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拒斥死亡到死亡恋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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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重要……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这段荒诞的生活里,一种阴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从遥远的未来向我扑来……他人的死,对母亲的爱,与我何干?既然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幸运的人却都同他一样自称是我的兄弟,那么,他所说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又都与我何干?……其他人也一样,有一天也要被判死刑。

——阿尔贝·加缪,《局外人》

死亡常被认为是某种考验、测试,是经常与天命过招的人生中的决定性事件。在荷马的道德观中,人的死亡方式被认为是其品格的决定性标志。在战斗中英勇战死是有德性的。年纪轻轻就患流感或热病而死——若不太过刻薄的话——是可怜的。(亚历山大大帝和拜伦勋爵就是相应的例子。)年老寿终,是值得称颂的,但必须有满身的战斗伤疤和几近死亡的经验。往前回溯三十个世纪,古典的牛仔道德观认为,“穿着靴子死去”至为根本。死亡是一种仪式,若你在斗争中输了,那也意味着你进行了殊死搏斗。(从背后被射杀不只意味着刺杀你的人懦弱,而且也剥夺了你荣耀而死的机会。)美国南方的决斗和当代城市黑帮的火拼,都还保留着类似的荣誉、忠诚和死亡的信条,在那里,死亡不只是生命的一部分,也是生命的终极考验。死亡是一种恶,而且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一个人如何死去则意味着一切。12在此,死亡的生物机理毫无意义。

在基督教传统中,很多时候的目标是问心无愧而死,不管是出于行为得当的理由,还是源于适时的忏悔。整个中世纪,勇士伦理与拯救伦理令人不安地结合在一起,原因在于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为了圣地陷入了战争。为了上帝去杀戮和被杀,但能得到赦免而死,就像爱情的忧心和永远的效忠一样,是骑士的理想。因为离世的方式意义重大,再加上还有来生的允诺,所以死亡仍旧是个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情。

在同时期的绝大多数时候,妇女的死亡被认为是较为简单的事情,最好是安静和毫无抱怨地离去,或者在分娩时悲惨地死去。正如妇女被剥夺了过一种完整生活的权利和能力,她们同样得不到完整的死亡权利和能力。只有在极少的情形中,妇女的死亡才被认为是独特的荣耀、英雄或爱国行为(比如圣女贞德[JoanofArc])。妇女平权运动可疑的成就之一就是,她们日益登上现代军队的战斗岗位,而都市帮派中进行街头打斗的姐妹们,也迅速累积起了长度可与黑帮男性们媲美的犯罪前科记录。从这样的证据来看,可能会有人断言,至少有些年轻人不惧死亡,而且绝不拒斥死亡。或许这一现象可以用社会经济上的不利地位来解释,把它看作一种阶级现象,但这样的证据又似乎别有所指。我倒认为,与死亡的眉来眼去已经超越了社会等级,拥有了着更多的其他意味。

在近来的哲学中(以及大量先锋诗歌、剧场和生活风格的做派,比如卡尔文·克莱恩[CalvinKlein]的“重温死亡”时尚的流行),死亡成了终极体验。人们会立刻想到法国人:在吉姆·米勒(JimMiller)最近撰写的传记中被生动描绘过的福柯;苏珊·桑塔格在她20世纪70年代较为令人激动的作品中颂赞过的阿尔托(Artaud);还有兰波(Rimbaud)——他近来在法国诗人中的地位迅速得到提升,主要是因为他的英年早逝。13人们也会想到海德格尔,以及他那个始终需要谨慎描述的“向死而在”观念。当然,对于海德格尔自己而言,这确实不可被认为是一种“经验”。实际上,海德格尔很少谈论通常所谓的“经验”,除非是为了讽刺。14但是,根据人们——最初是法国人,现在是美国人和一些澳洲人——对海德格尔的解读,“向死而在”无疑成了某种经验的焦点,这是一种“本真的经验”,或许也是一种情绪,它不只是海德格尔对这个词使用的抽象意义,也是一种明显的情感,混合着令人兴奋的自由感和虚无主义的沮丧感。(这种虚假的自由感,以及总是与之伴随的不负责任,正是萨特意欲打倒虚无主义的目标所在。)

严格来说,死亡作为终极体验的观念可能荒诞无稽。因为,死亡不是一种经验。正如伊壁鸠鲁在两千年前向我们保证的那样,死亡“什么也不是”。可是如今,什么也不是也被提升为一种决定生命的经验了,而死亡的过程、死亡的瞬间、对自己将死的强烈意识,以及一个人预感到自己将死的那种满不在乎,如此种种都被看作是英雄式的感受力。当然,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常常因吸毒而在意识昏迷中过早离世,比如艺术家巴斯奎特(Basquiat)或几年前涅槃摇滚乐队的主唱库尔特·科本(KurtCobain)。这种对选择死亡的着重强调,或许或至少是因为过去数十年里医疗和医院实践的非人化。更为深刻的是,这种新发现的对死亡选择的强调,可以说是使死亡成为“属己的”海德格尔式主张的戏剧化实现。我想,这是对世界各地爆发的青少年暴力的一个更具哲学意义的解释。在一个没有工作、人际关系成问题、大屏幕英雄需要不断挑战死亡才能鲜活起来的世界中,面对死亡以及常常濒临死亡,反倒不可避免地成了自我表达的模式。比如,特技飞行员因醉酒或愚蠢而独自在山里坠毁,不会被认为是蠢蛋,反被成了英雄。罪犯在无望的枪战中豁出生命一搏,也会受到吹捧。(想想《无法喘息》[Breathless]和《虎豹小霸王》[ButchCassidyandtheSundanceKid]中不可否认的魅力角色。)无疑,这些现象有不少社会学和心理学的维度,但是,我们不应低估哲学在追求自由意志、按照自己意愿死去甚至自我了断(如果必要的话)这些方面,所拥有的狂热力量。

让死亡成为自己的选择,并尽情品味(或相信自己可以回味)这一经验,已经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存在动机。阿拉斯戴尔·麦金太尔哀叹,自己同时代的人一般认为,他们宁愿毫无预示地即刻死去,也不愿忍受缓慢迟延的死亡,但正是这种缓慢迟延,使得早先的人们能够反省和思考自己的一生和罪恶,编织出自己生命的故事和意义。15这一主题已是一个大众话题。由于环球航空公司800号航班在纽约起飞爆炸一事(1996年7月),这种谈论变得更具启示性。一方面,乘客被认为是受害者。(若像政客们那样坚持说他们是“英雄”,那就是语言的贬值,而不是同情的表达。)但是,另一方面,关于身为这样一个受害者意味着什么,也有许多极其痛苦且感同身受的讨论。人们常常提到,由于爆炸过于突然,(对于受害者而言)最为糟糕的是他们不仅没有选择,而且没有时间进行选择。没有时间去品味或预感这一经历。除了惊吓和恐惧,没有时间做任何事情。换句话说,没有时间让去选择自己的死亡。

于是,随后的新闻报道说,一些靠近后舱的乘客在空中仍然飞了十到十二秒,而且意识完全清醒。这引发了截然相反的一类恐惧。有些人认为,最好是“突然”就走了(“完全不知自己碰到了什么事”)。其他一些人则断言,最好还是要有这宝贵的十几秒——借此达到一种理解,去凝聚心神,即便是不能回味,也要活出这种经历来。在这种随恐怖悲剧而来的超脱和琐碎争论中,人们可以看到人类专注于死亡的全部历史及其本性。我们应如何思考死亡?为死亡作“准备”是什么意思?即使死亡就在眼前,也最好对它视而不见吗?有可能使死亡变成“自己的”吗?

这种对死亡体验的赞颂,我称之为死亡恋癖。它是英勇战士心态的一种极端但变态的形式,其中死亡成了生命中的关键瞬间。不过,英雄和战士不会把死亡认作一种“体验”。然而,对于死亡崇拜者而言,它就是终极(而非最后的)体验。性虐待狂和受虐狂群体的一些较为危险甚至致命的性行为中,就常有这种终极体验。巴斯奎特和科本的死无疑促进了死亡恋癖(尽管它可能不是其原因)。米歇尔·福柯晚期的著作就贯穿了这一线索,而且,如果人们认可詹姆斯·米勒关于福柯的叙述,那也可以说它是福柯晚期著作和最后时光的动力。死亡恋癖完全拒斥伊壁鸠鲁所谓死亡什么也不是的观点,热情高涨地主张,死亡确实是某种东西,是某种基本的、应被颂赞,甚至是要去热爱的东西。它的推动者会乐此不疲地争论说,死亡恋癖不是拒绝承认失望,而是拒绝用将死亡变得平凡或者用关于来生的说法去搪塞。死亡恋癖集中表现为英雄般勇敢(且不耐烦地)面对我们全都会死的“必然可能性”。

与那些直面死亡但仍希望在战斗中免于一死的英雄不同,死亡崇拜者随心所欲地与死亡调情。实际上,“调情”这个词似乎与这种现象完美契合,这么说是因为,死亡恋癖即便不是性欲现象,也是一种难以抵赖的爱欲现象,而且当事者也并没有十分确定是否要了结自己的生命。无论死亡恋癖还会是什么,它都是海德格尔笔下所谓“使死亡成为属己的”以及作为“向死而在”的人类生存的精选例子。毫无疑问,颂赞死亡并不是海德格尔的观点。他这个人的生活(就像尼采一样),完全不受身体危险的诱惑干扰。无论他的著作有多么戏剧性的变化,他宣称的冒险和宿命论都不会干扰到他自己颇为居家的心态。(与尼采不同,他十分健康,活了八十多岁。)但我认为,海德格尔是死亡恋癖的哲学鼻祖。哲学史绝大多数时候,或许都在试图否认死亡在人类生活中的适当位置,或宣扬来生的可能性,或完全不理会这一主题。但是接纳了死亡并给予了它应有位置的人中,最显赫的应该是海德格尔。随后就是后海德格尔时期的法国人——巴塔耶、阿尔托、福柯——把死亡变成了崇拜物。

在许多宗教中,崇拜物是一个神圣之物,或许还被赋予了魔力。自弗洛伊德以来,这个词也用来描述一种引起爱欲和令人兴奋之物,尽管人们可以说,宗教和爱欲之间的区分,本身就是犹太——基督教胡闹的产物,而弗洛伊德不过是后来受其诱惑的人中的一个罢了。但是,若用世俗且不带性意味的术语来看,可以说任何令人过度关注和献身的东西都是崇拜物。因此,马克思正确地指出了当前资本主义存在的货币恋癖和商品恋癖,而流行文化史家则带着巨大的乡愁谈论全然美式的汽车恋癖。(至少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是,之后绝大多数汽车不仅是日本货或德国货,而且有各种电脑装置,因此,绝大多数业余爱好者对于引擎盖下的东西不再可能有亲密感了。)于是,在美国——如今也在世界其他地区——汽车不只是有用和必要的,也不只是身份的象征,它还代表着一个人的权力、个性和自我的具象化。然而,它终究只是个机器。同样,死亡恋癖把死亡这个生命机体运作的某一瞬间,转变为了生命的意义、终极测试甚至是关键。在《局外人》结尾处,加缪笔下的人物默尔索宣称:“人们只有一个阶级,即有权有势的阶级。但每个人都一样,总有一天要受死。”默尔索继续说道,任何其他事情,无论是个人选择,还是个人的行动和关切,在“幽暗的远方”面前都毫无差别,从那里,“在我的漫长一生中,一股缓慢不止的微风向我吹来”。

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加缪同样指出,不过这次是以自己的口吻说的:“单靠意识活动,我就把死亡的邀请转变为生命的法则了。”根据加缪年轻时的说法,拒绝自杀就是赋予生命意义。而且,即使加缪的哲学自始至终都是在颂扬生命,人们也禁不住会注意到他还一直迷恋死亡,对于这一点,他在自己最具自传性的作品中或多或少有所承认。16他竭力颂扬的“生命激情”,与对死亡的迷恋常常难以区分。我们终究无法忽视或拒斥死亡,但正如有人能试图去忽视、拒斥、贬低它或使之好莱坞化一样,人们也可以过分重视死亡。死亡不是我们存在的焦点。尽管我们肯定都会死,但我们并非“向死而在”。17

死亡只是生命中的诸多事实(出生、吃喝拉撒,以及按民间的说法,交税18)之一。我们可以接受死亡这一事实,但不必因此让其余一切也蒙上死亡的阴影。加缪、福柯、阿尔托以及海德格尔,常常过于看重死亡。死亡恋癖确实应被当作拒斥死亡的叛逆对立面,但我认为,对于“拒斥死亡”这个观念,我们需要更多的批判。在我看来,许多对死亡的控诉,不过是对生命的合理领会。与之相比,死亡恋癖并不是对死亡的接受,而是对死亡的颂扬。根据死亡崇拜者的说法,死亡是令人兴奋、值得回味的事情。对于死亡崇拜者而言,死亡并非“什么也不是”,也并非通往来生的大门。无疑,在死亡恋癖虚张声势之下,潜伏的是恐怖和不负责任。但是,这里也有一些严肃的问题,能有力地帮助我们认清死亡的重要性或不重要性究竟是什么。


拒斥死亡:简史大胆的设想:“死亡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