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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篇 民主对美国智力活动的影响
第5章 美国的宗教利用民主倾向的方式
倘若人们缺乏教条性的信仰,那么是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同时人们也非常渴望拥有教条性的信仰。关于这一点,我在第4章里已经证明。现在我想在此补充一句:在全部教条式的信仰里,人们最梦寐以求的是宗教方面的教条式信仰。就算你仅仅是单纯地渴望对现世的利益予以重视,也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一结论推导而出。
无论人们觉得自己的行为举止如何特殊,这些行为举止的源头差不多均为他对上帝、对他跟人类之间的关系、对自身灵魂的本性、对自己的同类应承担的义务所怀有的极为普遍的观念。没有哪个人可以阻止这种普遍观念成为其他全部事物所由产生的同一根源。
所以,人们对上帝、对自己的灵魂、对造物主与自己的同类所担负的种种一般义务,都希望能形成一种准确而坚定的理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倘若人们质疑这些基本问题,那么就等于让自己的行动一味服从偶然因素的支配,或者说是放任其无序与无力。
不难看出,人人都应该拥有一种准确而坚定的理念,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然而可惜的是,人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只能通过自己的理性努力去获取这种理念,所以解决起这一问题来就变得很棘手了。
唯有一类人,经过长时间的、缜密的思索之后,方可将这些不可或缺的真理洞察出来。这类人便是那些彻底摆脱日常生活琐事、明察秋毫、做事细心与经过严格训练的人。
我们还能观察到,这类哲学家自身差不多也是疑问重重,他们每往前方迈一步,启迪他们智慧的自然之光的亮度就会减弱一些,甚至存在熄灭的风险;虽然他们竭尽全力,但是他们所发现的依旧可能是一些数量不多的甚至是彼此矛盾的概念。数个世纪以来,人们的思想便是在这些彼此矛盾的概念里走来走去,没能牢固地将真理掌握,也没能察觉到新的谬误。类似这样的研究远远超过普通人的能力范围,就算有一部分人能够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显而易见的是,他们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与闲暇时间。
在日常生活中,尽管人们对于上帝与人性的确定不移的理念不可缺少,但日常的生活实践却对人们掌握这种理念有所阻碍。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是独一无二的。在全部科学里,有些知识对每个人都是有益处的,而且这些知识也能够根据他们自己的能力获得;还有一些知识只有少数人可以理解,大多数人研究起这类知识来是无能为力的。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利用后一种知识是非常间接的。虽然他们没有能力对这些知识予以研究,不过这种知识对于他们的生活实践又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在所有观念中,关于上帝和人性的普遍观念,是最适合让个人理性摆脱习惯性影响的观念。对于个人理性而言,对某个权威的存在予以认可,最终将得到得多,而损失 得少。
对上述重要问题中的每一个小问题,宗教均可以提供一个清晰而精准的、每个人都能够理解的、永久性的解决方案。这是宗教的最主要的目的与主要优势之一。
有些宗教是极不可信且极为荒谬的,然而可以这么想,凡是在我所说范围之内的宗教,只要它不逃脱这个界限,而且不像某些宗教那样着手从各方面将人们思想的自由驰骋加以遏制,那么就可以让智力活动得到有益的规范。的确,就算宗教不能让人们在来世得到福报,至少它能在现世为人们的幸福与崇高发挥出非常有益的作用。
这对于那些在自由国家生活的人民而言,真理的特性尤为突出。
当宗教在一个国家被破坏之际,智商高的那部分人会变得犹豫不决,手足无措,而其余的人则大部分会陷于一个不近人情的状态。当面对那些对自己和同胞最有利害关系的事物时,人们只能司空见惯地抱有杂乱和变动不居的概念。他们要么无法坚守住自己的正确观点,要么就主动地将它弃之不顾。就这样,他们由于没办法独自解决人生中的一些重大问题而走向绝望,甚至自暴自弃,索性将这些问题抛诸九霄云外。
这种状态只会导致人们精神委靡不振,缺乏坚定的意志,并培养出打算接受奴役的公民。
当一个民族都陷于这种状态后,不但会放任自己的自由被掳掠,通常还会心甘情愿地将自由献出去。
如果宗教领域也如同政治领域那样不再有权威存在,人们马上就会惶恐于由此而导致的无限独立的情况。所有的事物都处在这种时常动荡的状态,将让人们感到心慌意乱、筋疲力尽。由于精神世界中的一切都已发生了动摇,所以人们试图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在物质世界建立稳固的秩序。然而,对于过往的信仰,他们已经无法再将其恢复了,只能将自己交由一个人类去统治。
我怀疑人们是否可以永远既保持宗教的彻底独立,又享有政治上的充分自由。我向来觉得,如果人没有信仰,遭受到奴役是板上钉钉的事;而要想拥有自由,信奉宗教就势在必行。
所以,宗教的这种重大效力,在那些公民身份平等的国家里比在任何其他国家表现得更为明显一些。
不容否定的是,平等尽管给世人带来了非常多的益处,但也让人形成了一些非常危险的禀性。这些危险的禀性我在以后会有所说明。平等让人们互相独立,也让每个人变得自私自利,丝毫不去顾及他人。
平等还为人的心灵打开了崇尚物质享受之门。
宗教的最大功能,就是催生出了与此相左的禀性。
所有的宗教都是将人的追求目标放在现世的幸福之外与之上,从而让人的灵魂借势抬升至比感观世界更为高远的天国。所有的宗教无不是让每个人去对全人类承担某些义务或与他人一起承担某些义务,要求每个人摊出一定的时间去照料别人,而不是只顾着自己。就算是那些最虚伪和最危险的宗教,也都是这样的。
所以,坚信宗教的国家的优势,也正是民主国家的不足。这清晰地表明,人们在实现平等的同时依然对宗教进行维护是非常重要的。
上帝将宗教的信仰注入人们的心灵,采用的是超自然的手段。我既没有权利对这种手段 进行考察,也不想进行考察。目前我纯粹是从人的观点来对宗教进行考察的。我想探讨的是,当我们即将跨人民主时代时,宗教采取什么方法才能易如反掌地维持自己的影响力。
我曾说过,在文明与平等的时代,教条性的信仰唯有经过一番努力方可浸透进人的精神,而让人的精神感到急切需要这种信仰的,不是别的什么,恰恰是宗教。这首先表明,比起其他任意时代,宗教在这样的时代更加谨慎自持,不能超出其自身固有的界限,这是因为如果宗教一意孤行地把自己的权力延伸至宗教事务之外,那么就有在所有事务领域里失信于人的风险。所以,宗教应当注意划定好自己活动的界限,只在这个界限之内对人们施加精神影响,而在这个界限之外,则让其彻底自由。
穆罕默德认为自己是从天上来的,他除了将宗教的教义写进《古兰经》外,还将政治原则、民法、刑法以及科学理论都写了进去。基督教的《福音书》仅仅涉及的是人与上帝和人与人的普遍关系,除此之外,它没有其他关于教导的内容,也不强迫人们必须信仰什么。撇开别的诸多理由,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前者无法在文明与民主的时代长久发挥统治效力,而后者无论是在文明与民主的时代还是别的时代,发挥支配效力是必然的。
如果我们对此进行深入的研究,就可以观察到:站在人类的立场来看,要想在民主时代将宗教继续下去,只是谨慎入微地将自身的活动拘囿于宗教事务的范围之中,是远远不够的;宗教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所遵奉的信仰的性质、它所采用的外在形式,以及它对信徒义务所进行的规范。
我在前面所讨论的平等,会让人们滋生出极为普遍和极为广泛的观念问题,关于这一问题的理解,主要应该以宗教方面为突破点。那些互相类似与平等的人,在产生关于单一神概念方面是轻而易举的,在他们看来,这个单一神为所有的人规定了一样的准则,并赐予每个人在来世同等价值的福报。关于人类的这种一致性的理念,持续地诱发人们滋生出造物主也是一致的这种观念。相反,当人们互相隔离或彼此差异较大时,民族、阶级和宗教的数量,便直接决定着人们会随意创造出的神灵数量,以及各自画出通往天国道路的数量。它们之间是成正比的。
坦率地说,基督教自身也在某些方面受到社会与政治态势对宗教信仰所施加的这种影响。
毋庸置疑,当基督教产生时,上帝就已经为它的出现做好了准备:将人类的大多数汇聚在一起,让他们像一支庞大的军队那样在罗马皇帝的旗帜下活动。这一大群人尽管相互之间有诸多差异,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一致之处的,那就是均遵守着相同的法制。和皇帝的伟大相比,每个平民都是软弱和不足挂齿的;但站在他们整体与皇帝的关系角度上而言,他们又统统是平等的。
不容否认的是,当人类置身于这种崭新而又特殊的境况时,人们去接受基督宣扬的普遍真理是必然的,而基督教之所以在当时得以一帆风顺而又快速地深入人心,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而罗马帝国垮台后,便出现了与之相反的图景。
当时,罗马帝国崩溃了,堪称是陷入了四分五裂的状态,起初被其统治的各个民族都恢复了往日的独立。过了没多久,这些民族内部的某些阶层无止境地扩大,逐渐产生了种族差异,而等级又让每个民族分化成若干团体。各民族所兼具的这个发展态势,仿佛在殚精竭虑并不遗余力地将人类社会分隔成无数个小块。就算在这种环境中,基督教仍未放弃向人们宣 传主要普遍观念的努力,反倒尽可能着手适应人类分隔后呈现的新趋势。虽然人们继续崇拜着创造万物、荫庇万物的上帝,然而每个民族、每个城市乃至每个人,又相信自己可以获取某些特权,让至高无上的上帝成为自己的守护者。由于不能将一个神分成多个,因此人们只能将神的使者的数量增加,并且过度地扩大使者的权力。由此,很多基督徒几乎将天使和圣徒当成偶像来崇拜,这种情况曾让人们一度理所当然地担忧:基督教会不会也要沦为被它打败的那些宗教。
不难看出,随着将人类中的各民族分隔开的壁垒以及将每个民族内部的公民分隔开的壁垒的解除,人们自然会接受关于单一而且万能的存在的理念,认为这个存在可以平等地,并且以相同的方式将法律施于每一个人。所以,在这样的民主时代,在人对神之使者的尊崇与人对神的崇拜问题上,是不容轩轾不分的。这件事情在那样的民主时代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我眼中,另一个真理也非常明晰,那就是在民主时代,宗教的表面仪式给信徒带来的负担应当比其他任何时代都要轻。
我在阐述美国人的哲学方法时曾提到过,在平等的时代,让自己的观念听从于形式,是人的精神最反感的。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人,对于用图像渲染事物一事,他们是不赞成的。在他们看来,象征的手法不过是一种儿戏,意图是掩盖或清除真相,不让真相一丝不挂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展露。他们不看重宗教的仪式,在他们眼中,做礼拜时的一些细枝末节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
那些在民主时代规定宗教外在形式的负责人,必须谨慎地对人们智力的这种自然本性进行考虑,以免与其产生不必要的摩擦。
我坚定地认为,形式是必须存在的。我了解,形式能够让人的精神沉浸在对抽象真理的思索中,在它更为坚定地追求真理方面助其一臂之力,让它更为强烈地相信真理。我绝不相信一种宗教可以在完全没有外在仪式的前提下存活下去。然而,我又认为,在我们正在迈向的时代讲求宗教的外在仪式是非常危险的;虽然一定的仪式是必需的,但必须要以延续教义本身所绝对需要者为限,因为礼拜只是宗教的形式,教义才是它的本质 [1] ,在日益平等的时代,那些拘泥于细枝末节、呆板僵化、强迫信徒遵守清规戒律的宗教,将很快仅留下一群痴狂的信徒,而大部分人都将放弃对它的信仰。
我知道肯定会有人这样驳斥我:宗教都是以普遍的、永恒的真理作为其追求目标的,所以它不可以随波逐流,随着各个时代的特性的改变而改变自己的目标,唯有如此,它才不会在人们面前丧失其可信性。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依旧是:必须将一种信仰得以成立或神学家们所指出的信条得以建立的主要观点,与从这些观点衍生而出的从属概念严格相区别。无论时代的特点是怎样的,宗教都得时常坚持前者;但当人们的思想已经习惯了世间万物的变动不居而不情愿墨守成规时,宗教也要审慎地考量自己和后者的频繁联系。我觉得,表面事物和次要事物的不变性,只有在市民社会自身徘徊不前的时候,才能有可能维持下去。在其他任何场合,我都觉得这种不变性是危险的。
我们能够看到,在由平等所带来的所有激情里,有一种尤其强烈并且让人感到振奋的激情,这就是人们共同追求安宁喜乐的情感。喜好安乐,是民主时代的显著特征,并且是一种 永恒存在的特征。
可以这么认为,企图将这个主要的激情予以消除的宗教,最后都会为这种激情所消除。倘若宗教试图教人们彻底放弃现世的幸福,让人们一心追求来世的幸福,那么我们可以断言,人们在精神上终将摆脱宗教的桎梏,并为了特意追求眼前的物质享受而远离宗教。
净化、调整与节制人们在平等时代过度强烈的和分外排他的喜爱安乐的情感,这是宗教的主要任务。所以我觉得,倘若宗教试图彻底压制与破坏人们的这种情感,那就大谬了。宗教绝对没有办法让人舍弃爱财之心,不过它还是能够说动人们仅仅运用正当的手段来发财致富。
现在,我将进行最后一项考察。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项考察也是对上述诸项考察作一个概括。随着人们变得越来越相似与平等,与人们随时都在变动不居的世俗之事谨慎地保持一定距离的宗教,越发需要不跟普通大众都接受的观念和在群众里发挥支配作用的利益发生没有必要的冲突。因为,公众的意见将日益成为最主要的和最难以抵挡的力量。在这种力量之外,宗教想获取强大的支持——这种支持能够长久承受住其所遭到的攻击——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在被专制君主统治的民主国家,抑或是在共和制的民主国家,大体上均是这样。在平等的时代,君主尽管时常可以让人听命于他,然而真正可以让人们信服的却是人民中的多数。所以,凡是遵从自己信仰的人,都倾向于赞成多数的观点。
我在本书的上卷中曾提到过,美国的神职人员是怎样的对政治不闻不问。这是美国人谨慎自持的显著事例,然而却不是唯一的事例。在美国,宗教是一个专门由神职人员统辖的独立世界,而且神职人员从未曾想要跨出宗教之外;他们在这个领域里对人们的精神进行指导,而在这个领域之外,则听任人们独立和自主,让人们依循自己的本性和时代的需要,将他们所蕴涵的好动精神加以发挥。我从未曾见过哪个国家的基督教能像美国那样不讲求形式与轻视烦琐的仪式或礼节,却能最清晰、最简明和最一般地对人的精神加以了解。虽然美国的基督徒有诸多宗派,但是他们对各个宗派都同等对待。不管是对天主教,还是对其他教派,均是如此。美国天主教神职人员一向不过问信徒们的礼拜琐事,也不采用额外的和特殊的礼拜方式,更不拘囿于教义的词句,而是对教义的精神有所重视。不过,任何地方的天主教神职人员都不会像美国的这样。关于只对天主礼拜而不准许对圣徒礼拜的天主教教义,宣讲得最清晰、遵行得最好的是美国的神职人员,但是美国天主教徒的驯服和虔诚程度却是最高的。
美国神职人员还有一个特点:他们万万不会将人的视线引向并固着于来世,而是让人的注意力更加聚焦于现世。在他们眼中,现世的幸福尽管在宗教上处于次要地位,但依旧具有重要的意义。尽管他们不直接进行实业活动,但他们至少关心和表扬实业取得的发展。他们在持续地向信徒描绘来世,指出来世才是人们应该恐慌与希望的伟大目标;与此同时,对于信徒采用正当的方式去追求现世的繁华富贵,他们并不明文禁止。他们也不会过多地去讲述来世与现世的迥异,而是精心地去研究用何种方法让二者相结合并联系起来。
多数对人们的思想起着支配作用,并且尊重这种作用。这一点是美国所有的神职人员都不会否认的。倘若不是出于必要,他们万万不会反对多数。他们从不参加党派相争,不过却会随时准备着接受全国和当代的一致意见,跟着激发周边一切人的情感与思想的潮流向前,而不进行抵抗。他们着手于诱导同时代的人为善,而不是和同时代的人相对峙。正因为如此,舆论一向不把他们视为敌人,而是对其加以拥护和荫庇。他们宣讲的信仰,经由多数的 力量以及他们自身的努力而一并发挥效能。
所以,宗教通过尊重那些不与它相对抗的所有民主本能,并且利用其中的一部分,就能顺畅无阻地抵制个人的独立意志,而个人的独立意志恰是宗教最危险的劲敌。
[1] 在任意一个宗教里,仪式与信仰的本质之间的联系都非常密切,最好不要对它作出丝毫改变。在形式与内容联系得像一个整体的天主教里,尤其如此。——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