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大舰队
第八十七章 大舰队(1)
狭长的马六甲半岛,从缅甸领土向东南方伸展,形成整个亚洲的极南角。这个半岛像一条连续不断的线,由一长串岛屿组成:苏门答腊岛,爪哇岛,峇厘岛和帝汶岛;这些岛屿连同其他许多岛屿,构成了一条巨大的突堤,或者叫做壁垒,纵连亚澳两洲,把那个野性难驯的大印度洋跟东方那些星罗棋布的群岛给分隔开来。这个壁垒已被一些方便船只和大鲸往来的暗门所洞穿了;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巽他海峡和马六甲海峡。船只驶向中国,主要就是从西循巽他海峡进入中国海。
那个狭小的巽他海峡,把苏门答腊与爪哇给隔开来;而拦在那两个壁垒似的大岛的中间,却被那个终年碧绿、水手们管它叫爪哇岬的突出的海岬撑住着;它很像通向一种城墙高筑的大帝国的大城门,而且就那些取之不尽的财富,香料、丝绸、珠宝、黄金和象牙说来,东方大洋的无数岛屿,正是借这些东西而富裕起来的,这似乎就是得天独厚的重要物质,这样一些财宝,由于这种地理形势,至少就具有一种小心戒备的外表(不管是否有效),免得遭受西方世界的巧取豪夺。巽他海峡的沿海一带,并没有设备许多像防守地中海,波罗的海,普罗蓬提斯海的入口那样的作威作福的要塞。这些东方人,跟丹麦人不一样,他们并不要求那些顺风而来,行列无尽无止的船只,对他们放下中桅帆,以示谄媚的敬意,那些船只在过去几百年间,都已经不分昼夜,满载着东方最贵重的货物,穿过苏门答腊和爪哇间的许多岛屿了。不过,他们虽然自愿放弃如此的礼仪,可决不会放弃更可靠的贡礼的要求。
在太古时代,那些马来的海盗快帆船,就隐藏在苏门答腊的矮林低复的窄湾小岛间,遇见船只驶过海峡,就突出袭击,穷凶极恶地以他们的枪尖来要求贡礼。虽然他们一再遭到欧洲巡洋舰的恶毒的惩罚,使得这些海盗的胆大妄为近来有所收敛;然而,甚至时至今日,我们还偶尔会听到说,在这一带的水域,有些英美船只遭到了残忍的洗劫。
这时,随着一阵畅快的疾风,“裴廓德号”正逐渐驶近这些海峡。亚哈打算经过这些海峡,进入爪哇海,然后再朝北驶去,横过那些据说是到处都有大抹香鲸出没的海洋,掠过菲律宾群岛的沿海,到达遥远的日本海,以便及时赶上那边盛大的捕鲸季节。这样做法,这只环游世界的“裴廓德号”在驶遍世界一切著名的抹香鲸巡游渔场后,就几乎突然冲上太平洋的赤道线了。虽然亚哈到处都追踪不到莫比·迪克,但是,他却坚定地指望要在这个人所共知的、是它经常出没的海洋上,跟它一决胜负;何况正碰上一个估计它最有可能在那里出没的季节。
但是,在这样分区的追踪中,现在的情况怎样啦?亚哈是不是完全不靠岸?他那些水手喝空气么?当然啦,他是会把船停下来装水的。不,那只在火热的圈子里,像赛马似的环奔了好久的太阳,除了全靠自己以外,是不需要什么接济的。亚哈就是这般情况。必须记住,这也是一般捕鲸船的情况。其他许多船只都装载大批外国货物,正要转运到外国码头去,这艘浪游世界的捕鲸船却除了装它自己、水手、武器以及他们的欲望以外,什么货物都没有。它有整个大湖的水量,装了瓶子,藏在它那宽大的舱里。它装足了许多用具,此外,还有一些不能用的生铅和压舱铁。它装有好几年的饮水,清澈、上好的陈年南塔开特水。南塔开特人在太平洋上飘荡三年的期间里,总喜爱先饮掉这些水后,才去喝昨天刚划木筏到秘鲁或者印第安的溪流用大桶装来的带有盐味的水。因此,其他船只也许已经从纽约到中国打了个来回,停靠了许多港埠,而捕鲸船在这整段期间内,也许连一块泥土都还没有见到;它的水手除了看到一些像他们一样的漂泊在海上的水手外,也看不到一个人。所以,如果你给他们捎个信儿说,第二次洪水又泛滥啦;他们准会回答:“好吧,伙伴们,这里就是方舟!”
且说由于在爪哇海面的西边,在巽他海峡的附近,过去都曾捕到许多抹香鲸;更由于捕鲸人们一般都把大部分迂回曲折的地区认为是巡游的最好地带;因此,“裴廓德号”越来越驶近爪哇岬的时候,就一再地关照那些瞭望水手,要他们充分提高警惕。不过,虽然不久在船头右舷隐现出了一片长满了棕榈树、碧绿的峭壁也似的大地,空间荡漾着一股新鲜桂皮的扑鼻香气,可是,连一个喷水都没有见到。这时,大家都差不多认为在这附近不会有碰到任何猎物的希望了,船只也已经快要进峡。哪知就在这时,桅顶上发出一声惯常的欢呼声来,不一会儿,一幅非常壮丽的景象就映入我们的眼帘了。
但是,得先在这里提一下,最近抹香鲸因为遭到四面八方不断的追击,所以它们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差不多总是一小群一小群地游着,而是让人们经常看到数目浩大的一群一群了,有时结集数目之大,简直教人以为它们仿佛是许多国家聚在一起,在为互助互卫而歃血盟誓。由于抹香鲸集结成如此广大的队伍,从而使得最近甚至在最有利的巡游渔场,往往也会航行了几个星期、几个月而连一个喷水也看不到,但接着却突然碰上了有时看来有成千成万的大鲸。
这时,在船头两侧、相距两三英里的海面上,有一个大半圆形,环抱着半个水平面,原来是络绎不绝的一串大鲸的喷水,正在午刻的空中光闪闪地向上迸射着。它跟露脊鲸的笔直的双喷水不同,露脊鲸的双喷水喷出来后,就在上边分成两支又淌下来,活像尖裂垂挂的柳枝。抹香鲸那种向前斜冲的单喷水,却现出一丛稠密缠绕、有如灌木的白雾,不断往上冒着,又不断落向后边。
这时,站在“裴廓德号”的甲板上看去,这艘船好像就要攀上一座高山似的海洋,那堆雾蒙蒙的喷水,一串串地袅袅升向空际,透过那层交混着浅蓝色的雾障看去,有如一个站在高岗上的骑者,在一个令人神往的秋晨,突然看到一个人烟稠密的大都市的无数令人高兴的烟囱。
好像一支在山间行进的大军走到了一条曲折的隘路,立刻都加速步伐,急于要走出那条险径,想再度舒畅地走在比较安全的平原上;这一大队现在似乎在急忙穿过海峡的鲸群,就正是这般情况;它们慢慢地缩小着那半圆形的两翼,紧密地挤在一起,但还像一小弯蛾眉新月似的,继续向前游去。
“裴廓德号”扯起所有的篷帆,紧追起它们了;标枪手们都握着他们的标枪,在那几只还是吊起的小艇头高声欢呼。大家都相信,只要风力帮一帮忙,那么,像这样穿过巽他海峡的追击,这一大群鲸只能四散逃向东方各大海,亲眼看到它们数目浩大的同类被捕了。而且,谁又料得定,莫比·迪克自己不会暂时也游在这个密集的队伍里,像暹罗人的加冕行列中,那只受人膜拜的白象那般呢!所以,我们把副帆加了又加,径自往前直冲,追逐这些就在我们前面的大鲸;这时,突然间,又听到了塔斯蒂哥的声音,在高声大叫地要我们注意后边有些什么东西。
好像跟我们前边的蛾眉月遥相呼应一般,在后边,我们又看到了另一弯蛾眉月。它像是由许多分散的白气聚成的东西,又有点像是大鲸的喷水在起起伏伏;所不同的是,它们不完全是在漂来漂去;因为它们老是不住地荡漾,始终不见消逝。亚哈拿起望远镜一瞧后,连忙在他那只镟孔里一转身,高声大叫,“爬上去,装上小滑车,拿水桶泼湿帆篷;——朋友,马来人在追我们啦!”
这些歹徒也似的亚洲人好像是在岬后躲了很久,直等到“裴廓德号”正式进峡的时候,这才出来拼命追赶,想弥补他们刚才由于过分谨慎而耽搁了的时间。但是,当这只疾驶的“裴廓德号”,正顺着一阵疾风,在拼命地追赶的时候,这些黄褐色的慈善家可多么仁慈,他们也在帮着“裴廓德号”加快速度去追击它自己的上等猎物——他们这样穷追,完全是在给“裴廓德号”大加马鞭,大踢马刺。当亚哈腋下夹着望远镜,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的时候;他转身向前,看到他所追逐的那些巨兽,往后一转,又看到那些凶残的海盗正在追逐他;他当时似乎就有上述这般想法。这时,他看到船只正驶进那两边是绿璧似的水路,他想起了通过那道门,就是他的报仇雪耻的去路,同时,他也看到他在通过这一道门时,一边被人追击,一边又在追逐别人,追来追去,都是奔赴他那致命的结局。不只如此,那群残忍野蛮的海盗和非人的无神论恶魔,正使着他们各种咒语,在凶狠地吆喝着他向前;——所有这些奇想一掠过他的脑际,亚哈的额上就显得嶙峋起伏,非常可怕,有如狂潮冲刷过沙滩后,来不及把那些碎石贝壳一起带走一般。
可是那些随随便便的水手,却不大怀有这种烦恼的想法。“裴廓德号”在逐渐把那些海盗远撇在船尾后,终于疾掠过苏门答腊旁边的青青翠翠的科卡都小岬,出现在辽阔的海洋外面了。这时,标枪手们对于那些疾奔的大鲸之迫近船边所感到的忧伤,似乎远远超过这只船之这么胜利地超越于马来人所感到的欢乐。不过,再继续紧跟在鲸群后边追赶一阵后,那些鲸好像终于也把速度降低下来,船也逐渐逼近它们了;现在风已停息,船上也下令要跳下小艇了。但是,这一大群鲸,好像出自抹香鲸的奇妙的本能,一发觉后边有三只小艇在追赶它们——虽然相距还有一英里之遥——它们就又聚拢来,列成紧密的队伍,所以它们的喷水完全像是一片闪光的枪林弹雨,以加倍的速力奋勇向前。
我们脱下衣服,只剩衬衫衬裤,把小艇一冲就冲到迷蒙的白雾里去,经过了几个钟头的划桨,划得差不多叫人要放弃这个追逐了,这时,鲸群中却普遍呈现一片要停下来的骚乱,生动地显示出,它们现在终于陷入失却自主,进退两难的古怪窘境,这也就是捕鲸人在看到大鲸这种情况时,管它叫“吓怕了”(2)的时候。这支紧密结合的勇武的队伍本来游得那么迅速稳定,如今却是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了;它们像是古印度波拉斯王(3)的象队跟亚历山大作战时那样,似乎都吓得要发疯了。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的大圈圈,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从它们那种短促而浓密的喷水看来,教人清清楚楚地看出它们惊惶失措,走投无路了。更为奇特的是,其中有些鲸仿佛完全瘫痪了,像是进了水、失去航驶能力的船只一般,毫无办法地漂在海里。即使这些大鲸是一群普通的羊群,被三只凶狠的豺狼在牧草地上追逐着,它们也不至于会显得如此恐怖。不过,这种暂时的胆怯倒几乎是一切群居动物的特征。如果西部的狮鬃大野牛在成千成万地伙在一起时,碰上单枪匹马的骑手,也同样是要逃走的。再看看人类,当他们群集在一个羊栏似的剧院里的时候,只消一声火警,他们会多么慌张地狂奔到出口处,拥呀、践呀、轧呀,彼此残忍地冲撞得要死。因此,看到我们面前这些古怪的“吓怕了”的大鲸,就无须大惊小怪,因为普天之下的野兽决不会痴心妄想,认为人类在疯性大发的时候,不会把它们大批杀害。
上面已经说过,有许多鲸在猛冲猛撞,然而必须指出,就整个鲸群来说,都是既不前进,也不后退,而是大家停在一块儿。碰到这种情况,通常总是立刻把小艇散开,各去寻找一只落在鲸群外围的单身鲸。所以,大约不到三分钟,魁魁格的标枪就飞了出去;那条被击中的大鲸,没头没脑地迸射出了泡沫,直溅到我们脸上,然后又像一道光似的离开我们,奔了开去,直冲到鲸群的中心里去。大鲸被击中后而表现出这种动作来,并不是前无先例的;老实说,这往往差不多是事先就多少估计到的;而这也是捕鱼业的较会发生危险变化的一种情况。因为当那只狂奔直闯的巨兽把你越拖越拖到如疯如狂的鲸群中心里去的时候,那你就只有跟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告别,去过那种心惊肉跳的生活了。
这时,那条如盲如瞎、向前直钻的鲸,好像在使尽全力,想把紧插在它身上那只铁水蛭甩掉。我们就这样被在我们旁边冲来撞去的发狂的大鲸团团围住,四面受敌,只好一边快速地划,一边设法在海上杀开一条白隙来。我们这只被困的小艇就像一只在狂风暴雨中,被冰块冲来击去的船只,拼命想撑过错综复杂的大小海峡,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被团团围住,压得粉碎。
但是,魁魁格却一点也不害怕,仍然果敢地为我们把舵,一会儿直接打那挡住我们去路的巨兽身边擦过去;一会儿又从这条大鲸身边掠过去,那些鲸的大裂片都高挂在我们头顶。斯达巴克始终站在艇头,手里拿着捕鲸枪,在够得到的地方,轻轻地(因为已经无法狠狠一戳了)朝随便哪条鲸一戳,这样一边刺戳,一边打开出路。桨手们也不是完全闲着没事做,虽则他们现在都完全免去了日常的差使。他们主要地就是担任叫喊方面的工作。“闪开些,艇长!”这个叫道,因为他看到突然有一只像单峰大骆驼似的东西冒出了海面,眼看一下子就要把我们弄翻了。“喂,转舵当风呀!”那一个叫道,因为他看到另一条鲸,靠着我们的舷壁,好像泰然地用它那只大扇子似的尾巴在给自己扇风。
所有的捕鲸小艇都带有一些精巧的小发明品,这种东西叫做“得拉格”,原来是南塔开特的印第安人始创的。它是把两块四方的、大小一样的厚木头紧嵌在一起,使两块木头的纹路彼此相交成直角;然后用一根相当长的绳子缚在这木块中间,把绳子的另一端结成一个活圈,使它可以立刻缚住标枪。它主要是在碰到“吓怕了”的鲸群才拿出来用的。因为在这时,你周围的那些鲸已经密集得叫你无法一下子追击它们了。而抹香鲸又不是每天都可以碰到的;于是,既然有了机会,就得竭尽力之所及,把它们全都捕杀了。如果你不能一下子都把它们杀倒,那就得把它们弄伤,这样,可以等你以后有空的时候再慢慢地来捕杀。因此,凡是碰到这样的场合,就用得着这种“得拉格”了。我们的小艇一共备有三只这样的东西。头二只都很顺利地戳住了,我们看到那两条鲸,被斜里拖着的大木头铐住着,蹒蹒跚跚地奔开去。它们被箝得像拖着铁链铁球的犯人。可是,把第三只甩出去的时候,在刚要把这块笨重木块抛到海里去时,却被小艇的一个座位扳住了,刹那间,那座位就给卷了出去、拖走了,那座位从那个桨手的屁股下面一滑,桨手给摔在艇肚里。船板给撞坏了,水打两边涌了进来,不过,我们塞了两三件衬衫衬裤后,漏洞就暂时给堵住了。
本来几乎是无法把带有“得拉格”的标枪掷出去的,亏得我们已经深入了鲸群,四周的鲸逐渐减少了,而且因为我们越来越远离那乱哄哄的外围,那种可怕的乱糟糟声似乎也在逐渐减弱了。所以,等到最后那支摇晃晃的标枪一甩出去,那条拖着绳子的鲸就打斜里消失了;接着,我们随着它那逐渐失势的细小的力量,悄悄地插进两条鲸中间,直冲到鲸群的最中心去,我们好像从什么山洪暴发的急流里,驶进了一个水波不兴的湖谷。虽然外围的鲸群依然像汹涌的狭谷似的激荡着,可是在这里,却只听得着而感受不到了。在这么一片汪洋的中心,海面显得像缎子一般光亮滑溜(人们管它叫“滑板”),这种气氛是由于心绪较为宁静的鲸群喷出的稀薄水分造成的。不错,我们现在就置身在这种宁静得叫人失魂落魄的境地里,据说,这就是表面平静,底里却骚乱不息的情况。但是,在纷扰的远处,我们却看到那个同心圆的外圈依然一片喧闹,还看到八条一群、十条一群的鲸接二连三地迅疾绕来绕去,直像一圈无数的双轭马在团团转;肩贴肩贴得这么拢,教泰坦神族的马戏团骑士可以在那些走在中间的鲸身上轻而易举地架起箍箍来,在它们的背上走个痛快。由于到处尽是在休息的鲸,那像港湾形的鲸群的轴心越收越紧,我们已经没有突围而出的可能了。我们置身在这个把我们团团围住的活墙里面,眼看只有伺隙而出了。这垛活墙只是为了要把我们关起来,才让我们进去的。我们这样滞留在大湖中心,不时碰上一些如驯服的母牛和小犊;也碰到这支溃不成军的队伍里的一些妇孺。
现在,如果把外圈许多流动的鲸群间偶然出现的大空隙计算在内,把这些外圈的各个鲸群间的地位都计算在内的话,那么,这时,拥有这么许多鲸群的整个面积,至少一定有二三平方英里。总之——虽然老实说,在这种时刻,做这种估计未免有点不可靠——在我们的小艇里,已发现了喷水,而且那喷水直像是从地皮里涌上来似的。我之所以要提到这种情况,是因为那些母牛、小犊,仿佛是被故意扣在这极里圈;仿佛直到这时,还不让浩大的鲸群知道这种停下来的真正的原因;这也许可能因为它们都还年纪太轻,不懂世故,各方面都很天真,缺乏经验的缘故;总之,不管怎样,这些小鲸——不时地从湖边来到我们这只无法前进的小艇旁边探望一番——可以说都显出了一种出奇的无所畏惧和自信心,也可以说,是因为这种失魂落魄的惶恐使它们不能不感到惊奇。它们像一群家狗,在我们周围嗅来嗅去,把鼻子直伸到我们的舷壁,碰碰我们的舷壁,简直像有什么符咒突然把它们弄驯服了。魁魁格轻拍着它们的前额;斯达巴克用他的捕鲸枪搔搔它们的背脊;只因怕会出什么事,才暂时不去戳它们。
但是,当我们伏在船舷边往下凝视时,远处在上面这个希奇的世界的下边,却另有一个更为奇特的天地映入了我们的眼帘。因为贴在这种水晶宫里的苍穹中,漂泛有许多在哺小鲸的母鲸的形体,还有一些从它们那粗大的腰围看来,似乎不久就将做母亲的母鲸。这个大湖,我已说过了,虽然很深,却非常明澈;一如小孩在吃奶时,安静而定睛地撇开一下母亲的胸脯,望一望别的地方,仿佛同时在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一边在吸取肉体的滋养,一边又在精神上饱享一些神秘的追怀——这些小鲸就正是这般模样,它们似乎在往上望着我们,但又不像在望着我们,因为在它们那新生的眼光中,我们这些人似乎只是一些马尾藻而已。那些游在它们旁边的母亲,似乎也在悠闲地望着我们。在这些婴孩中,其中有一条,就它那奇怪的样子看来,似乎还不过是刚生下来不上一天的小鲸,可它的身长却有十四英尺模样,腰围也有六英尺左右。这是一条活泼的小鲸;不过因为它的身体刚离母腹不久,似乎还摆脱不掉那种令人讨厌的姿势,因为它在母体里,本来就从尾到头,屈得像鞑靼人的一把随时待发的弓。它那细巧的边鳍和那裂尾片,都还有一种婴孩耳朵的皱皱折折的外形,像是刚从什么陌生地方来的。
“绳子!绳子!”魁魁格打舷边望了一下,叫道,“它拴住啦!它拴住啦!——是谁拴的!是谁打的?——两条鲸;一大一小!”
“你怎么啦,伙计?”斯达巴克嚷道。
“你瞧,”魁魁格指着水底里,说道。
仿佛是一条被戳伤了的鲸,索桶里已经拉出了好几百英尺长的绳索把它拴住了;仿佛它在深潜到海底后,又浮了起来,弄得那根又松又卷的绳索,成螺旋形地直向空中浮冒起来;这时,斯达巴克所看到的,就是这般情况。原来是一条鲸太太的一大卷脐带,而那条小鲸似乎还跟它母亲连在一起。在变化多端的追捕中,这并不是罕见的事,这根天然绳子,往往一从母鲸后边脱落下来,就跟那根麻绳纠缠在一起,所以也把那只小鲸给套住了。在这个令人迷惑的大池里,好像海洋的一些极难解的秘密也向我们展现出来了。我们竟看到了小鲸在海底里的亲昵景象。(4)
这样,这些置身在中央的不可思议的动物,尽管四下是一层一层的惊惶恐惧,却还优游自在、无所畏惧地沉迷于太平生活里;不错,它们宁静地耽溺于纵情恣乐中。不过,我也是这样,我自己虽然处在旋风似的大西洋中间,内心里却始终异常镇定地感到趣味盎然;尽管灾难重重的星宿尽绕着我转,使我愁困不堪,走投无路,我还是沉浸在无穷欢乐的柔情中。
这时,我们就这样神情恍惚地留在那里,但从远处不时蓦然出现的狂乱情况看来,说明其他几只小艇还在继续活动,还在对边缘的鲸群使用“得拉格”,也可能是在第一圈里作战,因为那里地方大,有可以方便进退周旋的余地。但是,那些被“得拉格”扣住了的愤怒的鲸,不时地在圈圈里瞎冲瞎撞的情景,我们可再也看不到了。通常在拴住了一条力气非常大,非常机灵的鲸时,好像为了要设法把它弄伤,总要把它那巨大的鲸尾给割裂了或者使它甩不动。这就得使用一支短柄的砍鱼铲,铲上拴有一根可以再把它拉回来的绳子。在这种部位受了伤的鲸(这我们后来才知道),好像实际上并没有跟小艇脱离关系,它拖着半截标枪绳游去;而且由于格外伤痛,这时,它便在那些旋来转去的圈圈里冲来冲去,有如那个在萨拉托加战役中单枪匹马、奋不顾身、仓皇狼狈、不知要逃往何方的阿诺德(5)。
不过,这条鲸的负伤虽是这般苦痛,那番情景看来真够骇人;然而,由于起先我们隔得太远,看不清楚,所以没有看到它似乎是要用这种特别恐怖来激动整个鲸群的意图。最后,我们这才看到了可说是捕鱼业中的一种不可想象的事件,原来这条鲸不只是跟它所拖着标枪绳子纠缠在一起,还拖着那只砍鲸铲一起奔走;而那根缚在砍鲸铲上的绳尾,也跟那缠在它尾巴上的标枪绳搅在一起,因此,那支砍鲸铲给扯松了,从它身上脱落下来。所以,因为它痛得发狂,现在就在水里翻腾,猛烈挥舞柔软的尾巴,把那支锐利的铲子在它四周乱甩乱滚,杀伤起它自己的同伴来了。
这个可怕的家伙,似乎要把整个鲸群从它们那吓得一动不动的状态中给唤醒过来。于是,那些成为我们的湖边的鲸便开始挤拢了一点,彼此碰来撞去,仿佛让远方冲来的、已近尾声的波涛撞了一撞;接着这大湖本身也开始有气无力地晃荡一阵,水底里的新房和育儿室便消逝了;这样越挤越紧,那些在比较中央的鲸也开始密密累累地游了起来。不错,长时期的安静已在逐渐消失了。立刻就听到了一阵幽幽前来的唔唔声;然后,轰隆隆地像春天的哈得孙大河的大冰块开始松动了一般,整个鲸群都翻滚到内核里来,仿佛要把它们自己叠成一座大山。斯达巴克和魁魁格立刻对调了位置;斯达巴克站到艇梢去了。
“划呀!划呀!”他抓着舵桨,急切而悄莫声儿地说——“紧抓桨,提起精神来啊!天啊,伙伴们,准备好!魁魁格,你把它推开呀——就是那条鲸!——戳它!——击它!站起来——站起来——好,就这样!把船飞跳过去呀,伙伴们——划呀,伙伴们;不要管它们的脊背喽——捣它!把它们捣开!”
这只小艇现在简直就被夹在两只黑大的身躯间,在那两只长长的身躯间,只有一条狭狭的达达尼尔海峡。我们拼命努力,终于像箭一般射到了一块暂时算是空着的地方,于是连忙划了起来,同时又急切地寻找另一个出口。经过了多次类似的九死一生的奔逃,我们终于迅疾地滑进了那刚才还是外围,现在却有几只瞎冲瞎撞的鲸拦着的地方,这些鲸都急于要冲到那核心里去。这一个庆幸生还的代价真便宜,只损失了魁魁格的一顶帽子,当时,他正站在艇头戳那些亡命的鲸,紧靠在他旁边一对阔大的裂尾突然一甩,像一阵旋风似的把他头上那顶帽子给卷去了。
现在尽管像是一片大乱,闹腾腾,乱哄哄,但不一会,又变得好像秩序井然了;因为,它们终于挤成紧密一团,重新以加倍的速度飞快向前奔驰,再追也没有用了。不过,小艇还荡漾在它们后边,捡起那些可能被“得拉格”扣住了的、落在后面的鲸,同时,把那条被弗拉斯克打死了的鲸缚住,加上浮标。这根浮标是一根细长的棍子,每只小艇都随身带着两三根这样的东西;一碰到近旁有不止一只猎物时,就把那东西直插进那漂来荡去的死鲸身上,一方面用来在海上做个记号,另一方面也作为拥有优先所有权的标志,万一有其他任何船只的小艇驶拢来的时候,就不至于弄错了。
这一次放下小艇的收获,似乎可用捕鱼业中那种聪明说法来作说明,——大鲸越多,捉得越少。在所有被“得拉格”扣住了的鲸中,只捉到了一条。其余那些暂时逃脱的鲸,如果以后给发现了,也只好听“裴廓德号”以外的其他一些船只去捉了。
(1) 特指1588年西班牙出征英国的舰队,后在特拉法加一役中,部分被英军击溃,一大部分为飓风吹毁。
(2) “吓怕了”——原文为gallied,据人人文库版的注解,此字即等于gallow,为“吓昏了”、“吓坏了”的意思。这个萨克逊的古字,在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第3幕第2场中曾经出现过:“狂怒的天色,吓怕了黑暗中的漫游者。”
(3) 波拉斯(公元前?—321?),印度王子,公元前4世纪时为马其顿王亚历山大所征服。
(4) 原注,抹香鲸,和其他鲸类一样(不过不同于其他大多数鱼类),一年四季都能生育。它的受孕期大概是九个月,每次只生一条小鲸;虽然偶尔也会有双胞胎。为防这样的意外事项,它们长有两只奶头,乳部的位置非常奇怪,生在肛门的两边,而胸脯却跟它隔得颇远。这种希奇的部位偶然被猎人戳到的时候,母鲸所流出来的奶和血就会使周围好几英里的海水都变了色。鲸乳芳甜浓洌,人们曾吃到这东西,据说掺上野杨梅,十分可口。鲸在彼此爱慕得情不自禁的时候,也会像人类一样接吻。
(5) 本尼提克特·阿诺德(1741—1801),美国独立战争中的将军,参加过萨拉托加之战(1777年),后来投降了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