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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七
十五
顿河白军和顿河上游暴动军的联合部队,紧追着从大熊河口镇撤出的敌军,向北方开去。红军第九军被击溃的几个团,企图在大熊河上的沙石金村外拦击哥萨克,但是又被打垮了,于是几乎一直撤退到格里亚齐——察里津铁路线上,都没有进行什么大的抵抗。
格里高力率领自己的一个师参加了沙石金村的战斗,有力地支援了受到侧翼攻击的苏图洛夫将军的步兵旅。叶尔马柯夫的骑兵团,依照格里高力的命令进行冲锋,俘虏了二百来名红军,缴获了四挺重机枪和十一辆子弹车。
将近黄昏时候,格里高力带领第一团的一批哥萨克进入沙石金村。在师部占用的一座房子旁边,密密层层地站着一大群俘虏,由半连哥萨克看守着,俘虏们的衬衣和衬裤白成了一片。他们大多数人的鞋袜都被脱光了,衣服剥得只剩了内衣,在白成一片的人群里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件肮脏的草绿色军便服。
“白得像一群鹅啦!”普罗霍尔指着俘虏们,叫道。
格里高力勒住马,让马侧转过身子;他在哥萨克群里找到叶尔马柯夫,招了招手,叫他过来。
“过来,你干吗要躲到别人脊梁后头?”
叶尔马柯夫用手捂着嘴咳嗽着,骑马走了过来。在他那稀稀的黑胡子底下,破裂的嘴唇上凝结着血块子,右腮肿了起来,有几条黑红色的新鲜擦伤。在冲锋的时候,他的马在飞跑中绊了一下,跌倒了,叶尔马柯夫像石头一样从马上飞了出去,肚子朝下,在坎坷不平的草地上滑了有两丈远。但是他和马又同时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浑身是血的叶尔马柯夫又骑在马上,也没戴军帽,但是手里攥着出了鞘的马刀,去撵在斜坡上奔跑的哥萨克骑兵散兵线了……
“我有什么好躲的呀?”他来到格里高力跟前,故作惊讶地问道,然而他很不好意思地把打过仗以后还没有冷下来的、充血的、火辣辣的眼睛转向一边。
“谁干的事情,谁心里有数!你干吗要在后头走?”格里高力十分气忿地问道。
叶尔马柯夫的两片肿起的嘴唇很费劲地笑着,侧眼看了看俘虏们。
“你说的是什么事呀?你别叫我猜谜了,反正我猜不出,我今天从马上栽下来着……”
“这是你干的吧?”格里高力用鞭子指了指红军。
叶尔马柯夫装做头一回看见这些俘虏,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瞧这些狗崽子们干的好事!哼,真该死!把衣服都剥啦!他们这是什么时候剥的呢……真没想到!我刚刚离开一下子,还严厉命令不许动呢,可是你看,把他们都剥光了,真可怜!……”
“你别糊弄我了!装什么蒜?是你下命令剥的吧?”
“主保佑吧!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不是疯了吧?”
“你还记得命令吗?”
“命令就是说……”
“对,对,就是那道命令!……”
“当然记得。我都能背得出来!就像过去在学校里念过的诗一样。”
格里高力不由地笑了,他在马上弯下腰,抓住叶尔马柯夫的武装带。他很喜欢这个勇猛、剽悍的团长。
“哈尔兰皮!别开玩笑,你搞成什么样子啦?如果派来的那位接替考佩洛夫的新上校一报告,你就要负责任。一有麻烦,追问起来,你就高兴不成了。”
“我忍不住呀,潘捷莱维奇!”叶尔马柯夫严肃而老实地回答说。“他们穿的都是崭新的衣服,都是在大熊河口刚刚发给他们的,可是我的弟兄们都穿得破破烂烂,而且就是家里也没有什么衣服。反正他妈的一样,到了后方也要把他们剥光!我们把他们抓来,倒叫后方那些家伙去剥衣服吗?那不行,还是叫咱们的弟兄们穿穿吧!我负责任好啦,没什么了不起的!请你别和我啰嗦啦。我什么也不懂,这些事儿我一点也不明白!”
他们来到俘虏跟前。俘虏群里低低的说话声停止了。站在边上的俘虏躲着骑马的人,带着愁眉苦脸的担心神情和小心等待的神情望着哥萨克们。有一个红军认出格里高力是首长,径直走过来,用手抓住马镫,说:
“首长同志!请告诉您手下的哥萨克们,哪怕把军大衣还给我们也好。行行好吧!夜里很冷,您看,我们简直光光的啦。”
“这是夏天,你大概不会冻死的,金花老鼠!”叶尔马柯夫厉声说;他用马把那个红军挤开,转身朝着格里高力。“你别操心,我叫人发给他们一些旧衣服好啦。喂,闪开,闪开,你们这些孬种!你们该钻到裤子里去打虱子,不该来和哥萨克打仗!”
师部里正在审问一个被俘的连长。在一张铺着旧漆布的桌子后面,坐着新任参谋长安得列扬诺夫上校。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军官,蒜头鼻子,两鬓已经出现了密密丛丛的白发,一对像小孩子一样的招风大耳朵。红军连长站在他对面,离桌子有两步远。一位参谋,和安得列扬诺夫一同来到师里的苏林中尉,在记录受审人的口供。
红军连长高个子,红胡子,浅灰色的头发剪成了平头;他很别扭地在漆成赭色的地板上捯动着两只光脚,站在那里,偶尔看看上校。哥萨克们只给他留下一件没有漂过的黄棉布士兵内衣,裤子也剥掉了,给他换上一条破破烂烂的哥萨克军裤,裤绦已经退了色,胡乱补了许多补丁。格里高力往桌子跟前走时,看见这个俘虏窘急而匆忙地拉了拉后面破了的裤子,想盖一盖露出来的屁股。
“您说,是奥勒尔省军事委员会动员您的吗?”上校问了一句,从眼镜上面朝俘虏短促地看了一眼,就又垂下眼睛,把眼睛眯起来,开始研究和摆弄手里的一张纸,看样子,是一份证件。
“是的。”
“是去年秋天吗?”
“是秋末。”
“您说谎!”
“我说的是实话。”
“我可以肯定,您是说谎!……”
俘虏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膀。上校看了看格里高力,很轻蔑地瞟了瞟受审的人,说:
“请瞧瞧吧:从前沙皇军队里的一位军官,可是现在您看,成了布尔什维克啦。现在被俘了,就瞎编,好像他是偶然到红军里去的,好像是抓他去的,撒谎撒得又离奇又幼稚,就像个小学生,而且以为别人会相信他的话,可是他就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背叛了祖国……这坏蛋,害怕呢!”
俘虏很费劲儿地咕哝着喉结,说道:
“我看,上校先生,您倒是有足够的勇气来侮辱俘虏……”
“我不想和坏蛋说话!”
“可是现在我非说不可。”
“您小心点儿!别把我惹火了,我还可以用行动来侮辱您!”
“处在您的地位,这样干不难,主要是没有危险!”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在桌边坐下来,带着同情的笑容望着气得脸色发白、毫不畏惧地反唇相讥的俘虏。“他顶这个上校顶得好!”格里高力高兴地想道,并且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看了看安得列扬诺夫那气得直哆嗦的、红红的、肉嘟嘟的腮帮子。
格里高力从第一次见面,就很不喜欢这位参谋长。有些军官在世界大战期间不上前线,利用一些有势力的亲戚和朋友的关系,千方百计抓住一些没有危险的差事,躲在后方苟且偷安,安得列扬诺夫就属于这一类。安得列扬诺夫上校就在内战时期也是想方设法坐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做保卫工作,直到克拉斯诺夫下台,他才不得不来到前方。
格里高力和安得列扬诺夫在一座房子里住了两夜,就从他的谈话中知道,他是一个非常信神的人,每谈起教堂里的盛大祈祷仪式必然流泪;他说他的妻子是一位最理想的模范妻子,名叫索菲亚·亚历山大洛芙娜,还说皇封的军区司令官封·戈拉贝伯爵曾经追求过她,她都没有答应;此外,上校还很带劲儿、很详细地讲了讲:他的亡父有多大的产业,他安得列扬诺夫怎样升到上校阶级,他在一九一六年和哪些高官显宦一起打过猎;还说,打桥牌最有意思,用兰芹叶子泡的白兰地是最好的饮料,最肥的差事是干军需官。
安得列扬诺夫一听到炮声近了就打哆嗦,他不愿意骑马,说是有肝病;他时时刻刻想扩充师部的警卫队,对待哥萨克怀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敌视态度,因为,照他的话来说,所有的哥萨克在一九一七年都成了叛徒,而且从这一年起,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憎恨起一切“下层阶级”。“只有贵族才能拯救俄罗斯!”这位上校说,并且随口说了说,他是贵族出身,他们安得列扬诺夫家族是顿河上历史最悠久的名门望族。
毫无疑问,安得列扬诺夫的主要毛病是喜欢唠叨。有些喜欢说话的糊涂人,年轻时谈起一切事情都随随便便,信口胡扯,一上了年纪,就会像他这样,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格里高力这一生多次遇到这种像鸟一样喜欢聒噪的人,一向就对这种人怀着深恶痛绝的心情。格里高力在和安得列扬诺夫认识的第二天,就开始躲避他,白天倒是能躲开,但是一驻下来宿营,安得列扬诺夫就来找他,急急忙忙地问:“咱们住在一块儿吧?”而且不等回答,就唠叨起来:“阁下,您说哥萨克步战不怎么行,可是以前我在一位将军麾下办事的时候……喂,外面有人吗?把我的提箱和铺盖拿到这儿来!”格里高力仰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咬着牙听他讲,后来就不客气地翻过身去,背朝着喋喋不休的说话人,用大衣连头蒙住,暗暗带着愤恨的心情想:“只要一接到调动职务的命令,我要狠狠敲敲他的脑袋,叫他至少一个星期不能说话!”安得列扬诺夫问:“您睡了吗,中尉?”格里高力就低声回答:“我睡啦。”安得列扬诺夫就说:“对不起,我还没有说完呢!”于是又继续讲下去。格里高力迷迷糊糊地想:“他们是有意把这个唠叨鬼塞给我。这一定是菲次哈拉乌洛夫干的好事。哼,怎么能和这样的浑蛋共事呢?”他睡意矇眬中,还听见上校那尖嗓门儿在响着,就像雨点儿打在铁房顶上。
所以,格里高力看见被俘的连长很俏皮地挖苦他的爱唠叨的参谋长,就幸灾乐祸地高兴起来。
安得列扬诺夫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眯着眼睛;两只招风大耳朵红得像红布一样,放在桌上的一只白胖的手哆嗦着,食指上还戴着一枚老大的金戒指。
“您听着,狗杂种!”他用气哑了的嗓门儿说。“我下命令把您带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和您相骂的,您别忘记这一点!您是逃不掉的,明白吗?”
“我非常明白。”
“您明白就好。归根到底,您参加红军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这我不管。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因为您对气节二字理解得不对头,所以不肯招认……”
“很明显,我和您对于气节问题的理解完全不同。”
“这是因为,您连一点儿气节都没有啦!”
“至于您,上校先生,从您对我的态度来看,我觉得您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气节!”
“我看,您是想快点儿了结吧?”
“您认为,我希望慢点儿了结吗?别吓唬我,吓不倒我!”
安得列扬诺夫用哆哆嗦嗦的两手打开烟盒,点起烟来,使劲抽了两口,又对俘虏说:
“这么说,您是拒绝回答问题了?”
“关于自己的情况,我说过了。”
“您见鬼去吧!您那讨厌的个人情况,我不大感兴趣。请您回答一个问题:哪些部队从谢布里亚科沃车站开到你们那儿去啦?”
“我已经回答过您:我不知道。”
“您知道!”
“好吧,我就叫您满意一下: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不说。”
“我叫人拿通条抽您,您就会说啦!”
“不见得!”俘虏用左手捋了捋胡子,很镇定地笑了笑。
“卡梅申团参加这次战斗了吗?”
“没有。”
“但是你们的左翼有骑兵掩护,那是哪一部分?”
“够啦!我再对您说一遍:这一类的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
“随你挑选:你这狗东西,要么把真实情况说出来,要么十分钟以后把你枪毙。怎么样?”
于是俘虏突然用高亢、嘹亮的嗓门儿说:
“我讨厌您,老浑蛋!蠢驴!您要是落在我手里,我才懒得审问您哩!……”
安得列扬诺夫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抓住匣子枪套子。这时候格里高力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摆了摆手,叫他别动。
“噢呀!好,现在够啦!你们谈了半天,行啦。我看,你们的脾气都很暴躁……好啦,谈不到一块儿,就别谈吧,还有什么好谈的呢?他不肯出卖自己的人,他做得对。真的,这是好样儿的!我真没想到!”
“不行,请准许我!……”安得列扬诺夫怒冲冲地说,半天也没有打开枪套子。
“我不准许!”格里高力高高兴兴地说着,径直走到桌子前面,用身子挡住俘虏。“打死一个俘虏——是很无聊的事。对他这样的人使厉害,您好意思吗?一个人没有了武器,又做了俘虏,连衣服都被剥光了,可是您还要向他发威风……”
“毙了他!这个坏蛋还侮辱我呢!”安得列扬诺夫使劲推开格里高力,拔出匣子枪来。
俘虏立刻转身朝着窗户,就像怕冷似的,耸了耸肩膀。格里高力含笑看着安得列扬诺夫,可是安得列扬诺夫的手攥住骨骨棱棱的匣子枪把子,不知为什么胡乱把枪挥舞了一下,然后就耷拉下枪口,转过身去。
“我不愿意弄脏我的手……”他嘘了一口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沙哑地说。
格里高力忍不住笑,胡子底下龇着直冒唾沫的牙齿,说:
“想弄脏也弄不脏!瞧,您的手枪是空的。还是在宿营的地方,早晨我醒来,从椅子上拿过这支枪看了看……看到里面连一颗子弹也没有,而且看样子有两个月没擦啦!您对自己的武器保管得太差了!”
安得列扬诺夫垂下眼睛,用大拇指拨了拨转轮,笑着说:
“他妈的!是没有啦……”
苏林中尉一直带着讥笑的神气一声不响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现在把审讯记录卷起来,愉快地说:
“谢苗·波里卡尔波维奇,我不止一次对您说过,您太不注意武器啦。今天的事——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安得列扬诺夫皱起眉头,喊道:
“喂,下面有人吗?到这儿来!”
两个传令兵和警卫队长从堂前走了进来。
“把他带走!”安得列扬诺夫朝俘虏摆了摆头。
俘虏转身朝着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对他行了一个礼,就朝门口走去。格里高力觉得,俘虏那红胡子底下的嘴唇好像动了动,隐隐露出感谢的笑容……
等到脚步声消失以后,安得列扬诺夫无精打采地摘下眼镜,用一块麂皮仔细擦了擦,恼恨地说:
“您千方百计保护这个坏蛋,这是您的信仰问题,可是您当着他的面说我的枪怎样怎样,叫我下不了台,请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格里高力用和解的口气回答说。
“不,反正不应该。您知道吧,我本来可能要打死他的。这是一个可恶的家伙!在您来以前,我已经和他搞了有半个钟头。他一个劲儿在这儿扯谎,胡说八道,躲躲闪闪,供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假材料——简直可恨透了!等到我把他揭穿了,他就干脆闭口不回答。您看见吗,他要守住一个军官的气节,不肯向敌人暴露军事秘密呢。这狗崽子,在他投靠布尔什维克的时候,却不想想一个军官该有的气节……我认为,应当把他和另外两名指挥人员不声不响地毙掉。想从他们口里得到我们所需要的情报,那不可能:他们都是怙恶不悛、不可救药的坏蛋,因此,对他们没有姑息的必要。您以为怎样?”
“您怎么知道他是连长呢?”格里高力没有回答,反而问他说。
“是他手下一名红军供出来的。”
“我认为,应该枪毙这个红军,留下连长!”格里高力带着等待的神气看了看安得列扬诺夫。
安得列扬诺夫耸了耸肩膀,笑了笑,就好像觉得对方开的玩笑并不好笑。
“不,说规矩话,您以为怎样?”
“就照我对您说的这样。”
“但是,请问,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什么道理吗?这是为了保持俄罗斯军队的纪律和秩序。昨天,咱们躺下睡觉的时候,上校先生,您说得很有道理,您说在打败布尔什维克以后,要在军队里建立很好的秩序,以便消除青年人中的红色细菌。我完全赞成您的意见,您记得吗?”格里高力捋了捋胡子,注视着上校脸部表情的变化,义正词严地说。“可是现在您是怎么想的呢?您想这样来废弛纪律吗?就是说,要让士兵来出卖自己的首长吗?您这是教士兵学什么呀?如果咱们有朝一日遇到这样的情形,那怎么办?不行,对不起,我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反对。”
“随您的便吧。”安得列扬诺夫冷冷地说,并且仔细看了看格里高力。他原来就听说这位暴动军师长很刚愎,很古怪,但是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他只是又补充了几句:“我们对待俘虏的红军军官,特别是以前的军官,一向是这样办的。您这是新办法……您对待这种似乎无可争议的问题的态度,我实在不大理解。”
“可我们一向是在打仗时才杀他们,能杀就杀;但是对于俘虏,没有必要是不杀的!”格里高力红着脸回答说。
“那么好吧,咱们就把他们送到后方去。”安得列扬诺夫表示同意。“现在有一个问题:有一部分俘虏是被动员当兵的萨拉托夫省农民,他们表示愿意参加咱们的部队。咱们的第三步兵团还缺三百人。您认为,能不能仔细挑选一下,把一部分志愿参加的俘虏编到这个团里?在这方面,咱们是有军部的明确指示的。”
“一个庄稼佬我也不要。我的部队的缺额,要由哥萨克来补充。”格里高力斩钉截铁地说。
安得列扬诺夫还想说服他:
“听我说,咱们不必争论。我明白您是希望师里都是清一色的哥萨克,不过兵员很难补充,所以我们不要嫌弃俘虏。就是在志愿军里,有几个团也是由俘虏补充的。”
“他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可是不接受庄稼佬。这个问题咱们不多谈啦。”格里高力断然说。
过了不大的一会儿,他就出去安排押送俘虏的事。吃午饭的时候,安得列扬诺夫很激动地说:
“看样子,咱们很难合作下去了……”
“我也是这样想。”格里高力很冷淡地回答说。他也不理睬苏林的笑,用手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烧羊肉,像狼一样咯吱咯吱地啃着硬邦邦的脆骨,苏林就像挨了一棒似的,疼得皱起眉头,甚至闭了一会儿眼睛。
过了两天,萨里尼柯夫将军的突击兵团来追击撤退的红军了,十万火急地把格里高力召到兵团司令部里去。参谋长是一位仪表堂堂的上了年纪的将军,他让格里高力看过顿河军司令下达的改编暴动军的命令以后,就直截了当地说:
“在和红军进行游击战的时候,您指挥一个师指挥得很好,可是现在我们不仅不能叫您指挥一个师,也不能叫您指挥一个团了。您没有受过军事教育,在战线扩大的情况下,在进行现代化战争的时候,您指挥不了一个庞大的军事单位。您同意这个看法吗?”
“我同意,”格里高力回答说,“我早就想辞掉师长职务啦。”
“这很好,您没有过高估计您的才能。在今天的青年军官中,有这种品质的人是很少的。就这样吧:根据前线总司令的命令,您担任第十九团第四连连长。这个团现在正在进军,离这里有二十俄里,在乌亚兹尼柯夫村附近。您今天就去,最迟是明天。您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吧?”
“我希望把我派到后勤部队去。”
“这不行。您一定要上前方。”
“我在两次战争中受过十四次伤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您年轻,身体很结实,还可以打仗。至于受伤,哪一个军官没有受过伤呢?您可以走了。再见吧!”
大概是为了预防在改编暴动军时必然要在顿河上游哥萨克中引起的不满,所以在攻下大熊河口镇以后,马上给暴动中立有战功的许多普通哥萨克戴上了军官肩章,几乎全部司务长都升为准尉,参加暴动的军官都升了级,得了奖。
对格里高力也是这样:把他提升为中尉,并通令全军表彰他在和红军作战中的卓越战功,宣布给予嘉奖。
用几天的工夫进行了改编。把没有文化的师长和团长都撤下来,换上了将军和上校,任命一些有经验的军官为连长;炮兵连的指挥人员和各级参谋人员也全部换了,把普通哥萨克都调去补充那些在顿涅茨方面作战中损失惨重的顿河军正规团。
将近黄昏时候,格里高力把哥萨克们都召集起来,宣布本师开始改编,他向大家告别,说:
“乡亲们,我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多担待吧!咱们在一块儿当兵打仗,也是不得已的,从今天起,咱们就要各奔前程啦。最要紧的是,要保护好自己的脑袋,别叫红军把脑袋打成窟窿。咱们的脑袋瓜儿虽然笨,可是也犯不着白白送去挨枪子儿。咱们还要拿脑袋来想事情,要好好地想想今后怎么办……”
哥萨克们都灰心丧气地沉默着,后来一下子就七嘴八舌地低声嚷嚷起来:
“又要来老一套啦?”
“现在要把咱们弄到哪儿去?”
“他们拿老百姓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他妈的!”
“我们不愿改编!这算什么新章程?!”
“哼,弟兄们,咱们会师倒霉啦!……”
“老爷们又要来折腾咱们啦!”
“这一下子要够受啦!要把咱们的骨头节都拉直啦……”
格里高力等大家安静下来,说:
“别乱说啦。可以讨论讨论命令、反对反对首长的那种自由日子过去啦。大家各自回住处,少说废话吧,要不然在这种时候,他们也不用把你们送到基辅,就送军事法庭和囚犯连行啦。”
哥萨克们一个排一个排地走过来,和格里高力握手告别,一面说:
“再见吧,潘捷莱维奇!你对我们也要多多担待。”
“我们去跟着人家当兵,没有好日子过!”
“你真不该把我们交给他们去折腾。你不答应交出这个师多好啊!”
“我们喜欢你,麦列霍夫。他们那些军官也许比你有文化,但是我们不会因为他们有文化就舒服点儿,反而会多受些罪,糟就糟在这儿!”
只有一个纳波洛夫村的哥萨克,是连里最喜欢说笑话、说俏皮话的,他说: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别信他们的话。跟自己人干也好,跟人家干也好,如果干得不称心,一样不舒服!”
格里高力同叶尔马柯夫和另外几个指挥人员喝了一夜老酒,第二天早晨,他就带上普罗霍尔·泽柯夫去追赶第十九团。
他还没有下连队同连里人见面,团长就派人来叫他。这时候天还早。格里高力检查了一下马匹,耽搁了一会儿,过了半个钟头才去。他以为,一向对下属很严厉、很苛刻的团长要对他训话,但是团长却十分客气地和他握手问好,问他:“喂,您觉得这个连怎么样?连里的人还行吗?”也不等回答,就不再看格里高力,望着别处,说:
“是这样,老弟,我要告诉您一个很悲痛的消息……您府上出了十分不幸的事。今天夜里接到维奥申打来的电报。我给您一个月的假期去处理家里的事。去吧。”
“请把电报给我。”格里高力脸色煞白,说道。
他接过叠成四折的电报,打开来,看了一遍,把电报攥在顿时汗水淋淋的手里。他用了很大的劲儿,控制住自己,等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只是微微有点儿结巴了:
“是的,我没有想到,那我就走啦,再见。”
“别忘了拿准假证。”
“是,是。谢谢,忘不了。”
他习惯地按着马刀,沉着而矫健地迈着步子,来到过道里,但是他从高高的台阶上往下走的时候,忽然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了,顿时觉得一阵剧疼像刺刀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他在台阶的最下一级上摇晃了一下,用左手抓住摇摇晃晃的栏杆,用右手迅速解开军便服的领口。他深深地、急促地喘着气,站了一会儿,但是就这一会儿工夫,他好像喝足了痛苦的酒,醉了,等他的手松开栏杆,朝拴在大门口的马走去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沉甸甸的,而且有点儿摇摇摆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