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政治
情绪袭来。它既不是从“外”也不是从“内”到来的,而是作为在世的方式从这个在世存有中升起来的。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BeingandTime)
情感的“政治”可以分为四个(相互关联的)层次。首先是关于情感之存在论——或更好的说法是,概念地图——的一般论点:情感是什么,它们位于“何处”,应从什么方面加以讨论。如我此前所抱怨的那样,传统对情感的政治立场,仿佛是灵魂里被剥夺了权利的无产阶级流民。(除非它们闹起来,否则不予理会。)其次是情感最显然的政治性,即它们关涉权力、说服、操纵、恐吓。在这里,愤怒就是最为人知的例子,但是爱、猜忌、羞愧、愤恨、悲伤甚至绝望也值得认可。在此,我们有时能够看到情感进行统治的微妙方式。再次是我们所谓的情感的内在政治,即我们在与世界的关联中定位自己以及(甚至可以说)操控自己的方式,至于我们的情感或情感的表达对他人的影响,就更不用说了。由于我那(尚未觉察的)笛卡尔式立场,当我第一次看到情感策略的重要性时,最初令我着迷的正是这种内在政治。36发怒又是一个典型例子。人们“为了面子”而发怒,不只是在他人看来如此(显然公开的愤怒政治),在自己看来也是如此。最后是情感的政治扩展到情感的“元”领域:“贴标签”、情感认知、情感报告、情感描述和情感理论化。人们不应认为,这个“层次”的情感政治能够轻易与其他层次的情感政治和情感表达分离开来,实际上,它们有时甚至无法区别开来。这四个政治领域常常相互重叠且彼此影响。
情感的存在论
存在论给我们指出事物的基本性质、它们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及如何与其他事物相连。长期以来,心理学的存在论或心理现象的存在论一直限于笛卡尔主义描述的图景中,这幅图景可粗略描绘如下:“心理”状态、过程或行为要么必须被当作物质状态、过程和行为的古怪表现或令人误解的描述(心理学领域的华生[Watson]和斯金纳[Skinner],哲学领域的吉尔伯特·赖尔),要么就是极为怪异的非物质实体,也就是赖尔那个著名嘲讽所说的“机器中的幽灵”。不过,笛卡尔自己敏锐地意识到了情感的特别之处,他说,情感横跨了这个存在论深渊,由两种“实体”(物质的和非物质的)构成,一方面是(物质的)精气的搅动,另一方面是信念和欲望(非物质的“思想”)的规定。行为主义无论有多荒谬,至少有理智拒斥这种不合理的二分,并且程度不一地指出,我们关于情感几乎所知的一切,以及我们所愿说的一切,都取决于行为(包括言语行为,尤其是第一人称报道)。当然,所剩下的就是烦人的“第一人称情形”,即情感的主体“感受”,不过,各种灵巧(时而也会有笨拙)的做法倒是把这些残余削减了一些。
即使不用否定主体性,我们仍可以论证,哲学家原先描述为“内在的”许多东西,也可以合理地被重新描述为“外在的”,比如脸部表情、具体行动或行动类型的倾向(攻击、占有、关照、退却),以及用来表达情感的口头描述和评价,但也只是可以而已。比如像悲伤这种情感,如果仅着眼于其独特的“感受”,也就是“阵痛”和“泄气”感,那么悲伤只能最低限度地被理解。这种基本情感的大部分,可以通过分析人们对“丧失”的评估和评价,得到更好的理解。因此,窘迫与羞愧之间的差异,与其说可以理解为感受或感觉之间的差别(真有这样的差别吗?),不如理解为这些情感明确所属的独特情境之间的差别。37将一种情感描述为羞愧,包含了某种谴责,而将一种情感描述为窘迫,则没有这样的指控。在维特根斯坦、赖尔以及他们的心理学之后,神秘的“心灵”因素所起的作用在情感的讨论中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若不被视作“意识领域”,而是(从某个角度)去体验的世界,那么,现象学就是情感描述的自然媒介。任何对身体、大脑、行为环境的描述都难免不完整,或不着边际(即不能切中观点)。任何对纯粹“内在”感觉的描述也难免是毫无价值的。人们可以将现象学错误地描述为“第一人称情形的特性”——然后提出如下困惑:我们如何认出自己的情感以及它们“感受起来像什么”。这与我们如何认出和理解他人的情感截然不同。但是情感到底位于“何处”——物质世界还是陌生的非物质世界——的问题已不再有任何意义。情感,在任何一个重要意义上,都是“外在的”,与世界相关。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什么“在外面”,因为没有与之对应的“在里头”,除非有人确实想要用非常奇特的方式谈论大脑“里头”的过程。这不是通常所谓的“唯物主义”,而且它已经随着情感“全在大脑里头”——唯有哲学家、神经病学家和一些社会科学家如此认为——这种古怪观点一起消失了。这里也不是要费尽心思否定“意识的存在”,不管这个古怪表述指的是什么。只是说,情感是有意识的社会生物至为重要的经验(即使这里的社会一词只有非常有限的作用,即一种对捕食者的持续意识,以及对可追求配偶的偶然意识)。情感涉及这些生物的诸多相关方面:感受性、社会关系、自我意识、共有的和个人的世界观、生理机能,以及各种言行表达。这种复杂的生物不应分成一种过分简单的关于身体和心灵的存在论。
情感、权力与劝说
情感是政治这个说法最明显的意思,就是我们会用情感去打动他人或其他生物。我们养的狗会迅疾地吼叫或皱眉,即使这是训练有素的虚假反应,而非真正的情感。当然,这就提出了一个关于情感政治的关键点,就是说,起作用的是情感的有力表达,而不是人们所谓的情感本身。但是,在我们关于情感概念地图的说明中,我试图质疑情感与表达之间的区分,进而主张情感的“有力”展示要么以所展示的情感为前提,要么——如威廉·詹姆斯所说的那样——往往会创造想要展示的情感。一个人没有某种情感,但却假装或表现出自己有的话,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吗?理论上来看,或许可以,如果对方容易轻信或过于敏感的话,更易得逞。不过我认为,实际的情形是,我们很少有人是如此高明的演员,能够成功完成这样的演出,所以实际上拥有情感看来是必要的。如果真是这样,似乎就可以得出结论说,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人可能要拥有相应的情感。
无论情形是否如此(当然实例的范围远比詹姆斯的简单公式要丰富得多),有一点很清楚,即情感不只是而且通常也不是自足的,而是多少会延伸到其表现。在这里,本真、自欺与欺诈之间的界限,显得愈益复杂,但是我此刻想大胆地谈论一下这个复杂的人类谜团中的一个点,(更详细的论述见第八章)那就是,为了某一目的而拥有一种情感,并不意味着“不是真的拥有”这一情感。当然,这一论点会动摇我这里所说的一切。尼可·福瑞达说,“情感——它们的种类、强烈程度和显现——不仅由重大的诱发性事件所决定,还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把它们施加于他人身上后的预期效果的影响”38,这种说法看似很天真,但我认为是正确的。换句话说,情感是策略,而且完全没有理由怀疑,我们的情感表达之所以会演进,部分原因正在于它们能帮助我们与他人交流情感。
有时,我们的情感和情感展示包括关切、求助、需要的表达。顺从、因恐怖而尖叫、婴儿的痛苦哭声,全都是为了(并不是说有意识地)得到注意以及指导他人的行动。由于它们很有用,所以可以学习、培养、练习,进而有意地(即不是“假装地”)被运用。一位年轻女性很快就学会通过顺从赢得喜爱,而这种顺从包括感觉顺从,因此她学会了感觉顺从。一只灵敏的猴子有时只要一次,就学会了对没什么危险的讯号做出过度反应,由此惊散队伍获得食物。婴儿、小孩甚至大人都学会用哭泣赢得他人的同情。同样,他们不是在“假装”,只是能特别敏锐地找到可供哭泣的事物而已。(《宋飞正传》[Seinfeld]中一位年轻女人因她的热狗从面包中掉了出来而真的放声大哭,但后来在祖母去世时却毫不悲伤。她或许可恶,但我认为她不是一个骗子。)
许多情感都关涉权力、劝说、操控和恐吓。比如,我们愤怒不只是为了激发对抗所需的能量和胆识,也是为了威慑对手。我学院里头有一位较为讨厌的成员,每一次会议只要出现有争议的问题,他就会习惯性地表现一番,颇具威胁感地站着(他十分高大),靠在会议桌上,对反对其立场的人恫吓着大吼大叫。由于所论及的争议问题常常十分琐屑,因此反对者实际上总是会让步,而蛮横者由此得逞所愿。当然,这些廉价的胜利几乎与所涉问题的关键毫无关联,而且更为明显的是,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他的这种愤怒会导致实际的暴力行为。(事实上,要真有什么打架发生,我这位同事会溜之大吉。)不过,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对愤怒的恐惧和厌恶是如此深重,以至于仅仅是愤怒的表露就能让我们做出反应,像是后面真有伤害的威胁一样,虽然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而且,我们也没有得出结论说,这些愤怒的表现仅仅是虚张声势。他就是一个易怒的人,早就尝到了发怒带来的好处。
诱惑性的情感也是如此。我们有多少人,明知某些诉求不真诚、误导人或有灾难性的后果,仍乖乖上当呢?广告和营销所依赖的,就是这些人性弱点。我们对情感的反应,以及情感和表达本身,也都是天生的、习惯性的、养成的,有时候还可能是无法改变的。这些经历表明,情感有其政治因素,它们的存在并不是一个中立的社会事实或心理事实,而是一种政治力量,触动着我们,并以各种方式影响着我们的行动。
一旦我们转向情感的显现和表达的诸多方面,这种策略的力量就显而易见了。保罗·艾克曼(PaulEkman)和卡罗尔·伊泽德(CarrollIzard)数年来一直坚持认为,他们所归类的面部表情有其进化基础,他们这样说的意思不只是指这些表情碰巧在进化史中出现,还认为它们有某种社会优势,因而相应地具有某种生殖优势。不过,进化故事中为真的东西,在更为寻常的社会故事必定为真。坏脾气的人总是通过恐吓得偿所愿。(他们可能只需通过假装发怒来得逞所愿,但是,撇开所需的演戏天分不说,真正的发怒似乎会因为上述理由而产生双倍好处。)要想确定其他情感在何种程度上提供了生殖优势或社会优势,就要对情感逐一分析。一般认为,爱这种情感肯定有这种能耐。羞耻和罪恶感对于群体而言是一种优势,但对于个体而言,这种优势或许没那么直接。悲伤和哀痛则令人费思量了。(肯定有操控性的悲伤,也有恳求的眼泪。)怜悯和感激则是吸引人的研究课题,尼采对此就有相当详尽且极富雄辩感的见解。39所有这些分析要寻找的,是表达和显现(无论有意与否)的何种方式在与他人的交流中提供了策略优势。
情感的内在政治
情感的内在政治是我们在与世界的关系中定位自身、(甚至可以说)操控自身的方式,它与我们的情感或表达对他人的影响无关。尼可·福瑞达曾写道,在情感中,政治“因其欲求的权力效果而展现甚至经历一种给定的情感”,这里的“经历”一词有一种至为重要的模糊性。我们所经历的东西肯定影响甚至决定了我们的态度和行为,但反过来,态度和行为又影响、推动或胁迫他人。但是,我们有时看到的是这一过程被截头去尾的景象:情感没有被表达或被察觉,而且是有意如此。实际上,情感正是在隐秘中发挥其“魔力”。
比如,愤怒是一种充满敌意的情感,人借此在世界中采取了一种特殊立场,哪怕这种态度只是从自己的角度来看。无论愤怒是否得到表达或导致行动,哪怕主体自行其是,避免情感为人所察觉或激发出行动,这一角度的性质也对一个人如何看待世界有着强大的影响。在个人情感完全隐秘时,思想和判断不会受到他人的纠正和质疑。(一个人仍必须压制良知之声,不过愤怒是一种喧闹的情感,总是会淹没柔和且唠叨的内心独白。)愤怒需要一种审判姿态,就类似于法庭中的场景——刘易斯·卡罗尔(LewisCarroll)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inWonderland)(“老鼠的故事”)中极其简洁地描绘了这样的场景:“狡猾的老泼妇说,我将是法官,还会是陪审团。”这种策略优势应该显而易见。一个人即使受到伤害、冒犯或羞辱,也依然认定不但更优越,甚至还很正直。这是一种强有力的心理状态。这就是情感政治最为深邃微妙之处,无论它在社会世界中是否有效。
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详尽地展开了一个例子。他指出,怨恨就其本性而言是这样一种情感:它避开直接表达和对抗,宁愿改变感知世界的方式以符合自己特有的软弱无力。因此,人们可以称这些“内在政治”为“一个人内心态度的策略重组”,或者如萨特那样较为诗意地称之为“对世界魔术般的转变”。这种情感的内在政治非常符合我经常说的情感的判断作用,这种看法承袭自某些在两千年前提出过相似论点的斯多葛派。对于斯多葛派而言,问题不在于我们的情感行为如何影响世界(绝大多数斯多葛派认为这种影响是消极或可忽略的),而在于情感判断如何影响我们对世界的看法,进而影响我们幸福的可能性。
罗纳德·德·索萨(RonalddeSousa)在《情感的合理性》(TheRationalityofEmotion)一书中,较好地为同样的观念描绘了一个颇具发展思维和社会性的版本,他引入了一个“典范情境”(paradigmscenario)的观念,在此情境中,一个人学到的不仅是某些情感和情感行为的“恰当性”,还有它们的量和意义。40一个人所学到的不只是自己的情感反应对他人的影响(他们赞同与否,以及如何回应),还有情感让自己“感受”的方式。德·索萨提到婴儿与生俱来的微笑就是生命初期的一个好例子。这种微笑起初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在六周至三个月之间,婴儿开始用这种微笑博取回应。41这里所论及的“感受”绝不可与同时发生的生理或肌肉变化的感觉混淆,也不可与那些自己无力定位“所感受到的”情感的作家们影射的初始“情意感”混淆。42确切来说,它关涉的是所论情境复杂的现象学整体。人们可以为这样的情境提供一个进化论背景(而且德·索萨也提倡这样做)。但是,就我们这里的目的而言,重要的是强调这些情境一旦确立,就不是也不必是公开或定位于社会中的。当然,它们最初必定是公开且定位于社会中的。但是,一个人一旦“内化”了情感的典范,就能私下里重复播放这种情感,仿佛在公开场合一样,对它加以演练和具体化,借此获得一种竞争优势,哪怕这种优势只存在于这个人自己眼中。
情感语言和理论的政治
迄今为止,我一直严格按照情感策略谈论情感政治。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我们不只是拥有情感。我们还知道自己拥有情感。我们给它们贴标签,谈论它们,设想关于它们的理论,而且我们有些人还顺便能靠这些理论过得有滋有味。这里还有个竞争优势的第二层次,若是愿意,你可以说这里的竞争优势指的不是情感本身,而是对情感的谈论开始起作用的元层次。由于我们很容易把语言当作某种高于情感的东西,一种完全与“拥有”情感无关的能力或才能,所以我们总是不把情感谈论当作情感现象集合的组成部分。但事实是,我们关于情感的语言、概念和观念与情感本身关系密切,渗透且界定了情感。(这丝毫不是否认动物和还未学会说话的婴儿没有情感,只是否定拥有语言的成人能够清楚地把情感从对情感的谈论中分离出去。)
这种对于情感的“元”反思,有好几个维度。最简单的一维与情感名称的性质有关,即我们怎么称呼这些情感,或者心理学家用什么指涉它们,即“贴标签”。比如,一个人对其充满敌意的情感贴上的标签是“仇恨”、“愤怒”还是“愤恨”,这对他如何表达、评价和谈论自己的情感,进而如何“感受”,会有全然不同的效果。较为复杂的一维是我们谈论情感以及有时把情感神秘化的方式。美国人眼中的爱就是个恰当的例子。它是一种高度神秘化、甚至可以说“过度认同的”情感,以至于愤世嫉俗者常常宣称“爱”不过是一个字眼,是混乱的幻想,而非真正的情感。43最后也是最为复杂精致的一维,是我们作为哲学家和心理学家把情感概念化和理论化的方式。二十五年来,我诸多论证所针对的目标,就是如今依然强势的将情感“原始化”的倾向——我认为,这种做法等于否认我们对情感负有责任。我承认,说我们“选择”自己的情感有点过激。但是,若把它看作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一种控制情感选择并日益意识到我们确实拥有情感选择的方式,那么在我看来,就是一种非常宝贵的存在主义智慧。另一种观点认为,情感是生理上的紊乱,是超出了我们控制的精神“力量”,也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促使我们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从而为我们自己的行为找托词。因此,情感的政治是个人责任政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也是德性自我养成的组成部分。
我们称之为“愤怒”或“忿怒”或riri(生气)或“孩子气”——甚至“暴怒”或“愤慨”还是“义愤”,真的重要吗?(这些不同称谓的差别何在?)让·布里格斯(JeanBriggs)告诉我们说,我们称之为愤怒的词,在乌特古语中被命名为“孩子气”,使得这一情感在确定时就已被贬低了。44同样的,罗伯特·利瓦伊(RobertLevi)也向我们表明,在塔希提语中,riri一词甚至在我们描述这一情感之前就已将其妖魔化了。愤怒被描述为魔鬼附身的一种。“ire”(直接源自拉丁语)有一种愤怒所没有的高贵性。45“暴怒”暗示了暴力,“愤慨”意味着过激的侵犯,而“义愤”令人想起正直。(相比之下,单纯的“激怒”或“生气”就不消说了。)我认为,“怒气”所指的东西多于(或少于)愤怒,它是一种完全的神经反应,相较而言,不受控制且难以自主。亲爱的朱丽叶(Juliet),名称不仅仅是名称,它不只是对芳香之物的随意称呼。人一旦为自己的情感赋予一个名称(恰如沙克特[Schachter]和辛格[Singer]表明的那样),改变的就不仅仅是情感的名称,还有情感本身。
情感语言的政治绝不仅限于情感的命名。比如,想想“多愁善感”和“情绪化”这些术语中所蕴藏的对这种情感的普遍蔑视。“多愁善感”一度被用来意指贵族们高人一等的敏感。如今,它倾向于指涉糟糕的艺术作品、廉价的道德和明显的性格缺陷。比如,“情绪化”和“多愁善感”就长久以来(且至今仍未绝迹)被用作对女性以及身居要位的“阴柔”男性的蔑视。46
最后,还有我们理论的政治。本章开头援引的乔尔·范伯格和杰罗姆·谢弗对情感的处理,就是适当的例子,其中情感因缺乏同情的视角和贬斥性的描述而遭贬损和蔑视。这样的观点也包含在被误认为是“群众心理学”的理论中。47大量的常识理论(和情感语言)暗含了我所谓的“水力学理论”。这是一种蔑视情感的观点,它认为情感“无非”就是生理“压力”,就像弗洛伊德在其数十年学术生涯早期那个“心灵机制”的“锅炉系统”模型中描述的那样。我在此提出的反驳理由,不只是理论的,也是存在论的或伦理的。水力学模型(以及大量群众心理学)的政治是不负责任的政治:“我们的情感是一个‘它’,而不是‘我’的组成部分。”因此,古代的理论认为爱和愤怒是疯狂的子嗣,而绝不会把它们当作策略。在此,萨特和我会用“存在主义”理论回应:不,情感不会“接管一切”,也不会“把我们席卷”。我已经表明,情感是策略,我们选择它们。48个人责任是情感叙事中的重要一页,任何不敢面对这一点的理论本身就是政治的(或者应该说是政治上不负责任的?)。
关于情感,还应该提到另一种深层的政治形式,那就是系科和专业声誉的学术政治。我们重新定义情感,使之适合于我们的方法。毫不奇怪,哲学家们谈论情感,会倾向于通过概念分析的框架来看待情感,或者把情感看作“认知科学”,而且偏爱从可用的逻辑和语言分析这些熟悉的资源切入。神经病学家倾向于首先把情感当作神经现象。自然,行为心理学家倾向于通过行为表达来看待情感,等等。这些都没什么错,可是我们极易让各自的政治立场妨碍彼此的共同努力和相互理解。哲学家特别善于以概念混淆或毫无意义为由,无视社会科学家专心致志的努力,而且这样做时毫无半点宽容。49若能从社会科学家所说的话中寻找到哲学家彻底忽视或无视的东西,该会多么富有建设性啊。可以预想,作为报复,社会科学家也会奚落“脱离实际的哲学家”,而不会费心去看看他们能从概念分析和现象学分析中学到点什么。
情感有多重维度和面向,因此提供了多重研究路线。我们不应模仿那些沦为笑柄的瞎眼波斯人,仅凭自己摸到的那部分大象就敢断言。如果我们意识到政治不仅遍及情感,而且已渗透到了对情感的分析中,那我们就能协同工作,一起回答一些最为困难的问题,即如何才能将这些截然不同的路径整合起来。或许,并不存在单一客观的立场。或许,在论及这种“主观”现象时,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客观”观点。或许,关于人类情感的终极“真理”是,我们永远无法置身事外或置我们的情感观于不顾,因此,情感和对情感的研究,总会有政治利益和权力瓜葛。但是,情感是政治的,这一事实也许恰恰是一个原因,让我们的情感生活可以或可能如此丰富、让我们对情感话题的兴趣(即便是在哲学中)一直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