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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
十二
格里高力走后三天,米佳·柯尔叔诺夫回鞑靼村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侦缉队的两个同事陪着他。其中有一个是不算年轻的加尔梅克人,不知是哪个乡的马内契村的;另一个是拉斯波平乡的一个其貌不扬的哥萨克。米佳很轻蔑地把加尔梅克人叫“伙计”,却把拉斯波平乡的这个酒鬼和无赖尊称为西兰琪·彼特洛维奇。
看样子,米佳在侦缉队里,为顿河军立了不少功劳:一个冬天的工夫,他就升为司务长,后来又升为准尉,于是他穿着崭新的军官制服神气活现地回到村里来了。可以想见,他跑出去以后,在顿涅茨那边,日子过得不坏;米佳那宽宽的肩膀撑得草绿色单制服鼓鼓的,红红的皮肉那肥嘟嘟的皱褶压得制服硬领紧绷绷的,缝得很贴身的带裤绦的蓝斜纹布马裤的后面差点儿就要撑破了……从米佳的外貌来看,如果不是这次可恨的革命的话,一定能当一名御林军阿塔曼团的战士,住在皇宫里保卫皇帝圣驾。不过,米佳就是这样,日子过得也不坏。他升到了军官阶级,而且他不是像格里高力·麦列霍夫那样,出生入死,拼出自己的头颅挣来的。要在侦缉队里立功,是需要另外一种本事的……在米佳身上,这样的本事是绰绰有余的:他不大信任哥萨克们,总是亲自劈死那些有赤化嫌疑的人;不惜亲自动手,用鞭子或步枪通条惩罚逃兵;在审讯押犯方面,全队就更没有谁比得上他了,就连普里亚尼什尼柯夫中校都耸着肩膀说:“不行,诸位,不管你们怎样,想超过柯尔叔诺夫是办不到的!他是一条凶龙,不是人!”米佳还有一手了不起的本事:每当侦缉队不能枪毙某一个被捕的人,而又不愿意放他活命的时候,就判处用树条子抽打的肉刑,交给米佳去执行。于是他就去执行,打过五十下,挨打的人就开始不住地吐血,打过一百下,不用问,只管包到席子里就是了……还从来没有一个挨打的人逃出米佳的手掌。他自己就不止一次笑着说:“要是把被我打死的那些红党男女的裤子和裙子都剥下来,全鞑靼村人都够穿的啦!”
米佳从小就养成的残忍性格,在侦缉队里不仅得到了充分发挥的机会,而且因为无人管束,又得到极大的发展。他由于工作关系,和加入侦缉队的一切军官中的败类——吸毒者、暴徒、强盗和各种各样的下流文人——经常在一起,他们出于对红军的仇恨,教给他许多东西,米佳高高兴兴、拿出那种农民的热心劲儿学会了这些东西,而且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超过了老师们。有时候,神经脆弱的军官见了别人的血和痛苦受不住了,手软了,米佳却只是把黄黄的、冒着小小火星的眼睛一眯,就继续干下去。
米佳离开哥萨克部队,来到普里亚尼什尼柯夫中校的侦缉队里吃轻快饭以后,就变成这样了。
他进了村子,大模大样地摆着架子,有些妇女向他问候,他只微微点一点头,骑着马一步一步地来到自己的家跟前。他在烧掉了一半、另一半熏得漆黑的大门前下了马,把缰绳递给加尔梅克人,就大踏步走进院子。他由西兰琪陪着,一声不响地绕着房基走了一圈,用鞭子拨弄拨弄被大火熔化了的、像绿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玻璃块子,用气哑了的嗓门儿说:
“烧光啦……这房子原来可是够阔气的呀!村子里的头一家。这是我们村子里的人米沙·柯晒沃依烧的。也是他把我爷爷打死的。这么着,西兰琪·彼特洛维奇,我只能看看我家烧成的一堆灰啦……”
“这个柯晒沃依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西兰琪急切地问道。
“大概有。咱们可以去看看他们……不过现在咱们先去看看我家的亲戚吧。”
在去麦列霍夫家的路上,碰见包加推廖夫家的儿媳妇,米佳问道:
“我妈从顿河那边回来了吗?”
“好像还没有回来,米特里·米伦内奇。”
“我家亲家麦列霍夫在家吗?”
“你问老头子吗?”
“是的。”
“老头子在家,除了格里高力,反正一家人都在家。彼特罗去年冬天被打死啦,你听说了吗?”
米佳点了点头,就放马小跑起来。
他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走着,在他那感到餍足的、冷冷的黄色猫眼睛里,刚才的火气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快到麦列霍夫家门口的时候,他不是单独对任何一个伙伴,低声说:
“我们村子里成这种样子啦!咱们要吃顿饭,就为这也应该去看看亲戚……嗯,嗯,咱们还要好好喝几杯呢!……”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正在敞棚底下修收割机。他看见有骑马的人,并且认出其中有一个是米佳,就朝大门口走去。
“欢迎欢迎,”他一面开大门,一面亲热地说,“欢迎诸位!欢迎光临!”
“你好啊,亲家公!你身子壮实吗?”
“托福托福,身子还不坏。你怎么,好像当了军官啦?”
“你以为只有你的儿子能戴白军肩章吗?”米佳志得意满地说着,向老头子伸出一只青筋嶙嶙的长手。
“我儿子还不大喜欢肩章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笑着回答过,就朝前走去,好指地方给他们拴马。
伊莉尼奇娜殷勤地请客人们吃过午饭,饭后便谈了起来。米佳详细地询问了有关他家的一切情形,自己没有说什么话,既没有露出愤怒,也没有露出悲伤。就像是随口问问似的,问了问米沙·柯晒沃依家是不是有人留在村子里,等他听说米沙的母亲带几个孩子留在家里的时候,他迅速地对西兰琪挤了挤眼睛,别人都没有觉察到。
三位客人很快就起身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送他们的时候,问道:
“你想在村子里多住些日子吗?”
“大概要住两三天。”
“要看看你妈吧?”
“看情形再说。”
“噢,那你现在要上远处去吗?”
“随便走走……去看看村子里一些人。我们很快就回来。”
米佳和两个同伴还没有回到麦列霍夫家,村子里已经到处传着:“米佳·柯尔叔诺夫领着两个加尔梅克人回来,把柯晒沃依一家都杀啦!”
什么都还没有听说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拿着一把镰刀刚刚从铁匠铺里回来,又打算去修理收割机,但是伊莉尼奇娜唤他了:
“上这儿来,老头子!快点儿!”
老婆子的声音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惶恐意味,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吃了一惊,立即朝屋里走来。
娜塔莉亚站在灶前,脸色煞白,哭得泪汪汪的。伊莉尼奇娜用眼睛瞟了瞟安尼凯的老婆,低声问道:
“出事啦,你听说了吗,老头子?”
“哎呀,格里高力出事啦……老天爷保佑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着急地想道。他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又害怕,又因为谁也不说话,他很生气,急得叫起来:
“有话快说嘛,你们都该死!……嗯,出了什么事?是格里高力吧?……”他好像叫得没了劲儿,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抚摩着哆哆嗦嗦的双腿。
杜尼娅最先想到,父亲是怕格里高力出了不幸的事,就赶紧说:
“不是的,爹,不是格里高力有什么事。是米佳害了柯晒沃依一家。”
“怎么害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马上放下心来,可是他还没有明白杜尼娅的话的意思,就又问道:“把柯晒沃依一家怎么啦?米佳呢?”
跑来报告消息的安尼凯的老婆,语无伦次地讲了起来:
“大叔,我去找小牛,走到柯晒沃依家门口,米佳和另外两个当兵的骑马来到他们家,就朝屋里走去。我就想,小牛不会跑到风车那边去的,正是放牛的时候嘛……”
“老说你他妈的小牛干什么?”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哼哼地打断她的话。
“……我是说,他们朝屋里走去,”这娘们儿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下去,“我就站着,等着。我心里想:‘他们上这儿来,不会有好事情的。’屋子里喊叫起来,就听见他们在杀人呢。我吓死啦,就想跑,可是刚刚离开篱笆,就听见后面有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就看见米佳把一条绳子套在老婆子的脖子上,拉着她在地上拖起来,简直像拖一条狗一样,真造孽呀!把她拖到棚子跟前,她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恐怕已经昏过去啦;那个跟米佳一块儿的加尔梅克人,爬到棚梁上去……我看见,米佳把绳子的一头扔给他,吆喝说:‘拉上去,打一个结!’哎呀!我简直吓死啦!眼看着他们把可怜的老婆子勒死啦,后来他们上了马,就往小胡同里走去,恐怕是上村公所去了。我不敢进屋子里去……可是我看见,血从过道里,就从房门底下,一直流到台阶上。天啊,可别叫我再看见这种可怕的事情啦!”
“天啊,偏偏叫咱们碰上这号客人!”伊莉尼奇娜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老头子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异常气忿地听完安尼凯的老婆的话,一句话也没说,马上就走了出去。
大门口很快就出现了米佳和他的两个伙伴。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麻利地一瘸一拐迎着他们走去。
“站住!”他老远就喊道。“别把马牵进院子!”
“怎么啦,亲家公?”米佳惊讶地问道。
“你向后转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对直地走过去,盯着米佳那一闪一闪的黄眼睛,果断地说:“别生气,大侄子,我不愿意你住在我家里。你好好地走吧,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啊——啊——啊……”米佳明白了,把声音拉得老长,脸一下子白了。“这么说,你是撵我们走吗?……”
“我不愿意叫你弄脏我家的房子!”老头子毫不含糊地重说了一遍。“你今后别再跨进我的家门。我们麦列霍夫家跟刽子手不是亲戚!”
“明白啦!不过,亲家公,你的心肠好得过分啦!”
“哼,你既然杀起妇女和孩子,那就是一点良心都没有啦!唉,米佳,你这一手太不好啦……你爹要是活着,看到你这样,决不会高兴!”
“你这老浑蛋,想叫我对他们客气吗?他们杀死我爹,杀死我爷爷,我就该和他们亲嘴吗?滚你的吧——知道滚到哪儿去吗?……”米佳怒冲冲地扯了扯马缰绳,把马牵出了大门。
“别骂人,米佳,你只配做我的儿子。咱们没什么好说的啦,你走你的吧!”
米佳的脸越来越白,拿鞭子吓唬着,低声吆喝道:
“你别惹我造孽,别惹我!我是可怜娜塔莉亚,不然的话,我把你这个好心肠人……我知道你们是什么货色!看透了你们的心思!你们没有跟着上顿涅茨那边去吧?投靠红党了吧?是的嘛!……应当像对付柯晒沃依一家那样,把你们这一家狗崽子都绞死!咱们走吧,伙计们!哼,你这瘸狗,小心点儿,别落在我手里!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你的好心我会记住的!我也用不着这样的亲戚!……”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哆哆嗦嗦的两手闩上大门,一瘸一拐地朝屋里走去。
“我把你哥撵走啦。”他也不看娜塔莉亚,说。
娜塔莉亚虽然心里赞成公公的做法,嘴里却没有做声,可是伊莉尼奇娜赶快画了一个十字,高高兴兴地说:
“谢天谢地:恶鬼可走啦!娜塔什卡,原谅我说的话难听,你们家的米佳实在太坏了!他偏要去干那种差事:别的哥萨克都是在正正经经的部队里当差,可是你瞧瞧他!干起了刽子手队!当刽子手,勒死老奶奶,劈死无罪的孩子,这是哥萨克干的事儿吗?米沙干的事,怎么能找他家里人算账呢?要是这样的话,因为格里沙的事,红军早把咱们,把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杀死啦,可是他们没有杀咱们,他们是有善心的!哼,我就看不惯这号人!”
“妈妈,我也看不惯我哥……”娜塔莉亚用头巾的角儿擦着眼泪,只说了这一句。
米佳当天就离开了村子。听说,他好像在卡耳根附近跟上了自己的侦缉队,跟着侦缉队去维护顿涅茨州一些乌克兰村庄的秩序去了,因为那些村庄的老百姓都犯了参加镇压顿河上游暴动的罪。
他走后有一个星期,村子里到处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反对杀害柯晒沃依的家属。大家用村里的公款埋葬了死者;本来想把柯晒沃依家的房子卖掉,但是没有买主。根据村长的命令,用木板十字交叉地把护窗钉起来,有很长时间,孩子们不敢靠近这块可怕的地方玩耍,老头子和老奶奶们从这座没有人住的房子旁边经过,都要画十字,祝愿被害人灵魂安息。
后来,到了割草的时候,不久以前发生的大事也就被人忘了。
村子里的人依然天天在干活儿,天天谈前方的消息。那些有牲口的主儿,又发牢骚,又骂娘,套上大车去拉差。几乎每天都要把干活儿的牛和马卸下来,派到镇上去。老头子们一面从割草机上往下卸马,一面一句又一句地咒骂这打不完的仗。但是炮弹、子弹、铁蒺藜、给养还是要往前方送的。于是大家都在送。然而,好像故意叫人着急似的:牧草肥茁茁的,已经长成,天气又格外好,是割草和搂草的时候了。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准备着割草,而且一个劲儿地在抱怨妲丽亚。她套上两头牛送子弹去了,应该从转运站回来了,可是一个星期已经过去,连她的消息都没有;没有这一对最可靠的老牛,在草原上什么都干不成。
说实在的,真不该叫妲丽亚去……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是硬着头皮把牛交给她的,因为知道她很贪玩,不高兴伺候牲口,但是除了她以外,再找不到人了。杜尼娅是不能去的,因为跟许多陌生的男子汉走远路,这不是大姑娘干的事;娜塔莉亚又有两个小孩子;难道非要老头子亲自去送这些该死的子弹不可吗?何况妲丽亚又自告奋勇要去。她以前就非常喜欢出去到处跑跑:不管上磨坊里,上碾房里,不管出去干别的什么事情,她都愿意,因为一离开家,她就感到说不出地自由。每次外出,她都感到开心和愉快。她一离开公婆的眼睛,就可以和别的娘们儿谈个痛快,或者像她自己说的,和她看中的、机灵的男子汉“随便睡一觉”。可是在家里,就是在彼特罗死后,婆婆还是管得她很严,好像丈夫在世时就常常找外快的妲丽亚非得替死人守节不可似的。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明知大儿媳妇不会好好地照应牲口,但是没有办法,还是叫她赶着车去了。去是叫她去了,然而他一个星期都心神不定,惶惶不安。他常常在半夜里醒来,难受得叹着气,心里想:“我的牛完了!”
妲丽亚到第十一天的早晨才回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刚刚从草原上回来。他和安尼凯的老婆插犋一同割草,他让安尼凯的老婆和杜尼娅留在草原上,自己回村子里来取水和吃的东西。两个老人家和娜塔莉亚正在吃早饭,窗外响起熟悉的车轮轧轧声。娜塔莉亚快步跑到窗前,就看见头巾一直裹到眼睛的妲丽亚正赶着疲惫不堪、瘦了不少的老牛进大门。
“怎么,是她吗?”老头子含着没有嚼好的面包,问道。
“是妲丽亚!”
“想不到还能看到牛!好啊,谢天谢地!这该死的坏娘们儿!总算回来啦……”老头子画着十字,打着饱嗝,嘟哝说。
妲丽亚卸掉牛,走进厨房,把一块叠成四折的粗麻布放在门口,就向家里人问好。
“你真不错,好能干!你再逛一个星期才好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皱着眉头看了看妲丽亚,也不答理她的问候,气呼呼地说。
“顶好您自个儿去!”妲丽亚一面解头上落满灰土的头巾,一面顶撞说。
“你怎么出去这么久呀?”伊莉尼奇娜怕一见面就顶起来,就插嘴说。
“人家不放我,所以就多跑了几天。”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问道:
“贺里散福的老婆一到转运站上,人家就把她放回来了,就是不放你吗?”
“就是不放我!”妲丽亚恶狠狠地翻了翻眼睛,“您要是不信,就去问问那个押车的队长。”
“我用不着去问,不过下一回你呆在家里好啦。要派你,只能派你去见死神。”
“您别吓唬我吧!哼,吓唬起人来啦!我还不想去呢!以后您叫我去,我都不去!”
“牛还好吗?”老头子问话的口气已经缓和了。
“还好。您的牛一点事儿也没有……”妲丽亚很不高兴地回答说。她的脸色十分阴沉。
娜塔莉亚心里想:她一定是在路上和一个相好的走散了,所以心里很不痛快。
她常常对妲丽亚和她干的那些不干不净的风流事感到惋惜和憎恶。
吃过早饭,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套上车要走,但是这时候村长来了。
“我该说一路平安才对,不过,等一等,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你别走呀。”
“是不是又来要大车呀?”老头子用装出来的和善口气问道,实际上气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不是,这一回是另外的事儿。今天顿河军总司令西道林将军要上咱们这儿来。明白吗?刚才接到乡长的紧急公文,命令老头子和妇女们一个不落都去开大会。”
“他们不是疯了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叫了起来。“谁又在这种大忙的时候召开大会?你的西道林将军能送干草给我过冬吗?”
“咱们都一样,他是我的,也是你的,”村长心平气和地说,“命令我怎样办,我就怎样办。把车卸了吧!要隆重欢迎呢。顺便告诉你,听说好像还有协约国的将军跟他一块儿来呢。”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大车旁边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就开始往下卸牛。村长看到自己的话发生了效力,高兴起来,就问道:
“你那匹小骒马能不能用一下呢?”
“你要骒马干什么?”
“他娘的,命令要派两辆三套马车到杜尔谷那儿去迎接呢。到哪儿去弄马车和马呀,我简直没主意啦!天不亮我就起来,到处跑,小褂湿透了五六次,总共才弄到四匹马。大家都在干活儿,就是哭也哭不出马来!”
已经没有了火气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答应拿出马来,甚至还提出可以用他的弹簧小马车。不管怎么说,来的是总司令呀,而且还有外国的将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对将军向来是怀着敬畏心情的……
由于村长的努力,总算弄到了两辆三套马车,派到杜尔谷迎接贵宾去了。老百姓都集合在操场上。很多人是扔下割草的活儿,从草原上赶回村子里来的。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再去管割草的事,打扮起来,穿上干干净净的褂子,换上一条带裤绦的呢裤子,戴上那一年格里高力带回来作礼物给他的制帽,吩咐过老婆子叫妲丽亚去给杜尼娅送水和吃的东西,他就拿出气派,一瘸一拐地朝会场上走去。
不久,大道上盘旋起浓浓的灰尘,灰尘像流水一样朝村子涌来,灰尘中有一样金属的东西闪闪发光,老远就传来像唱歌一样的汽车喇叭声。客人们乘着两辆崭新的、漆得锃亮的深蓝色小汽车;两辆空着的三套马车远远地跟在后面跑着,赶过一批批从草原上回来的割草人,村长为了表示隆重特地弄来的两个邮铃在车轭下很泄气地响着。操场上的人群里热闹了一阵,人们说起话来,孩子们快快活活地嚷了起来。慌里慌张的村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邀集一些年高望重的老头子,要他们担任接待和献礼。村长一眼看见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高高兴兴地抓住了他。
“行行好,救救命吧!你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懂得礼节……你知道怎样向他们问候和别的什么的……再说,你是军人联合会的委员,你又有那样的儿子……请你担任献礼吧,我不行,我好像有点儿怕,膝盖直哆嗦。”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遇到这样的荣幸,心里美得不得了,为了表示谦逊,推辞了好几遍,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把脑袋往脖子里一缩,迅速地画了一个十字,就接过铺了绣花手巾的盛着面包和盐的盘子,用胳膊肘拨开众人,朝前走去。
汽车很快地向操场开来,后面跟着一大群叫哑了喉咙的各种毛色的狗。
“你……怎么样?不害怕吗?”脸色发了白的村长小声问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大官。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发蓝的白眼珠子斜瞟了他一下,用激动得沙哑了的嗓门儿说:
“喂,你端一下子,我要梳梳胡子。端好!”
村长很殷勤地接过盘子,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上嘴胡和下巴胡都梳了梳,很威武地挺直了胸膛,为了不叫人看出他是瘸子,又把那条瘸腿的脚尖撑在地上,这才重新接过盘子。但是盘子在他手里一个劲儿地哆嗦起来,村长很害怕地问道:
“盘子不会掉下来吧?哎呀,小心点儿!”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轻蔑地耸了耸肩膀。怎么会掉下来呢?这人竟说出这样混账的话!他干过军人联合会的委员,在将军府里和所有的人都握过手,现在倒害怕起一位将军来啦?这个小小的村长简直发昏啦!
“我的小老弟,我在军人联合会的时候,还和皇上封的将军一块儿喝过茶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刚刚开口,就顿住了。
前面的一辆汽车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了。一个头戴宽檐制帽、身穿钉着窄窄的外国肩章的制服、脸刮得光光的司机,很麻利地从车上跳下来,开了车门。两个身穿草绿色军装的人气派十足地从车上走下来,朝人群走来。他们径直地朝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走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身子一挺,就一动也不动了。他猜想,这两个穿得很朴素的人就是将军,那些跟在后面、穿得很漂亮的人,只不过是陪伴他们的随员。老头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走过来的客人,他的眼睛里越来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愕神情。垂着穗头的将军肩章在哪儿呀?穗带和勋章在哪儿呀?如果在外表上和普普通通的军队文书一点没有区别的话,又算是什么将军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霎时间感到异常失望。他甚至因为自己盛情准备欢迎,因为这两个人玷辱将军的称号,感到有些懊恼。真他妈的,如果他知道来的是这样的将军,他才不这样仔细打扮呢,也不会这样战战兢兢地等候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手里端着盘子和不知哪一个肮脏老婆子烤的倒霉面包,像个傻瓜一样站在这儿。说实话,他潘捷莱·麦列霍夫还从来没有叫人笑话过呢,现在就叫人笑话起来了:刚才他就亲耳听见孩子们在他背后嘿嘿直笑,甚至有一个小家伙可着嗓门儿吆喝:“伙计们!都来看呀,瘸子麦列霍夫鞠躬真好看呀!就像鲈鱼咬钩一样!”他在这儿站得笔直,难为这条瘸腿,还要叫人笑话,实在不值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得心里直扑腾。全怪这个该死的胆小鬼村长!跑来胡说一通,把马和车都借了去,呼哧呼哧地满村子乱跑,到处找马车铃铛。真不假,这个人没见过世面,见了叫花子也要欢迎。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当年见过的将军才气派哩!比如说,在皇上阅兵的时候,就有一位将军,满胸膛都是勋章、奖章、金线绣花;看起来多过瘾,简直是圣像,不是将军!可是这两个——一身草绿制服,就像灰老鸹。其中一个戴的还不是规规矩矩的制帽,而是像一口蒙着布的锅子,而且一张脸刮得光溜溜的,就是打着灯笼也别想找到一根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皱着眉头,厌恶得几乎要啐一口,但是这时候有人使劲在他的背上捅了一下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
“去嘛,献上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向前走去。西道林将军隔着他的脑袋匆匆地扫视了一下人群,高声说:
“你们好啊,诸位老人家!”
“祝您健康,大人!”村子里有人七嘴八舌地喊道。
将军亲切地从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手里接过礼物,说了一声“谢谢”,就把盘子交给一名副官。
同西道林站在一起的是一位细长的英国上校,他用冷冷的好奇目光从扣得低到眼睛的钢盔底下打量着哥萨克们。他奉大不列颠驻高加索军事代表团团长布里格司将军之命,陪同西道林来视察肃清布尔什维克以后的顿河军区局面,并且通过翻译认真考察哥萨克的情绪,同时也了解了解前线的情况。
上校因为一路奔波,草原景物单调,许多谈话枯燥乏味,一个大国代表的职责又极其复杂,所以感到十分疲惫,但是王国的利益比什么都要紧呀!因此他仔细听着一个维奥申乡代表的讲话,而且差不多都听懂了,因为他懂俄语,只是不叫人知道这一点罢了。他带着道地的不列颠民族的高傲神气,看着这些好战的草原儿女的各种各样的、黑黑的脸,对于这种种族混杂的情况感到十分吃惊——只要一看到哥萨克人群,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一个淡黄头发的斯拉夫族哥萨克旁边站着一个道地的蒙古人,蒙古人这边又是一个头发像乌鸦翅膀一样黑的年轻哥萨克,年轻哥萨克的一只手吊在肮脏的绷带上,正在小声和一个白发苍苍、道貌岸然的长者说话,——可以打赌,那个手拄拐杖、身穿老式哥萨克短褂的长者的血管里,流的一定是高加索山民的血……
上校多少懂得一点儿历史;他观察着哥萨克们,心里就想,不仅是这些野蛮人,就是他们的子孙,也不会在一个什么新的普拉托夫率领下去进攻印度了。在打败布尔什维克以后,打内战打得民穷财尽的俄罗斯将长期被排除在列强之外,在今后几十年中都不会对大不列颠的东方领地有什么威胁了。至于打败布尔什维克,上校是坚信不疑的。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战前在俄罗斯住过很久,他当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共产主义的空想会在一个不大开化的国家里实现……
妇女们嘁嘁喳喳地大声说话,引起了上校的注意。他连头也没扭,只用眼睛扫了扫她们那些颧骨高高的、风吹日晒的脸,他那闭得紧紧的嘴角上微微露出轻视的冷笑。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献过礼以后,就钻进人群里。他没有听维奥申镇上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怎样代表全乡的哥萨克向来宾致欢迎辞,而是绕过人群,朝停在不远处的三套马车走去。
马匹浑身是汗,两肋很吃力地起伏着。老头子走到自己那匹驾辕的骒马跟前,用袖子给马擦了擦鼻孔,叹了一口气。他真想大骂一通,马上把马卸下来,牵回家去,因为他实在失望。
这时候,西道林将军在向鞑靼村的人讲话了。他赞扬了鞑靼村人在红军后方的战斗活动之后,说:
“你们同我们共同的敌人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战斗。你们的功劳,逐渐从布尔什维克的沉重压迫下解放出来的祖国是不会忘记的。我想奖励一下我们已经知道的贵村的同红军武装斗争中特别出色的一些妇女。我请我们这些哥萨克女英雄站到前面来,我们现在就宣布女英雄的名单!”
一名军官把一张短短的名单念了一遍。名单上第一名是妲丽亚·麦列霍娃,其余的也都是暴动一开始就被打死的一些哥萨克的遗孀,她们也都和妲丽亚一样,在塞尔道布团投降后被俘的共产党员来到鞑靼村时,参加过虐杀俘虏的暴行。
妲丽亚没有依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的吩咐到草原上去。她也上这儿来了,站在妇女群里,打扮得就像过节一样。
她一听见自己的名字,就推开妇女们,大胆地朝前走去,边走边整理着绣花边的白色头巾,眯缝着眼睛,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着。虽然在长途跋涉和多次爱情冒险之后十分疲乏,她依然妖艳无比!在她那没有晒黑的白脸蛋儿的衬托下,一双眯缝起来的滴溜溜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显得格外炽热,从她那描过的、弯得很别致的眉毛中,从那微微含笑的嘴唇的纹丝中,隐隐露出一种诱人的、妖冶的意味。
一名军官背朝人群站着,挡住了她的路。她轻轻地把军官推开,说:
“请让早死人的亲属过去!”她便走到西道林面前。
西道林从副官手里接过一枚挂在绶带上的奖章,很笨拙地动弹着手指头,把奖章别在妲丽亚的上衣胸前的左边,并且含笑对着妲丽亚的眼睛看了看。
“您就是三月里牺牲的麦列霍夫少尉的遗孀吗?”
“是的。”
“现在请您领钱,五百卢布。让这位军官发给您。顿河军区司令阿福里康·彼特洛维奇·包加叶夫斯基和顿河政府都感谢您表现出的高度英勇,并向您表示同情……同情您的痛苦。”
妲丽亚没有全部听懂将军对她说的话。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就从副官手里接过钱来,也一声不响地笑着,对直地看了看还不算老的将军。他们俩的个头儿差不多一样高,妲丽亚毫不羞涩地打量着将军那瘦削的脸。“把我的彼特罗看得这样不值钱,还没有一对牛的价钱高呢……不过这位将军样子倒不错,一定很管用。”这时候她怀着她素有的毫不知耻的心情想道。西道林以为她马上就会走,但是妲丽亚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走。站在西道林身后的副官和军官们,都互相挤着眼睛,瞟着这个机灵的寡妇;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快活的亮光,就连英国上校也提起了精神,理了理皮带,两只脚捯动了一下,而且在他那板着的脸上出现了有点儿像笑的表情。
“我可以走了吗?”妲丽亚问道。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西道林连忙答应说。
妲丽亚动作很不自然地把钱塞到上衣的开襟底下,便朝人群里走去。所有的厌倦了演说和繁文缛节的军官们,都凝神注视着她那轻盈柔软的步伐。
已故的马尔丁·沙米尔的老婆迟迟疑疑地朝西道林走去。一颗奖章别在她那旧褂子上的时候,她忽然哭了起来,而且哭得十分伤心,十分悲痛,军官们脸上的快活神气一下子就不见了,脸色严肃起来,露出忧凄的同情神气。
“你的丈夫也牺牲了吗?”西道林皱着眉头问道。
正在哭的娘们儿用两手捂住脸,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她的孩子用一辆大车都装不下呢!”有一个哥萨克用粗嗓门儿说。
西道林转脸朝着英国人,大声说:
“我们奖励的妇女,都在同布尔什维克的战斗中表现得特别英勇。她们大多数的丈夫都是在一开始起义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时候就牺牲了,这些寡妇为了给丈夫报仇,把一大队本地的共产党员全部消灭了。我奖励的第一名妇女是一位军官夫人,她亲手打死了一个以残忍出名的共产党的政委。”
翻译官说起流利的英语。上校听完了,点了点头,说:
“我很赞赏这些妇女的英勇行为。将军,您是说,她们都和男子并肩参加了战斗吗?”
“是的。”西道林很干脆地回答了一声,就急忙招了招手,请第三个寡妇走过来。
授过奖以后,客人们很快就回镇上去了。操场上的人匆匆忙忙地散去,赶去割草。过了几分钟,等到狗叫着把汽车送走以后,教堂围墙旁边就只剩下三个老头子了。
“这年头真稀奇!”其中一个老头子把两手摊得宽宽地说,“从前打仗的时候,要立下大功劳,要出生入死,才能得到十字章或奖章,那些得奖的又是些什么人呀?那都是一些英雄了得、万夫莫当的好汉!很多人拼死拼活,可是得到十字章的却不太多。难怪俗话说:‘要么戴十字章还乡,要么醉卧沙场。’可是如今给老娘们儿挂起奖章来啦……如果真有什么功劳倒也罢了,可实际上……哥萨克把俘虏赶到村子里来,她们就拿棒子殴打那些手无寸铁的人。这又算什么英雄好汉?说真的,我不懂!”
另外一个老眼昏花、十分虚弱的老头子,叉开腿,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卷成圆筒形的布烟荷包,说:
“人家在契尔卡斯克当官的,看得比咱们清楚。大概人家是这样考虑的:为了叫大家都振作起精神,好好地打仗,也要给老娘们儿一点儿甜头吃吃。所以又是奖章,又是五百卢布,——哪一个娘们儿见到这样的荣耀会不动心呢?有的哥萨克就是不愿意上前线,想逃避打仗,可是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坐在家里吗?老婆就要天天在他耳朵边嗡嗡叫了!她就要不住地咕噜噜,咕噜噜,就像夜里的布谷鸟!每一个老娘们儿都要想:‘也许我也能挂一颗奖章呢?’”
“你这话不对,菲道尔亲家!”第三个老头子表示反对。“该奖赏,就奖赏。有些娘们儿守了寡,给她们些钱,可以帮她们好好过日子,给她们奖章,那是因为她们勇敢。麦列霍夫家的妲丽亚打头处治了科特里亚洛夫,她做得对!上帝总归是要惩罚他们的,不过老娘们儿惩罚他们也不算错:他们是罪有应得……”
三个老头子一直辩论和争吵到晚祷的钟声响起的时候。等鸣钟人敲起钟来,三个老头子这才站起身来,摘下帽子,画了个十字,恭恭敬敬地朝教堂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