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字数:9144

天空布满了乌云。蒙蒙细雨飘洒着,就像用筛子筛的。鲜嫩的再生草、野蒿和遍野的荆棘棵子都闪闪有光。

普罗霍尔因为提前离开家,心里十分不痛快,一声不响地走着,一路上没有和格里高力说过一次话。他们来到塞瓦斯济扬诺夫村外,遇到三个骑马的哥萨克。三个哥萨克并马走着,用靴后跟踢着马,很起劲儿地说着话儿。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红红的胡子,穿一件老布的灰褂子,他老远就认出了格里高力,大声对两个同伴说:“伙计们,这是麦列霍夫嘛!”于是走到跟前来,勒住高大的枣红马。

“你好啊,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他向格里高力问候说。

“你好!”格里高力一面回答,一面回想他在哪儿见过这个外表阴沉的红胡子哥萨克,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看样子,这个哥萨克是不久前才升为准尉的,他为了表示他不是普通的哥萨克,就把崭新的肩章缝在褂子上。

“不认识我了吗?”他径直地来到跟前,伸出长满了红毛的大手,喷着浓烈的酒气,问道。这位新任准尉的脸上一副呆板的自满神情,小小的蓝眼睛亮闪闪的,红胡子底下的嘴唇咧开来笑着。

格里高力一看见这位穿褂子的军官的怪模样,非常开心。带着嘲笑的口气回答说:

“是认不出来啦。大概我见过你,那时候你还是普通哥萨克呀……你升成准尉还没有多久吧?”

“一下子就猜中啦!才升了一个星期。咱们在库金诺夫的司令部里见过面,好像是在报喜节的时候。那一回你救了我,记得吗?喂,特里丰!你们先走吧,我随后追上去!”红胡子哥萨克对两个在不远处停下来的伙伴喊道。

格里高力好不容易想起是在什么场合见到这个红胡子准尉的,也想起他的名字叫谢玛克,还想起库金诺夫对他的评语:“这个该死的东西,打起枪来百发百中!能打飞跑的兔子,打仗也很勇猛,又是一个很好的侦察兵,可是头脑就像个小孩子。”谢玛克在暴动的时候指挥着一个连,出了问题,库金诺夫想处治他,但是格里高力替他说了话,因此谢玛克没有受处分,而且继续担任连长职务。

“你从前方下来吗?”格里高力问。

“是的,我是请假从诺沃霍派尔斯克回来。我绕了一下圈子,走了有一百五十俄里,到司拉晓夫去了一下,那儿有我的一房亲戚。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一直记着你的恩情!我想请请你,你别推却,好吗?我的挂包里还有两瓶酒精,咱们就来喝掉好吗?”

格里高力断然拒绝了,但是收下了他送的一瓶酒精。

“没说的!哥萨克和军官们发财都发足啦!”谢玛克夸耀说。“我也到过巴拉绍夫。我们把巴拉绍夫一拿下来,首先就朝铁路上跑去,那儿停了很多火车,所有的线路都挤满啦。有的车厢装的是糖,有的装的是服装,有的装的是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有些哥萨克拿了几十套衣服!后来,去搞犹太佬,才有意思哩!我这半个连里有一个家伙动作非常麻利,从犹太佬身上搜了十八块怀表,其中有十块是金的;这小子把表在胸膛上挂了一大串,简直成了顶阔气的商人啦!他的宝石戒指和金戒指,数也数不清!每一个指头都戴两三枚……”

格里高力指了指谢玛克的马鞍两边的鼓鼓囊囔的袋子,问道:

“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吗……各种各样的玩意儿。”

“也是抢的吗?”

“哎,你干吗要说抢……不是抢的,是拿的,拿是合法的。我们的团长就说:‘打下一个城市,你们可以自由行动两天!’我怎么,比别人还坏吗?我拿的是落到我手边的公家的东西……别人干的比我要坏些。”

“你们都是好汉!”格里高力十分厌恶地打量了一下发了洋财的准尉,说:“像你这号儿的,顶好是在要道上,或者蹲在桥底下打杠子,用不着打仗!借打仗行起抢来啦!哼,你们这些下流东西!干起这种玩意儿来啦!你以为,将来就不会有人为这种事儿收拾你们和你们的团长吗?”

“为什么事儿呀?”

“就为这事儿!”

“谁又会来收拾我们呢?”

“你们的上级。”

谢玛克冷笑了一下,说:

“他们自己也是这样嘛!我们不过是用鞍袋装,或者用大车拉,可是他们派整个车队一趟一趟地往家里送。”

“你看见了吗?”

“不光是看见!我就押送过一个这样的车队上亚雷仁镇上去。全是银器,满车都是银碗、银调羹!有些军官跑过来问:‘拉的是什么?喂,拿出来看看!’我就说,这是某某将军私人的东西,他们就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这将军是哪一个?”格里高力眯着眼睛,哆哆嗦嗦地拨弄着缰绳,问道。

谢玛克滑头地笑了笑,回答说:

“我忘记他姓什么了……让我想想看,他姓什么来着?哎呀,真忘了,想不起来啦!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这是白骂。说实在话,大家都这样干呀!我跟别人相比,就像羊羔跟狼相比啦;我是顺手拿一点儿,可是别人就在大街上剥人的衣服,干脆就当众强奸妇女!我可是没干过这种事儿,我家里有老婆,而且是个很好的娘们儿!真的,你不该生我的气。等等,你上哪儿去?”

格里高力点了点头,冷冷地和谢玛克分了手,对普罗霍尔说:

“跟上我!”说着就放马跑了起来。

在路上他们碰到的骑马回家休假的哥萨克越来越多了,有的是一个一个的,有的是三五成群。时常遇到双套大车,车上的东西都用帆布或麻布盖着,捆扎得很结实。车辆后面,都有哥萨克站在马镫上小跑着,他们穿着崭新的夏季军便服和红军的草绿色军裤。哥萨克们的落满灰尘、晒得黑黑的脸都很兴奋,很快活,但是这些当兵的一碰上格里高力,就像听到口令似的,把手举到帽檐上,一面尽量让马加快脚步,一声不响地错过去,直到走出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之后,才重新说起话来。

“买卖人来啦!”普罗霍尔老远看见有骑马人押着装满抢来的东西的大车过来,就要用嘲笑的口气这样说。

然而,回家探望的人并不都是发了洋财的。他们来到一个村子里,在井边停下来饮马,格里高力听见旁边院子里有人在唱歌。从那孩子般清脆、嘹亮的嗓门儿可以断定,唱歌的是一些年轻哥萨克。

“大概是给当兵的送行呢。”普罗霍尔一面用桶汲水,一面说。

那一瓶酒精昨天晚上已经喝完了,他很想有机会再喝一点儿,因此,他急急忙忙饮过马,笑嘻嘻地说:

“怎么样,潘捷莱维奇,咱们是不是上那儿去一下?也许,到送行席上咱们也能捞两杯喝喝呢!房子虽然是芦苇顶的,可是看样子,是个大户人家呢。”

格里高力同意去看看,是怎样给“嫩芦苇”送行的。他们把马拴在篱笆上,就朝院子里走去。敞棚底下一个圆圆的马槽旁边站着四匹上着鞍的马。从仓房里走出一个半大孩子,端着一个装满燕麦的铁斗。他匆匆朝格里高力看了一眼,就朝嘶叫起来的几匹马走去。唱歌的就在屋角后面。有一个打颤的高嗓门儿唱道:

那一条道儿

以前没人走……

有一个吸烟吸哑了的浑厚的粗嗓门儿,重复了一下后面的一句,就和那个高嗓门儿合唱起来,后来又有两个很和谐的嗓门儿加入了合唱,于是歌声显得又雄壮、又豪放、又凄切动人了。格里高力不愿意前去打断他们唱歌;他拉了拉普罗霍尔的袖子,小声说:

“等一等,别过去,让他们唱完。”

“这不是送行。叶兰乡的人就喜欢这样唱。他们就是这种唱法。他妈的,唱得真好呀!”普罗霍尔称赞过,又很丧气地啐了一口:看样子,他那喝酒的指望落空了。

那个好听的高嗓门儿唱的是一个哥萨克在战场上疏忽大意的事,一直唱完了:

人的脚印、马的蹄印都没有。

一个哥萨克团打这儿开过。

一匹骏马跑在团后头。

漂亮的马鞍溜到了一旁,

皮笼头挂在右耳朵上,

丝缰缠在马腿上。

一个年轻顿河哥萨克在后面撵,

对着他的好马儿叫喊:

“等一等,我的好马儿,你站一站,

你别扔下我不管,

没有你我逃不脱车臣人追赶……”

格里高力脊背靠着房子的白墙站着,听得入了迷,既听不见马嘶声,也听不见从胡同里经过的一辆牛车的咯吱声。

屋角那边,有一个唱歌的人唱完歌以后,咳嗽了一声,说:

“唱得不怎么好!就这样啦,反正尽我们的本事就是了。不过,老大娘们,你们还要给我们这几个当兵的弄点儿东西在路上吃。这顿饭我们吃得很好,感谢基督,可是在路上吃的东西我们还一点儿也没有呢……”

格里高力回过神来,从屋角后面走了出来。在台阶的最下面一级上坐着四个年轻哥萨克;从附近人家里跑来的媳妇、老婆子、小孩子把他们团团围住。妇女们听得都抽搭起来,又擤鼻子,又用头巾角儿擦眼泪;在格里高力朝台阶跟前走的时候,有一个老婆子,身材高高的,眼睛黑黑的,衰老的脸上还留着圣母般端庄而美丽的痕迹,她在慢条斯理地说:

“我的好孩子们呀!你们唱得多么好、多么伤心呀!你们每个人家里恐怕都有妈妈,妈妈一想起儿子,想到儿子也许要死在战场上,恐怕眼泪都要哗哗往下流……”她拿黄黄的眼白朝着向她问候的格里高力瞪了一眼,忽然恨恨地说:“你这个当官的,要把这些好孩子带去送死吗?你要把他们断送在战场上吗?”

“老大娘,连我们也要断送呢。”格里高力愁眉苦脸地回答说。

几个哥萨克见一位陌生军官来了,非常窘急,连忙站了起来,一脚踢开放在台阶上、还盛着残剩食物的盘子,一面整理着军便服、步枪皮带和武装带。他们唱歌的时候,连步枪都没有从肩上卸下来。看样子最大的一个也不过二十五岁。

“你们是哪儿的?”格里高力打量着他们的年轻的、生气勃勃的脸,问道。

“从部队里回来……”其中一个蒜头鼻子、笑眯眯的眼睛的,迟迟疑疑地回答说。

“我是问:你们是哪儿的人,是哪一个乡的?不是本地人吧?”

“我们是叶兰乡的,是请假回家,大人。”

格里高力从声音上听出他就是那个领唱的,就笑着问道:

“是你领唱的吗?”

“是我。”

“噢,你的嗓子真好!你们为什么唱起歌儿来啦?怎么,是因为高兴吗?看你们的样子,好像也没有喝过酒。”

一个高个子、亚麻色头发的小伙子,梳得很神气的头发因为落满灰土变成了灰白色,黑黑的脸上泛起两片浓浓的红晕,他侧眼看着老婆子们,很不好意思地笑着,有点儿勉强地回答说:

“哪儿有什么高兴的事儿……我们是没办法才唱的呀!什么也不为,就因为这地方的人舍不得给东西吃,就给一块面包。所以我们就动脑筋,唱起歌儿来。我们一唱起来,娘们儿就纷纷跑来听;我们唱起一支伤心的歌儿,好啦,她们一感动,就纷纷送东西来,有的拿猪油,有的端来牛奶,有的就拿别的吃的……”

“我们就像神甫一样,中尉先生,唱一个歌儿,募化一点儿吃的!”那个领唱的小伙子对同伴们挤着眼睛,把笑眯眯的眼睛眯缝起来说。

一个哥萨克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油糊糊的纸来,递给格里高力。

“这是我们的休假证。”

“干吗要给我看?”

“也许您会多心,我们可不是开小差……”

“你们还是在遇上侦缉队的时候,给他们看吧,”格里高力很不痛快地说,但是临走时还是劝他们说:“你们还是在夜里走,白天可以找地方歇歇。你们的证明不管用,带着是白带着……这证明没有盖印吧?”

“我们连里没有印。”

“噢,如果你们不愿意挨加尔梅克佬的枪托子,那就听听我的话吧!”

走出这个村子有三俄里,离一片紧靠大路的小树林还有一百五十丈远,格里高力又看见有两个骑马的人迎面而来。他们停了一会儿,打量了一下,然后就陡转过马头,进了树林。

“这是没有证明的,”普罗霍尔推断说,“看见吗,他们拐进树林啦?偏要他妈的在大白天走!”

又有几个人,一看见格里高力和普罗霍尔,就拐下大路,急急忙忙躲藏起来。一个偷着回家的上了年纪的哥萨克步兵,钻进葵花地里躲起来,就像兔子躲进了麦地里。普罗霍尔从他身旁走过,站在马镫上,吆喝道:

“喂,老乡,你没有藏好!脑袋藏起来了,可是屁股还露着哩!”他忽然故意用很凶的口气大声喝道:“喂,出来!拿证明来看看!”

等那个哥萨克跳起来,弯着腰,在葵花地里跑起来,普罗霍尔就可着嗓门儿哈哈大笑起来,他把马一夹,就想追上去,可是格里高力拦住了他。

“别胡闹!让他去吧,就这样跑,够他戗的啦。你再来一下子,他还要吓死呢……”

“得啦!就是带上猎狗也别想追上他啦!他这一口气要跑上十俄里。看,他在葵花地里窜得有多快!一个人在这种时候从哪儿来的这股快劲儿,我真觉得稀奇。”

普罗霍尔反正对逃兵没有好印象,他说:

“简直是成群结队往家跑。就好像从口袋里抖搂出来的一样!瞧着吧,潘捷莱维奇,要不了多久,就要剩下咱们两个来守阵地了……”

格里高力离前线越近,顿河军腐败的可憎场面越是广泛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这种腐败恰恰是在暴动军补充进顿河军之后,在北线取得巨大胜利的时候开始的。这时候,顿河军已经不仅不能进行决定性的进攻和摧毁敌军的抵抗,而且都经受不住重大的进攻了。

在驻扎着近距离后备队的各市镇和各村庄里,军官们都日以继夜地酗酒;各种辎重队的车辆都装满了抢来的、还没有运到后方去的财物;各个部队的兵员都剩下不到百分之六十;哥萨克们任意离队去休假,由加尔梅克人组成的侦缉队在草原上到处巡逻,也阻止不住大批开小差的浪潮了。哥萨克进入被占领的萨拉托夫省的许多村庄里,就像侵略者到了外国的土地上:抢劫财物,奸淫妇女,烧粮食,宰牲口。把许多半大孩子和五十多岁的老头子都抓来补充军队。在一些补充连里,很多人公开表示不愿打仗,在向沃罗涅日方面调动的一些队伍里,哥萨克们干脆不服从军官的命令。听说,在前沿阵地上常有打死军官的事。

已经离巴拉绍夫不远了,天黑下来,格里高力在一个小村子里停下来住宿。由老年哥萨克组成的第四独立后备连和塔干罗格团工兵连把村子里所有住房都占了。格里高力找住宿的地方找了半天。他们本来可以像往常一样,在田野上过夜,但是看样子夜里要下雨,而且普罗霍尔又打起摆子来了,所以必须要在屋子里过夜。村口上,在白杨树环绕着的一座大房子旁边,有一辆被炮弹打坏的装甲汽车。格里高力从旁边走过,看了看汽车的绿色铁甲上还没有涂掉的标语:“打死白狗子!”下面是装甲车牌名:“勇猛号”。在院子里的拴马桩旁边有几匹马在打响鼻,还听到一些人的说话声;房后果园里生着一堆火,一棵棵绿树顶上缭绕着青烟;火堆旁边人影幢幢。风从火堆上吹来一阵阵燃烧的干草气味和烧焦的猪鬃气味。

格里高力下了马,朝房子里走去。

“这儿掌柜的是哪一位?”他走进一间低矮的、挤满了人的屋子,问道。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一个矮矮的汉子,靠在炉子上,没有改变姿势,打量了一下格里高力,说。

“能让我们在这儿过一夜吗?我们只有两个人。”

“我们在这儿挤得已经和西瓜里的籽儿一样了。”躺在大板凳上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很不高兴地嘟哝说。

“我倒是没什么,不过我们这儿的人实在太挤了。”房东解释说。

“我们凑合着住一下吧。我们总不能在雨里过夜吧?”格里高力坚持说,“我的传令兵在生病呢。”

那个躺在大板凳上的哥萨克咯咯了两声,耷拉下两条腿来,看了看格里高力,已经换了口气说:

“大人,我们和掌柜家的人一共是十四口,住了两间屋子,可是一个英国军官和他的两个护兵就占了另外一间屋子,还有我们的一个军官也和他们在一块儿。”

“您是不是可以上他们那儿住一下!”另外一个佩戴上士肩章、大胡子白了不少的哥萨克很热心地说。

“不用,我最好就在这儿。我要不了多少地方,就睡在地上,不会挤你们。”格里高力脱掉军大衣,用手撩了撩头发,在桌边坐下来。

普罗霍尔就出去看马。

隔壁屋子里大概听见了这边的谈话。过了五六分钟,走进来一个穿得很讲究的小个子陆军中尉。

“您是找住宿的地方吗?”他对格里高力说;瞥了一眼格里高力的肩章,就带着殷勤的笑容央请说:“请您上我们那间屋里去住吧,中尉。我和英军中尉堪贝尔先生请您搬过去,您在那边会方便些。我姓歇格洛夫。您贵姓?”他握了握格里高力的手,又问:“您是从前方来吗?噢,是休假回来呀!咱们走吧,走吧!我们欢迎您。您大概饿了,我们那儿还有吃的呢。”

陆军中尉那浅绿色上等呢子制服上挂着一枚军官十字章,小小脑袋上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靴子擦得锃亮,他那一张刮得光光的、黑糊糊的脸,他那整个端正的身体,都显得干净利索,并且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花露水气味。他在过道里很小心地把格里高力让到前头,说:

“门在左面。小心点儿,这儿有箱子,您别碰上。”

一个魁梧而健壮的青年中尉迎着格里高力站了起来。他留着一撮黑黑的、毛茸茸的小胡子,遮住了斜着划开的上嘴唇,两只灰眼睛离得很近。陆军中尉把格里高力介绍给他,说了几句英语。英国中尉握了握客人的手,时而望着客人,时而望着陆军中尉,说了几句话,打手势请客人坐下。

屋子中间并排放着四张行军床,角落里堆着箱子、旅行包、皮包。在大柜子上放的是:格里高力还没有见过的一种手提机枪、一个望远镜套子、几盒子弹和一支卡宾枪,枪托子黑糊糊的,深灰色枪筒子是崭新的,还没有磨出光来。

英国中尉很亲切地打量着格里高力,用愉快的低嗓门儿说了几句话。格里高力不懂这种听起来很别扭的外国话,但是,他猜到他们谈的是他,所以觉得有点儿尴尬。陆军中尉在一个包里翻着,含笑听着,后来他说:

“密斯特堪贝尔说,他很尊敬哥萨克,他认为哥萨克都是了不起的骑手和战士。您大概要吃点儿东西吧?您喝酒吗?他说,危险越来越近了……唉,妈的,他老是说废话!”陆军中尉从皮包里拿出几听罐头、两瓶白兰地,又弯下腰去翻皮包,一面继续翻译着:“他说,在大熊河口哥萨克军官们对他都很热情。他们在那儿喝了一大桶顿河葡萄酒,他们都喝得烂醉,和中学里的一些女学生玩得非常快活。哼,这事儿就不用说了!他认为,用同样的盛情报答对他的盛情,是一种愉快的责任。所以您应当接受这种盛情。他说,他很喜欢您……您会喝酒吗?”

“谢谢。我会喝。”格里高力说,一面偷偷打量着因为一路风尘和握马缰弄得很脏的自己的两只手。

陆军中尉把罐头放在桌子上,很熟练地用刀子开着罐头,叹着气说:

“您可知道,中尉,这个英国猪可把我折腾坏啦!从早上一直喝到深夜。不住气地灌,简直没有对手!您要知道,我也是个能喝酒的,可是像这样牛饮,实在受不了。而且,这家伙……”陆军中尉含笑望了望英国中尉,出乎格里高力意料地骂了两句娘,“也不管空不空肚子,一个劲儿死灌!”

英国中尉笑了笑,点了点头,用半通不通的俄语说:

“对,对!……大大地好……要喝你的健康一杯!”

格里高力笑了起来,抖搂了一下头发。他很喜欢这两个小伙子,他觉得这个笑得很纯真、说俄语说得很好笑的英国中尉挺好。

陆军中尉一面擦着杯子,一面说:

“我跟他泡了两个星期啦,够戗不够戗?他在第二军节制的坦克部队里担任教官,派我给他当翻译。我的英语说得好,所以就倒了霉……咱们的人也喝酒,不过不是这种喝法。可是这家伙,谁知道他妈的是怎么一回事儿!您可以看看,他有多大的酒量!一天他至少要喝四五瓶白兰地。一有空儿就喝,就是喝不醉,而且喝了那么多还照样干活儿。他把我都整死啦。我的胃都有点儿疼起来啦,这些天我的情绪坏透啦,我浑身都泡在酒精里,现在我都怕到油灯跟前坐啦……谁他妈的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说着,拿起白兰地把两只杯子斟得满满的,却只给自己倒了一点点儿。

英国中尉拿眼睛瞟着杯子,笑着,很起劲儿地说起话来。陆军中尉带着求饶的神气把一只手按在心口上,沉着地笑着,回答他的话,只是那和善的黑眼睛里偶尔冒一下愤怒的火星。格里高力端起杯子,和两位好客的主人碰了碰杯,就一饮而尽。

“噢!”英国人称赞说,于是也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干,然后很轻视地看了看陆军中尉。

英国中尉的两只又大又黑的劳动的手放在桌上,手背上的汗毛孔里都是黑黑的机器油,手指头因为常常接触汽油,都脱了皮,还有一些斑斑点点的老伤疤,但是一张脸却很娇嫩,胖乎乎的,红红的。手和脸竟是这样不同,有时候格里高力简直觉得这个英国中尉好像是个假面人儿。

“您真是救了我。”陆军中尉说着,把两只杯子斟得满满的。

“怎么,他一个人不喝酒吗?”

“问题就在这儿呀!早晨起来他可以一个人喝,到晚上就不行啦。好吧,来,咱们喝。”

“这玩意儿是厉害……”格里高力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不多的一点儿,但是一看见英国人那惊异的目光,就把其余的酒一下子倒进嘴里。

“他说,您是好汉子。他很喜欢您的喝法。”

“咱们俩来换一换位置得啦。”格里高力笑着说。

“我相信,您过上两个星期,就不干啦。”

“不干这种好差事吗?”

“这种好差事,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干啦。”

“上前方更坏。”

“这儿也等于前方。在前方可能叫子弹或炮弹打死,也可能打不死,可是在这儿我靠得住要变成酒疯子。请尝尝这罐头水果吧。不吃点儿火腿吗?”

“谢谢,我吃。”

“英国人搞这些玩意儿有两下子。他们军队的给养可不像咱们的那样。”

“咱们能算是发给养吗?咱们的军队是就地吃草。”

“很遗憾,这是实情。不过,用这种办法对待士兵,特别是如果让士兵任意抢劫老百姓的话,就不会长远……”

格里高力留心看了看陆军中尉,问道:

“您想走长远吗?”

“咱们是一条路的嘛,您这是问的什么?”陆军中尉一不留心,英国中尉拿起酒瓶,给他斟了满满的一杯。

“这一下子您非得喝干不可了。”格里高力笑着说。

“够戗!”陆军中尉看了看酒杯,叫了一声苦。他的脸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

三个人一声不响地碰了碰杯,喝干了。

“咱们走的是一条路,不过各有各的走法……”格里高力又开口说,一面皱着眉头,想用叉子叉住在碟子里滚来滚去的一个杏子,却怎么也叉不住。“有的走不远就下了马,有的就像坐火车一样,要跑得远远的……”

“您难道不想坐到最后一站吗?”

格里高力觉得有了酒意,不过他还是十分清醒的;就笑着回答说:

“我的盘缠不够坐到最后一站啦。您呢?”

“噢,我的情形不一样:就是把我赶下车来,我也要顺着路基步行走到最后一站!”

“那就祝您一路平安吧!来干一杯!”

“以后会好的。凡事起头难嘛……”

英国人和格里高力、陆军中尉碰着杯,一声不响地喝着,几乎连菜都不吃。他的脸成了砖红色,眼睛亮了起来,一举一动中露出有意放慢的意味。还没有喝完第二瓶,他就站起沉重的身子,稳稳地走到皮包跟前,掏出三瓶白兰地,拿过来。他把三瓶酒放在桌上,用嘴角笑了笑,低声说了几句话。

“密斯特堪贝尔说,要好好地高兴高兴。这位密斯特真他妈的要命!您怎么样?”

“好吧,可以好好高兴高兴。”格里高力答应说。

“好的,不过他的酒量太大了!在这个英国人身上有俄国商人的灵魂。我大概已经不行啦……”

“从您的样子还看不出来嘛。”格里高力故意逗他说。

“见鬼吧!我现在就像大姑娘一样,浑身酥啦……不过还可以应付两下子,对对,可以应付,完全可以应付!”

陆军中尉又喝了一杯以后,显然有点儿发呆了:他那黑眼睛泛出油光,而且开始有点儿斜了,脸上的肌肉松弛了,嘴唇几乎不听摆布了,颧骨上的青筋一下一下地抽动着。下了肚的白兰地在他身上发作起来,弄得他昏昏沉沉。陆军中尉的表情,就像一头牛在屠宰以前头上挨了十斤重的一锤子。

“您还早着哩。您喝惯啦,喝这点儿酒一点儿事也没有。”格里高力肯定地说。他也显然有了酒意,但是觉得还能喝上很多。

“真的吗?”陆军中尉高兴起来。“是的,是的,我起初有点儿软不唧唧的,可是这会儿,不吧,要喝多少都行!一点不错:要喝多少都行!我很喜欢您,中尉。说实在话,您这人有两下子,对人又真诚。我就喜欢这些。咱们来为他这个浑蛋和酒鬼的祖国干一杯吧。他虽然像畜牲一样蠢,可是他的祖国很好。‘海上霸王,不列颠呀!’咱们喝吧?不过别干杯啦!来,为了您的祖国,密斯特堪贝尔!”陆军中尉使劲皱了皱眉头,喝了一口,吃起火腿。“那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呀,中尉!您是想象不出来的,我可是在那儿住过……来,咱们喝!”

“不管是什么样的母亲,总是比外人亲呀。”

“咱们不抬杠,喝吧!”

“咱们喝。”

“应该用铁和火把咱们国家的腐朽东西都铲除掉,可是咱们无能为力了。这么一来,咱们的国家就完了。哼,去他妈的吧!堪贝尔就不相信咱们能打得赢红军。”

“他不相信吗?”

“是的,他不相信。他认为咱们的军队很坏,他夸奖红军很好。”

“他参加过战斗吗?”

“当然参加过!红军差一点儿把他抓住。这白兰地好厉害呀!”

“是够厉害!这玩意儿和酒精一样吧?”

“多少差一点儿。是骑兵把堪贝尔救出来了,要不然就把他捉去了。那是在茹柯夫村外。那一次红军夺去咱们一辆坦克……您好像很伤心呀。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老婆不久前死了。”

“这真是不幸!留下孩子了吗?”

“有孩子。”

“为您的孩子们喝一杯!我没有孩子,也可能有,不过即使有的话,他们大概也是在什么地方跑着卖报呢……堪贝尔在英国有一个未婚妻。他每星期给她写两封信,从不间断。写的大概都是各种各样的混账话。我差不多都嫉恨他了。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他为什么尊重红军呢?”

“谁说他‘尊重’来着?”

“您说的。”

“没有的话!他不会尊重他们,不可能尊重他们,您弄错了!不过,我可以问问他。”

堪贝尔仔细听过脸色灰白、醉醺醺的陆军中尉问的话,便说了老半天。格里高力不等他说完,就问道:

“他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他看见,他们都穿着树皮鞋,排成步队向坦克冲锋。这简单吗?他说,人民是打不垮的。糊涂蛋!您别信他的。”

“怎么能不信呢?”

“反正不能信。”

“嗯,为什么?”

“他喝醉了,是在胡扯。怎么能说人民是打不垮的呢?可以把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消灭,叫其余的人执行……我怎么说来着?不对,不是叫他们执行,是叫他们服从。咱们这是喝第几瓶啦?”陆军中尉把脑袋放在手上,胳膊肘子弄翻了一听罐头,胸膛趴在桌子上,不住地喘着粗气,坐了有十来分钟。

窗外的夜色黑漆漆的。密密的雨点不住地敲打着护窗。远处有隆隆的声音,格里高力弄不清那是雷声,还是炮声。堪贝尔笼罩在雪茄烟的青青的烟雾里,慢慢斟着白兰地。格里高力推醒陆军中尉,摇摇晃晃站起来,说:

“喂,你问问他:为什么红军会打败咱们?”

“算了吧!”陆军中尉嘟哝说。

“不行,你问问。”

“算了吧!他妈的算了吧!”

“你问问,我要你问!”

陆军中尉呆呆地朝着格里高力看了一会儿,后来对仔细听着的堪贝尔说了几句话,又把头趴在握成勺子形的手掌上。堪贝尔带着轻视的笑容望了望陆军中尉,拉了拉格里高力的袖子,用动作解释起来:他把一个杏核拨到桌子当中,把自己的大手竖着放在杏核旁边,好像是在和杏核对比,然后弹了一下舌头,一下子把手压到杏核上。

“亏你想得出!不用你说,我也明白……”格里高力沉思着说。他摇晃了两下,抱住好客的英国中尉,很费劲地用手指了指桌子,行了一个礼。“谢谢你的款待!再见吧!你可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趁着这儿还没有把你的脑袋揪掉,你赶快回家吧。我这是实心实意对你说的。明白吗?用不着你们来干涉我们的事情。明白吗?请你走吧,不然的话,你在这儿要挨揍的!”

英国中尉站起来,行了个礼,很起劲儿地说起话来,时不时地带着遗憾的神情望望已经睡着了的陆军中尉,很亲热地拍着格里高力的肩膀。

格里高力好不容易摸到了门把手,摇摇晃晃地走到台阶上。斜斜的雨丝洒在脸上。一道道闪电照耀着宽敞的院子、水漉漉的篱笆、果园里亮晶晶的树叶。格里高力下台阶的时候,滑了一下,跌倒了,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说话:

“那几个军官还在喝吗?”有一个人在过道里划着火柴,问道。

一个伤了风的沙哑嗓门儿,用压低了的不客气口吻说:

“他们要喝下去的……他们非喝得出洋相不可!”


十八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