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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
十
天麻麻亮,考佩洛夫把他叫醒了。
“起来吧,该收拾收拾动身啦!命令我们在六点钟以前赶到嘛。”
参谋长刚刚刮过脸,刷过靴子,穿起一件皱皱巴巴、但是干干净净的制服。看样子,他太着急了:胖乎乎的脸上有两处被剃刀刮破了。但是他整个的外貌却显示出他平素不曾有过的讲究和挺拔。
格里高力用不以为然的眼光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心里想:“瞧,打扮得多漂亮!不愿意穿得马马虎虎的去见将军呢!……”
考佩洛夫好像是看到了他的心思,就说:
“邋邋遢遢的去,不大好。我劝你也收拾收拾。”
“这样去就够客气啦!”格里高力一面伸懒腰,一面嘟哝说。“你说,命令咱们六点钟以前到吗?已经开始对咱们下命令了吗?”
“到什么时候,就要唱什么歌。论级别,咱们应该服从。菲次哈拉乌洛夫是一位将军,总不能叫他来见咱们。”
“这话倒也是的。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格里高力说过这话,就到井边去洗脸。
女房东急忙跑到屋子里,拿出来一块干干净净的绣花手巾,恭恭敬敬地递给格里高力。格里高力用手巾的一头使劲擦了擦被凉水激成了砖红色的脸,对走到跟前的考佩洛夫说:
“你的话倒也是的,不过将军们应该想到一点:革命以来,老百姓完全变啦,可以说,脱胎换骨啦!可是他们还在用老尺子来衡量一切。这把尺子眼看就要断啦……他们转弯真难呀。应该给他们的脑子上点儿大车油,免得吱吱嘎嘎响!”
“你这是说的什么?”考佩洛夫一面吹着落在袖子上的灰尘,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说的是,他们搞的还是老一套。就拿我来说,我从俄德战争时候就是军官级别。这是用血换来的!可是我一到军官的圈子里,就好像只穿一条裤头便从屋子里跑到冰天雪地里。就好像他们有一股冷气扑到我身上,我整个脊梁都觉得冷飕飕的!”格里高力怒冲冲地忽闪着眼睛,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门儿。
考佩洛夫不满意地朝四面看了看,小声说:
“你小声点儿,别叫传令兵们听见。”
“要问,这是为什么吗?”格里高力压低嗓门儿,继续说,“这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一只白老鸹。他们长的是两只手,我长的是生满老趼的蹄子!他们文质彬彬,我粗里粗气。他们身上一阵阵香胰子气味和各种各样的女人香脂气味,我身上是马尿气味和汗臭气。他们都有学问,我才念完教区小学。我从头到脚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原因全在这儿!我从他们那儿出来,总觉得我脸上好像落上了蜘蛛网:又痒痒,又十分不舒服,总想把全身洗一洗才好。”格里高力把手巾扔在井架上,用半截骨头梳子梳了梳头发。在他的黑黑的脸上,没有晒到的额头显得格外白。“他们不愿意明白,老的一套都他奶奶的完蛋啦!”格里高力已经是小声说了。“他们以为,咱们是用另一种面团做成的,是没有学问的人,是没头没脑的人,和牲口差不多。他们以为,我和我这样的人,在军事方面不如他们懂得多。可是红军的指挥官都是一些什么人呢?布琼尼是军官吗?只是旧军队的一个司务长,他不是把总司令部的将军们打得屁滚尿流吗?许多军官团不是因为他,寸步难行吗?古谢尔希柯夫是一个最会打仗、大名鼎鼎的哥萨克将军,去年冬天他不是只穿一条裤头从霍派尔河口逃走的吗?你可知道,是谁打得他狼狈逃窜的?是红军的一位团长,是莫斯科的一个钳工。后来俘虏们一再谈到他。这是应该明白的!咱们这些没有学问的军官领导哥萨克们起事,领导得不也很好吗?将军们对我们有多大的帮助?”
“帮助不少呀。”考佩洛夫别有所指地说。
“是的,也许你们帮助库金诺夫啦,可是我们没得到什么帮助,我打红军,没有依靠别人出主意。”
“你怎么,认为在军事方面没有学问吗?”
“不是的,我认为这里面有学问。但是,老弟,打起仗来,顶要紧的就不是学问了。”
“那又是什么呢,潘捷莱维奇?”
“是为什么打仗的问题……”
“哦,这就是另外的话了……”考佩洛夫警觉地笑着说。“那是当然嘛……思想在这方面自然是最重要的。只有那些明白为什么打仗,而且相信自己干得对的人,才能打胜仗。这是一条老道理,开天辟地以来就有了,你别以为是你的新发现。我拥护旧时代,拥护幸福的旧时代。不然的话,要叫我去打什么仗,我连手指头都不会动一动。凡是跟我们在一起的人,都是想用武力维护自己旧日的特权和镇压造反的老百姓的刽子手。这些刽子手也包括你我在内。我早就在注意你啦,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可是我就是不了解你……”
“以后你会了解的。咱们走吧。”格里高力说过这话,就朝棚子走去。
女房东注视着格里高力的每一个动作,为了讨他的好,赶紧说:
“您是不是喝点儿牛奶?”
“谢谢,大娘,没有工夫喝牛奶啦。回头再说吧。”
普罗霍尔·泽柯夫正在棚子旁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的酸牛奶。他看着格里高力解马,眼睛连眨都不眨。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这才问道:
“你要出门吗?要我跟你去吗?”
格里高力火了,冷冷地、怒冲冲地说:
“你这狗东西,真可恶,不懂得当兵的规矩吗?为什么不把马解下来?应该是谁给我牵马?简直是他妈的饭桶!光知道吃,怎么都吃不饱!哼,把勺子扔下吧!不懂得纪律!……该死的东西!”
“你发什么火?”普罗霍尔骑上马,很委屈地嘟哝说。“一个劲儿瞎叫。官儿也不大嘛!怎么,在出发以前我就不能吃点儿东西吗?哼,嚷嚷什么?”
“你倒训起我来啦,狗东西!你这是怎么和我说话?咱们这是上将军那儿去,你要给我小心点儿!……可不能像平时一样称兄道弟!……我是你的什么人?向后退五步,跟着走!”格里高力一面出大门,一面命令说。
普罗霍尔和另外三名传令兵都往后退了退,和考佩洛夫并肩走的格里高力又接起原来的话头,用嘲笑的口气问道:
“噢,你有什么不了解的?是不是要我解释解释呢?”
考佩洛夫没有觉察格里高力的口气和问题的提法都带有嘲笑意味,就回答说:
“我不了解你在这方面的立场,不了解的就是这个!从一方面看,你是维护旧时代的战士,可是从另一方面看,请原谅我直率,你有点儿像个布尔什维克。”
“为什么是布尔什维克呢?”格里高力皱起眉头,在马上猛地一动。
“我不是说,你是布尔什维克,是说你有点儿像布尔什维克。”
“那都是一样。我是问:为什么?”
“就从你说到军官们和他们对你的态度的一番话来看的。你想要这些人怎样呢?你到底又想怎样呢?”考佩洛夫和悦地笑着,玩弄着鞭子,问道。他回头看了看正在激烈争论着什么事的传令兵们,放大声音说起来:“你恼的是,他们不把你当做自己人,不以平等相待,而是以高人一等的态度对待你。但是他们从他们的观点来看,也是有道理的,这一点你应当明白。不错,你是个军官,然而是一个极其偶然闯入军官界的军官。尽管你戴着军官肩章,然而,请恕我直言,你还是一个粗野的哥萨克。你不懂礼节,说话又不讲究又粗鲁,你没有一个文明人必须具备的那些特点。比如说:所有的文明人都用手绢擤鼻涕,可是你用两个手指头擤鼻涕;吃饭的时候,两只手不是在靴筒上擦擦,就是往头发上抹抹;洗过脸以后,就用马衣随随便便地一擦;手指甲不是用牙齿咬咬,就是用马刀削削。还有更好看的:你该记得,去年冬天在卡耳根,有一回我也在场,你和一个有教养的女人说话,就是哥萨克们逮捕了她的丈夫的那一个,你当着她的面就扣起裤裆来……”
“要是我让裤裆敞着,大概就好看了吧?”格里高力阴沉地笑着,问道。
他们的马并辔走着,格里高力侧眼看着考佩洛夫,看着他那和善的脸,不大痛快地听着他的话:
“问题不在这儿嘛!”考佩洛夫急得皱起眉头,叫了一声。“问题是你怎么能只穿一条裤子,光着脚,接待女客人呢?你连上衣都没有披上,这我记得非常清楚!当然,这都是一些小事情,但是这些小事情可以说明你是个……怎么对你说好呢……”
“你就干脆点儿说吧……”
“哦,就说明你是一个一点不懂礼貌的人。你说话又怎样呢?简直够戗!满嘴土话!并且,你也和一切没有文化的人一样,对于一些响亮的外国字眼儿有说不出的爱好,不管是不是地方,到处乱用,完全歪曲了原意,每当司令部开会的时候,如果有人说起一些专门的军事术语,像‘布置’、‘强行军’、‘作战部署’、‘集中’等等,你就带着赞赏的神气,我甚至要说,你带着羡慕的神气看着说话的人。”
“噢,你这就是胡说了!”格里高力叫了起来,他的脸上掠过一阵高兴的表情。他在马的两耳之间抚摩着,搔着马鬃下面光溜溜、热乎乎的皮肤,央求说:“好啊,再说下去,狠狠骂一骂你的师长吧!”
“你听听,这怎么是骂呢?你应该明白,你在这方面是有受传染的危险的。除此以外,你还在恼恨军官们对你的态度不平等。在礼貌和文化方面,你是块一窍不通的木头!”考佩洛夫无意中冲口说出这种侮辱性的话,害怕了。他知道格里高力很容易发脾气,他很怕格里高力发作起来,但是他朝格里高力瞥了一眼,马上就放下心来:格里高力在马上仰着身子,从胡子底下龇出亮闪闪的白牙,在不出声地大笑着呢。自己的话产生这样的效果,考佩洛夫实在感到意外,而且格里高力笑得那样开心,他不由地也笑起来,说:“瞧,要是换一个明情理的人,听到这样的责备会哭的,可是你却嘿儿嘿儿直笑……哼,你不是个怪人吗?”
“你说我是木头吗?滚你们的吧!”格里高力笑过以后,说。“我不想学你们那些待人接物的态度和礼节。这些玩意儿我跟老牛打交道一点儿也用不着。如果上帝保佑,我能活下去的话,我就要天天跟老牛在一块儿,我用不着奉承老牛,用不着说:‘劳驾,白头顶,请您拉犁吧!对不起,花皮!请允许我给您整一整皮套,好吗?牛大人,牛先生,我诚惶诚恐地请您顺着犁沟走!’对待老牛就要干脆利落:唷,哦,这就是对老牛的部输。”
“不是部输,是部署!”考佩洛夫给他纠正说。
“好,就算是部署吧。不过,你的说法有一点我不同意。”
“哪一点?”
“就是你说我是木头。我在你们这儿是木头,可是你等着瞧,有朝一日,我跑到红军那边去,就会比什么都机灵。到那时候,你们这些有礼貌有学识的寄生虫可别落到我手里!到时候我把你们的肠子都敲出来!”格里高力半真半假地说过这话,照马身上抽了两鞭,那马立刻就大跑起来。
顿河沿岸的早晨异常寂静,好像罩上一片轻纱,每一响声,即使是微弱的响声,都会震破寂静,唤起回声。草原上只有百灵鸟和鹌鹑的鸣声,但是在一个一个的村子里,却一时不停地响着不怎么响亮的轰隆声,这种声音通常是大批军队开过时都会有的。炮车轮子和弹药箱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哐啷哐啷乱响,战马在井边嘶叫,步兵连从村子里开过,响起一片整齐、低沉、柔和的刷刷声,往前线运送武器弹药的大大小小的车辆发出一片辚辚声;一辆辆随军灶车散发着喷香的小米饭气味、蒸肉气味、佐料气味,还有新出炉的面包气味。
在大熊河河口镇外,劈里啪啦地响着密集的步枪互射声,懒懒地、然而高亢地响着稀疏的隆隆炮声。战斗刚刚开始。
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正在吃早饭,一个不怎么年轻的形容憔悴的副官报告说:
“暴动军第一师师长麦列霍夫和师参谋长考佩洛夫到啦。”
“请到我屋子里去。”菲次哈拉乌洛夫用青筋嶙嶙的大手推开堆满鸡蛋皮的碟子,不慌不忙地喝完一杯热牛奶,把饭巾整整齐齐地叠好,这才站起身来。
他的个头儿很高,因为上了年纪,又笨重又肥胖,在这间门框歪斜、窗户极小的哥萨克小屋里,显得出奇地高大。将军边走边扣着做工很细的制服的硬领,高声咳嗽着,走进旁边的屋子,对站起来的考佩洛夫和格里高力微微点了点头,也没有伸过手来,只是做了个手势,请他们坐到桌子跟前。
格里高力按着马刀,小心翼翼地坐到凳子边儿上,侧眼看了看考佩洛夫。
菲次哈拉乌洛夫沉甸甸地坐到一把咯吱咯吱响了两声的弯背椅子上,弯起两条粗腿,把两只大手放在膝盖上,用浑厚的、低低的粗嗓门儿开口说:
“二位军官先生,我请你们来,是要商量几个问题……暴动军的游击战结束啦!你们的队伍今后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单位,而且事实上本来就不是一个独立单位,根本就不是。你们的部队要编进顿河军里来。我们要进行有计划的作战,现在必须认清这一点,必须无条件服从最高指挥部的命令。请问,昨天你们的步兵团为什么没有配合突击营进攻?为什么这个团不听我的命令,不发动冲锋?你们的所谓师长是谁?”
“是我。”格里高力低声回答说。
“就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我昨天才回到师里。”
“您上哪儿去来?”
“回家看了看。”
“师长在作战期间回起家去了!师里成了乱摊子!毫无纪律!不成体统!”将军的粗嗓门儿在狭小的屋子里越来越响;副官们已经在门外踮着脚走来走去,小声嘁喳着,相视而笑;考佩洛夫的脸越来越白,格里高力望着将军那涨红了的脸,望着他那攥得紧紧的、肥大的拳头,觉得自己心里压抑不住的怒火也要爆发了。
菲次哈拉乌洛夫异常轻捷地跳起来,抓住椅背,叫喊道:
“你们不是军队,是赤卫军匪徒!……是败类,不是哥萨克!麦列霍夫先生,您不配指挥一个师,只能当一个马弁!……擦擦靴子!您听清楚没有?!为什么不执行命令?没有开士兵大会吗?没有讨论吗?您好好记住:这儿没有你们的同志,我们也不允许推行布尔什维克那一套!……决不允许!……”
“我请您不要对我咋呼!”格里高力低声说过这话,用脚把凳子一踹,站了起来。
“您说什么?!”菲次哈拉乌洛夫隔着桌子探过身来,气得喘着粗气,哼哧哼哧地说。
“请您不要对我咋呼!”格里高力大声重复了一遍。“您请我们来,是为了商量……”他顿了一下,垂下眼睛,盯着菲次哈拉乌洛夫的手,把声音压到几乎像耳语一样低,“如果您这位大人胆敢动我一指头,我就当场劈了你!”
屋子里一下子十分安静,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菲次哈拉乌洛夫断断续续的喘气声。静了有一分钟左右,屋门轻轻地吱扭响了一声。一名吓坏了的副官从门缝儿里张望了一下。屋门又轻轻关上了。格里高力站着,一只手握着刀把子。考佩洛夫的膝盖轻轻哆嗦着,他的目光在墙上溜来溜去。菲次哈拉乌洛夫沉甸甸地坐到椅子上,老声老气地哼哧了几声,嘟嘟哝哝地说:
“好啊!”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但是眼睛也不看格里高力。“请坐吧。脾气发过了,就算啦。现在请听着:我命令您把所有骑兵部队立即调到……您坐下嘛!……”
格里高力坐了下来,用袖子擦了擦突然冒出来的一脸的汗。
“……就是说,把所有的骑兵部队立即调到东南地段,并且马上就发起攻势。你们的右翼要和楚玛柯夫中校的第二营相连接……”
“我这个师不上那儿去。”格里高力很不带劲儿地说过这话,就伸手到口袋里去掏手绢。他用娜塔莉亚绣的花手绢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我这个师不上那儿去。”
“这是为什么?”
“调动起来很费时间……”
“这您不要管。战斗的胜负有我负责。”
“不,我要管,也不光是您负责……”
“您拒绝执行我的命令吗?”菲次哈拉乌洛夫竭力控制着自己,沙哑地问道。
“是的。”
“既然这样,那就请您把这个师交出来!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昨天不执行我的命令了……”
“那就随您的便好啦,不过这个师我是不能交出去的。”
“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已经说过了。”格里高力微微笑了笑。
“我撤您的职!”菲次哈拉乌洛夫提高了嗓门儿,格里高力也立即站了起来。
“您不是我的上司,大人!”
“那您的上司又是谁?”
“噢,我的上司是暴动军总司令库金诺夫。您这些话,我听着都感到奇怪……眼下咱们还是平级的。您指挥一个师,我也指挥一个师。眼下您别对我咋呼……等我什么时候降为连长,您再发威风吧。不过,要是打架的话……”格里高力举起肮脏的食指,同时又笑又愤怒地忽闪着眼睛,接着说,“……打架您也不行!”
菲次哈拉乌洛夫站起来,抻了抻勒得他很难受的领子,哈着腰说:
“咱们再没有什么说的啦。您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要立即把您的行动报告军部,我敢向您保证,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我们的军事法庭目前还没有关门。”
格里高力没有去理会考佩洛夫那失望的眼神,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就朝门口走去。在门口他站下来,说:
“您想到哪儿报告就到哪儿报告,不过用不着吓唬我,我不是那种胆小鬼……眼下您别碰我。”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然的话,我怕我手下的哥萨克会伤害您……”他一脚把门踢开,马刀丁当响着,大步走进过道。
非常激动的考佩洛夫在台阶上追上了他。
“你疯啦,潘捷莱维奇!”他失望地攥着双手,小声说。
“带马!”格里高力在手里揉搓着鞭子,高声喊道。
普罗霍尔神气活现地飞跑到台阶前。
格里高力骑马出了大门,回头看了看:有三个传令兵正急急忙忙地扶着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骑上一匹备了华丽马鞍的高头大马……
他们一声不响地跑了有半俄里。考佩洛夫不说话,是因为他知道格里高力这会儿没有心思说话,而且这时候和他争论是有危险的。终于,格里高力憋不住了。
“你怎么不说话?”他很生硬地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来当见证人吗?来打哑谜吗?”
“喂,老兄,你搞得太过分啦!”
“他不过分吗?”
“可以说,他也不对。他和咱们说话的那种腔调太可恶啦!”
“他哪儿是跟咱们说话?一开口就咋呼起来,就好像在他的屁股上插了一把锥子!”
“不过你也够戗!不服从军衔高的……在作战的情况下,老兄,这是……”
“没有什么这是这不是的!可惜的是,他没敢朝我扑上来!要不然我照他的脑袋劈过去,叫他的天灵盖咯吱一家伙!”
“就这样你已经惹祸啦。”考佩洛夫很不满意地说过这话,就让马换成小步。“从各方面来看,他们现在是要整治整治,你当心吧!”
他们的两匹马打着响鼻,用尾巴驱赶着马蝇,并辔走着。格里高力带着嘲笑的神气把考佩洛夫打量了一遍,问道:
“你干吗要打扮得这样漂亮?大概你以为他们会请你喝茶吧?大概以为会拉着你的白手,请你上桌子吃饭吧?又刮脸,又刷衣服,还把皮靴擦得锃亮……我还看见,你用手绢蘸着唾沫擦膝盖上的泥点子呢!”
“算了吧,别说啦!”考佩洛夫红着脸自卫说。
“你的心思算白费啦!”格里高力挖苦说。“不但没请你,连手都没有伸给你呢。”
“跟你一块儿去,自然不会有好事儿,”考佩洛夫急急忙忙地嘟哝了两句,就眯缝起眼睛,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瞧呀!这不是咱们的人。是协约国的军队!”
六匹骡子拉着一辆英国炮车,顺着狭窄的小胡同迎面走来。一个英国军官骑着一匹短尾巴枣红马,在旁边跟着。赶前套的一个驭手也穿着英国军装,不过帽箍上钉着俄国军官的帽徽,还佩戴着中尉肩章。
英国军官离格里高力还有几丈远,就把两个手指头放在头盔的檐上,摆了摆头,要格里高力让路。小胡同非常窄,只有双方都让马紧紧贴到石头围墙上,才能错过去。
格里高力腮上鼓起的两个包一动一动的。他咬紧牙齿,对直地朝英国军官冲去。英国军官吃惊地挑了挑眉毛,微微朝一边让了让。而且,直到英国人抬起一条打着紧绷绷的皮裹腿的腿,放到刷得光溜溜的良种马的屁股上,两匹马才好不容易错了过去。
有一个炮手,看样子是一个俄国军官,恶狠狠地把格里高力打量了一遍。
“您大概可以朝旁边让一让!难道在这儿也要显显您的威风吗?”
“你走你的,别多嘴,狗崽子,要不然我就让给你看看!……”格里高力小声说。
那个军官在炮车前头站起来,转过身来,喊道:
“诸位!抓住这个坏小子!”
格里高力威风凛凛地摇晃着鞭子,一步一步地在小胡同里走着,一个个神情疲惫、满面灰尘的炮手,全是没有胡子的年轻军官,都用气忿的目光盯着他,但是没有一个人上来抓他。六门大炮的炮兵连一拐弯,就不见了,这时候考佩洛夫咬着嘴唇,来到格里高力跟前。
“你真胡闹,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你怎么,又要教训我吗?”格里高力回嘴说。
“你朝菲次哈拉乌洛夫发火,我能理解,”考佩洛夫耸着肩膀说,“可是,这个英国人又碍你什么事?是不是你不喜欢他的钢盔?”
“我不大喜欢他到大熊河口这儿来……他顶好戴着钢盔上别处去……两只狗打架,第三只狗最好别参加,你明白吗?”
“噢!这么说,你是反对外国人干涉吗?不过,依我看,在叫人掐住喉咙的时候,什么样的帮助都应该欢迎。”
“那你就去欢迎吧,可是如果依我的,决不准许他们的脚踏上我们的地面!”
“你看见红军里面有中国人吗?”
“怎么样?”
“那不是一个样吗?那也是外国的帮助呀。”
“你这是胡扯!中国人参加红军是自觉自愿的。”
“照你的意思,是强迫这些人上这儿来的吗?”
格里高力想不出话来回答,苦苦思索着,一声不响地走了半天,后来,声音中不免带着懊恼的意味,说:
“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总是这样……就像兔子在雪地上跑,故意兜圈子!老兄,我能感觉出你说的不对,可是我说不出道理来反驳你……咱们别谈这个问题吧。别折腾我的脑子吧,我脑子里本来已经够乱腾的啦!”
考佩洛夫很不痛快地沉默下来,直到回到住处,他们再也没有说话。只有好奇得憋不住的普罗霍尔曾经追上他们,问: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大人,请问,士官生拿来拉大炮的牲口是什么玩意儿?耳朵像驴耳朵,别的地方又像马。这种牲口叫人看着都不舒服……这是他妈的什么种啊,请你说说吧,我们都打了赌啦……”
他在后头跟着走了有五分钟,一直没有得到回答,便不跟着他们两个走了,等到另外三个传令兵和他走齐了,就小声告诉他们:
“伙计们,他们两个都不做声,看样子,他们也很稀奇,也不知道他妈的世界上从哪儿来的这种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