人,就赏他一大桶(5)白兰地。喂,你们里头,怎么没有人气炸了血管?是谁抛下了锚啦——我们竟寸步不动了——我们不能前进了。喂,舱里都长上了草啦——千真万确,桅上正在出芽了!这可不行呀,伙伴们,你们看那个强门人!朋友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究竟拼不拼呀?”

“啊!看它吐出来的沫沫呀!”弗拉斯克跳上跳下地叫道,——“多大的背峰啊!——请把小艇冲上那块牛肉去呀——像是一段大圆木!伙伴们呀!请往前冲呀——晚饭吃炸油饼和蚶子,你们知道,伙伴们——烤蛤蜊和松饼——嗬,请,请往前冲呀,——它值一百桶——不要放过它——不要,啊,不要放过它!——瞧那强门人——啊,伙伴们,你们不愿意为肉布丁拚命划么,——多傻!真是大傻瓜!你们不爱鲸脑么?这准值三千块钱,伙伴们!——一个银行!——整整一个银行!英格兰银行!——啊,划呀,划呀,划呀!——那个强门人这会儿在干啥啦?”

这时,德立克正在对划上来的小艇做着要把加油壶和油罐子一起掷出去的姿势;这个做法,也许还有一箭双雕的意图,既想使他的劲敌划得慢些,同时,又可以利用他这种向后猛仰的冲击力,一举两得地加速他自己的小艇的向前冲击力。

“这只撒野的德国划子!”斯塔布嚷道,“划呀,伙伴们,拿出像装有十万红毛鬼的战船的架势来。你说说看,塔斯蒂哥;你愿意为保全该黑特的老名气而粉身碎骨么?你说呀?”

“我说,要划得像打天雷一样,”这个印第安人嚷道。

在这个德国人的猛烈而明白的嘲弄的挑动下,这时,“裴廓德号”三只小艇已差不多并排向前划去;这样一来,就一下子可靠近他了。在那个态度从容不迫、颇有骑士气概的指挥员将要迫拢那猎物的时候,大二三副便傲然地立了起来,时不时地以兴高采烈的叫声跟后边的桨手打气,“咳,那只小艇向前溜过去啦!大风万岁!打倒强门人!抢到他前头去!”

德立克满心明白他早就占先一着,所以,要不是他突然及时地看出他那坐在艇子中间的桨手因为划得太深而扳住桨叶的话,他准会不顾对方多么勇敢,在这场竞赛中占了上风。可是,正当那个笨头笨脑的桨手在拚命挣脱狂风的袭击,把德立克的小艇弄得险些翻了身,而德立克又正在怒不可遏地大骂他的水手的时候,——这就给了斯达巴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一个好机会了。他们一声叫嚷,拚命向前一划,打斜地掠到了德国人那只小艇后边。再一会儿,这四只小艇都横在这条大鲸的紧后边了,而弥漫在这四只小艇中,在小艇的两侧的,就是那条大鲸吐出来的泡沫飞溅的波涛。

这真是一个可怕又最可怜而又使人发狂的场面。现在,这条鲸已经露出头来,向前游去,在它前面连续不断地喷出一阵苦恼的喷水,同时吓得要死地拍击着它那只可怜的鳍。它摇摇晃晃地乱驶疾奔,一会儿偏向这边,一会儿偏向那边;一会儿在它所激起的巨浪里抽搐地往海里沉了一下,一会儿用它那只能够拍击的鳍,侧斜地朝天翻腾起来。我仿佛看到了一只折翅的鸟儿,在空中恐惧地绕着不成圈儿的圆圈,却逃不了那些海盗似的鹰群。可是,鸟儿还有一声叫喊,会用阵阵的哀鸣来表示它的恐惧;而这只海里的大哑兽的恐惧,却好像被拴住了,给人施上了魔法似的;它除了从喷水孔里喷出来的那阵闷气,一点声响都没有,这就教人看得顿生一阵难以言状的怜悯心了。然而,它那吓人的身躯,格子闸似的嘴巴,和硕大无比的尾巴,可还是足以使最强健,而又怀有如此恻隐之心的人丧胆的。

德立克这时看到,只消再过一会儿,就会给“裴廓德号”占了上手,也就是说,他得这样白白失去猎物,于是,他自以为,与其让这个最后机会一去不返,不如以一种罕见的长程掷枪来冒一冒险。

可是,正当他的标枪手站了起来,想掷枪的时候,“裴廓德号”的三只老虎——魁魁格,塔斯蒂哥,大个儿——也都本能地跳了起来,斜角似的站成一行,同时瞄准他们的倒钩;掠过那个德国人标枪手的头顶掷了出去,他们那三支南塔开特的枪头都插进了那大鲸的身上,激起了多么使人眼花缭乱的一阵迷雾和白焰!那条鲸勃然大怒,向前狂奔,三只小艇就砰地把那只德国人小艇撞在一边,来势之猛,把德立克跟他那个扑了空的标枪手都一起摔了出去,三只如飞的小艇径自向前划去了。

“别怕,我的黄油罐子(6),”斯塔布朝他们身边射出去的时候,匆匆地瞥了他们一眼,叫道:“立刻就有人来打捞你们——一点不假——我看到船梢有不少鲨鱼哪——那就是圣·伯纳的狗,你们知道——那是专门捞救遭难旅客的。乌啦!这才是我们要驶的航路。每条小艇都是钱!乌啦!——我们真像拖在一只疯豹尾巴上的三只铁锅子!这倒叫我想起了在平原上坐着一只大象拖的双轮马车来——伙伴们,你一把大象缚上去的时候,那轮盘就吱吱响地飞驶出去了;不过,到你下山的时候,却有给摔出去的危险。乌啦!这就是人们去见海神时的感觉——七慌八忙地顺着一个无止的斜坡滚了下去!乌啦!这条鲸带的是万世不易的信件!”

可是,这只巨兽过一会就停止了奔跑。它突然喘了一阵气后,便狂乱地沉到海底去。嘎嘎作响地一阵慌乱,三根捕鲸索就飞快地绕在卷铦索的圆柱上,劲道足得像是要把这三根圆柱给刻下了沟痕似的,可是教标枪手们担心的是,这样迅速地放下绳索,一下子就会撒光,因此他们使用全副熟练的道行,大家轮番抓住绳子;最后——由于三根绳索直放下了海里,加上小艇上的链条定盘向下垂直的牵引力,——艇头的舷边差不多已跟水面相平了,而艇梢都对空高高翘起。这时,那条鲸立刻停止向下潜,于是这三只小艇就这样地停住了一会,虽然这种姿势多少有点难耐,但是,他们都不敢再把绳索撒下去。这样做法,尽管会连小艇本身也给扯了下去,完了蛋,然而,正是这种所谓“拉住”,这种用锐利的倒钩钩住了鲸背的肉体的方法,这种往往教大鲸吃足了苦头的方法,才能够迫使它不得不又立刻冒出水来,来尝尝它的敌人的尖枪。这样做法,有没有危险且不去说它,倒是不免令人发生怀疑:这种做法是不是始终都是极可靠的。因为,只消合理地推想一下,这条负伤的鲸越在水里停得久,它就会越加精疲力竭。因为,它的体积这么大——一只茁壮的抹香鲸,总在二千平方英尺左右——水的压力当然也很大。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本身所处的气压具有多么惊人的力量,甚至在这里,在地上,在空中也都如此;那么,这么一条大鲸,沉在一千二百英尺的海洋里,可背负着多大的压力呀!它至少相等于五十倍的气压。有个捕鲸人曾经估计过,它的重量可等于二十艘装足枪炮、物资、战士的战船。

当这三只小艇这样搁在微波细浪的海面上,直瞪着下面那个在午刻时分始终是蔚蓝的水面的时候;这时,既没有一声呻吟,又没有任何的叫声,而且连海底激起的涟漪、泡泡也不多;可是,在这种全然静寂和穆的水面之下,那只最厉害的大海兽正在苦痛地扭绞,这情况,陆地人会有什么想法呀!船头上所看到的垂直的绳索还没有八英寸长。看来似乎一点不假,这样三根细绳子,就把这条大鲸像吊住一只八天大钟般吊起了。吊起么?吊什么?吊三片小木板么?难道这就是那只曾经被非常洋洋得意地谈论着的畜生么?——“你能用倒钩枪扎满它的皮?能用鱼叉叉满它的头么?若用刀,用枪,用标枪,用尖枪扎它,都是无用;它以铁为干草,箭不能恐吓它,使它逃避,弹石在它看为碎秸,它嗤笑短枪飕的响声!”(7)就是这只畜生么?这就是它吗?啊!这种预言是注定不能应验了。因为,这条大鲸为了逃避“裴廓德号”的鱼枪,已经用它那有千钧之力的尾巴,连奔带跑地把它的头钻进大海里去了!

在那午后的斜阳中,三只小艇投在海面上的阴影,真是又长又阔,足以掩护瑟克西斯的半支军队。究竟这么许多晃荡在这条受伤大鲸头顶的巨大的魔影,它会感到多么害怕,谁又说得上来呢!

“准备好,伙伴们,它在动啦,”斯达巴克叫道,这时候,三根绳子都突然在水里晃动起来,那三根绳子,仿佛是有磁力的电线,清清楚楚地牵住了这条大鲸的生死关头,弄得每个坐在位子上的划桨人也都觉得到绳子的颤动。隔了一会,由于船头往下牵引的力量大大地松了一松,三只小艇都蓦地往上一蹦,像是冰天雪地里突然冒出一株小柳树,把一大群熊都给吓得往海里钻一样。

“拉起来!拉起来!”斯达巴克又叫道,“它在冒起来啦。”

那些刚刚还浮在水面上的、不满一托长的绳索,现在都迅速被收成长长的一圈圈、水淋淌滴地甩进艇里,那条鲸立刻便在约两只船的长度间从水里冲出来。

它的动作明白地表示出它已经精疲力竭了。在陆上的大多数禽兽中,在它们那许多血管里,总有一些活瓣或者水闸这样的东西,所以当它们一旦受伤,至少都会立即在什么地方把血给煞住了。可是,鲸就不是这样,它的特点之一就是,它整个血管中,没有一个活瓣的结构,所以,甚至像标枪尖这样细小的东西一戳进它身体的时候,它整个动脉系统就立刻狂奔直流了,再加上海底水势的超常压力,它的生命可以说是像潺潺的溪流一般流个没完没了。然而因为它体内有这么许多血,体内那只喷水池又是这么长这么大,它就这样流呀流的流下去,如同一条流不干的河流,水源有如喷泉来自千山万岭、无法辨清方向的山冈。可是,甚至就在这时,在这三只小艇都划到那条大鲸身边,危险地滑过它那晃动着的鲸尾,枪矛戳进它身上的时候,新伤和旧痕就慢慢喷出血来,继续流个不停,而它头上那个天生的喷水孔也间歇地(尽管喷得很急激)向空中射出它那可怖的雾气。这只最后的闸口到现在还没有流出血来,因为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打中它的要害。它的生命,根据人们意味深长的说法,还没有被触动过。

这几只小艇现在把它包围得更紧了,它的整个上半身和本来就已露在水面上的部分,都教人看得清清楚楚。它那双眼睛,或者不如说是在那个长有眼睛的地方,也看得到了。好像是错长在枯朽了的老檞树的大木节里的奇怪块体似的,所以在那曾经长着鲸眼的地方,现在爆出两只什么也看不见的大泡泡来,教人看了非常可怜。不过,也没什么好可怜的。尽管它年纪很大,只有独臂,又是瞎眼,它却是该死该杀,该去照亮人类的快活婚礼或者其他各种寻欢作乐的场面,也该去把庄严的教堂照得金碧辉煌,好让它永远向大家传布那绝对无害的福音。这时,它还在血泊里翻滚,最后半侧着身子,在侧腹下端露出了一大团或者是一个大疙瘩,色泽奇特,大小约有三十六公升。

“嗳,一个好地方,”弗拉斯克叫道,“让我在这地方戳它一下吧。”

“住手!”斯达巴克嚷道,“不必这样啦!”

可是,人道主义的斯达巴克已经说得太迟了。这么一戳下去,这个凄惨的伤口就迸射出一阵溃疡似的喷水来,而且由于戳得它苦痛难挨,现在这条大鲸就尽喷射出浓血,向那只小艇迅疾狂急地乱射,对那些勇敢的水手合头合脑地射着阵阵的血雨,弄翻了弗拉斯克的小艇,撞伤了它的艇头。这就是它的垂死挣扎。因为这时它已耗尽了这许多血液,所以它毫无办法地从那被它毁了的艇边滚开来后,便侧躺在那里,喘个不停,有气无力地击拍着它那只残鳍,接着慢慢地翻过来又转过去,像一只行将告终的地球;终于翻了一个转身,露出它那只神秘的白肚皮,像一大块木头似的躺在那里,死了。最后那阵将了未了的喷水,煞是可怜。这时,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手在把大喷水池里的水慢慢地放光,又有一阵阵半哽住的哀怨的咯咯声,那只喷柱也越来越低,逐渐平息下来——这条鲸的最后的垂死的大喷泉也就此消逝了。

正当全体水手在等候大船开来的时候,立刻就发现那硕大的体躯已有连同它那些未被搜刮的宝藏一起下沉的迹象。于是,斯达巴克立刻下令,四处抛下绳索把它缚住,因此,不一会儿,每只小艇都成为一只浮筒;那条下沉的鲸就被许多绳子吊在艇下几英寸的地方。等到大船一驶拢来,人们小心翼翼地把这条鲸移到船侧,用最牢靠的锚爪把它紧拴在那里,因为如果不这样巧妙地把它吊起,尸体显然就会立刻沉到海底。

后来,竟会发现这样的奇迹:差不多铲刀刚一把它剖开,就在它肉里发现了整只腐烂的标枪头,正好在上文所述的那只大疙瘩的下面。可是,因为一向在捕获的鲸尸上所发现的标枪断头,总是给肌肉包得密密无缝,一点也叫人看不出那突出的部位;因此,就这条鲸现在这种情况说来,这种弄不懂的理由是只有那溃疡才能解释得了。但是,更希奇的是,就在那藏着标枪的近旁,又发现肉里紧蒙着一块石枪头。谁用过这种石枪打它呀?是在什么时候?那一定是早在美洲还未被发现以前,那些西北部的印第安人所干的了。

不消说,在搜索这只巨兽的内部时,一定还有其他不少奇迹。可是,突然间,却无法再继续探索下去了,因为那尸体大有即将下沉之势,它曳得这只船也空前地侧斜在海面上。尽管负责指挥全盘工作的斯达巴克,想坚持要干到底,想非常坚决地坚持下去,可是,事实上,如果还是这样一个劲儿要死抱住这个尸体不放,那最后连这只船也难免要翻身;于是,等到他不得不下令把它放掉的时候,那些缚着锚爪和大缆的圆柱却缚得动都无法动,要放也无法放了。这时,“裴廓德号”上的一切东西都侧斜了。要跨到对面甲板去,犹如爬上山形墙的屋顶。船在呻吟哮喘。而且,由于这种不自然的斜侧,许多嵌镶在舷墙和舱房上的牙骨物都要脱落下来了。人们拿木梃和铁橇来敲击这些缚在圆柱上的锚爪,想把它撬挖开来,可是都不见效;而这只鲸现在又宕得如此低,根本连露在水面上的尾部也撩不到了,每时每刻,好像都有成吨成吨的重量加在这只行将下沉的体躯上,船也好像就要翻过去了。

“抓牢呀,抓牢呀,好不好,你们?”斯塔布对大家叫道,“别这样慌慌张张,怕它下沉!真的!伙伴们,我们总得想些什么办法,另外找些什么东西才行。这样撬撬挖挖是毫无用处的。我说,放下你们的木梃,那一个赶快去找一本祷告书和一柄小刀来,把这些大索链给割掉算啦。”

“小刀吗?有,有,”魁魁格叫道,他抓起一只木匠用的大斧头后,就弯身探出舷窗,把斧头磨了一下,开始对那些顶大的锚爪乱砍乱斩。有几下子,由于用力过猛,火星迸发。可怕的啪嗒一声,紧缚着的绳索都散开了;船身也平正过来了,尸体就沉了下去。

这种不得不把刚杀死的抹香鲸拿来沉掉的意外事件,倒真十分希奇;而且直到现在也是任何一个捕鱼人都说不明白的。一只死了的抹香鲸,通常总是很有浮力,它们的侧腹,或者肚皮会胀鼓鼓地浮在水面上。只有那种上了年纪,身体瘦弱,伤心透顶,全身无油,骨头很重,又患风湿症的鲸才会这样沉下去;这样,你就可以有若干理由强调说,它之所以下沉是因为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比重,是由于它缺乏这种浮力的缘故。然而,却又不然。因为年轻的鲸,在其年富力强、趾高气扬的时候,如遇盛年夭折,却是浑身是油的!可是,哪怕这种结结实实、富有浮力的英雄,有时也不免要沉下去。

不过,实际上,抹香鲸远不像任何其他鲸类那样会经常发生这种意外。有一条抹香鲸沉下去,就有二十条露脊鲸沉下去。这种差别毫无疑问,大都得归之于露脊鲸有更大量的骨头;因为光是它那些细长窗帘,有时称起来就不止一吨重;抹香鲸可就完全没有这种拖累。但是,也有许多场合,在经过许多钟头或者好几天后,那条沉下去的鲸又会再浮上来,比它活着的时候更有浮力。不过为什么会这样,道理却很明白,因为它满身是气,胀得那么硕大无比,已经成了一只大气球。碰到这种场合,就是一只大战舰也压它不下去。在古代的捕鲸业中,每当在新西兰海湾一带搜索的时候,如果碰到一条有下沉迹象的露脊鲸,他们就用许多绳索把它拴在浮筒上,这样,等到那尸身沉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在它再浮起来的时候,在那个地方找到它了。

那尸体沉了不多久,“裴廓德号”的桅顶又叫喊起来,说是“处女号”又在放下小艇了;不过唯一可见的喷水,是那种不能捕捉的脊鳍鲸的喷水,因为它具有无可置疑的游水能耐。尽管如此,脊鳍鲸的喷水却跟抹香鲸极为相像,因此,不高明的捕鱼人,往往会弄错。难怪德立克和他的全体水手,这会儿都去骁勇地追击起这种不能接近的野兽了。“处女号”扯满所有篷帆,紧跟着它那四只小艇,就此消失在下风处,继续在作勇敢的、满怀希望的追击。

我的朋友啊,脊鳍鲸何其多,德立克也何其多哟!


(1) 处女,原文为德文Jungfrau。

(2) 强门人,原文为Yarman,有似我国南方人称德国人为强门人。

(3) 纽卡斯尔,南非塔耳纳省的一个城市,以产煤著名。

(4) “光”也可解释为纯洁无疵,故作者谑称为名副其实的“处女号”。

(5) 这里的大桶是指每桶容量52加仑半的桶。

(6) 黄油罐子,对德国人的一种蔑称。

(7) 见《旧约·约伯记》第41章7、26、29节。


第八十章 脑袋第八十二章 捕鲸业的令誉与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