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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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带着家里人在拉推舍夫村平平安安地住了两个半星期,他一听说红军已经撤离了顿河,就动身回家了。离村子还有五六俄里,他就毅然决然地从车上跳下来,说:

“这样一步一步慢慢走,我真受不了!有这两头该死的奶牛,别想走快。咱们干吗他妈的要带上这两头奶牛?杜尼娅!把你的车停一停!把奶牛拴到你的车上去,我要快点儿跑回家。家里这会儿也许只剩下一堆灰啦……”

他因为着急得不得了,又把两个孩子从自己的车上抱到杜尼娅的宽大的牛车上,把一些重东西也搬过去,便赶着轻快的马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飞跑起来。才跑了一俄里,骒马就满身大汗了;东家还从来没有这样无情地对待过它:他不住地摇着鞭子,一个劲儿地赶着马。

“你要把马赶死啦!你干吗要像疯子一样往前跑?”伊莉尼奇娜两手抓着车沿,颠得难受地皱着眉头,说。

“反正也不指望它以后去给我上坟……喔,喔,该死的东西!你都出汗啦!……家里的房子也许成了一堆炭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咬紧牙齿慢慢地嘟哝说。

他的担心不符合事实:房子还是好好的,不过窗户玻璃几乎全打碎了,门也从框上掉了下来,墙上被子弹打了很多窟窿。院子里呈现出一片荒废和凄凉的景象。马棚有一个角被炮弹炸毁了,还有一发炮弹在井边炸了一个不深的坑,把井架炸倒,把提水吊杆炸成了两截。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躲避的战争,却自动光临了他的院子,留下乱糟糟的破坏痕迹。不过,在村子里只停了一下子的霍派尔哥萨克却使家产遭到更大的损失:他们在牲口院子里推倒篱笆,挖了一道有一人深的战壕;他们贪图方便,拆掉仓房的板墙,用木头做战壕里的挡板;拆毁石头围墙,构筑机枪阵地;放马任意糟蹋,毁掉了半垛干草;把篱笆也烧掉了,把夏天的厨房里弄得乱七八糟的……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看过了房屋和院子里的棚舍,用手直抓脑袋。这一次他与往常不同,不用贬低损失的东西的价值的办法了。他妈的,他总不能说,他挣来的全部家业一钱不值,只能叫人来破坏吧?仓房可不是一件褂子,盖仓房要花不少钱呢。

“就跟没盖仓房一样了!”伊莉尼奇娜叹着气说。

“仓房盖倒是盖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快地答腔说,但是没有把话说完,把手一挥,就朝场院上走去。

一面面屋墙被子弹和炮弹片打得坑坑点点,像麻子一样,显得又难看,又凄凉。风在屋子里呼呼直叫,桌上和板凳上都落了老厚的一层灰土……要想把一切都重新收拾好,需要很多时间。

第二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骑上马到镇上去,好不容易向一位熟识的大夫要了一张证明,证明哥萨克麦列霍夫·潘捷莱因为腿有病不能走路,需要治疗。有了这一张证明,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可以不上前方了。他把证明交给村长,而且在上村公所去的时候,为了进一步证实他的腿有病,他还拄着棍子,两只脚倒换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鞑靼村过的日子,还从来没有像这次逃难回来以后这样忙碌和混乱过。人们纷纷跑去认那些被霍派尔哥萨克拖得到处都是的东西,在草原上和山沟里到处寻找丢失的牛。鞑靼村遭到炮轰的第一天,村子上头足有三百头的一群羊就不见了。放羊的人说,当时羊群在吃草,有一颗炮弹在羊群前面爆炸了,一只只羊就摇晃起尾巴,吓得朝草原上跑去,跑得没了影子。村里人回到荒凉的村子里一个星期以后,才在离村子有四十俄里的叶兰乡地面上找到了这群羊,等到把这群羊赶回来,让大家认领,却发现羊群里有一半是人家的羊,耳朵上还带着人家做的记号,本村的羊却少了五十多只。麦列霍夫家的菜园子里有一架缝纫机,是包加推廖夫家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也在安尼凯家场院上找到了他家仓房顶上的白铁皮。附近一些村庄里的情形也是这样。顿河沿岸远近各村的人过了很久还到鞑靼村里来找牲口;过了很久还有人见了面就问:“有一头红毛牛,额头上有一块白斑,左角是断的,您没有看见吗?”“请问,有一头一岁口的小牛,栗色的,没有跑到你们那儿去吧?”

大概,在哥萨克的军用锅里和随军厨房里炖了不只一头小牛,但是很多小牛的主人一直还抱着希望,满以为丢失的小牛能找到,在草原上找了很久。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获准不去当差以后,就加劲地整修起棚舍和围墙。场院上还有几堆庄稼没有打完,贪嘴的老鼠在里面钻来钻去,但是老头子也没有去打场。如果院子连围墙都没有,仓房也没了影子,整个家业呈现出一片乱糟糟的破败景象,怎么还能去打场呢?再说,今年秋天十分晴朗,也不用慌着去打场。

杜尼娅和伊莉尼奇娜把房子的墙重新泥了,粉刷了,并且尽力帮着老头子垒临时的院墙和干其他一些事。好不容易弄到一些玻璃,安到窗户上,把厨房打扫干净了,把井也淘了淘。是老头子亲自下井淘的,看样子,是在井下受了凉,有一个星期的工夫,又咳嗽,又打喷嚏,小褂一天到晚湿漉漉的。但是后来他一口气喝了两瓶老酒,又在热炕头上睡了睡,他的病一下了就好了。

很久都得不到格里高力的消息,直到十月底,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才在无意中听说,格里高力还好好的,正跟着自己的团驻扎在沃罗涅日省的什么地方呢。这是和格里高力同团的一个伤兵,从村子里路过时告诉他的。老头子高兴起来,高兴得把最后一瓶用红辣椒泡的治病的老酒也喝掉了,而且这样一来,就一天到晚不住嘴了,神气得像小公鸡一样,一见到过路人,就上前拦住,说:

“听说了吗?我家的格里高力把沃罗涅日拿下来啦!听说,他又升啦,他这会儿好像又带着一个师,也许是一个军啦。像他这样的好汉子,实在少啊!大概,你知道吧……”老头子憋不住要说一说自己的高兴事儿,憋不住要吹一吹,就瞎编起来。

“你儿子真英雄。”同村的人对他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得意地挤挤眼睛,说:

“他能像谁呢,怎么会不英雄呀?一点儿也不吹牛,我年轻时候也不比他差!就是这一条腿碍事,要不然就是现在我也不含糊!即便带不了一个师,带一个连还不成问题!如果在前方多一点儿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子,早把莫斯科拿下来啦,可是现在却在原地踏步,怎么都打不垮庄稼佬……”

这一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他从麦列霍夫家门前经过,于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毫不怠慢,上前把他拦住:

“喂,等一等,菲里普·阿盖耶维奇!你好啊!你来一下,咱们聊聊。”

别司贺列布诺夫走过来,向他问了声好。

“你听说我家格里什卡的事了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问道。

“什么事呀?”

“又叫他带一个师啦!他带领好多人马呀!”

“带领一个师啦?”

“是一个师呀!”

“真有两下子!”

“就是这话呀!你以为怎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带一个师吧?”

“那当然。”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得意洋洋地打量了一下对方,把称心如意的甜滋滋的谈话继续下去:

“儿子是一个不寻常的儿子。满满的一胸膛十字章,你说这简单吗?他挂了多少次花呀?要是别人,老早就死了,可是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伤在他身上,就好像水落在鹅身上。说实在的,在静静的顿河上,好样儿的哥萨克还没有断根呢!”

“断根是没有断根,不过他们不大中用。”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沉思说。

“哎,怎么不大中用?你瞧,他们都把红军打跑啦,已经过了沃罗涅日,快到莫斯科啦!”

“他们那么久还没有到呀!……”

“不能快呀,菲里普·阿盖耶维奇。你要明白,打仗的事一点儿也不能急呀。着急就要坏事嘛。这些事儿就要慢慢来,按照地图,按照他们各种各样的计划……俄罗斯的庄稼佬很多很多呀,咱们哥萨克有多少呢?只有一小撮呀!”

“这话倒也是的,不过,恐怕咱们的人撑不了多久。到冬天,他们就又要来啦,很多人都这样说。”

“如果这会儿拿不下他们的莫斯科,那他们是要来的,你这话说得对。”

“你以为能拿得下来吗?”

“应该能拿得下来,可是究竟怎样,还不知道。难道咱们打不过他们吗?十二个哥萨克军区都起事了,还打不过他们吗?”

“谁他妈的知道呢。你怎么,不去打仗了吗?”

“我怎么能去当兵打仗呀?如果不是我的腿有病,我一定要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应该怎样和敌人打仗!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是呱呱叫的呢。”

“听说,这些呱呱叫的老头子在顿河那边叫红军撵得才狼狈呢,连一件小皮袄都没有啦,跑着跑着,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扔掉啦。很多人在说笑话,说是因为皮袄扔得太多,就好像整个黄黄的草原上开遍了天蓝色的花儿!”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侧眼看了看别司贺列布诺夫,冷冷地说:

“依我看,这全是胡说!当然,也许有人为了减轻分量,把衣服扔掉,但是不该把事情夸大一百倍!一件褂子,噢,不,就算一件皮袄,算得了什么?!我问你,性命是不是比衣服更值钱些?再说,老头子穿着衣服也跑不快。打这种该死的仗,得有像猎狗那样的快腿才行,拿我来说,哪有那样的腿呢?所以,菲里普·阿盖耶维奇,你还心疼什么呀?这些皮袄,有他妈的屁用?问题不在于皮袄,或者褂子,要紧的是赶快把敌人打垮,我说得对吗?噢,再会吧,要不然我光顾和你说话,把事情都耽误了。怎么样,你的小牛找到了吗?还在找吗?没有消息吗?哼,也许是霍派尔人宰掉吃啦,叫他们噎死吧!不过,打仗的事你别疑惑:咱们一定能打垮庄稼佬!”于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大模大样地一瘸一拐朝台阶走去。

但是,看样子,打垮“庄稼佬”并不那么容易……哥萨克近来的进攻也不是没有损失。一个钟头之后,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良好心境就被不愉快的消息破坏了。他在砍井架上的一根桩子的时候,听见女人的号哭声和念叨死人的声音。哭声越来越近。他叫杜尼娅去打听打听。

“快去看看,是哪一个死啦。”他把斧子往木头上一扎,说。

杜尼娅很快就回来了,说是从菲洛诺沃前线上拉回来三个阵亡的哥萨克:安尼凯、贺里散福,还有村子那一头的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连忙摘下帽子,画了一个十字。

“愿他们在天堂安息!多么结实的汉子呀……”他想起贺里散福,想起不久前他和贺里散福一起从鞑靼村上集合站的情形,很伤心地说。

他的活儿再也干不下去了。安尼凯的老婆哭得撕心裂肺,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觉得受不了。为了不听这种声嘶力竭的女人的哭号,他躲进房里,把门紧紧关上。杜尼娅在上房里抽抽搭搭地对伊莉尼奇娜讲着:

“……我一看,我的娘呀,安尼凯的头差不多没有啦,只剩了烂糊糊的一堆。哎呀,真可怕呀!他身上的臭味,在一里路以外都能闻得到……干吗要把他们拉回来呀,我真不懂!贺里散福躺在车上,把大车塞得满满的,大衣底下的两条腿还在车后头耷拉着……贺里散福身上干干净净,雪白雪白的!就是右眼下面有一个窟窿眼儿,小小的,有小银角子那么大,还有一只耳朵后面,我看见有干血块子。”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狠狠地啐了一口,又走到院子里,拿起斧子和船桨,一瘸一拐地朝顿河边走去。

“你告诉奶奶,就说我要到河那边去砍树条子。听见吗,好孩子?”他一面走,一面朝着正在夏天的厨房旁边玩耍的米沙特卡说。

河那边的树林里已经是一片寂寥而宁静的秋色。干枯的杨树叶子沙沙地往下落。一丛丛的野蔷薇就好像是着了火,那一串串红红的蔷薇果在稀稀的叶丛里,就像是红红的火舌。潮湿的橡树皮那种格外浓烈的苦味在树林里到处回荡着。密密丛丛的黑莓爬得遍地都是;一嘟噜一嘟噜熟透了的烟灰色的黑莓,很巧妙地藏在一丛丛的枝蔓下面躲避太阳。背阴处的枯草上一直到中午还有露水,挂满露水珠儿的蜘蛛网闪烁着银光。搅动这一片宁静的只有啄木鸟那认真的啄木声和画眉的啁啾声。

树林里的安宁而肃静的美好气氛,对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起了镇静作用。他蹚着一堆堆潮湿的落叶,慢慢地在树棵子中间走着,心里想:“人生在世就是这样:不久以前还活蹦乱跳,可是现在完啦。贺里散福又是多么强壮的一条汉子呀!在捞妲丽亚的时候,他还站在河边,还来看我们,好像还没有几天呀。唉,贺里散福呀,贺里散福!你也没逃脱敌人的子弹……还有安尼凯……是个多么快活的人呀,又喜欢喝酒,又喜欢说笑话,可是现在完了,死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想起杜尼娅的话,脑子里异常清楚地出现了安尼凯那张笑嘻嘻的、没有胡子的脸,怎么都想象不出现在的安尼凯那种断了气的、焦头烂额的样子。他想起他和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说的话,在心里责备起自己:“我不该去触怒上帝,不该拿格里高力来胡吹。也许这会儿格里高力中了子弹躺在什么地方呢?可别这样啊!那样的话,我们老两口依靠谁呀?”

一只棕色的山鹬突然从一丛树棵子底下飞出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斜刺里迅速飞过的鸟儿,又继续往前走。他在一个小小的水塘旁边看好了几丛树条子,就动手砍了起来。他干起活儿,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一年的工夫,死了那么多的亲人和熟人,只要一想起他们,他的心里就十分沉痛,就觉得天地无光,好像整个天地都罩在一层黑幕里。

“要把这一丛砍下来。都是好树条子!可以拿来编篱笆。”他为了摆脱沉痛的心思,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干了一阵活儿以后,就脱掉上衣,在砍倒的一堆树条子上坐了下来,贪婪地吮吸着酸涩的落叶气味,望着缭绕着淡蓝色烟雾的遥远的天边,望着远处那一片片被秋色染成金黄色、炫耀着最后的娇艳的小树林,望了老半天。不远处有一丛黑枫树,在寒冷的秋日阳光照耀下,闪闪有光,显得分外好看,那缀满了通红的叶子的茂密的树枝扎煞开来,就像神话中的鸟儿展开翅膀要从地上起飞。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欣赏了老半天,后来无意中朝水塘看了看,看到了平静而透明的水里一条条老大的鲤鱼那黑黑的脊背,鲤鱼离水面非常近,鱼鳍和摇来摆去的红尾巴都看得很清楚,鲤鱼一共有八条,有时躲到绿色的睡莲叶底下,有时又钻出来,去咬沉入水里的湿柳树叶子。水塘到了秋天,差不多要干了,逮鲤鱼不是多么难的事,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找了一会儿,在旁边一个水泊边找到一只没有底的篮子,又回到水塘边,脱掉裤子,冷得缩着脖子,哼哧着,逮起鱼来。他把水弄浑以后,就踩着没膝深的烂泥,在水塘里慢慢走起来,把篮子放进水里,让篮子边儿贴着塘底,然后把一只手伸进篮子里,等待着大鱼啪的一声溅起水来。他的努力取得了可观的成绩:他扣住了三条各有十斤重的大鲤鱼。他也不能再逮了,因为他那条瘸腿冻得抽起筋来。他觉得逮这么多也算不错了,就从水塘里爬了出来,用香蒲擦了擦腿,穿上衣服,又砍起树条子,为的是暖和暖和身子。不管怎么说,这是不小的收获。一下子就捞了将近一普特重的鱼,这可是件难得的事!他一心想着捞鱼,也就不去想那些痛心的事了。他把破篮子藏好,准备下一次再来捞剩下的一些鱼;又很担心地朝四下里看了看,看看刚才是不是有人看到他把肥得像小猪一样的金色大鲤鱼往塘边上扔;然后这才扛起捆好的树条子,拎起穿在柳条子上的鲤鱼,不慌不忙地朝河边走去。

他带着得意的笑容,把捞到大鱼的高兴事儿对伊莉尼奇娜讲了一遍,并且又欣赏了一下泛着红铜色的大鲤鱼,但是老伴儿无心分享他的欢喜。她去看过死人,回来的时候,泪流满面,心里十分难受。

“你不去看看安尼凯吗?”她问道。

“我不去。我怎么,没见过死人还是怎的?我见的死人多着呢,够啦!”

“你顶好去看看。不去可不大好,人家会说你连告别都不去!”

“住嘴吧,为了基督!我和他又不是干亲,我用不着和他告别!”老头子气势汹汹地顶撞说。

他也没有去送殡,大清早他就过了河,在那里呆了一整天。他在树林里听到送葬的钟声,摘下帽子,画起十字,可是后来他甚至恼恨起神甫:干吗要敲上老半天呢?比如说,敲上一两下,就行了,却偏要敲上整整一个钟头。这种敲法又有什么意思呢?只能敲得叫人心里难受,再就是叫人多想想死。不用敲钟,秋天里能使人想到死的景物有的是:那落叶,那在蓝空中飞过的、长鸣的雁群,那死沉沉地倒在地上的枯草……

不管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怎样怕去想各种各样痛心的事情,可是不久他又经受了一次震动。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杜尼娅朝窗外看了看,说:

“瞧,又从前方拉回死人来啦!大车后头就跟着一匹上了鞍的战马,拴在车上呢,走得不很快……有一个人赶车,死人用大衣盖着呢。赶车的人背朝着我们,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咱们村里的……”杜尼娅仔细看了看,脸刷地一下子白了。“哎呀,这是……这是……”她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两句,就一下子尖声叫了起来:“拉的是格里沙呀!……是他的马呀!”她大声哭号着跑了出去。

伊莉尼奇娜在饭桌上站也站不起来,用手捂起了眼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吃力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像瞎子一样把两手伸到前面,朝门口走去。

普罗霍尔·泽柯夫开开大门,朝着从台阶上跑下来的杜尼娅瞥了一眼,很不开心地说:

“我们回来啦……没有想到吧?”

“我的亲人呀!小哥呀!”杜尼娅扎煞着两条胳膊,哼哼起来。

普罗霍尔看了看她那泪汪汪的脸,看了看一声不响地站在台阶上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这才明白过来,说:

“别害怕,别害怕!他活着哩。他是在害伤寒。”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软软地把脊梁靠在门框上。

“活着呀!”杜尼娅又哭又笑地朝着他叫喊起来。“格里沙活着呀!你听见了吗!?他是生了病送回来的!你快去告诉妈妈!喂,你干吗站着呀?!”

“别害怕,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我拉回来的是活的,至于身体好坏吗,就不必问啦。”普罗霍尔一面拉着马笼头把马往院子里牵,一面急急忙忙地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又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杜尼娅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跑进屋里,去宽慰母亲。普罗霍尔在台阶前把马勒住,对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看了一眼。

“你干吗坐在这儿?拿条车毯来,咱们把他抬进去。”

老头子一声不响地坐着。泪水从眼睛里哗哗地往下流,可是一张脸木木的,脸上的肌肉一动都不动。他把手往上举了两次,想画个十字,可是又放了下来,因为没有力气举到额头上。他的喉咙里又咕噜又哼哧,不知想说什么。

“看样子,你是吓掉了魂啦。”普罗霍尔抱歉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事先派个人来对你们说一声呀?我真糊涂,实在糊涂!喂,起来吧,普罗柯菲耶维奇,要把病人抬进去呀。你们家的车毯在哪儿?就用手抬吗?”

“等一下……”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沙哑地说。“我的腿就好像锯掉了一样……我以为他死了呢……谢天谢地……真没想到……”他把他那件旧褂子领子上的扣子扯掉,把领子敞开,张大了嘴使劲吸着空气。

“起来,起来,普罗柯菲耶维奇!”普罗霍尔催促说,“除了咱们俩,不是没有人抬他吗?”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了起来,走下台阶,掀开军大衣,弯下身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格里高力。他的喉咙里又咕噜起来,但是他控制住自己,转身对普罗霍尔说:

“你抬他的腿。咱们抬进去。”

把格里高力抬进上房,给他脱掉靴子和衣服,放到床上去。杜尼娅却在厨房里慌张地叫了起来:

“爹!妈妈不好了……快来呀!”

伊莉尼奇娜躺在厨房里的地板上。杜尼娅跪在旁边,在往她的发了青的脸上洒水。

“去把卡皮东诺芙娜大娘叫来,跑快点儿!她会放血。就说,要给你妈放放血,叫她带着家伙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吩咐说。

杜尼娅这样一个没有出嫁的大姑娘,是不能光着头在村子里乱跑的;她抓起头巾,一面匆匆忙忙地扎头巾,一面说:

“把孩子们都吓死啦!天啊,怎么这样倒霉呀……爹,你看着他们点儿,我一下子就回来!”

也许杜尼娅本来要对着镜子匆匆照一下的,但是已经回过神来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瞪了她一眼,她就慌忙跑出了厨房。

杜尼娅一跑出大门,就看见阿克西妮亚。阿克西妮亚那煞白的脸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她靠在篱笆上,软软地耷拉着两条胳膊,站在那里。在她那模糊的黑眼睛里没有眼泪,但是流露出很深的痛苦和默默祈祷的神情,杜尼娅不由地站了一下子,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地对她说:

“他活着,活着呢!他是害伤寒。”然后用两手按着直跳直颠的高高的乳房,顺着小胡同飞快地朝前跑去。

许多想看看究竟的娘们儿,从四面八方向麦列霍夫家跑来。她们看见,阿克西妮亚不慌不忙地离开麦列霍夫家大门口,可是后来忽然加快了脚步,弯下腰去,并且用双手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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