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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
二十五
过了一个月,格里高力的病好了。他在十一月下旬第一次从床上起来,晃动着他那高高的、瘦得像骨头架子一样的身子,摇摇摆摆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在窗前站了下来。
地上和麦秸棚子顶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胡同里已经有爬犁经过的印子。挂在篱笆上和树上的淡蓝色的霜雪,闪闪放光,经夕阳一照,泛着霓虹般的光彩。
格里高力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用骨瘦如柴的手捋着胡子,朝着窗外望了很久。他好像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美好的冬天。他觉得一切东西都很不平凡,都很新鲜、很有意思。生过一场病以后,他的视觉好像敏锐起来了,于是他开始在周围环境中发掘新的东西,在他早就熟悉的东西中寻找变化。
在格里高力的性格中,突然产生了以前他不曾有过的好奇心,对村子里和家里的一切事物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了一种神秘的新意义,一切都引起他的注意。他用有点儿惊奇的眼神望着他重新看到的世界,他的嘴上常常挂着天真而稚气的微笑,这种微笑出奇地改变了他那严峻的面容和凶野的眼神,使嘴角上强硬的纹丝变柔和了。有时候他打量起从小就熟悉的一样家什,紧张地活动着眉毛,流露出极其惊奇的神情,就好像是一个人从遥远的外国来,第一次看见这种玩意儿。有一天,伊莉尼奇娜看到他十分用心地打量纺车,感到说不出的奇怪。她一走进来,格里高力就离开纺车,还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呢。
杜尼娅看着他那瘦成了一把骨头的高个儿,常常憋不住要笑。他常常穿着衬衣,用手提着直往下溜的衬裤,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挪动着两条干瘦的长腿,在屋子里走走;要坐下去的时候,一定要用手抓住一样什么东西,害怕跌倒了。他那在生病期间长得老长的黑头发脱落了不少,夹杂着不少白丝的拳曲的额发乱成了一团。
在杜尼娅帮助下,他自己剃了剃头,等他朝妹妹转过脸来,杜尼娅不由地把剃刀掉在地上,捧住肚子,倒在床上,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格里高力耐心地等着她的笑劲儿过去,但是后来忍不住了,就用有气无力,颤抖的尖嗓门儿说:
“小心点儿,这样会笑出毛病来的。再说,你都该做新娘子啦,也不知道害羞。”他的声音中微微带着气恼的意味。
“哎呀,小哥呀!哎呀,好哥哥呀!我还是快走吧……我没有劲儿啦!哎呀,你像什么呀!简直像菜园子里的稻草人儿啦!”杜尼娅在一阵阵的大笑声中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等你害过伤寒,我也来看看你是什么样子,把剃刀拾起来,嗯?!”
伊莉尼奇娜袒护起格里高力,很生气地说:
“真是的,有什么好笑的?你真是傻丫头,杜恩卡!”
“你看看嘛,妈妈,他像什么啦!”杜尼娅擦着眼泪说。“满头的疙瘩,头圆得和西瓜一样,又黑糊糊的……哎呀,我简直忍不住呀!”
“拿镜子来!”格里高力说。
他对着一小片破镜子照了照,自己也不出声地笑了很久。
“孩子,你干吗要剃呀,不剃头倒好些。”伊莉尼奇娜不满意地说。
“照你说的,最好是变成个秃子了?”
“唉,简直难看死啦。”
“你们都别说啦!”格里高力用小刷子搅着肥皂沫,烦恼地说。
他因为出不去门,就常常和孩子们在一块儿玩。他和孩子们什么都谈,只是不提娜塔莉亚。但是有一天,波柳什卡一面跟他亲热,一面问道:
“爹,妈妈还会回家来吗?”
“不会,好孩子,到了那儿就不能回来啦……”
“到哪儿去啦?到坟里去了吗?”
“反正人死了,就不能回来了……”
“她真的死了吗?”
“啊,怎么不是真的呢?是的,是死啦。”
“可是我想,她有时候想我们,会回来的……”波柳什卡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你别想她了,我的乖孩子,不要想。”格里高力低声说。
“怎么能不想她呀?人死了就不能回来看看吗?看一下子也行。不能吗?”
“不能。好啦,你去和米沙特卡玩吧。”格里高力转过脸去。看来,他生了一场病,心软了;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为了不叫孩子们看见,他把脸贴在窗户上,在窗前站了很久。
他不喜欢和孩子们谈打仗的事,可是米沙特卡在世界上最感兴趣的就是打仗。他常常缠着父亲问,怎样打仗,红军是什么样子,用什么打红军,为什么打红军。格里高力就沉下脸,烦恼地说:
“哼,缠得人心烦死啦!你老问打仗干什么!咱们还是谈谈夏天怎样钓鱼吧。你要钓竿吗?我这就上院子里去,马上就用马尾给你捻一根钓鱼绳儿。”
米沙特卡每次提起打仗的问题,他都在心里感到羞惭:他怎么都回答不了孩子的既简单又平常的问题。谁知道为什么打仗呢?不就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想通这些问题吗?但是要避开米沙特卡的询问并不那么容易:米沙特卡听父亲讲钓鱼的事好像也很用心,但是听完了却又问:
“爹,你在打仗的时候杀过人吗?”
“别问啦,缠起来没完!”
“杀人的时候害怕吗?杀的时候流血吗?流很多血吧?比杀鸡、杀羊流的血还要多吧?”
“我对你说过了,别问这些事嘛!”
米沙特卡有一小会儿没有做声,后来又若有所思地说:
“才不久我看见爷爷杀羊来着。我不害怕……也许有一点点儿怕,可是不要紧!”
“你把他撵远点儿!”伊莉尼奇娜很烦恼地吆喝道。“又出了一个杀人凶手!简直是小土匪!就听到他天天说打仗,别的什么话他都不会说啦。好孩子,怎么能老是问可恨的打仗的事儿呢?到这儿来,给你块饼子吃吃,就住一住嘴吧。”
但是战争天天都要使人想起它,从前方回来的哥萨克们,常常来看望格里高力,告诉他,石库洛和马孟托夫已经被布琼尼的骑兵打垮了,在奥勒尔附近的战事节节失利,各条战线上都开始撤退了。在格里班诺夫卡和卡尔达伊洛附近的战役中,又有两名鞑靼村的哥萨克阵亡了;把挂了花的盖拉西姆·阿贺瓦特金送回来了;德米特里·郭洛希柯夫害伤寒病死了。格里高力在心中逐个地想了想在两次战争中村子里死掉的人,就发现,在鞑靼村里没有一家不死人的。
格里高力还没有出过门,村长就把乡长的通知送来了,通知说要叫麦列霍夫中尉立即到医务委员会进行复查。
“你告诉他,我一能走动,就自动去报到,用不着他们催。”格里高力气忿地说。
战线离顿河越来越近了。村子里又谈起撤退的事来。不久就在村民大会上宣布了州长的命令,命令要求所有成年的哥萨克都撤退。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从会场上回来,对格里高力说了说命令的事,就问道:
“咱们怎么办呢?”
格里高力耸了耸肩膀,说:
“有什么办法?是要撤退。就是没有命令,大家也要走。”
“我问的是咱们:咱们是不是一块儿走呢?”
“咱们没法子一块儿走。过两天我骑马到镇上去,打听打听哪一支部队从镇上经过,我就随便加入一支什么部队。你不一样,你是逃难。也许,你是不是想参加部队?”
“去他娘的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惊骇地说。“那我就和别司贺列布诺夫老汉一块儿走吧,前两天他约我和他作伴儿走。他是个老实人,他的马也很好,我们就可以把马套在一块儿。我家的骒马也够肥的。这该死的东西吃得膘又厚,又爱尥蹶子,简直够戗!”
“好吧,那你就跟他一块儿走。”格里高力高高兴兴地表示赞同。“咱们先来谈谈你们走的路线,因为说不定我也许会走那条路。”
格里高力从图囊里掏出一张南俄罗斯的地图,详细地对父亲说了说,应该经过哪些村子,并且已经开始把一些村庄的名字往纸上记了,但是一直恭恭敬敬地望着地图的老头子说:
“等一等,别记吧。当然,这些事你比我懂得多,地图也是正正经经的玩意儿,地图不会撒谎,能指出直路,但是如果这不合适的话,我怎么能照着走呢?你说,首先要经过卡耳根镇,我明白,走那儿要直些,可是我在那儿非绕个弯儿不可。”
“你干吗要绕弯儿?”
“因为,拉推舍夫村是你堂姑姑家,我到她家可以吃饭,还可以喂马,到别处就得自己花钱。再往前:你说,按照地图要走阿司塔霍夫村,那样走要直些,可是我要走马拉霍夫村;那儿也有一家远亲,还有一个老同事;到那儿也可以不吃自己的草,吃别人的。你要知道,总不能带上一垛干草,到了外乡外土,也许不仅要不到一根草,甚至花钱都买不到。”
“在顿河那边你没有亲戚吗?”格里高力用挖苦的口气问道。
“在那边也有。”
“那你是不是就上那边去?”
“你别给我他妈的胡说八道!”老头子火了。“跟你谈正经的,别开玩笑!在这种时候开玩笑,也真是的,就数你聪明!”
“你用不着到处去找亲戚。逃难就是逃难,不是走亲访友,不是请你去过谢肉节!”
“哼,你别教训我,我该往哪儿去,自个儿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吧!”
“我非按照你的计划走不可吗?只有喜鹊才一直飞呢,这话你听说过吗?我要是糊里糊涂走到他妈的什么地方去,也许那儿冬天里连道路都没有呢。你这样信口胡说,好好地想过没有,亏你还带过一个师呢!”
格里高力和老头子争吵了很久,但是后来格里高力全面地想了想,觉得父亲的话有很多地方是对的,就用和解的口气说:
“别生气啦,爹,我不是一定要你照我的路线走,你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吧。到顿涅茨那边,我尽可能去找你。”
“早这样说就好啦!”老头子高兴起来。“要不然你只顾这样那样的计划和路线,就不明白,计划是计划,可是马没有草料哪儿也去不成。”
还在格里高力生病的时候,老头子就悄悄地准备起逃难的事了:他加意地喂养那匹骒马,修好了爬犁,定做了一双新毡靴,并且亲自缝上了皮底,免得在雨雪天浸水;事先装好了几口袋上等的燕麦。他就是准备逃难,在这方面也算得上一个好当家的;在路上可能要用得着的东西,他都事先准备得好好的。斧子、手锯、凿子、补靴子的家什、线、备用的靴掌、钉子、锤子、一小捆皮带、绳子、一块松香,一直到马掌和马掌钉子,所有这一切都用一块帆布包得好好的,一眨眼工夫就可以放到爬犁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甚至还带上一杆秤,伊莉尼奇娜问他为什么路上还要秤,他用责备的口气说:
“你这老娘们儿,真是越老越糊涂。这样平常的事儿你也不明白吗?我跑到外面去,买干草或者买糠,能不用秤吗?到那儿总不会用尺子量干草吧?”
“到那儿就没有秤吗?”伊莉尼奇娜惊愕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那儿是什么样的秤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呼呼地说。“也许那儿的秤都是假的,给咱们这些人称不够分量。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可是知道,那儿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你买三十磅,可是要付出一普特的现钱。要是我每到一处地方都要吃这样的亏,那我就不如自个儿带上一杆秤,也许就不会上当!你们在这儿不用秤也能过;你们要秤有他妈的屁用?军队打这儿过,他们抢草又不用过秤……他们只管糟蹋就是了。我见过他们这些不长角的魔鬼,我很清楚!”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起初还想连大车都装到爬犁上,到春天就可以坐自己的大车,免得再花钱雇车,但是后来他想了想,就打消了这个不高明的主意。
格里高力也开始做准备了。他擦了擦匣子枪、步枪,磨了磨他一直随身佩带的马刀;身体康复后过了一个星期,他去看自己的马;看着油光光的马屁股,才知道,老头子不仅是喂肥了自己的骒马。他好不容易骑上直撒欢的战马,放开马尽情地跑了一阵子,在回家的时候,他看见——也许只是他觉得——好像有人在阿司塔霍夫家窗口向他摇白头巾……
在村民大会上,鞑靼村的哥萨克决定全村一齐走。接连两天两夜,妇女们在给哥萨克们准备各种各样路上吃的东西。决定在十二月十日出发。头一天傍晚,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把干草和燕麦装到爬犁上,到早晨,天刚刚放亮,他就穿起大皮袄,扎上腰带,把皮手套掖在腰带上,对着圣像祷告过,就和家里人告别了。
长长的大车队很快就出了村子,朝山冈走去。在村口送行的妇女们对着出门人摇了老半天头巾,后来原野上刮起了风,把地上的雪吹了起来,在滚滚的雪雾里,既看不见慢慢上山的大车,也看不见跟着大车走的哥萨克了。
格里高力在上维奥申以前,去和阿克西妮亚见了一下面。
这一天黄昏,村子里已经掌灯的时候,他去找她。阿克西妮亚正在纺线。安尼凯的老婆坐在她身边,一面打袜子,一面说话儿。格里高力看见有外人,就简单地对阿克西妮亚说:
“你跟我出来一下子,有事。”
来到过道里,他把手搭到她的肩上,问道:
“跟我一块儿走,好吗?”
阿克西妮亚半天没有做声,在考虑怎样回答,后来小声说:
“家里东西怎么办呢?房子怎么办?”
“可以托付给别人嘛。应该走呀。”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我来叫你。”
阿克西妮亚在黑暗中笑着说:
“你该记得,我早就对你说过,跟你上天边我也去。我现在还是这样。我对你是永不变心的。我走,什么都不管!你什么时候来?”
“天一黑就来。你别带很多东西,多带点儿衣服和吃的东西就行了。好,再会吧。”
“再会。你能不能等会儿再来?……她一会儿就走。我好像有一百年没看见你啦……格里什卡,我的亲爱的!我还以为你……不!我不说了。”
“不行,我不能来。我现在要上维奥申去,再会吧。明天我来。”
格里高力已经出了过道,走到大门口,可是阿克西妮亚还站在过道里,微笑着,用手掌揉搓着热辣辣的两腮。
维奥申的地方机关和兵站仓库已经开始撤退了。格里高力到州长公署里去打听前方的情况。一个担任副官的年轻少尉对他说:
“红军现在在阿列克塞耶夫镇附近。我们不知道什么部队要从维奥申经过,不知道是不是有军队经过。您自己该看到:大家都是什么也不知道,都在慌着逃跑……我劝您现在别找自己的部队了,还是上米列洛沃去,到那儿很快就能打听到部队的驻地。不管怎样,你们那个团一定会顺着铁路线走。到了顿河边就能把敌人拦住吗?哼,我看,不行。敌人不用打,就会把维奥申占领,肯定会这样。”
格里高力深夜回到家里。伊莉尼奇娜一面做饭,一面说:
“你的普罗霍尔来啦。你走了有一个钟头,他就来了,他说还要来,可是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格里高力听了十分高兴,匆匆吃完了饭,就去找普罗霍尔。普罗霍尔带着很不开心的笑容迎住他,说:
“我还以为你径直从维奥申走了呢。”
“你他妈的从哪儿来的?”格里高力拍着他的忠实的传令兵的肩膀,笑着问道。
“还用问,从前方来嘛。”
“偷跑的吧?”
“天啊,你这是什么话!我这样的英雄好汉,会偷跑吗?我回来是有手续的,我不愿意离开你去另攀高枝儿。咱们一块儿造过孽,咱们就该一块儿去接受最后审判。咱们的情况糟透啦,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还是说说,部队里是怎么放你回来的?”
“说起来话长,以后再说吧。”普罗霍尔躲躲闪闪地回答说,并且脸色更阴沉了。
“咱们团在哪儿?”
“谁他妈的知道这会儿在哪儿。”
“你什么时候离开团里的?”
“两个星期以前。”
“这些天你上哪儿去来?”
“你怎么啦,真是的……”普罗霍尔不满意地说,并且侧眼瞟了瞟妻子。“又是上哪儿去啦,又是干什么、为什么啦……不管上哪儿去过,反正现在我已经不在那儿了。我说以后再说,就是以后再说。喂,孩子他娘!你有酒吗?跟长官见了面应该喝两盅。有酒没有?没有吗?那你快去弄点儿来,麻利点儿!丈夫不在家,军纪军规都忘记啦!马虎起来啦!”
“你这是发什么疯呀?”普罗霍尔的老婆笑着问道。“你少对我咋呼吧,你在这儿可算不上什么当家的,一年才在家里呆两天。”
“什么人都可以对我咋呼,可是我,除了你,又能咋呼谁呢?等着吧,等我当了将军,那时候就能咋呼别的人了,可是眼下你得忍着点儿,还要快点儿穿上你那行头,并且跑快点儿!”
普罗霍尔等老婆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就用责备的目光看了看格里高力,说:
“潘捷莱维奇,你连一点眼色都看不出来……我不能当着老婆的面把什么事儿都说出来呀,可是你一个劲儿地问怎么啦,干什么啦。噢,你怎样,害过伤寒以后,身体全好了吗?”
“我倒是好了,你说说自个儿的事吧。你这鬼东西,有的事儿还瞒着呢……你说说吧:干过什么坏事儿?怎样逃跑的?”
“这事儿比逃跑还糟呢……你生病我把你送回来以后,我又回到部队里。把我编到本连第三排里。我是非常喜欢打仗的!我打过两次冲锋,可是后来我想:‘我也要装装孬啦!要找个窟窿钻一钻,不然的话,普罗霍尔呀,你就要完蛋啦!’这时候,就好像特意要给点儿颜色瞧瞧似的,仗打得特别厉害,弄得我们气都喘不过来!哪儿有决口,就把我们塞上去;哪儿顶不住了,又把我们团调了去。一个星期的工夫,连里有十一个哥萨克就像叫牛舌头舔去了一样!这么着,我心里就发起闷来,甚至都闷得身上长起了虱子。”普罗霍尔把烟点着了,把烟荷包递给格里高力,又不慌不忙地说下去。“有一回在利斯基附近,派我出去侦察。我们一共去了三个人。我们在冈头上跑着,朝四面望着。看见从沟里爬出来一个红军,两只手向上举着。我们朝他跑去,他就喊:‘乡亲们!我是自己人!别杀我,我要投到你们这边儿来!’我简直他妈的糊涂啦: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火气,我跑到他跟前,说:‘你这狗东西,既然来打仗,就不应该投降!你这家伙真没有出息。你怎么,没看见我们眼看就支持不住了吗?你想投降,又来加强我们的力量吗?!’我说着,就在马上用刀鞘照他的脊梁砍了一家伙。和我在一块儿的两个哥萨克也对他说:‘像这样打仗,跑过来跑过去,有什么好处呢?要是干起来都心齐些,仗早就打完啦!’谁他妈的能知道,这个跑过来的家伙会是一个军官呢?可是他恰恰就是一个军官!我在气头上用刀鞘打他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子白了,小声说:‘我是军官,你们不能打我!我以前是骠骑兵,我参加红军是征集来的,请你们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长,到那儿我可以对他说清楚。’我们说:‘把你的证件拿来。’可是他很神气地说:‘我不愿意和你们说话,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长!’”
“这种事儿你怎么就不愿意当着老婆的面说呀?”格里高力很诧异地打断他的话头。
“当着我老婆不能讲的事,我还没有说到呢,请你别打我的岔嘛。我们就决定把他送到连里去,这一下子糟啦……我们要是就地把他杀了,就没事儿了。可是我们却规规矩矩地把他送去了,谁知过了一天,我们一看,竟派他担任了我们的连长。这可怎么办啊?这就麻烦啦!过了两天,他把我叫去,问:‘狗崽子,你是为统一的、不可分割的俄罗斯打仗吗?你在俘虏我的时候,对我说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我好说歹说,他都不肯饶我,因为他一想起我用刀鞘打他,就气得浑身打哆嗦!他说:‘你知道我是骠骑兵大尉和贵族,你这坏蛋怎么敢打我?’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叫去,净找我的麻烦。他叫排长派我站岗和放哨,不许换我的班,一件一件的勤务就像从桶里往外倒豌豆那样,接二连三地落到我的头上:一句话,这个畜生不住气地整我!在俘虏他的时候和我一同去侦察的那两个哥萨克,也在挨他的折腾。他们两个忍了又忍,后来受不住了,有一次把我叫过去,说:‘咱们来把他杀了吧,要不然他实在叫咱们活不下去!’我想了想,决定把这一切报告团长,要杀他却于心不忍。在俘虏他的时候,杀也就杀掉了,可是过后我就有点儿下不了手了……我老婆杀鸡,我还要闭一闭眼睛呢,何况这是杀人……”
“究竟把他杀了没有?”格里高力又打断他的话。
“等一等嘛,底下就明白了。于是我报告了团长,全对他说了,可是他笑起来,说:‘泽柯夫,你用不着委屈,因为你打过他呀,他在执行纪律上是正确的。他是个很有学问的好军官。’我就这样从他那儿回来了,可是我心里想:‘你就把这个好军官挂在脖子上当十字架吧,我可是不愿意和他在一个连里干下去了!’我要求把我调到别的连里去,也不行,不肯把我调出去。于是我就想方设法离开队伍。怎么能离开呢?这时候把我们调到附近的后方休息一个星期,于是我他妈的不知怎么又打起了糊涂主意……我想:我只有弄上一点儿小小的淋病,那样就可以上军医站去,就会准许我离开,那就行了。于是我干起从来没干过的事儿,——找起娘们儿,仔细打量,看哪一个娘们儿像是有病的。可是怎么能看得出来呢?哪一个娘们儿的额头上都没有写着她是有病的,这就难了!”普罗霍尔使劲地啐了一口,仔细听了听:老婆是不是回来了。
格里高力用手捂住嘴,想藏住笑,忽闪着笑得眯缝起来的眼睛,问道:
“搞上了吗?”
普罗霍尔用泪汪汪的眼睛看了看他。那眼神显得很忧伤、很平静,就像一条活到了年纪的老狗的眼睛。他沉默了不大的一会儿,就说:
“你以为很容易就能搞上吗?不想生病的时候,一阵风都能把病吹到身上;想生病的时候,病却没了影子,找都找不到,吆唤都吆唤不来!”
格里高力把身子侧过去,不出声地笑了一会儿,后来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用笑得接不上气的声音问道:
“天啊,别叫人着急了!到底搞上了没有呀?”
“当然,你要笑啦……”普罗霍尔生气地说,“幸灾乐祸可不是好事儿,我是这样看的。”
“我不笑就是了……后来怎样呢?”
“后来我就去找房东的姑娘。这是一个四十岁的老姑娘,也许不到四十岁。满脸的粉刺,那相貌,一句话,丑得吓死人!邻居们悄悄告诉我,不久前她常常去找大夫。我心想:‘从她身上一定能搞上病!’于是我就像只小公鸡一样围着她转悠起来,对她说起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这些话是从哪儿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普罗霍尔遗憾地笑了笑,并且好像因为想起那些话还有点儿高兴。“我答应娶她,还说了别的许多肉麻话……终于把她挑动了,勾搭上了,马上就要干那种事儿了,可是她忽然哭了起来!我这样说,那样说,问她:‘也许你有病吧?这没有关系,甚至还好些呢。’不过我有些害怕:这是夜里,可别有人听见我们的声音跑到糠棚子里来。我就说:‘别哭了,千万别哭!你就是有病,也不用害怕,我实在太爱你了,不管怎样我都爱你!’可是她说:‘我的亲亲的普罗申卡呀!我什么病也没有。我是一个没有破身的姑娘,干这种事儿我怕疼。’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也许不信,我一听她说这话,浑身出的冷汗就像雨淋的一样!我心想:‘主耶稣啊,我怎么碰上这种事儿呀!怎么这样倒霉呀!……’我用气得变了音的嗓门儿问她:‘你这该死的东西,那你去找大夫干什么?干吗要骗人?’她说:‘我是去要一种治脸的药。’我马上抓住她的脑袋,对她说:‘起来,马上给我滚吧,你这该死的东西,可恶透啦!我不要你这种没有开包儿的,我也不娶你了!’”普罗霍尔更加使劲地啐了一口,很不痛快地继续说下去:“我花了半天力气算是白费啦。我回到屋里,拿起自己的东西,当天夜里就搬到另一家去住了。后来还是弟兄们给我指点,我才从一个寡妇身上搞到了我要的东西。不过这一回我来得干脆,我问:‘你有病吗?’她说:‘有一点儿。’我说:‘行啦,我也要不了许多。’我给了她二十卢布的克伦斯基票子,到第二天,我就很得意地带着自己的成绩,跑到军医站去,就从那儿一直回家来了。”
“你没有骑马回来吗?”
“怎么能不骑马呢?把马和全部装备都带回来了。马是弟兄们给我送到军医站去的。不过问题不在这上面;你帮我出出主意:我怎么对我老婆说呢?或许,为了免得造孽,是不是到你家里去过一夜呢?”
“用不着,没事儿!就在家里睡好啦。你就说打伤啦。有绷带吗?”
“有一个急救包。”
“行,就包起来好啦。”
“她不信呀。”普罗霍尔忧虑地说,不过他还是站了起来。他在军用包里掏了掏,便走进上房里去了,在上房里低声说:“她来了,你和她说说话儿,我马上就弄好!”
格里高力一面卷烟卷儿,一面考虑走的事。“套上两匹马,我们坐爬犁走,”他打定主意,“要在天黑时候动身,免得家里人看见我带着阿克西妮亚走。尽管这事儿他们早晚要知道……”
“那个连长的事我还没有说完呢。”普罗霍尔一瘸一拐地从上房里走出来,坐到桌子旁边。“我上军医站的第三天,弟兄们就把他打死了。”
“真的吗?”
“千真万确!在打仗的时候从后面打了他两枪,就完啦。就是说,我是白白糟蹋了自己,实在可惜!”
“没找到开枪的人吧?”格里高力因为一心想着马上要走的事,所以心不在焉地问道。
“才没有工夫找呢!开始紧急转移了,顾不上他的事了。我老婆这是跑到哪儿去啦?我还真想喝酒哩。你想什么时候走?”
“明天。”
“不能再过一天吗?”
“过一天干什么?”
“至少可以把虱子打扫打扫,带着虱子走路可没有多大意思。”
“你在路上打扫吧。情况不允许再等啦。红军离维奥申只有两站路啦。”
“咱们一早就走吗?”
“不,等天一黑就走。咱们只赶到卡耳根,就在那儿过夜。”
“红军不会抓住咱们吧?”
“是要提防着点儿。我想……我想带上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你没有意见吧?”
“我有什么?你就是带着两个阿克西妮亚,我也不管……就是马吃不消。”
“没有多大分量。”
“跟娘们儿走可不大方便……你干吗要带上她呀?要是光咱们两个,多省事呀!”普罗霍尔叹了一口气,望着一边说。“我就知道你要拖着她走。你太多情啦……唉,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挨鞭子挨少啦!”
“哼,这事儿你少管,”格里高力冷冷地说。“这事儿你别对你老婆乱说。”
“我以前乱说过吗?你别没有良心!还有,她把房子交给谁呢?”
过道里响起脚步声,普罗霍尔的老婆走了进来,她那灰色绒头巾上落了一层亮晶晶的雪花。
“下雪了吗?”普罗霍尔从碗橱里拿出两个酒杯,这才问:“你弄到什么了吗?”
他的脸色绯红的老婆从怀里掏出两只带着水汽的瓶子,放到桌子上。
“来,为咱们一路平安,干一杯!”普罗霍尔很带劲儿地说。他闻了闻,根据酒的气味判断说:“好酒!够劲儿!”
格里高力喝了两小盅,就推说太累了,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