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错误的自由
科学家们发现,可证伪性原则最具解放意义和最有用的一个启示是,在科学上犯错并不是罪过。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21]曾说过,科学的本质就是“在公众面前犯错——在众目睽睽下犯错,希望他人能够帮助修正这些错误”(p. 380)。当数据与理论不符时,通过对理论不断进行修正,科学家们最终共同构建起能更好地反映世界本质的理论。生物学家斯图尔特·法尔斯坦[22]写道,人们通常列出的科学的支柱——如理性、事实、真相、实验、客观性——常常都缺少一个关键的支柱。法尔斯坦认为,我们经常忘记的支柱是失败。法尔斯坦所说的失败,是能让我们从中学到东西的错误。他指的是波普尔派意义上的错误。确实,法尔斯坦称波普尔为“失败”的哲学家。
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在个人层面上使用可证伪性原则,我们日常生活的质量可能会大为改善。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本节的第一句话中使用“解放”一词的原因。它对个人具有特定的含义,因为由这个原则所引申出来的意义已经超越了科学。如果我们能够明白,当我们的信念与世界中的证据相冲突时,我们最好是调整信念而不是否认证据和坚持有问题的想法,那么我们的社会和个人问题就会少得多。
想一想,过去有多少次,当你正与某人激烈争论的时候——也许就是当你给出一次有力的反击来捍卫你的观点之时——你突然意识到你搞错了某个关键事实或证据?你是怎么做的?你有没有收回前面的话,向别人承认你的假设是错误的,同时承认别人的解释现在看起来比你的更合理?或许没有。如果你和大多数人一样,你会不断地进行合理化。你试图在拒不承认失败的情况下,使自己从争论中全身而退。你最不可能做的就是承认自己错了。这样一来,你和争论中的另一方都会更加疑惑,到底哪一种信念更接近真理?如果争论从来没有公开过(不像科学中那样),如果正确和错误的信念得到同样激烈的辩护,如果争论的效果不能得到正确的反馈(如本例),那就找不到适当的机制使信念与现实相吻合了。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私人和公开的对话令人困惑,以及为什么相比所谓的常识或民间智慧,心理科学在解释人类行为的原因方面更加可靠。
在科学的进程中犯错是正常的,对于科学进步来说,真正的危险是人类有一种固有的倾向,即避免让我们的信念暴露在可能被证明是错误的情境之中。许多科学家已经证实了这一观点的重要性。科学家必须避免这种倾向,诺贝尔奖得主彼得·梅达沃[23]提醒科学家要记住“一个假设被确信为真的程度,与该假设是否为真无关”(p. 39;原文为斜体),以此来避免这种倾向。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梅达沃的话。喜剧演员斯蒂芬·科尔伯特在2005年10月17日的节目中,杜撰了“感实性”一词[24]。感实性是指“内心感到某样东西是真实的,但是没有证据支持”[25]。梅达沃所说的意思是,科学拒绝感实性。这常常使科学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在现代社会中,感实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流行。
许多著名的心理学家都遵循了梅达沃的建议:“一个假设被确信为真的程度,与该假设是否为真无关。”在一篇关于著名实验心理学家罗伯特·克劳德(Robert Crowder)职业生涯的文章中,他的一位同事马扎林·巴纳吉(Mahzarin Banaji)被引述说:“他是我认识的最不维护自己理论的科学家。如果你发现一种方法证明他的理论有漏洞,或者他的实验结果有局限或缺陷,他会非常高兴,并和你一起计划如何推翻该理论”[26]。文章作者描述了克劳德如何提出一个叫作“前分类声音存储器”的记忆成分理论,然后又仔细地设计实验研究来证伪自己的模型[27]。
但是,要让科学发挥作用,一定要让每个科学家都具备证伪的态度。科学具有揭示世界真知的独特力量,并不是因为科学家具有独特的美德(如,他们是完全客观的,他们在解释研究结果时从来不带偏见,等等)。实际上,这种力量的产生是因为易犯错的科学家们沉浸在一个相互制衡的过程中。在这个过程中,总会有其他科学家提出批评并清除他们同行的错误。科学的力量并不是因为科学家特别有道德,而是来自他们不断交叉检查彼此知识和结论的社会过程。
这种交叉检查的社会过程,确实是科学领域的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的确,在其他生活领域也有许多人强调客观性的价值。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领域像科学一样将如此结构化的交叉检查内置化。相反,在生活的其他领域,自我中心偏见占据了主导地位。自我中心偏见是一种行为倾向,该倾向使得人们以一种偏向于自身原有信念、观点和态度的方式来评估证据、提出证据和检验假设[28]。滑稽报纸《洋葱报》(The Onion)以这样的标题讽刺了自我中心偏见[29]:“儿童举报,大多数父母虐待儿童!”
自我中心偏见在政治领域很常见。例如,自由派经常谴责保守派,因为保守派不承认有强烈证据表明人类活动是全球变暖的罪魁祸首。自由派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正如我们将在第8章中讨论的,这一结论的证据是高度聚合的。不过,大多数自由派未能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自我中心偏见的陷阱,因为他们精心挑选了气候变化这一问题。在自由派关注的这一问题上,自由派很容易认同科学结论,而保守派很难同意科学结论。自由派在气候变化问题上对保守派穷追猛打,但他们没有意识到,保守派也很容易从另一个方向上精心挑选对自由派不利的话题,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要求自由派接受科学的证据并得出让自由派不适的结论,例如,智力至少是中度遗传的,或者事实上女性做相同工作的收入并不比男性少20%(见第6章和第12章)。自由派和保守派都犯了自我中心偏见的错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科学——因为它的过程,而非其中的个体。科学家并不比任何人更公正,但他们置身于一个发现错误和交叉检查的过程,而这一点是相对独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