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的设想:“死亡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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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习惯这一信念:死亡于我们而言什么也不是。因为一切善恶皆在于感觉,而死亡剥夺了感觉。因此,死亡什么也不是,这样一种正确理解让我们享受生命的有限性,并不是因为它无限增加我们的寿命,而是因为它打发掉了我们对不朽的渴求。因为人一旦真正理解到不再活着也没什么可怕的,那对他来说,活着就没什么可怕的。

——伊壁鸠鲁,《致梅瑙凯的信》(LettertoMenoeceus)

得承认,除了生死游戏,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大赌局。在这里,每一个决定都会面临极度的悬念、关切、恐惧。在我们看来,要么一切,要么全无。另一方面,大自然不会说谎,总是开诚布公。它在这一主题上的看法截然不同,与克利须那(Krishna)在《薄伽梵歌》(BhagavadGita)中的说法很像。它表明,个人的生死根本无足轻重。

——亚瑟·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绝大多数人并不怎么思考死亡,确切地说是他们自己的死亡。富裕的人或许会做一个稍微谨慎的资产规划,而如今几乎每一个人都被鼓励立遗嘱。19但是这种规划与对死亡的预期没什么关系,它更多反映的是普通公民对律师和政府的态度,无非是一种拒不放弃自己血汗钱的意识形态。确实,“资产规划”甚至可以是拒斥死亡的工具,借此与之保持距离,使自己沉湎于尘世俗务之中。我父亲——一位老派的律师,仍认为律师就是绅士地为人们的生活提供帮助——就很尽职地给自己办了人寿保险以及其他给家人的保障,以防自己出什么意外。然而,当不可避免之事确实发生后,我母亲却发现他忘了交待大多数保单放哪儿了。与负责任的资产规划截然不同,真正思考死亡是他不太敢做的事情。

拒不思考(自己的)死亡正是追随克尔凯郭尔的海德格尔所针对的心态。无疑,在这一问题上,有社会学和存在主义两个重要维度。这里的社会学显然都是欧美和现代的。通常,死亡仪式藏得越深越好,只有极少数时候才会尽心思考或规划。此处的存在主义的观点则是:拒斥死亡也是以某种难以确定的方式拒斥生命。但是,这一指责虽然常见,却从未充分证实过,而且它与死亡的古典智慧中最为古典的观念,“死亡什么也不是”,不谋而合。那么顺理成章,死亡也就没什么可怕的——更没什么要拒斥的了。接下来,我们就来正面考察一下这种哲学。

所有的哲学流派都坚信这样一对命题:死亡什么也不是,因此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其中,最著名的伊壁鸠鲁(公元前341——公元前270年)以及他的罗马继承者卢克莱修(Lucretius,公元前98——公元前55年)。数千里之外的东方,庄子(公元前369——公元前286年)以及其他道家人也主张死亡“什么也不是”,后来的许多佛教徒和近代的叔本华也赞成这个观点。对于伊壁鸠鲁派而言,死亡什么也不是,这一点非常直接明了:“要习惯这一信念:死亡于我们而言什么也不是。因为一切善恶皆在于感觉,而死亡剥夺了感觉。我们存在时死亡还没到来,而死亡到来时我们已不再存在。”20人们可能注意到伊壁鸠鲁哲学的消极倾向,不过那些把他看作享乐主义者并用“伊壁鸠鲁式”来指涉那些贪图享乐者的人,忽视了这一点。伊壁鸠鲁关注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的沉重。实际上,对于他以及许多哲学家而言,“快乐”主要指的是痛苦的缺席。

卢克莱修与伊壁鸠鲁一样,是德谟克利特的追随者,认为人的灵魂无非是原子的排列组合,在死亡时消散殆尽。庄子也认同类似的情形,尽管道家与原子论哲学相反,是一种整体论哲学。像西方哲学家一样,道家特别强调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的个体性是一种幻觉,生命的理想之一,就是宁静安详地对待生死。庄子为我们留下了一系列美妙的形象,比如,把个体的死亡描述为一滴水加入其他水滴,汇聚成溪流。因此,死亡什么也不是,没什么可害怕的。

人们可以赞成说,死亡什么也不是这一论点,是拒斥死亡的一种形式。它接受死亡,并且接受死亡之为死亡,而不是把它看作通往来生的大门。伊壁鸠鲁派和道家并不否认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尽管后来也有些道教徒把玩起个人不朽的观念来21)。只是,死亡并不重要,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不真实的。原子的消散,或者压根就没有分开过的原子的聚合——这样的事情有什么要紧的?可是有一种严肃的指控认为,死亡什么也不是的观点会滋生或错误导致人们误以为生活也一无是处,或者说一点也不重要,甚至还是一种需要减轻的负担。这一点出现在佛教的四谛中,有时也在道教中隐约可见。它是南亚三大宗教(印度教、耆那教和佛教)的“解脱”观念的核心,当然,在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中,它也至为重要。

生命即痛苦,这一观念在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传统中尤为明显。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中,一直就有超越苦难和“征服”死亡的强烈欲望。在基督教中,死亡甚至不是死亡(“死亡什么也不是”的另一种极其不同的说法)。可是,这难道不是贬斥生命的一种方式吗?认为生命本质上是痛苦和苦难,死亡就是从痛苦和苦难中解脱出来,或许会缓解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但代价太大,使我们丧失了对生命的欣赏。有些基督教的教义在这一点上的看法极其直白。在它们看来,基督徒的灵魂并不是自然和此岸(这个世界)的部分(用《新约》的说法就是“在世界之中但不属于它”)。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永生”,而不仅仅是尘世生命。尼采指责说,这是“彼岸”思想家“说不”的方式,这种观点始于憎恨生命而梦想另外一个更好世界的苏格拉底。与之相比,伊壁鸠鲁派和道家信徒并不允诺任何彼世,不过他们似乎也通过看轻生命来去除死亡的刺痛。如果死亡什么也不是,无非是原子或我们肉身实体的消散,或者我们的灵魂重又加入到从未真正离开的自然之中,那我们的生命又有什么特别呢?或者说,它只是原子和灵魂的结合?

我认为,伊壁鸠鲁派和道家信徒可以洗清这样的罪名。我们必须要理解的一点是:死亡什么也不是的观念是在何种语境中提出来的。与死亡什么也不是针锋相对的是,死亡是一件要认真对待并担忧的事情。伊壁鸠鲁的教导和著述,反对宗教狂热背景下围绕死亡产生的担忧和仪式。罗马的斯多葛学派也在光怪陆离的宗教狂热中宣扬类似教义。把死亡的重要性推到如此极端——新兴的基督教绝不是在这一方向上走得最远的——大众对于死亡的态度自然会导向相反的异端,尽管程度没那么激烈。“死亡什么也不是”,伊壁鸠鲁的这个说法不过是这种反应的口号和标语而已。

在日益为来生的性质和诸神的惩罚性性格感到恐慌之际,伊壁鸠鲁的说法对我们而言,无疑是头脑清醒的标志。但它脱离了原来的语境。稍长的表述——“死亡对我们而言什么也不是”——是有意义的,因为它留下了这样的可能性:死亡可能对于幸存者或更一般的社会而言,是极其重要的。这个稍长的表述清楚地表明了伊壁鸠鲁抑制俗见的意图。事实上,伊壁鸠鲁针对的(或关注的)与其说是死亡,不如说是诸神以及对诸神的忧虑。他无非是说,诸神并不存在,也没有诸神能够对我们施加影响的来生。在此背景之下,可以说“没什么”要担心的。人们也只能想象,在当时恐怖的宗教背景下,贝蒂·苏·弗劳尔斯(BettySueFlowers)所谓的“大胆的设想”必定会令人大松一口气。22

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伊壁鸠鲁对死亡的社会意义的强调。这是我想要回过头来细说的观点,而且不能把它与如下这个明显的说法混淆:死亡既影响了死者也影响了生者。尽管伊壁鸠鲁的名字以及源于他名字的词(伊壁鸠鲁式)已经成了享乐主义的同义词,但他本人(像两千年后的约翰·斯图亚特·穆勒一样)谨慎地区分了“不同性质”的快乐,主张荣誉(或我们所谓的“正直”)至为重要。与他那个时代追求快感的死亡恋癖者不同,伊壁鸠鲁推崇ataraxia(不动心),或心灵的平静。不担忧死亡,是整个不担忧的一个方面,但是,不动心不能(也不应该)通过遗忘或不负责任来获得。要达到这样的状态,入场券是过一种美好的德性生活,其中最高的价值就是友爱和共同体。与对他盛行的讽刺不同,伊壁鸠鲁不是追求快乐的唯我论者,他也不认可生命完全是痛苦的观念。他认为,死亡“对我们而言”什么也不是,并向我们保证,死亡并不带来痛苦或苦难,重新得到解脱的灵魂不会受到任何折磨,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或坏的经验可以期待或需要担忧。但这并不是说生命也什么也不是。生命充满着或应该充满着德性、友爱以及最好的快乐。但生命一旦结束,它就绝对结束了。

我们思考死亡时,思考的是我们会失去什么。一个人死了,可能就失去了人生这场聚会,但那已无关紧要了。你的朋友也不应担心——不是说他们不关心或想念你——而是说你不会“错过”任何事情,因为你不在了,你也不会有遭受任何伤害,因为你什么也不是。如果伊壁鸠鲁派的人没有沉湎在死者毕竟比我们更好更幸福这种愚蠢想法中的话,那他们至少可以问心无愧地平静感受到,死者并没有比我们更糟糕或更不幸。有朝一日,他们自己也会是如此。


从拒斥死亡到死亡恋癖干瘪的死神:作为悖谬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