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托克维尔文集-雅瑟译 >
- 论美国的民主下卷 >
- 第一篇 民主对美国智力活动的影响
第19章 对民主国家戏剧的观察
一场民主革命会将贵族制国家社会和政治状况加以改变。当这种革命开始波及文艺界的时候,最先受到影响的通常是戏剧,而且戏剧受到的影响总是很明显的。
戏剧的观众,他们的感情大多都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剧情的发展而有所起伏。在观看戏剧的时候,这些观众既没有时间细心体味剧情,也没有工夫和那些比自己见解高深的人探讨剧情。他们根本不想抑制自己体内萌发的新的文学兴趣,他们在没有弄明白这种新兴趣之前,就已经向它俯首了。
作家们非常敏捷地就会察觉到大众的兴趣在偷偷地涌向哪里。于是,他们也在暗中让自己的作品迎合观众,而他们所创作的剧本,其内容预示着革命即将到来,这些剧本在上演之前,就已经起到了促进革命的作用。倘若你寻思着预测一个步人民主制度的国家的文学发展,你只需对它的戏剧加以研究就行了。
此外,在贵族制国家的文学中,剧本也是最富含民主精神的一部分。在一切文艺享乐中,看戏剧是最能让观众得到满足的一种享乐。无须经过事先准备或者事先研究,人们就能够将戏剧欣赏。无论你心怀怎样的偏见,也不管你知识多么匮乏,戏剧都能够牢牢地抓住你的心。当一种雅俗共赏的精神娱乐喜好开始在公民中发展壮大的时候,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将他们吸引到剧院。那些时常进出贵族制国家剧院的观众,都与贵族阶级的身份无关。在贵族制国家中,可以让上层阶级和中下层阶级接触,尽管并不一定对中下层阶级的意见进行采纳,但允许他们发表自己的意见,能够如此行事的场所就唯有剧院了。而让那些有教养的人、知识渊博的人有共同爱好的地方,也正是剧院。剧院让他们情不自禁地被群众的爱好所同化且被吸引,所以,贵族阶级时常在剧院中订包厢。
既然贵族阶级也没办法阻拦大众步人剧院观赏戏剧,那么,我们就很容易了解到,一旦民主的原则获得百姓与法律的双重认可,全部的阶级都混在一起,人们无论是在财产上还是在智力方面都不相上下,那些贵族阶级连同他们的世袭权势、财产、传统以及安逸的生活荡然无存之际,人民群众在剧院中享有统治地位是必然的。
所以,生活在民主国家的群众对于文艺的兴趣与从事文艺活动的性情,将最先表现在戏剧领域;而且我们还能做出预测,这种兴趣和性情,将极为有力地渗透到戏剧中去。贵族制度给文学创作制定的清规戒律将会逐渐地、分步骤地改变,或者说是通过合法的手续来改变,而它给戏剧制定的种种规矩戒条,则会被群众声势浩大地推翻。
对于民主文艺内在的大部分优势以及差不多所有的缺点,戏剧都能够将其彰显而出。
民主国家的人们,并不是非常重视才华。他们根本未曾重视起古罗马和古希腊的光辉既 往,他们仅要求作家对当下加以描写,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
所以,倘若古代的英雄与故事时常在舞台上亮相,而人们又都非常忠实于古代传统的表现形式,那么就可以说民主的阶级还没有对戏剧发挥主导作用。
拉辛有一部名为《布里塔尼居斯》的著作。在这部著作的序言里,拉辛为把儒尼叶艺术加工为女灶神维斯塔的一名贞女,曾进行过一番非常谦虚的阐释。他按照格利乌斯的记述指出:“那里绝对不收未满6岁和大于10岁的女孩。”我坚信,倘若拉辛这个剧本是在时下写的,那么他绝对不会因为这种错误而愧疚并作出解释。 [1]
这个事实不但让我获悉了那个时代的文艺状况,还能让我了解那个时代的社会状况。民主戏剧存在于当下的现实中,并不能证明一个民族已经置身于民主制度之下,正如我在前文指出的那样,就算是在贵族制度下,人们的民主倾向也会对戏剧产生影响。然而,当贵族的精神全部贯穿戏剧时,则必然表明整个社会是贵族制度的;并且可以大胆推测出,那个引导着作家学识渊博而又有教养的阶级,同时也在号令公民和政务。
当贵族阶级支配了戏剧的创作和表演时,他们往往会根据自己的雅致兴趣和高傲气质来对人性作出判断。他们的兴趣点关键在那些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物身上,并且希望这类人物现身于戏剧的舞台上。在他们眼中,一定的善甚至一定的恶都值得在戏剧舞台中再现。至于其他的所有,他们都懒得瞄上一眼。他们走进剧院,就像到其他地方一样,只情愿和大领主们进行交流,在演出中,只有当他们看到王公贵族的悲欢离合时才会被打动。他们对剧本的体裁同样抱有这种态度。他们随心所欲地给剧作家限制若干台词,希望全部均能符合他们的胃口。
因此,戏剧往往只对人性的一个侧面作出描写,有时甚至表演出了人性中根本没有的东西,也就是说,戏剧中的有些东西超越了人的本性,而且跟人的本性并不相符。
在民主社会中,观众并没有如此偏好,也鲜少有如同贵族那般对他们不认可的事物抱着不屑一顾的厌恶之情。人们喜好在舞台上再现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世态:各种出身的人物,形形色色的思想与感情。所以,相较于其他时代,民主时代的戏剧更动人、更真实以及更通俗易懂。
的确,在对待人类本性的问题上,民主社会的剧作家有时也会有所偏离,然而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和贵族时代的剧作家前辈们并不相同。因为他们太想活灵活现地对当下的小人物、小事情以及某些人的特点进行再现,难免会对人类普遍特征的描写有所忽略。
在民主阶级掌控戏剧的时候,不管是在选择戏剧的题材上,还是对题材的处置上,都是由剧作家自行做主的。
在民主国家公民的全部文艺喜好里,对戏剧的热爱是最顺应人类的本性的,因此,在民主国家,戏剧的作者、观众以及演出,均是越来越多的。由于作者和观众的人数过多,而且又都四散在各地,要想制定一样的方法,让他们遵从统一的规则,是行不通的。首先,对戏剧作出评价的人数量过多,他们彼此互不相识,都有一套自己的观点,所以是不可能让他们做出一致的评论的。倘若说民主制度的践行,只是让文学领域的规则与章法变得普遍松弛了,那么在戏剧领域,可以说民主制度将这些规则与章法连根拔起,而任凭每个作家与观众 去各行其是了。
我在前面的章节里就民主文艺的体裁和技巧作出的那些阐述,也非常适合戏剧。当我们在阅读路易十四时期剧评家对当时的戏剧作品进行的评论时,有些地方会让我们有惊讶感。即观众对于戏剧情节的真实性极为注重,要求剧中人物的举手投足都要跟他自身的性格相符合,不能产生让观众无法理解且难以解释的行动。再有,当时的人们非常重视语言的表达形式,一旦台词上出现丝毫瑕疵,剧作家就得承受责难。
由此看来,生活在路易十四时期的人们,对于那些在舞台上无法表现出来,而在书斋里细品剧本时能够让人玩味的细节,有些过分看重了。其实,演出才是戏剧作品的主要目的,而戏剧的主要功效则在于将观众打动。然而在路易十四时期,戏剧的观众和剧本的读者是重合的,他们在观赏完演出后,就会将剧作家请到家中,当面进行点评。
在民主时代,人们并不习惯于阅读剧本,而只是去戏院欣赏戏剧。那些坐在剧院里赏戏的人,大部分不是来追求精神享乐的,而是追求情感的刺激。他们不在乎在看戏的过程中能否听到漂亮的台词,只是希望戏剧能演得喧哗闹腾。只要剧作家在运用本国语言方面是恰当得体的,让人人都能听明白,剧中的角色可以让观众产生兴趣并引起共鸣,观众就很心满意足了。观众知道戏剧全都是虚构的,在看完戏剧之后,他们会立即回归到现实之中。所以,戏剧的文体不再那么重要,因为在演出的过程中,你很难发现它是否遵守了这方面的规则与章法。
而说到剧情的真实度一事,他们是这样看的,倘若让剧情全部跟事实相符,那么往往就不会有新奇、突然与戏剧般的骤然生变了。所以,剧作家并不看重真实,观众对此也并不介意。只要你写出的戏剧能够将观众打动,他们是不会在乎你采取了怎样的策略的。就算剧作家对戏剧的规则有所违背,只要能打动观众,那么观众就不会对剧作家有所指责。
美国人只要一踏人剧院,就会将我刚才所阐述的各种特点清晰地展现出来。然而,应当指明,在美国去剧院看戏剧的观众,至今依旧数量有限。40多年来,虽然美国戏剧的观众人数和演出场数均大为增加,然而大众对于这种娱乐抱持的欢迎态度依旧是慎而又慎的。
导致这种现象的特殊原因,我在前面已经对读者解释过了。然而为了勾起读者的回忆,我要再补充几句。
创建美国起初若干州的清教徒,不但对各种娱乐持反对态度,还对戏剧怀有一种特殊的恐怖感。他们将戏剧视作一种讨厌的消遣,因此,只要清教徒在精神上占有支配位置的场所,戏剧就无法上演。早期移民的这种观念,给他们后代的精神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此外,美国人一板一眼的生活习惯与呆板严肃的民族性格,时至今日还对戏剧艺术的发展发挥着不良影响。
在没有发生重大的政治变动,而一男一女一确定恋爱关系就可以不经波折顺利地踏上婚姻殿堂的国家,关于戏剧的题材是不存在的。那些从周一到周六每天忙着赚钱,而在周日去礼拜上帝的人,是无缘获得戏剧女神青睐的。
在美国,戏剧受人们欢迎的指数是不高的。我只需举一个事实,就能证明这一点。
美国的法律承认公民在所有领域都有言论的自由,甚至有信口雌黄的自由,但是却对剧作家实行检查制度:不经过市镇行政官员的允许,不能够进行戏剧演出。这个事实清晰地证明,全体公民和个人对戏剧的态度是趋同的。他们对于自己所重点关注的事情都充满热情,而对于他们讨厌的对象则想方设法地排斥,拒绝它们侵入过来。
在所有文艺中,唯有戏剧和社会现实的关系最为复杂、最为密切。
如果在新旧时代的交替过程中,有一场重大的革命导致民情与法制有所更变,那么旧时代的戏剧绝对不会适用于新时代的戏剧。
人们依旧能够阅读旧时代伟大剧作家的作品,但不会去观赏旧时代作家为那个时代的观众所创作的戏剧。昔日的剧作家只能仰仗着他们的作品来流传后代。
一部分人的传统喜好、人们的好奇感与好胜心,以及某些演员的才华,或许会让贵族时代的戏剧在民主时代上演一段时间并复兴一个时期,但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们就会自行消亡。这不是因为被人推翻,而是因为被人舍弃了。
[1] 拉辛(1639—1699),法国剧作家、诗人。格列乌斯,公元2世纪拉丁文作家,《雅典之夜》是其代表作。该作收有大量古代文史资料。他在这部书中写道:古罗马女灶神维斯塔的侍女是6名6—10岁的处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