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斥死亡:简史

字数:3468

当务之急是要开始谈论死亡和濒死。在我们的社会中,死亡是一个禁忌主题。[我们]想做的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改变我们的文化,以使死亡不再被看作是失败。

——罗萨林·卡特(RosalynnCarter),《新闻周刊》

差不多三十年前,欧内斯特·贝克尔(ErnestBecker)在濒死之际撰写了他的经典论著《拒斥死亡》(TheDenialofDeath)。书名及其主题很快就成了较为忧郁的知识分子的口号,并且可以在伍迪·艾伦的好些(几乎全部)电影中可以看到它的身影。贝克尔的论题,实际上是一个熟悉的存在主义论题:我们美国人如此忙碌并深陷于日常生活世界,以至于我们有意拒斥了基本的生活事实,尤其是死亡。罹患癌症的贝克尔,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一直忙于这部书的写作,几乎可以说是在践行自己的论题。可是他的说法击中了人们的要害,于是乎,知性且健康的美国人开始越来越担心他们是否应更加担心自己的最终归宿。因此,伍迪·艾伦应运而生。当然,美国人为何如此怯于面对死亡,也有很好的理由,其中并不全是形而上学或精神性的理由。1963年,杰西卡·米特福德(JessicaMitford)撰写了她那本既精彩又骇人的揭示殡葬业内情的著作《美国人的死亡方式》(TheAmericanWayofDeath)。当然,用死亡来搞欺诈可不限于美国人。(一个好的愤世嫉俗者无疑会把这种做法追溯到古埃及人。)伊芙琳·沃(EvelynWaugh)在1848年创作的小说《爱人》(TheLovedOne)中,也讽刺性了这个行业,这本书后来还在1965年被改编成了票房很高的电影(电影剧本由特里·萨瑟恩[TerrySouthern]和克里斯托弗·伊谢伍德[ChristopherIsherwood]撰写)。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在越南战争的背景下,死亡已然在美国盛行。“拒斥死亡”实质上成了陈词滥调,但像绝大多数拒斥一样,似乎越拒斥越突显。这一时期最流行的乐队叫感恩而死(TheGratefulDead),在这一方面以及许多其他方面完美地应和了时代。

本来是哀悼,最后却成了称颂,不过称颂的不是死亡,而是对死亡的拒斥。实际上,所有对拒斥死亡的谈论,都成了无视死亡的一种方便手法。在没有了存在主义的不安和反思之后,它变成了社会学。而在诸多指责(“美国人不愿面对死亡”、“分析哲学家拒斥死亡”、“电视和电影制作人让死亡变得微不足道”)之后,与死亡的意义有关的问题,好像消失了一样。人们越来越激烈地争论电影和卡通中过度刻画致命暴力的问题,而且随着婴儿潮那一代的长大,人们更多关注起退休和社会安全问题。人们锻炼得更多,吃得也更健康,还戒了烟,开始打算活个九十或一百岁。因此,按照当代的思想,死亡就能延后了。或许,这种做法与拒斥死亡并不是一回事,但在我看来也差不太远。不过,“拒斥死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在世界其他的地方,在历史上大多数时候,死亡都是难以拒斥的。可以说,死亡随处可见,无处藏身,太容易被感官察觉。不过,自从发现死亡以来(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发现的呢?),拒斥死亡——拒斥死亡的一了百了——就一直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诱惑。十万年前,尼安德特人为死者举行宗教仪式。我们无法知道他们信仰什么,但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他们是在两面都下注,既求助于死者,又希望自己不受死者侵扰。死亡跟出生一样重要,而且常常更加戏剧化,几乎总是对幸存者的一大打击。孩子失去父母,部落失去头人,猎人失去追踪者。尼安德特人是怕自己死掉,还是仅仅承认并应对他人的死亡,这是一个我们无法回答的问题。但绝对清楚的一点是,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必须应对。尼安德特人大概没有护士、医院或殡葬业者,可以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隐藏或排除这种糟心事。他们也没让事情变得更复杂的律师。死亡就是死亡。但是即使如此,死亡或许也不只是死亡。

至少从克罗马鲁人以来,“原始”人就已经发展出了诸多安抚和驱散死者灵魂的细致策略。换句话说,死者并未完全死去,哪怕在丧失了绝大多数世俗快乐和权力之后也是如此。目前所知最古老的的史诗(至少比希伯来的《圣经》还早一千年),讲述的是古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Gilgamesh)的故事,其中大部分场景设置在亡灵之地。在为来生进行面面俱到的准备方面,古埃及人堪称典范,但也不是绝无仅有的。他们会期待,但不是期待死亡,而是死后的永生。因此,死亡及其细节受到了大量甚至过分的关注。不过,得到如此关注的,不只是死后的生命,也不是濒死之际令人厌恶的事务。法老王们共同关注的是死亡——作为某种通道或过渡——本身的性质到底是什么。

另一方面,吠陀派的古印度人以及后来的佛教徒和耆那教徒,都很关心灵魂(或命[jiva])不会死去,而会在未来(在另一个肉身中)继续存在下去。与他们的西方同道不同,他们并不为这一前景欢欣鼓舞。他们认为生命是受苦,是靠最终的“解脱”(完全不同于纯粹的死亡)才能摆脱的重负。他们非常严肃地对待死亡,仿佛是某种宇宙级毕业仪式和业报诅咒的混合物。与之相比,古希腊人认为唯有名为“呼吸”(psyche)的可怜阴影会继续存在,它被迫离开了肉体,却并非不再存在。古希腊人对冥府的描绘绝不迷人,尽管他们并不拒斥死亡,但肯定也并不欢迎死亡。两千年后的弗里德里希·尼采设想,古希腊人的伟大德性,就在于对死亡和苦难宿命论式的接受,认为它们是人类存在的根基。他热情地在1872年宣称,正是这种接受,使古希腊人及其生命变得“如此华美”!

使灵魂转变为哲学现象的,是幻想可以摆脱身体的苏格拉底。在柏拉图写的《申辩》(Apology)中,苏格拉底多少是在迫使陪审团判处他死刑,并且宣称宁死也不愿停止哲学活动。苏格拉底(柏拉图)关于灵魂的看法,是个充满哲学论争的问题,但很显然的是,他相信灵魂不朽,而且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不朽灵魂。因此而得到解脱的灵魂无论多么没有个性,都显然有能力思考。苏格拉底设想,灵魂若不再受束缚,就能永远除了哲学什么也不想。在这方面,他与自己的绝大多数前辈分道扬镳,开创了一条通往死后丰富生活的道路。(他也暗示了某种形式的轮回再生,这个想法可能来自毕达哥拉斯,不过毕达格拉斯的观点又是从埃及人那儿借来的。)仅仅几个世纪之后,柏拉图哲学的这一方面就在古代世界燃起了最伟大的宗教兴起。

在东方的巴勒斯坦,犹太法利赛人也相信来生,尽管这一信仰的全部意义要到基督教登场后才得到大部分的具体显明。实际上,早期基督教最诱人的一个承诺,就是基督预示的“对死亡的征服”。这远远超出了此前任何民族的期望。死后不只有生命,还是永恒的生命,而且甚至比伟大帝国最伟大的生命都更有荣光、更为正义,并且完全摆脱了苦难的折磨。这种旅游小册子让天堂的承诺变得难以抗拒。生命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刑期,死亡甚至连标点符号都算不上。由于这些思想的盛行,人们几乎可以断言,死亡不再是个问题。它不过是走向上帝之国的“通道”而已。尽管如此,即使最有激情的信仰也要应对感官的证据:死亡这一直接的事实显而易见,而许诺的死后存在可不是。

拒斥死亡是什么意思呢?此前我问过这一问题,但那时只是一个吊人胃口的设问而已。不过现在,是试着回答的时候了。首先,拒斥死亡就是拒不相信“它”会发生在你身上。而把死亡想成一个“它”,把自己想成它的受害者,不过是另一种拒斥策略而已,即与它保持一定距离,把它抽象化,拒不对它负责——即使不是不想为自己的死亡负责(这种情形比我们想象得要多),也是不想对直面死亡负责。最为世俗但极为盛行的拒斥死亡策略,就是沉湎于日常生活的喧嚣之中,不去抬头遥望远方的地平线,想想自己生命的期限。我想,我们全都这样。我们做着计划,无限地描绘着未来。我们每天都相信,“明天会是新的一天”。我们好像觉得自己在世界上有用不完的时间一样。关于死亡,我们只会说,“该来的时候就会来”。(又是拒斥死亡的策略,把死亡想成“它”,把自己当成它的受害者。)我们在处理事情时的轻重缓急也显示了这一点,把真正重要的事情一再推后,而把“扫清道路”、“灭灭火”以及处理紧急的事情放在前头。10但是,道路永远不会清扫干净,火也一直在燃烧,而总有一天不再有明天。

拒斥死亡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径直主张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认为那是生命以某种多少有些自我同一的媒介继续。这种继续可能是纯粹、简单的灵魂存在,也可能是心灵、记忆和自我感的存在,也可能是灵魂轮回转世为其他生命,或另一个人,也可能是某种更为伟大的东西,比如与神合一或参与到神圣的内在循环之中。我最近看了对比利·格拉汉姆(BillyGraham)牧师儿子的电视采访,采访者问他,父亲若去世他会有什么感受。他小心地解释说,由于父亲从牧师团体里退了下来,他感到极为伤感,但父亲若“离世”他只会欢喜,因为他清楚父亲会比以前幸福得多。无疑,这是对死亡直截了当的拒斥。你们可能会问,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我不怀疑这些信仰的吸引力,我也没有反驳这些信仰的令人幸福的论证。实际上,对于那些以拆穿这些信仰为己任的人,我还有点担心。比如,因主编《哲学百科全书》(EncyclopediaofPhilosophy)而为人熟知的保罗·爱德华兹(PaulEdwards),学术生涯的大部分工作是反驳海德格尔的死亡观,近来又开始反驳轮回观念。11谁会读这些书呢?肯定不会是信徒。最有可能的是,连非信徒都不会去读。作为一名存在主义者,我至少更愿意认同海德格尔的一些识见,作为一名老生物学家和动物爱好者,我更喜欢轮回转世的观念,无论它有多少的合理性。尽管如此,我仍会认为,任何对来生的信仰都可以说是拒斥死亡的一种方式。或许,他们完全接受身体的死亡,但在某个重要的意义上,他们认为人依然存在。从个人方面来说,我对此表示怀疑——或者直接一点说,我不相信,但我也要在第一时间说,我个人的信仰对于我之外的任何人而言都不重要,也不相关。实际上,这可能是我的损失。但是,我自己的信念是不管是否有来生,都不过是延迟回答死后是否有来生的问题,还有“什么是死亡,以及我应该如何反思死亡”。死后会发生什么,那是另一个问题;就我个人而言,死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令我深感意外。但是“死后会发生什么”这一问题无法取代“什么是死亡以及我应该如何反思死亡”这个问题。若认为可以取代,那就不过是拒斥死亡的另一种方式罢了。


直面死亡的思考从拒斥死亡到死亡恋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