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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
二十二
有十四名被捉住的逃兵在等候审判。审判是干脆利落的,是严厉的。审判长是一位年事很高的大尉,他问过受审人的姓、名、父称、级别和部队番号,问明受审人在逃有多少时间,然后和两位审判官——一位独臂的少尉和一位吃轻快饭吃胖了的、留着小胡子、肥头大脸的司务长——小声交谈几句,就宣布判决。大多数逃兵都是被判处鞭笞的肉刑,由加尔梅克人在一间专门拨出的空屋子里执行。在好战的顿河军里,如今开小差的太多了,没办法像一九一八年那样公开地当众鞭笞了……
按照名单,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是第六个被叫进去的。他站在审判桌前,心情激动,脸色煞白,两手紧紧贴着裤缝。
“姓什么?”大尉也不看受审的人,问道。
“麦列霍夫,大人。”
“名字?父称?”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大人。”
大尉的眼睛离开文件,抬了起来,仔细看了看老头子。
“您是哪儿人?”
“是维奥申乡鞑靼村的,大人。”
“您是麦列霍夫·格里高力的父亲吧?”
“就是的,是他的父亲,大人。”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觉得他的老身子可以免除鞭笞了,一下子就有了精神。
“我问您,您怎么不知道丑呀?”大尉用凌厉的目光盯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瘦下来的脸,问道。
这时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顾法庭纪律,把左手放在胸前,用哭腔说:
“大人,大尉先生!您开开恩,做做好事吧,别叫人打我呀!我有两个成了家的儿子呢……大儿子叫红军打死啦……还有孙子呢,像我这样不中用的老头子还要挨打吗?”
“我们也要教训教训老头子,叫他们知道应该怎样当兵。你以为,因为开小差会赏给你十字章吗?”那个独臂的少尉插嘴说,他的嘴角气得哆嗦了几下。
“我要十字章干什么……请你们把我送到队伍里去,我要老老实实地、好好地干……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开了小差,大概是叫鬼迷住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又没头没脑地说了说没有打完的庄稼,说了说自己的瘸腿和丢下的家业,但是大尉摇了摇头,不叫他说下去。大尉弯过身去,对着少尉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少尉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大尉朝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转过脸来。
“好。您的话说完了吗?我认识您的儿子,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父亲。您什么时候从队伍里跑出来的?一个星期以前吗?您怎么,想让红军占领你们的村庄,让他们欺压你们吗?您想叫年轻人学您这种样子吗?按照军法,我们应该判处您肉刑,但是为了尊重您的儿子的军官身份,我免除您这种羞辱。您是普通士兵吗?”
“是的,大人。”
“什么军衔?”
“是下士,大人。”
“取消军衔!”大尉把称呼改为“你”,提高了声音,粗暴地命令说:“你马上回队伍里去!告诉你们的连长,就说军事法庭已经判决撤消你的下士军衔。在这次战争里,或者在以前的战争里,你得过奖吗?……去吧!”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得意忘形地走了出来,对着教堂的圆顶画了一个十字,就径直地跨过山冈,忙不择路地朝家里走去。“哼,这会儿我再也不用躲藏了!就是来三连加尔梅克人,我也不怕他们他妈的搜啦!”他心里想着,一瘸一拐地在长满了杂草的庄稼茬子地里走着。
他在田野上决定:最好还是到路上走,免得引起过路人注意。“说不定有人还以为我是逃兵呢。要是碰到什么当兵的,也许会不问情由就拿鞭子抽呢。”他把心里想的说出声来,从麦茬地里拐上一条长满车前草的荒凉小道,并且不知为什么已经认为自己不是逃兵了。
他离顿河越近,遇到的难民大车越多。春天里暴动军向顿河左岸撤退时的那种情景又一次出现了:草原上四面八方都是装满了各种家什的牛车和马车,一群群的牛马吼叫着,羊群蹚起一股股的尘土,就像是骑兵在进军……车轮咯吱声、马嘶声、人的吆喝声、众多的牲口蹄声、咩咩的羊叫声、孩子哭声——这一切使宁静而辽阔的草原上充满了一片嘈杂、惶惶不安的闹声。
“你上哪儿去,老大爷?回去吧,我们后面有红军!”迎面来的一辆大车上有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陌生哥萨克喊道。
“别胡说啦!红军在哪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惊慌失措地站了下来。
“在顿河那边。快到维奥申了。你要去找他们吗?”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来到鞑靼村外。他一面下山坡,一面仔细张望着。村子里静得出奇。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座座没有了人的、紧闭着护窗的房子静悄悄的。既听不见人的说笑声,也听不见牲口的叫声,只是顿河岸边有一些人很紧张地穿来穿去。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走近以后,很容易就认出那是一些全副武装的哥萨克,他们正在把许多小船往岸上拉,往村子里拖。鞑靼村的人都跑了,这一点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进自己的胡同,朝家里走去。老伴儿和孩子们正坐在厨房里。
“爷爷回来啦!”米沙特卡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声,就扑到爷爷的脖子上。
伊莉尼奇娜高兴得哭了起来,流着泪说:
“没想到还能看见你呀!你听着,老头子,随你怎样吧,我再也不愿意留在这儿啦!就让一把明火把什么都烧掉吧,反正我不想看守空房子啦。村里人差不多全走啦,只有我和孩子们坐在这儿,像傻瓜一样!你这就套上那匹骒马,咱们随便跑到哪儿都行!把你放回来了吗?”
“放回来了。”
“没事儿了吗?”
“只要不来抓,就没事儿了……”
“唉,你在家里还是藏不住呀!今天早晨红军在河那边放起枪来,真可怕呀!放枪的时候,我带着孩子们一直躲在地窖里。现在把他们赶走了。哥萨克来了,要了些牛奶,还劝我们离开这儿。”
“不是咱们村的哥萨克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注视着窗框上新打的子弹窟窿,问道。
“不是,是别处的,好像是霍派尔那边的。”
“这么看,是应该走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叹着气说。
天快黑的时候,他在干粪堆里挖了一个大坑,倒进去七口袋小麦,又仔细用干粪盖好,等天一黑下来,他就把骒马套到车上,放上两件皮袄、一口袋面粉、一口袋小米,还把一只羊捆起来放在车上,把两头牛拴在车后头,叫老伴儿和孩子们都坐上去,说:
“好,现在——上帝保佑吧!”他把车赶出了院子,把缰绳递给老伴儿,自己回身关上大门,便跟在大车旁边朝前走去,一直到山冈脚下,都在不停地擤鼻涕,用粗呢褂袖子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