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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
二十八
直到阿宾镇,这一路上格里高力只记得一件事:在一个黑漆漆的夜里,他被一阵猛烈的、刺骨的寒气冻得清醒过来。大路上有好几排大车行进着。从说话的声音和连续不断的、低沉的车轮声来判断,大车是很多的。格里高力的这辆大车在许多车辆的中间。两匹马一步一步地走着。普罗霍尔吧咂着嘴唇,有时用伤风的嗓子吆喝两声:“喔,喔,伙计!”并且抽上两鞭。格里高力听到皮鞭尖尖的啸声,感觉到车轮子猛地一动,马用劲拉直了套绳,车子走得快些了,有时候辕杆的顶头会碰到前面的车的后挡板上。
格里高力很费劲儿地把皮袄大襟往身上拉了拉,仰面躺着。在黑糊糊的天上,风吹着一团团的云彩往南飘去。难得有一颗孤零零的星,在小小的云彩缝儿里露一下面,放射一点儿黄黄的亮光,然后草原上又是漆黑一团。风吹得电线很凄凉地叫着,稀稀的、像小珠子一样的小雨从天空落下,洒在大地上。
一队骑兵从道路的右边走过来。格里高力听见早就熟悉的哥萨克装备的那种和谐的、有节奏的丁当声,听见许许多多马蹄踩在烂泥里那种低沉的、也很和谐的噗唧声。过去了至少有两个连,可是马蹄声还在响着;大概,从路边开过的是一个团。忽然在前面,在寂静的草原上,有一个领唱的雄壮而粗犷的声音像鸟一样腾空飞起:
嗨,弟兄们,当年在卡马河上,
在萨拉托夫那美好的原野上……
于是,好几百个声音声势浩大地唱起了这支哥萨克古歌,而高出一切声音的是唱衬腔的男高音,那声音格外有力,格外好听。那个嘹亮而震撼人心的男高音压倒许多渐渐低下去的低音,还在黑暗中颤动着,那个领唱的声音又唱下去:
那儿住着自由的人——哥萨克,
有顿河的、格列宾的,还有亚伊克的……
格里高力的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他忽然想大哭一场,憋得他浑身直哆嗦,喉咙抽搐起来。他吞着眼泪,急切地等待着领唱的人再唱下去,并且他也不出声地跟着领唱的人唱起他从小就熟悉的歌儿:
他们的头领是叶尔马克·季莫菲耶维奇,
他们的大尉是阿司塔什卡·拉甫连济耶维奇……
一唱起歌来,一辆辆大车上哥萨克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就停了,赶马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上千的车辆在没有杂声的一片静默中前进着;在领唱的人很带劲儿地唱出起头的句子的时候,只能听见车轮的咯吱声和马蹄踩在烂泥里的噗唧声。黑沉沉的草原上,只有这一支经历了几百年的古歌回荡着了。这支歌用朴素无华的词句歌唱了当年英勇抗击沙皇军队的自由哥萨克的祖先;歌唱他们乘着轻捷的贼船在顿河和伏尔加河上活动;歌唱他们抢劫沙皇的鹰船,袭击商人、贵族和将军,远征西伯利亚……这些在反对俄罗斯人民的不光彩的战争中被打垮了、正在败退的自由哥萨克的后代子孙们,在一片伤心的沉默中倾听着这支雄壮的古歌……
一团人开过去了。唱歌的人走到大车队前面,走远了。但是大车队又在沉醉的静默中走了很久,既听不到大车上的说话声,又听不到吆喝疲乏的马的声音。而歌声又从黑暗的远处传来,歌声雄浑开阔,就像春汛时候的顿河。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思想:
等过了夏天,暖和的夏天,
就是冬天,弟兄们,寒冷的冬天。
咱们怎样过冬,过冬到什么地方?
要上亚伊克去,路又太长,
要在伏尔加河上游荡,又脱不掉贼名,
要上喀山城里去,那儿又有沙皇,
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可是个残暴的君王……
很多唱歌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然而那一个唱衬腔的声音还响着,忽而低下去,忽而又高起来。大家依然聚精会神、闷闷不语地听着。
……格里高力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在一间暖和的屋子里清醒过来,他没有睁眼睛,浑身感觉到有一种穿上干净睡衣的舒服滋味,还有一股酸涩的药味冲进他的鼻子。起初他以为是住在军医院里,但是从旁边的房间里传来毫不拘束的男子汉的哈哈大笑声、碗碟丁当声,还有醉醺醺的说话声。有一个熟悉的粗嗓门儿说:
“……你这笨蛋!应该打听打听咱们的队伍在哪儿,我们也可以帮帮忙啊。来,喝吧,你他妈的干吗要噘着嘴?!”
普罗霍尔用醉醺醺的哭腔回答说:
“我的天呀,我怎么能知道呢?你们以为我伺候他很容易吗?要把东西嚼烂了,像喂小孩子一样喂他,牛奶要一口一口地灌,真的呀!我把面包嚼烂了,再往他嘴里填,真的嘛!还要用刀尖把牙齿撬开……有一回我往他嘴里灌牛奶,他呛了一下,差点儿没憋死……你们想想有多难呀!”
“昨天给他洗过澡吗?”
“澡也洗过啦,还用推子给他理了理发,买牛奶把钱也花完啦……我可不是心疼钱,钱他妈的算个屁!可是嚼了又用手喂他,这容易吗?你以为这简单吗?你别说这简单,要不然我揍你,我才不管你的官儿有多大呢!”
普罗霍尔,哈尔兰皮·叶尔马柯夫,灰羊羔皮帽戴在后脑勺上、脸红得像萝卜一样的彼特罗·包加推廖夫,普拉东·里亚布契柯夫和另外两个不熟识的哥萨克一同走进屋来看格里高力。
“他睁开眼睛啦!”叶尔马柯夫一面摇摇晃晃地朝格里高力走着,一面发狂地叫了起来。
豪放而乐观的普拉东·里亚布契柯夫摇晃着酒瓶,又是哭,又是喊叫:
“格里沙!我的好伙计呀!你该记得,咱们在旗尔河上玩得多快活呀!那时候的仗打得多漂亮呀?咱们的威风哪儿去啦?将军们把咱们搞成什么样子啦?把咱们的军队搞成什么样子啦?日他们的娘,日他们的奶奶!你又活了吗?来,喝吧,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这是纯粹的酒精!”
“好不容易找到你呀!”叶尔马柯夫闪烁着黑黑的小眼睛,非常高兴地嘟哝说。他沉甸甸地坐到格里高力的床上,压得床朝下弯了弯。
“咱们这是在哪儿?”格里高力吃力地转悠着眼睛,打量着哥萨克们的熟识的脸,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道。
“咱们把叶卡捷琳诺达尔占领啦!很快就要往前推进啦!喝吧!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们的好伙计!起来吧,我看不惯你躺在这儿!”里亚布契柯夫趴到格里高力的腿上,但是一声不响地笑着而且看样子比大家都清醒些的包加推廖夫抓住他的腰带,把他轻轻提起,小心地放到地上。
“把他的瓶子拿过来!酒都要洒完了!”叶尔马柯夫担心地喊道,并且带着满脸醉汉的笑容对格里高力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大喝吗?因为不痛快呀,哥萨克在外乡外地过起日子来啦……我们砸了一个酒库,免得落到红军手里……那儿的酒好多呀……做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好事儿!大家用步枪打酒罐,打了很多窟窿,酒精就哗啦哗啦地往外流。把酒罐打得像蜂窝一样,每个人都站在一个窟窿旁边,接起酒来,有的用帽子,有的用水桶,有的用水壶,还有一些人干脆就用手捧着喝起来……把两个看守酒库的志愿军给劈死了,嘿,这一下子行了,热闹了!我亲眼看见一个哥萨克爬到酒罐上面,想用饮马水桶直接从上面汲一桶,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淹死了。洋灰地上淌的酒精一下子就没到膝盖,大家就蹚着酒精走,很多人弯下腰去干脆就在脚底下喝,就像马在河里喝水那样,有的人当场就醉倒了……又好笑,又造孽!有些人醉得简直都要死啦。我们也在那儿捞了一把。我们也不要多:弄了五桶,就够啦。喝吧,好伙计!反正静静的顿河要完蛋啦!普拉东在那儿差点儿没有淹死。很多人把他撞倒在地上,拿脚踩他,他呛了两次,眼看就要完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从那儿拖出来……”
他们这几个人身上都带着很浓烈的酒精气味、大葱气味、黄烟气味。格里高力觉得有点儿恶心和头晕,就带着很勉强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他在叶卡捷琳诺达尔住了一个星期,住在包加推廖夫熟识的一位医生家里,慢慢调理着病后的身体,后来,正如普罗霍尔说的,“修理好了”,于是格里高力自从撤退以来在阿宾镇第一次骑上了马。
诺沃罗西斯克的人正在撤退。一艘艘轮船载着俄罗斯的富商、地主、将军和政界要人的家眷往土耳其开去。码头上日日夜夜都在装船。士官生干起了装卸队,不停地把军用物资和那些逃难的要人的箱子、行囊往船舱里装。
志愿军的队伍跑到了顿河人和库班人前头,首先到达诺沃罗西斯克,已经开始上轮船了。志愿军司令部为了预防万一,已经搬到开进港来的英国主力舰“印度皇帝号”上。唐涅里纳亚附近在进行战斗。成千上万的难民塞满了诺沃罗西斯克的街道。军队不断地开来。一个个码头上都拥挤得无法形容。几千匹被扔掉的战马一群一群地在周围的石灰岩山坡上乱跑。在靠近码头的一些街道上,哥萨克们的马鞍、武器和军用物资堆得和山一样。这些东西已经没有人要了。城里到处传说着,轮船要专门运送志愿军,顿河人和库班人只能用行军的方式上格鲁吉亚去。
三月二十五日早晨,格里高力和普拉东·里亚布契柯夫到码头上去打听,顿河第二军的队伍是不是要上船,因为前一天哥萨克们传说着,好像邓尼金将军下了命令:把所有还保留着武器和马匹的顿河人都运送到克里米亚去。
码头上挤满了萨尔斯克州的加尔梅克人。他们从马内契和萨尔赶来一群一群的马和骆驼,把他们的小木屋也拖到了海边来。格里高力和里亚布契柯夫在人群里闻够了淡淡的羊油气味,来到停在码头上的一艘大轮船的跳板跟前。跳板由马尔科夫师一支加强的军官守卫队把守着。旁边拥挤着许多顿河哥萨克炮兵,等着上船。船尾有几门大炮,都用绿帆布盖着。格里高力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向一个挺神气的黑胡子司务长问道:
“这是哪一个炮兵连,乡亲?”
司务长侧眼看了看格里高力,很勉强地回答说:
“第三十六炮兵连。”
“是卡耳根的炮兵连吗?”
“就是的。”
“谁在这儿指挥上船?”
“那位上校,就是站在栏杆旁边那一位。”
里亚布契柯夫拉了拉格里高力的袖子,恨恨地说:
“咱们走吧,让他们见鬼去吧!这会儿找他们管什么劲?打仗的时候,用得着咱们,现在他们觉得咱们一点用处也没有啦……”
司务长笑了笑,朝着排好了队的炮兵们挤挤眼睛,说:
“你们这些炮兵真走运呀!连军官先生们都上不了船呢。”
那位指挥上船的上校在跳板上很迅速地走着;一位穿着敞怀的贵重皮袄的秃头文官,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跑着。那文官像做祷告一样把海狗皮帽子按在胸前,不知在说着什么,他那汗津津的脸上和近视的眼睛里都露出死乞白赖的哀求神情,所以上校发起火来,一再地躲他,粗暴地吆喝道:
“我已经一再地对您说过啦!别缠了,要不然我叫人把您押到岸上去!您疯啦!您那些破烂玩意儿叫我们他妈的往哪儿放啊?您怎么,瞎了吗?没看见这儿是什么情形吗?唉,您就滚远点儿吧!请您快走吧,行行好,您就是找邓尼金将军来也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您不懂俄国话吗?!”
他为了躲避那个死皮赖脸的文官,从格里高力面前走过的时候,格里高力上前把他拦住,行了个军礼,很激动地问道:
“有几名军官可以上船吗?”
“上这条船是不行了,没有地方了。”
“那该上哪条船呢?”
“请到后送站去问问吧。”
“我们上那儿去过,谁都是什么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请让我过去吧!”
“可是您在让第三十六炮兵连上船啊!为什么就没有我们的地方?”
“请您让——开,少啰嗦!我这儿不是问事处!”上校想把格里高力轻轻地推到一边,但是格里高力脚跟站得牢牢的。蓝蓝的火花在他的眼睛里时明时灭。
“现在你们用不着我们了吗?你们以前用过我们吧?把您的手收回去,您别想推我!”
上校对着格里高力的眼睛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站在跳板上的马尔科夫师的军官们正把步枪交叉起来,很费劲地拦阻着直往上挤的人群。上校看着一边,不看格里高力,无精打采地问道: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我是顿河第十九团的,另外几个是别的团的。”
“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十个人。”
“不行。没有地方。”
里亚布契柯夫看见格里高力在小声说出下面的话的时候鼻孔哆嗦了几下:
“你卖什么乖,坏蛋?躲在后方的虱子!马上放我们上船,要不然呀……”
“格里沙马上要宰他了!”里亚布契柯夫又恨又痛快地想道,但是一看见有两个马尔科夫师的军官用枪托子在人群中开着路,急急忙忙赶来搭救上校,他就机警地拉了拉格里高力的袖子,说:
“别跟他缠了,潘捷莱维奇!咱们走吧……”
“您是蠢猪!您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脸都气白了的上校说,他又指了指格里高力,对来到跟前的两个军官说:“二位!把这个疯子带走!要把这儿的秩序维持好!我还有急事要上卫戍司令部去,可是在这儿叫各种各样的人胡缠起来啦……”他匆匆地从格里高力身边溜了过去。
一个高个子军官,蓝大衣上钉着陆军中尉肩章,留着整整齐齐的英国式小胡子,他对直地走到格里高力面前,问:
“您要干什么?为什么扰乱秩序?”
“我要的是轮船上的坐位!”
“你们的队伍在哪儿?”
“我不知道。”
“您的证件呢?”
另一个军官是一个厚嘴唇、戴夹鼻眼镜的年轻小伙子,他用还没有完全变粗的嗓门儿说:
“该把他带到警卫处去。您别浪费时间啦,维索茨基!”
陆军中尉仔细看过证件,把证件还给格里高力。
“请您去找自己的队伍吧。我劝您离开这儿,别妨碍装船。我们有命令:逮捕一切不守纪律、妨碍装船的人,不问他们的级别高低。”中尉紧紧闭住嘴唇,等了几秒钟,然后侧眼看着里亚布契柯夫,朝格里高力弯下身子,小声说:“我给您出个主意,您去和第三十六连连长谈一谈,算在他们的队伍里,你们就可以上船了。”
里亚布契柯夫听到陆军中尉的耳语,就高高兴兴地说:
“你去找卡耳根连,我马上去把伙计们叫来。除了装东西的口袋,你的东西还有什么需要带上?”
“咱们一块儿走吧。”格里高力冷冷地说。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个熟人——谢苗诺夫村的一个哥萨克。他赶着一辆军用大车往码头上去,车上装着一大堆面包,上面盖着帆布。里亚布契柯夫把这位同乡唤住:
“菲道尔,你好!你这是往哪儿拉?”
“哦——哦,普拉东,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们好呀!这是给我们团准备路上吃的面包。好不容易才烤出来,要不然在路上只有吃面糊了……”
格里高力走到停下来的大车跟前,问:
“你这面包过过秤吗?或者是不是数过?”
“谁他妈的数过呀?你们怎么,要面包吗?”
“要。”
“拿吧!”
“能拿多少?”
“要拿多少就多少,反正我们够吃的!”
里亚布契柯夫吃惊地看着格里高力一块又一块地往下拿,忍不住问道:
“你拿这么多干啥?”
“需要。”格里高力简短地回答说。
他向赶车人要了两个口袋,把面包装进去,谢过赶车人的好意,道过别,对里亚布契柯夫说:
“扛起来,咱们带回去。”
“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儿过冬呀?”里亚布契柯夫把一个口袋扛上肩,用嘲笑的口气问道。
“这不是我吃的。”
“那又是给谁吃?”
“给马吃。”
里亚布契柯夫急忙把口袋扔在地上,茫然失措地问道:
“你是说着玩儿吧?”
“不,是真话。”
“这么说,你……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潘捷莱维奇?你想留下来,我猜得对吗?”
“你猜得很对。好啦,把口袋扛起来,咱们走吧。马总要喂喂,不然马就只能啃啃槽帮子了。马还有用处嘛,咱们总不能去当步兵……”
里亚布契柯夫一路上再没有说话,嘴里不住地哼哧着,口袋在肩上一颠一颠的;走到大门口,他问:
“你告诉大伙儿吗?”他也不等回答,就带着轻微的懊恼口气说:“你打的主意倒是好……可是我们怎么办呢?”
“随你们的便吧。”格里高力装做很淡漠地回答说。“不叫咱们上哩,挤不下哩——咱们也用不着!咱们找他们干屁用,跟他们缠够啦!咱们就留下。试试运气吧。你进去呀,干吗在门口愣着?”
“听到你这种话,不能不发愣……我连大门都看不见啦。哼,真是的!格里沙,你就像是当头打了我一棒,简直把我打昏了。所以我刚才还在想:‘他要这些面包他妈的干啥呀?’现在咱们那些伙计们要是知道了,会急得跳起来的……”
“噢,你怎么样?不留下来吗?”格里高力问道。
“哪能留下来呀?!”里亚布契柯夫惊骇地叫起来。
“你想一想吧。”
“没什么好想的!只要能上船,当然要走。我加入卡耳根炮兵连,就跟着走。”
“不应该走。”
“真了不起!老兄,可是我的脑袋更值钱呀。我还不大愿意叫红军拿我的脑袋来试刀呢。”
“哎呀,你想一想吧,普拉东!这种事儿……”
“你别说了!我马上就走。”
“好,随你的便吧,我不拦你。”格里高力很烦恼地说过这话,便头一个朝石头台阶走去。
叶尔马柯夫、普罗霍尔、包加推廖夫都不在屋里。女房东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亚美尼亚女人,她说,哥萨克们都出去了,说是很快就要回来的。格里高力也不脱衣服,把面包切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拿到棚子里去喂马。他把面包分均匀了,倒给自己的马和普罗霍尔的马。他刚刚提起水桶,想去打水,里亚布契柯夫就来到门口。里亚布契柯夫用大衣襟小心翼翼地兜着切成大片的面包。他的马一闻到主人的气味,短短地嘶叫了两声;他一声不响地从低声笑着的格里高力面前走过去,把面包片倒进槽里,也不看格里高力,说:
“请你别笑吧!既然事情是这样,那我也要喂喂马……你以为我愿意走吗?我才不愿意上这该死的轮船呢,是没有办法呀!因为我实在害怕呀……肩膀上不是只有一个脑袋吗?要是把这个脑袋砍掉了,就是到圣母节也不会再长出一个来……”
普罗霍尔和其余几个人快到黄昏时候才回来。叶尔马柯夫带回来一大瓶酒精,普罗霍尔扛回来一口袋封得很严、装着浓浓的黄色液体的玻璃罐儿。
“这是我们赚的外快!够喝一夜的了,”叶尔马柯夫带着夸耀的神气指了指瓶子,又解释说:“我们碰上一位军医,他要我们帮他把医药用品从仓库里搬到码头上去。码头工人都不干了,只有一些士官生在从仓库里往外搬,我们就去帮他们搬了。军医就送我们这瓶酒精,算是酬劳,不过这些玻璃罐儿可是普罗霍尔偷来的,真的,这不是瞎说!”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里亚布契柯夫问道。
“伙计,这比酒精还要好呢!”普罗霍尔把一个玻璃罐晃了晃,对着亮光看了看,只见浓浓的黄色液体在黑糊糊的玻璃罐里面冒着泡儿,他很得意地说:“这是一种顶顶值钱的外国葡萄酒呀。是给病人喝的,这是一个会说英国话的士官生告诉我的。等咱们上了轮船,拿来喝喝解解闷儿,唱一唱《我的亲爱的家乡》,一直喝到克里米亚,然后把空罐儿往海里一扔。”
“你快去上船吧,不然的话,轮船会因为你耽误啦,不能开船啦。他们会说:‘普罗霍尔·泽柯夫这位了不起的英雄哪儿去啦?没有他我们可不能开船呀!’”里亚布契柯夫用嘲笑的口气说。顿了一会儿,又用熏得黄黄的手指头指着格里高力说:“他不想走啦,我也不走了。”
“是吗?”普罗霍尔哎呀了一声,惊讶得几乎把手里的玻璃罐掉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叶尔马柯夫皱着眉头,盯着格里高力,问道。
“我们决定不走了。”
“为什么?”
“因为轮船上没有咱们的地方。”
“今天没有,明天会有的。”包加推廖夫很有把握地说。
“你到码头上去过吗?”
“去过又怎样?”
“你看见那儿的情形了吗?”
“嗯,我看见啦。”
“还‘嗯’呢!既然看见了,还有什么说的。他们只能带我和里亚布契柯夫两个人,就这样还是一个志愿军说的,叫我们混到卡耳根炮兵连里去,不然也不行。”
“这个炮兵连还没有上船吗?”包加推廖夫连忙问道。
他听说炮兵们正排着队等候上船,就急忙收拾起来:把内衣、备换的裤子、军便服都装进军用包里,又装上两块面包,就向大家告别。
“别走吧,彼特罗!”叶尔马柯夫劝他说。“咱们没有必要散伙呀。”
包加推廖夫也不回答,只把一只汗津津的手伸给他,在门口又行了个礼,说:
“祝你们健康!要是老天爷开恩的话,咱们还会见面的!”便跑出去了。
他走过以后,屋子里静了半天,大家心里很不痛快。叶尔马柯夫到厨房里去向女房东要了四个杯子,一声不响地把酒精斟到一个个的杯子里,把一只装着凉水的大铜壶放在桌子上,把猪油切了切,仍然一声不响地在桌边坐下来,将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呆呆地朝着自己的脚底下看了有好几分钟,然后对着壶嘴喝了一阵子凉水,沙哑地说:
“在库班,哪儿的水都有煤油味儿。这是怎么搞的呢?”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里亚布契柯夫用一块干净的布片在擦蒙了一层水汽的马刀刃,格里高力在翻自己的小箱子,普罗霍尔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望着到处是马群的光秃秃的山坡。
“请坐到桌前来,咱们喝吧,”叶尔马柯夫不等大家坐定,就把半杯酒精倒进嘴里,又喝了一口水,然后一面嚼着粉红色的猪油,用快活起来的眼睛望着格里高力,问道:
“红军同志不会杀咱们吧?”
“总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杀掉。这儿留下有好几万人呢。”格里高力回答说。
“我不操心所有的人,”叶尔马柯夫笑起来,“我担心的是自个儿的命……”
等到酒喝多了,谈话也就渐渐上劲儿了。可是过了不久,冻得脸色发青、愁眉苦脸的包加推廖夫突然回来了。他在门口把一捆崭新的英国军大衣往地上一摔,就一声不响地脱起衣服来。
“欢迎您驾到!”普罗霍尔一面鞠着躬,一面用挖苦的口气说。
包加推廖夫恨恨地朝他瞪了一眼,叹着气说:
“就是邓尼金一伙儿和所有别的浑蛋都来请我,我也不走了!我站了半天队,冻得就像雪里的狗一样,可是白站了。恰好到我这儿就挡住了。在我前面站着两个人,把一个人放过去了,另一个就不放了。有半个炮兵连没有走掉,哼,这算什么道理呀?”
“把你们哥儿们作弄得好苦呀!”叶尔马柯夫哈哈大笑起来,他一面把瓶子里的酒精往外泼洒着,给包加推廖夫斟了满满的一杯。“来,喝一杯消消你的霉气吧!你是不是还等着他们来请你呀?你朝窗户外头看看:那不是弗兰格尔将军来请你了吗?”
包加推廖夫一声不响地呷着酒精,他毫无心思来说笑。可是叶尔马柯夫和里亚布契柯夫不仅自己已经醉了,还把房东老大娘灌得烂醉,并且已经在商量到什么地方去找个手风琴手来。
“你们顶好到车站上去,”包加推廖夫出主意说,“那儿正在抢火车。满满的一火车军装。”
“咱们要军装有屁用!”叶尔马柯夫叫道。“你扛来的这些军大衣够咱们穿的了。多余的反正要叫人抢走。彼特罗!狗崽子!我们正在这儿商量参加红军呢,明白吗?咱们是哥萨克不是?如果红军留咱们活命,咱们就去给他们干!咱们是顿河哥萨克!是地地道道的,一点儿也没有掺假!咱们就是管砍杀。你见过我砍杀吗?就像砍白菜一样!你站住,我来用你的脑袋试试看!噢,噢,你怕啦?咱们反正是一样,不管杀谁,只要有人可杀就行。麦列霍夫,我说得对吗?”
“算了吧!”格里高力无精打采地把手一摆,说。
叶尔马柯夫歪了歪血红的眼睛,想去拿他那放在柜子上的马刀。包加推廖夫心平气和地把他推开,说:
“你别胡闹,别充好汉,要不然我马上叫你老实老实。规规矩矩地喝吧,你总是个军官嘛。”
“我才不稀罕这种官儿呢!我当这个官儿,就好比猪戴上了枷。别提啦!你也是这样嘛。让我把你的肩章扯掉好吗?彼佳,我的好伙计,你等着,等着,我来给你扯下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要扯还来得及。”包加推廖夫一面推着发酒疯的朋友,一面笑着说。
他们一直喝到天亮。天刚黑的时候就来了几个不熟识的哥萨克,其中有一个还带着手风琴。叶尔马柯夫跳起哥萨克舞来,一直跳到躺在地上才算完。别人把他拖到大柜子跟前,他大叉开两腿,很别扭地仰着脑袋,马上就在光光的地上睡着了。这一场不开心的酒宴一直持续到天亮。一个前来参加酒宴的偶然相识的上了年纪的哥萨克醉醺醺地哭着说:“我是库穆沙特人!……就住在镇上!从前我们那儿的牛又高又大,叫你连角都够不到!从前的马就和狮子一样!可是现在家里还剩下什么呀?只剩下一条癞皮狗啦!而且就连这条狗也快要死了,没东西喂呀……”有一个穿破棉袄的库班人叫手风琴手拉起一支《纳乌尔舞曲》,他十分潇洒地扎煞开两条胳膊,异常轻快地在屋子里旋转起来,格里高力觉得这个库班人那无后跟的靴底子简直就好像挨不到肮脏而不平的地面似的。
半夜里,有一个哥萨克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个高高的小口瓦罐子;上面还贴着黑糊糊的、烂掉了一半的商标,瓶塞子用火漆封着,樱桃红色的火漆印下面还有老大的铅封印。普罗霍尔把一个瓦罐子拿在手里转悠了半天,很费劲儿地咕哝着嘴唇,想认出商标上的外国字。才醒过来不久的叶尔马柯夫从他手里夺过罐子,放在地上,抽出马刀来。普罗霍尔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叶尔马柯夫就斜着举起马刀,把罐子口剁成四瓣,高声喊道:“快拿家伙来接!”
浓浓的、香味扑鼻、带有酸涩味道的葡萄酒在几分钟内就喝完了,喝过了以后,里亚布契柯夫还有滋有味地吧咂了半天舌头,嘟囔着说:“这不是酒,这是玉液琼浆!这种酒只有在临死以前才能喝到,而且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喝到,只有那些一辈子不赌钱、不抽烟、没有沾过女人的人才能喝到……一句话,只有主教才能喝!”这时候普罗霍尔想起来,他的口袋里还有好多罐治病的酒哩。
“等一等,普拉东,你慢点儿夸吧!我还有比这更好的酒呢!这不过是马尿,我从仓库里弄来的那一些,才是真正的好酒呢!简直是蜜做的香水,也许还要好些!伙计,这酒连主教都不能喝,只有皇帝才能喝!以前是皇帝喝的,现在轮到咱们啦……”他一面吹着,一面把一个玻璃罐打了开来。
嘴馋的里亚布契柯夫一下子就把浓浓的、黄糊糊的东西喝下去半杯,一张脸立刻就变成灰白色,并且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酒,是石碳酸!”他嘶哑地说,并且气冲冲地把剩下的半杯泼到普罗霍尔的褂子上,摇摇晃晃地朝过道里走去。
“他是胡说,浑蛋!这是英国酒!是上等货!伙计们,别信他的!”普罗霍尔大叫起来,想压倒醉汉们的喧闹声。他一口气把一杯喝光了,一张脸立时变得比里亚布契柯夫还要白。
“喂,怎么样?”叶尔马柯夫鼓着鼻孔,望着普罗霍尔两只发了呆的眼睛,问道。“这皇帝喝的御酒怎么样?有劲儿吗?好喝吗?你说呀,妈的,要不然我拿这罐子往你的脑袋上砸啦!”
普罗霍尔摇着脑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后来打了个嗝儿,急忙跳起来,也跟着里亚布契柯夫跑了出去。叶尔马柯夫笑得喘不上气来,他幸灾乐祸地朝格里高力挤了挤眼睛,便朝院子里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屋子里。他那响亮的大笑声压倒了一切声音。
“你这是怎么啦?”格里高力疲惫无神地问道。“你干吗傻笑?拾到宝贝啦?”
“哎哟,伙计,快去看看吧,他们吐得把肠子都翻过来啦!你知道他们喝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英国的灭虱油!”
“你胡说!”
“是真的!我也到仓库里去过,我起初也以为这是酒,可是后来我问那个医官:‘医官先生,这是什么?’他说:‘这是药。’我又问:‘请问,这玩意儿不能治各种愁闷病吗?不能当酒喝吗?’他说:‘那可不行,这是协约国给咱们送来的灭虱油。这种外用药,无论如何不能喝到嘴里去!’”
“你这坏蛋,怎么不告诉他们呀?”格里高力气得责骂他说。
“叫他们在完蛋以前清清肠子吧,反正又不会喝死!”叶尔马柯夫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又幸灾乐祸地说,“再说,以后他们就不那么嘴急了,要不然为他们收拾酒杯都来不及呢。嘴馋的人就应该这样教训教训!喂,怎么样,咱们现在喝呢,还是等一等?来为咱们的完蛋干一杯吧?”
天快亮的时候,格里高力走到台阶上,用哆哆嗦嗦的手卷了一根烟卷,抽了起来,脊梁靠在雾气打湿了的墙上,站了老半天。
屋子里,醉汉的叫声、手风琴的呜噜声、起劲的口哨声响成一片;有几个舞迷的靴后跟不停地发出嗒嗒的声音……风从港口送来一阵粗壮而低沉的轮船汽笛声;码头上人声鼎沸,闹闹哄哄,夹杂着响亮的口令声、马嘶声、火车汽笛声。在唐涅里纳亚车站方向还在进行战斗。大炮低沉地隆隆响着,在炮声的间隙里还能隐隐听到激烈的机枪嗒嗒声。在马尔霍特山口后面高高地升起一颗光芒四射的信号弹。有几秒钟的工夫,可以看见被幻影般的绿光照亮了的一条条弯弯的山脊,可是后来三月之夜的沉沉黑幕又罩住了群山,而且大炮的齐射声更清楚、更密集了,差不多连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