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在这一年年终十二月底交割期的那一天,从正午十二点到十二点半,交易所大厅内充满了人声和手势所造成的不寻常的骚动。几星期以前这种骚动业已开始,而临近斗争的最后日子,更变为一种狂热的混乱;行将展开的决定性的战斗已经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发出它的吼声了。交易所外面,天气寒冷非凡;但交易所内,冬天明亮的太阳却以它斜射的光线从高处的玻璃透了进来,把这个光秃秃的大厅的一角照得明亮悦目;这大厅有笔直的柱子,有用灰色油漆画着寓意画的阴暗拱顶;还有沿着各拱形廊檐装置的暖炉,从不断开关的铁栏门吹进来的寒流中,放出温暖的空气。
专赌空头的莫塞比平常更感焦虑,也显得更加黄瘦了,他正在攻击赌多头的皮勒罗尔,此人这时正以他鹭鸟似的长腿傲然地站在那里。
“你可知道人家说?……”
他不得不提高声音使对方能够听清楚他的话,因为这时大厅内谈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那是一种单调的、有规则的滚动声音,仿佛是溢出来的流水在咆哮,流个不停。
“据说,我们四月间就要打仗了……再说,有了这些可怕的武器,最终要不发生战争也是不可能的。德国不愿意让我们有时间实行国会将通过的军事制度……再说,俾斯麦……”
皮勒罗尔放声大笑。
“你不要跟我噜苏了,你和你的俾斯麦……,我跟你说,今年夏天当俾斯麦来的时候,我同他谈过五分钟的话。他真是一个好小伙子的态度……在博览会取得那样大的成功后,如果你还不满意的话,你还想什么呢?喂,我的亲爱的,整个欧洲已经属于我们了。”
莫塞失望地摇头。虽然他说话时第一秒钟都要被人群的拥挤所打断,但他仍然继续说出他的恐惧。市场情况太繁荣了,是一种毫无价值的资金膨胀的繁荣,这比起使人发胖的害人脂肪来也好不了多少。由于博览会的关系扩展了太多的商业,人们过于自我陶醉,其结果只是一种纯粹的疯狂赌博罢了。比方说,世界银行已涨到三千零三十法郎,难道这还不是发疯吗?
“啊,你正说对了!”皮勒罗尔喊起来。
随后,他更凑近莫塞,加强每一个字音说:
“今天晚上还会涨到三千零六十……你们这般人全会跌筋斗的,这是我告诉你的话。”
这位赌空头的莫塞也非常敏感,他吹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口哨。他向空中张望,令人看出他的灵魂的安静也是假的。他在那里站了一会,以便考查站在高处的那几个女人的脑袋;她们斜靠在电报局廊子上,惊异地望着她们进不去的场内的情景。很多铜牌上写着各城市的名字,那些雕花廊檐和柱顶看上去似乎是一排灰色的景物,只是雨水把它染黄了。
“哦,原来是你!”莫塞低下头来的时候,正看见萨尔蒙站在对面,用他始终如一的、含意很深的笑容向他微笑,于是他又这样说了。
随后他又感到有些不安,因为萨尔蒙的微笑,仿佛是同意皮勒罗尔的见解一样,于是他又说:
“到底,如果你知道一些消息,告诉我吧。……我么,我的推论很简单。我是同甘德曼站在一道的,因为甘德曼到底是甘德曼,你说是不是呢?……同他一道,结果总是好的。”
“但是,”皮勒罗尔冷笑说,“谁告诉你甘德曼是站在空头一面呢?”
这一下,莫塞把他惊愕的眼睛张得圆圆的了。好久以来交易所都在传说甘德曼在侦察萨加尔,说他出钱维持空头来进攻世界银行,以便几个月后当机会到来,他的以百万计的金钱能在市场上占绝对优势时,再突然一击把世界银行搞垮。这一天的情况之所以如此热烈,是因为大家都相信,而且一再地说这一天就会发生战斗,发生一场无情的战斗;战斗的结果,两军之一必然会被打倒在地而且被粉碎。但是,在这个满是说谎和狡诈的世界中,这是否是一件确实可靠的事呢?最可靠的事情,即使是事前已经宣布过的事情,还每每因为稍稍一丝风息,就会使它变成令人不安的怀疑对象呢!
“很明显的事你也否认?唉?”莫塞叹息说,“当然,我没有看见他的委托书,什么也不能肯定……喂!萨尔蒙,你的意见如何?甘德曼不会放手的,见鬼!”
瞧着萨尔蒙不出声的微笑,他真不知道他该相信哪一面好。萨尔蒙在微笑时仿佛变瘦了,变得又瘦又长。
“啊!”莫塞又说,一面用下巴示意指着刚才从面前经过的一个胖人。“如果这个人愿意说话,我就不会为难了。他是看得准的。”
这是著名的阿马鸠,他始终靠塞尔西矿那件事的成功生活。当时他用愚蠢的顽固态度,以十五法郎一股买了一些股票,可是他后来卖出去竟赚了一千五百万法郎;他事前完全没有预料,也没有计算,纯粹是出于偶然。但人们却说他有伟大的金融才能而尊敬他。有一批真正逢迎他的人跟在他屁股后面,企图猎取到他最短的一句话,以便根据他话中可能暗示的方向进行赌博。
“啊,”皮勒罗尔叫了起来,他是完全依据他那种冒失鬼最喜爱的理论行事的。他的理论是,随心所欲全靠运气……“一切全凭运气。就看一个人有运气还是没有运气。在这种时候,怎么样?用不着考虑。我呢,我每一次考虑的时候,我几乎就不敢动了……喂,我每次看见这位先生依然健在,依然保持他的地位,依然带着要把一切都吃掉的快活风度的时候,我就要买进。”
萨加尔刚才来到他经常待的地方,面对着左廊第一道拱形门的那条柱子。皮勒罗尔说话时用手指的就是他。萨加尔像一切重要的银行头子一样,是据有一个众人所熟悉的位置的;因为这样的位置,在交易所开场的日子,他的顾客和职员容易找到他。只有甘德曼才故意不肯涉足于交易所的大厅,他甚至没有派过一个正式的代表到场,但是人们却感觉到场内有他的一支军队。他以缺席的、最高主宰的身份统治着这场所,执行他命令的有无数的跑街和经纪人;此外还有许多崇拜他的人,其数目之多,到了所有在场内的人或许都可能是甘德曼的部队。萨加尔呢,他是以个人身份暴露在前线和这支不可捉摸的、到处活动的军队作战!在他的背后,石柱旁边有一条板凳,但他是从来不肯坐的;在进行交易的两小时内他一直站着,仿佛不屑于表示疲倦。有时,在不太紧张的时刻,他只是稍稍把胳膊肘在石柱上靠一下。在石柱的一人高的地方,由于随时受到磨擦,已变得又黑又亮。这个大建筑物裸露在外的褪了色的各个地方,甚至于有一种很细微的特点,就是到处都有一长条发光的污垢;无论是大门、墙壁、楼梯、大厅以及它的支架横梁,都带有一些不洁之物,那是一代一代的赌徒和强盗所流的汗水积累起来的。萨加尔和所有交易所的行家一样,很漂亮也很讲究,他穿的是细呢作的外衣和精致的内衣;他在这堵黑色围墙的中间,有一种无所事事的人那种可爱而安闲的态度。
“你知道,”莫塞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有人讲他在大量的买进,以便维持世界银行股票的高价。如果世界银行赌自己的股票,它一定要失败的。”
但是皮勒罗尔却反驳了:
“又是谣言……难道你能够说得准谁在卖和谁在买么?……他在那里是替他银行的顾客买,这是很自然的。有时他也为自己的私人名下买,因为他是应当赌的。”
莫塞并不多说。在交易所中,还没有人敢肯定萨加尔所进行的可怕的战斗;他是在替公司的名下买进,不过是以假账户来作掩护罢了,这些假账户包括萨巴达尼、让图鲁,还有其他,特别是听他指挥的职员。只是社会上流行了一种传说,彼此交头接耳地在谈论它,有人否认,也有人承认,虽然大家都没有可靠的证据。起初,萨加尔无非是在稳健地维持股票的行情,只要可能时,他就把买进来的再卖了出去以免冻结资金,以免保险柜中堆满了股票。但是现在,他被迫非斗争不可了。这一天,他已经预料到,如果他想争取到战场上的主动地位,就必须大量地买进。他的委托书已经下达,他装作一如平时那般带微笑的镇静,尽管他越来越走上他自知危险得可怕的道路。他对于最后的结果并没有把握,而且内心也感到极度的不安。
莫塞跑到出名的阿马鸠后面去窥伺了一番,又同一个矮小的、态度阴险的人大谈了一会;他回来时很兴奋,结结巴巴地说:
“我听见他说了,我亲耳听见……他说,甘德曼委托人卖出的数字超过一千万……啊!我也要卖了,我也要卖了,一直卖到我的衬衣!”
“一千万,滚你的蛋!”皮勒罗尔喃喃地说,声音已经有些变态,“这真是一场白刃战了!”
场内像车轮转动似的喧嚣越来越多,许多个别的谈话增加了这种喧嚣;这些喧嚣的唯一主题是甘德曼和萨加尔的凶猛的决斗。说话的内容是听不清楚的,但可以从声音上去辨别这些话语。嚷得特别响的不外乎是这两种人:一种是镇静的,以逻辑为根据的固执的卖方;另一种是出于热情的狂想始终要买进的买方。相互矛盾的消息在场内流行,起初还是悄悄地传说,随后竟变为喇叭似的巨响了。这一面的人,一开口就是喊叫,以便在喧嚣中别人也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另一面的人,充满了神秘的意味,总是互相咬着耳朵说话,即使他们本来无话可说,也要轻轻地讲几句。
“我始终坚持我的看涨的意见,”重新坚定了立场的皮勒罗尔说,“今天的太阳那么好,一切还会上涨的。”
“一切都要崩溃的,”莫塞以一种抱怨的顽固态度说,“不久就会下雨了,大转变就在今天晚上。”
听见他们两方面说话的萨尔蒙的微笑是那么尖刻,他们俩都感到失望,任何把握都没有。这个如此深思熟虑、如此谨慎、如此精明能干的鬼家伙,难道发现了第三种方式的赌么?也不赌多头也不赌空头么?
靠在柱子旁边的萨加尔看见他的顾客已把他团团围住,给他捧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不断地向他伸手,而他也一一地握了这些手,态度愉快轻松;他在捏着每一个人的指头时,都仿佛在给对方一个胜利的诺言。有的人跑来,交换了一个字,便很满意地走了。还有很多人较为顽固,不肯离弃他,觉得做了他的群众是一种光荣。他时时表现得很亲切,但他并不记得和他说话的人的名字,因此,还得沙夫上尉替他介绍,他才能认出莫让特来。这位上尉重新和他的妹夫和好以后,曾催促他卖出,但经理和他一握手便足以燃烧起他的无限希望。随后是大丝商塞第尔来了,他想和萨加尔商谈一分钟。他的商号已发生了危险,他的命运和世界银行的命运已联系在一道,而且联系到了这种程度,即世界银行稍一下跌对他便是一种崩溃。他很忧虑,他为苦难所折磨,他的儿子在马佐的商行中无甚成就也使他苦恼,他感到需要人安他的心,鼓起他的勇气。萨加尔只拍了他一下肩头,就把他打发走了,走时充满了信心和热力。随后来的简直是一群人了:银行家戈尔,他老早就把股票卖出,但他还来碰碰运气;博安侯爵,以一种达官贵人的谦逊态度,装作他之所以到交易所仅仅是因为好奇和无事可做;雨赫也来了,他是始终不会生气的,他太能随机应变,可以做人的朋友做到在对方完蛋的日子,他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捡的东西。但是德格勒蒙一出现,大家都躲开了。他是极其强大的,人家注意到他以一种同志间的信任来开玩笑的态度,注意到他的和蔼。赌多头的人,见他一来,脸上发出了光彩,因为他有机灵人的声誉,对于任何事业只要稍有一点倒坍的危险时他就会首先脱身的。那么,他既来,世界银行肯定还没有动摇。随后还有一些别的人走来走去,这些人只简单地和萨加尔交换一下目光;这些都是他的人,负责下委托书的职员;他们有时也替自己的名下买进,他们都沉陷在赌的狂热中,这种狂热的流行病大量地毁灭了伦敦街的人员;他们时时在侦察,耳朵靠近锁孔,猎取情报。萨巴达尼便是这样,他以混合了东方人血液的意大利人的温和风度在那里走了两次,甚至还装作没有看见他老板的样子。隔几步远的地方是一动也不动的让图鲁,他背朝外,似乎在专心一意地读那贴在铁丝栏内外国交易所的电报。两脚从不停歇的跑街马西亚,他推着人群,点点头,无疑地是表示在回答一个问题,即是说,接受迅速指定的任务。表示交易所开场时间即将到来的是,没完没了的踏步和人群所形成的来与去的两条流动线。他们像高潮似的,以其巨大的波动和声响充满了大厅。
人们在等待开盘的行情。
马佐和甲各彼走出经纪人的办公室,进场来了;他们肩并肩地走着,是一种正直的同行友爱的态度。他们知道在最近几星期以来所展开的无情斗争中,彼此已处于敌对地位,而这场斗争的结果必然是他们中间的一个破产。马佐长得矮小,带着他美男子的瘦削身材,有一种愉快的朝气;从这种朝气中证明他过去一直到现在还是很幸运;由于有这种幸运,所以他能以三十二岁的年华就继承了他的一个叔父的商行。至于甲各彼,从前本是一个襄理,因做得很久,顾客们都委托他买卖而成了一个经纪人。他有一个大肚子,因年纪到了六十岁,所以走路笨重,是一个头发灰白而秃顶的乐天的大孩子,他的头上长着一张善于享乐的大宽脸。这两位经纪人,各人手上都拿着一本笔记本。他们还在谈论好天气,仿佛满不在乎这些纸上所写的以百万计的金钱;这些金钱是他们要拿到交易所这个杀人的战场上,像两军阵营的炮火一样,用来互相交换的。
“呣?天气冷得真厉害!”
“啊!你想想看,我还是走路来的呢!这情景真动人!”
这时候交易所场内,即是说那大厅中宽大的圆形盆地[1]内还没有发现废纸,还没有人家抛掷的标签。他们俩到了场前停了一会,扶着那红绒绕着的栏杆,继续讲着那些庸俗的、没有个完的事情,只是他们同时都在用眼角斜视着周围的一切罢了。
有四个廊道,形成一个大十字形,入口处都以铁栏为界,好像一颗以交易场为圆心的四角星;这一带是禁止群众进去的圣地。在每角之间,靠前一点,每边有一个小厢房,现货交易处的伙计们就在里面,有三个牌价记录员坐在高椅子上俯瞰一切,面前摆着他们巨大的登记簿。至于另一面的那一间更小的厢房,是完全敞开的;人家把它叫作“六弦琴”,无疑是因为它的形状像六弦琴的原故;这地方是专为职员、投机家与经纪人直接接触使用的。在另外两侧所形成的三角地带内的后面,就是法国年金证券的交易市场。场内人山人海。在这里和在现货交易处一样,每一个经纪人都派了一个特别的伙计代表自己出场,这类伙计手里都拿了一本活页笔记本。因为在场周围的经纪人只管期货的市场,他们整个身心都集中在交易所疯狂的大赌博上。
但是,当马佐看见左廊道他的襄理伯尔蒂埃向他示意时,他就跑过去和他悄悄地交谈了几句话;一般襄理只能站在廊道上,和那值得尊敬的红绒栏杆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这栏杆是世俗人不能接触的。每天马佐来到交易所,都是同伯尔蒂埃和其他两个伙计一道。这两个伙计一个是管现货市场的,另一个是管年金市场的,有时经纪人的结账员也同他们一道来;此外自然还有一个管电报的职员,而这位管电报的职员则永远是佛罗里,他的面貌已越来越被他浓厚的胡子遮蔽了,只有他那双温柔的眼睛还露在外面。佛罗里自从在萨多瓦事件的第二天赚了一万法郎以后,便由于许许小姐的需索而变为疯狂的赌徒了,许许已成了有癖好和能够吞噬一切的女人。于是他疯狂地赌博,绝不作其他的任何打算。他只是以盲目的信仰追随着萨加尔所赌的那一方。他所接触的那些委托书,从他手中所经过的那些电报,已足够成为指引他的路线了。电报台设在一层楼上,他这时正从那里跑下来,手里拿着许多电报。他不得不叫一个值班员去叫马佐;马佐离开了伯尔蒂埃跑到六弦琴这里来。
“先生,今天就应当把它拆开分好类么?”
“当然,如果总是这样大批地来……这些都是什么样的电报?”
“都是世界银行那面来的,差不多完全是一些买进的委托书。”
经纪人用一只很熟练的手翻了一下电报,显然很满意。他同萨加尔配合得很紧密,很久以来巨额的款项他都采取暂时记账的方式而不强迫萨加尔缴纳现款;就是今天早上,萨加尔还给了他许多封大批买进的委托书。他其实已成为名义上的世界银行的代理人了。直到现在还没什么明显叫人忧虑的地方;而且在这样高的牌价下群众还如此地崇拜,还这样顽固地要买进,更使他格外放心。电报中有一个人的名字使他惊了一下,那就是法犹,这位旺多姆的年金经管员,已成了一大群小买主的代表;这些小买主中有小地主,有该省的女修道士和传教士;不到一星期,他总是代表他们把电报一封接一封地拍来。
“你把这些都交到现货交易处去。”马佐向佛罗里说,“你用不着等人家把电报给你拿下来吧,是么?你就待在上面,你自己去取电报。”
佛罗里跑去靠在现货交易处的栏杆上大声喊道:
“马佐!马佐!”
跑过来的是古司达·塞第尔,因为在交易所中,职员们本人的名字都不使用,大家都使用他们所代表的商行老板的名字。佛罗里也一样,他也叫作马佐。古司达离开经纪商行的两年之后,现在又回来了,目的是使他父亲愿意替他还债。因为这一天,大伙计不在,所以由他来主持现货交易处,这使他感到很有趣。佛罗里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他们两人便同意到最后一个牌价出现时才替法犹正式买进,而在这中间则利用法犹的委托书替自己赌一回;他们经常使用假账户的名义买进,然后又卖出,抽取其中的差额,因为在他们看来,上涨是肯定无疑的。
这时,马佐走向交易场来了。但是,他每走一步,总有一个值班员替那些不能进场的顾客递一张签条给他,签条上是以铅笔临时草成的委托书。每一个经纪人都有他特别的签条,其纸张都有一种特别的颜色,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无非使人容易识别罢了。马佐的签条是绿色的,那是一种表示希望的颜色。那些值班员不断地来回走动,他们从廊道尽头的那些职员和投机家的手中去把这类签条取来,使马佐的手中的绿色小纸条继续增加;那些职员和投机家为了争取时间,每个人都准备了许多这样的签条。及至他重新在红绒栏杆前停下来,他又看见甲各彼在那里。甲各彼也和他一样,手里捏了一把签条,数量也在不断地增涨中。甲各彼的签条是红色,是一种鲜血淋淋的鲜红色,无疑地,这些都是甘德曼及其信徒的委托书,因为任何人都知道,在这场有准备的大屠杀之中,甲各彼是赌空头的经纪人,是犹太银行高级事务的主要代理人。他现在正同另外一个经纪人谈话,那人名叫德拉罗克,是他的妻舅,是一个讨了犹太女人做老婆的基督教徒,他矮而胖,皮肤褐色,头顶秃得厉害,时常出入于各个俱乐部,因经常接受德格勒蒙的委托书而出名。德格勒蒙不久以前才和甲各彼闹翻,一如从前也和马佐闹翻过一样。德拉罗克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有关女人的肮脏故事,说她回到她丈夫那里时连衬衫都没有穿……这故事使甲各彼一一的眼睛发了亮光。德拉罗克这时还用一种故意做作的姿势捏着他夹满一大叠签条的笔记本;他的签条是蓝色,是四月里柔和的天蓝色。
“马西亚先生找你。”一个值班员向马佐说。
马佐异常灵敏地回到廊道的尽头。完全受世界银行津贴的马西亚把场外交易的情况告诉了他。这种场外交易,虽然是在严寒天气,仍在回廊中相当活跃。有些投机家仍然不顾一切在那里活动,只是有时进大厅来暖和暖和罢了。那些交易所的职员,都穿着厚外套,皮领拉得高高的,他们极有精神,照例他们总是在大钟下面围成一个小圈子,兴高采烈地叫得那么厉害,他们连冷都觉不到了。小拿丹松是最积极的分子之一。他本来是从动产信托部辞了职出来的一个小职员,但有一天他突然有意租一个房间开铺子,他的运气好,快变成一个大老板了。
马西亚急迫地说,在赌空头的人把大批的股票拿来压迫市场的情况下,行情有下跌的趋势。萨加尔于是出了一个主意,即在场外活动一下以便影响场内开盘的牌价。昨天世界银行收盘时为三千零三十法郎。他已经叫人下委托书给拿丹松要他买一百股;另外一个交易所的职员愿意以三千零三十五法郎价钱卖出。这就是上涨了五法郎。
“好的!行情还会回到我们这里来的。”马佐说。
所有经纪人都在那里,一个不少;马佐也回到经纪人队伍中去了。他们一共有六十个人在场[2]。他们一面等着决定牌价的铃声,但一面却违反规则,以平均牌价来结算他们的交易。在预先规定的牌价上所下的委托书是不会影响市场的,既然它要等到这个牌价出现才有效。只有那种“绝对委托书”往往可以使各种牌价摇摆不定,因为绝对委托书,就是委托人绝对信任经纪人的敏感让他自由行事的。一个能干的经纪人要精明,要有科学的预见,要有敏捷的头脑和活跃的精力,因为速战速决往往可以保证成功。至于必须同高级银行有良好的关系,必须差不多能够得到各处的情报,必须比别人更早一着获得法国以及外国各地的电报,必须有一副好嗓子,以便大声喊叫,这一切更不必说了。
下午一点了,在人头形成的巨浪上,有一排钟声掠空而过。钟声最后一响的余音未了时,甲各彼把两手扶在红绒栏杆上发出了一阵狮子般的吼声,也就是他们队伍中最猛烈的一阵声音:
“我有世界银行……我有世界银行……”
他并没有定出价格,他在等买方。那六十个经纪人彼此挤得更紧了,形成了一个围绕交易场的圆圈。在场中已经有人抛掷了一些签条,使那地方带上了一些颜色鲜明的斑渍。他们面对面地互相盯着。在交易开始时,他们像进行决斗的人一样互相揣摸,急于看见出现第一笔交易的牌价。
“我有世界银行!”甲各彼用他那隆隆的低音重复说,“我有世界银行!”
“什么价钱,世界银行?”马佐问,他的声音虽然小,但尖锐得压倒了他的同行的声音。这情况有如在大提琴的伴奏下,笛声还特别叫人听得出来一样。
德拉罗克提议昨天的牌价:
“三千零三十,我买世界银行。”
但是另外一个经纪人立刻抬高了价钱:
“三千零三十五,我买世界银行!”
三千零三十五原是场外的牌价,现在场内也是同样的价钱了;这使德拉罗克的投机归于失败了:因为他本来以三千零三十在场内买进,而匆促地以三千零三十五在场外卖出,这样赚五法郎。马佐这时认为萨加尔肯定会赞成他的办法,于是决定说:
“三千零四十我也要……照三千零四十请你把世界银行送[3]来吧!”
“送多少?”甲各彼不得不这样问了。
“三百股!”
两个人都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行字,交易就成功了;开盘牌价就肯定下来了:比昨天的牌价上涨了十法郎。马佐离开了一下,跑去把这个数字告诉世界银行股票的牌价登记员。于是在这二十分钟之内,真像放了水的水闸,其他证券的开盘牌价都一一肯定下来了。经纪人所带来的那一大捆证券全都有了牌价,与前并没怎么大的变化。但是坐得高高的牌价登记员就很难登记上经纪人和伙计报给他们的新牌价,原因是场内和现货交易处——这时那里也正在热烈的活动——的喧哗包围了他们。在后面,年金证券交易处也同样狂热。自从交易开盘以后,除了人群像大水般的继续不断的吼声以外,买卖双方的不协调的叫声现在也多起来了;这真是一种具有特色的狐狸叫声,时而高,时而低,时而又停止一会,音调极不整齐而且断断续续,一如海上起风暴时那种抢食鸟的呼叫一样。
站在石柱旁边的萨加尔微笑了。捧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世界银行又上涨了十法郎的事使全交易所都极为惊动,因为人们好久以来都猜测世界银行在交割期的一天会崩溃下来的。雨赫带着塞第尔和戈尔走近来了,雨赫假装高声表示歉意,说他不该过于谨慎在牌价才到二千五的时候就卖了他的股票;至于德格勒蒙,以一种无私的态度,手腕上挎着博安侯爵,很愉快地向萨加尔述说在秋季赛马中,他的马全吃了败仗。特别是莫让特,他得意极了,他占了沙夫上尉的上风;可是上尉则仍然固执地坚持着他的悲观主义,说一切该等到最后再看。好夸口的皮勒罗尔和忧郁的莫塞之间也产生了同样的一幕:一个是因这种疯狂的上涨而容光焕发;一个则捏紧拳头说这种顽固的上涨是愚蠢,有如一头发了疯的野兽,结果只有被打倒完事。
一点钟过去了,牌价始终差不多,场内还继续在战斗,但已经不太热烈了;因为经纪人不断得到新的委托书和其他电报。每每有这种现象,交易进行到了半途时,总要发生一种停滞状态,甚至于有一种彼此协调的暂时平静,以等待收盘时的决定性战斗。只是人们依然时时能听见甲各彼狮子般的吼声,而这吼声每每为马佐的尖锐声调所打断。他们两人彼此正在赌限价交易[4]。“我有世界银行,三千零四十,限十五法郎……三千零四十,我买世界银行,限十法郎……要多少?……二十五股……送来吧!”这大约是马佐接受了法犹的委托书,在替他买进;因为很多省区的赌徒,为了限制自己赌输的款项,不敢赌不限价的交易,所以无论买卖总是限价的。随后,突然传来一种流言,杂乱的声音起来了:世界银行跌了五法郎。这一来,场内甚至立即跌了十法郎,十五法郎,直到它的牌价成为三千零二十五法郎。
恰巧在这时候,刚才离开不久的让图鲁又出现了,他贴着耳朵告诉萨加尔说桑多尔夫男爵夫人来了,在布龙尼亚街,坐在她的马车内,托他来问萨加尔,她应不应当把世界银行卖掉。在行情正趋下跌的时刻,突然来这样一个问题,真使萨加尔大为生气。他望见那个车夫高高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一动也不动,男爵夫人把马车的玻璃门关起来,随随便便地在那里查考她的笔记本。萨加尔于是向让图鲁说:
“叫她别来烦我!如果她要卖的话,我会把她勒死!”
马西亚听见跌了十五法郎的消息,犹如听到什么警报一样,觉得他有必要跑过来看一看。实际上,萨加尔对于抬高收盘的牌价有一个突击的办法,他认为里昂交易所那面一定会拍来一封电报,而那面的行情一定是上涨的。可是这时他看见电报老没有来,开始有些着急了。这个出乎意料的十五法郎的下跌是可以招致大乱的。
马西亚很灵巧,没有在他的面前停下,只用臂肘碰了他一下,一面伸长耳朵就接受了他的委托。
“快点,叫拿丹松买四百股或五百股,看需要而定。”
这件委托作得那么快,只有皮勒罗尔和莫塞两人看见。他们马上跑来追马西亚,希望知道这委托的真相。马西亚自从受世界银行的津贴以来,已有相当的重要性。他们想叫他把一切话都说出来,想从他的态度上侦察出他所接受的委托内容是买或者是卖。可是他,现在已赚到不少钱。过去他的命运残酷地把他折磨成一个不幸的人,现在却能以一个倒霉人带微笑的善良态度声明说交易所内狗般的生活并不难堪;而且他在交易所中也再不说“要成功除非是犹太人”这类的话了。
场外,廊檐下,下午三点钟的暗淡太阳也晒不热的结冰气流中,世界银行的跌势比场内慢一点。拿丹松得到他的跑街的通知后,赶快跑来做德拉罗克在开盘时所没有成功的投机买卖了:即在场内以三千零二十五买进,拿到场外以三千零三十五卖出。还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他赚了六万法郎。场内的买风又起了;由于两个市场——正规的市场和非正规的市场——互相影响因而产生了均衡的牌价,世界银行又上升到了三千零三十法郎。伙计们从场内奔跑到场外,从混乱的人群中挤出去。可是场外的行情下降了。正在这时候,马西亚送给拿丹松的委托书却又把它支持到了三千零三十五,甚至于抬高到三千零四十。反之,场内的牌价又回复到了开盘时的牌价。可是,这牌价仍然难以维持,因为甲各彼以及其他代表一些赌空头者的经纪人的战略,显然是准备在交易所收盘时大量卖出,以便在最后混乱的半点钟之内压倒市场,造成崩溃的局势。萨加尔是非常了解这种危险的,他极其适当地暗示了萨巴达尼;此人这时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抽烟,他神态冷漠,由于和女人厮混而显得无精打采。他立刻像蛇一般地溜到六弦琴里去了。他竖起耳朵侦探,时时留心新的牌价,不断地在绿色签条上下着委托送给马佐,这种绿色签条是他随时带在身上的。不过,虽有这一切努力,而敌方的进攻仍然是那么凶猛,世界银行重新跌了五法郎。
两点过三刻了,距离交易所收盘时只有一刻钟了。这时,群众在旋转,在喊叫,仿佛受了地狱苦刑的鞭打一样。场内有如犬吠狼嗥的声音,还加上像打破了大锅的碎裂声,就在这时候,发生了萨加尔一直在焦虑地等待着的那件事。
小佛罗里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在送电报下来;每十分钟他总是来一次,手中全是电报。这时候他又出现了,这一次他冲破人群念了一封他觉得十分满意的电报。
“马佐!马佐!”有一个声音在叫。
佛罗里很自然地回过头来,一如他在回答别人叫了他自己的名字一样。原来是让图鲁想知道那电报的内容。但是这位小伙计却推开了他,因为他太忙了,他满心欢喜的是他想到世界银行最后终于上涨了。因为电报上说里昂交易所的牌价已经提高了,那里买进的人那么多,竟影响到巴黎的交易所。实际上,别方面的电报也到了,许多经纪人都得到了买进的委托书。这件事的效果是迅速而且巨大的。
“三千零四十,我买世界银行!”马佐像生了气的鹧鸪连声说。
德拉罗克由于市场的需求这样急而不能自持,又抬高了五法郎的价格。
“三千零四十五,我要……”
“我有,三千零四十五,”甲各彼咆哮起来,“我卖两百股,三千零四十五。”
“送来吧!”
于是马佐更抬高了价钱。
“三千零五十我也要。”
“你要多少?”
“五百股,……你送来吧!”
在一阵疯狂的举动中,可怕的喧哗竟到了这种程度,经纪人互相之间的说话都听不见了。他们完全堕入激励他们的那种职业上的狂热之中,他们继续指手画脚;因为这方面的令人耳聋的低调早已无能为力,那方面的像笛子似的尖声更是微弱得等于零了。人们看见他们张开了大口,但听不见有丝毫明晰的声音从嘴里出来,现在只能用手来说话了:手掌由内转向外,意思就是抛出;由外转向内,意思就是买进;指头跷起来就是比数量;头动一下,便足以表示同意或不同意。这仿佛是一种使人群大为惊讶的毫无理性的行动,非圈内的人简直莫名其妙。在高处,电报台上,妇女们偏着脑袋,在这种不寻常的景象面前,她们现出又惊异、又恐怖的样子。在年金交易处,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斗殴,一种总出击,甚至是要动起拳头来的样子。至于穿过大厅这一面来去的两条人流,时时使那麇集的人群变动自己的位置;这些人群不断地分散,又不断地集拢,有如船身前进中的激浪一样,不断消失,不断产生。在现货交易处与期货交易处之间,在人头浮动的浪潮之上,只有那三个牌价记录员还依然坐在他们的高椅子上。他们像沉船后漂浮在水上的残余物,那几本登记簿成了几片白色的痕迹。由于人们向他们报告的牌价的迅速变动,使他们不得不时而掉向左边,时而又掉向右边。特别是在现货交易处那一厢房内,拥挤到了极点,甚至于看不到面孔,只能看到密集的人头黑森森地在那里蠕蠕浮动,只有那凌空摇动着的笔记本上的一些小金字才使这些头发有点光亮。在期货交易处的场内,这时已充满了那些揉皱了的签条,于是形成了一种五颜六色的花彩。场地的四周,有灰色的头发,有发亮的脑盖,有因吃惊而惨白的面孔,有发疯似地伸长着的手,有乱蹦乱跳的身子,如果没有那些栏杆把他们拦着,他们仿佛就会跑出来互相吞噬一样。这最后几分钟的慌乱传染了所有的人,在大厅中人们互相挤轧,简直是一种大践踏,是被人放在一个太窄小的过道中的牛羊群的混乱状况。所有的外套都因拥挤而看不见了,这时,只有那些缎帽在玻璃窗透进来的暗淡光线下发出亮光。
突然,透过这种混乱传来一连串的钟声。场内安静下来了,在现货交易处,在年金证券交易处,在场内……手势也停止了,声音也听不见了。只剩下群众的微弱的叹息,仿佛一股洪流在流到尽头转为漩涡后连绵不断的淙淙之声。在那不断的骚动之中,收盘的牌价全都挂出来了。世界银行竟涨到三千零六十法郎,比起昨天收盘的牌价还提高了三十法郎。赌空头的失败是肯定无疑了,对他们说来,这一个交割期可以说是再一次的不幸,因为这一个交割期应付的差额,数额相当巨大!
萨加尔在离开交易所的大厅之前,伸直了腰观望了一会,仿佛要一目览尽他周围的人群。这样的胜利保举了他,他的确变得巨大了;他本来是一个矮小的人,现在他长大了,长高了,变成巨人了。他仿佛要在这些人头之中找到甘德曼,而甘德曼呢,实际并不在场,他要看一看甘德曼被打倒时的样子,看看他那怪模怪样的表情以及他求饶的模样。他至少认为那些他不认识的犹太人,整个下流而好战的犹太族,现在看见他了,看见他在胜利的荣光中变了形象的情况。这是他最伟大的一天,将来人们都要谈论这一天的,一如人们现在还要谈论奥斯特利茨和马朗哥[5]的战役一样。他的顾客,他的朋友通通跑过来了。博安侯爵,塞第尔,戈尔,雨赫都跑来握着他的两只手。至于德格勒蒙则带着他交际场中的和蔼和虚伪的微笑也来祝贺他,其实他明知道交易所中这样的胜利就是走向死亡的表现。莫让特看见沙夫上尉仍然在那里耸肩,不免有些动怒,因此故意跑过来抱着萨加尔,吻他的两颊。但是,最为虔诚,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要算是德若瓦了。他从报馆跑来,以便立刻知道收盘时的牌价;他站在几步以外一动也不动,像是被兴奋与钦佩钉住了一样,眼里因为含了眼泪而发光!让图鲁不见了,一定是跑到桑多尔夫男爵夫人那里去报告消息去了。马西亚和萨巴达尼喘着气,然而仍是容光焕发,一如处在一个大战役中的胜利之夜一样。
“喂,你看我说的话如何?”满心欢喜的皮勒罗尔叫起来。
莫塞伸长了鼻子,噜苏了一些听不清楚的带有威胁性的话:
“是的,是的,到了深沟的尽头总要摔跤的。……墨西哥的地图恐怕还要花很多钱才买得过来[6]。……自从芒达那事件[7]后,罗马问题更不容易解决了。德国在这四天之内总有一天会突然袭击法国……是的,是的,这些笨家伙还在那里上升,上升,仿佛准备好从更高的地方摔下来一样。啊,你将来再看吧,他们都会失败的。”
因为萨尔蒙这一次始终保持严肃的态度望着他,所以他随后又说:
“这是你的意见,是不是?一切事情进行得很好的时候,也就是它在发生动摇的时候……”
这时交易所的大厅已经空了,那里只剩下雪茄的烟雾在空中盘旋,成为淡蓝色的云彩,再加上那些飞扬起来的灰尘,使云彩变得又浓又黄了。马佐和甲各彼重新变为严肃端正的人,一起回到了经纪人办公室。甲各彼为自己名下受到的说不出口的损失所发出来的叹息,比顾客们因受损失而发出来的叹息来得更大。至于马佐,他自己并不赌,但对于收盘时的行情那样明显的提高,的确感到快乐。他们同德拉罗克谈了几分钟关于契约交易上的事情。他们的手上都拿着记满了今天账额的笔记本,这些账都是那些结账员晚上要登录下来以便进行交割的。这时,在伙计们住的屋子里——这是一间很矮的屋子,中间还隔了几根大柱子,活像一间布置得很不像样的教室,里面安了一排学生用的桌子,后面放了一张挂衣服的架子——佛罗里和古司达·塞第尔,一面等着计算平均牌价,一面在找他们的帽子;他们在兴高采烈地谈话。最后牌价是那个交易所的职员在一张学生用的桌子上根据最高和最低牌价折算出来的。等到三点半,当那张牌价表贴在柱子上的时候,两个人作了马叫,作了母鸡叫,又还摹仿了公鸡的调子,因为他们很满意他们今天利用法犹的买进委托书所玩的那一套手法。他们是许许小姐和日耳曼妮·格儿小姐的一对好顾客;许许小姐现在正以无厌的要求敲诈着佛罗里;日耳曼妮·格儿小姐则在古司达这里预支了三个月的包身钱后,就干脆和甲各彼断绝了关系。甲各彼则把马戏场中的一个跑马女郎包了一个月。这时伙计们的屋子还继续在喧闹,开了许多无聊的玩笑,连帽子都互相投掷起来,整个情况就像小学生休息时在操场上你推我拉的样子。另一方面,廊檐下的场外交易也结好了账。很满意于自己这一次投机的拿丹松,决定加入到那些最后离去的投机者的人潮中走下台阶;这般投机者,虽然寒冷已到了可怕的程度,仍然迟迟归去。六点钟了,所有的赌徒——经纪人,场外交易员,跑街等——有的已清理好他们的赚项或亏损,有的已整理好他们的跑街记录,都穿好衣服,带着他们毫无道德的金钱观念,准备到餐馆去,到戏院去,到交际场所的晚会中去,到谈情说爱的套间里去,了结他们的这一天。
这天晚上,在欢乐的和彻夜不眠的巴黎城,人们谈论的就是甘德曼和萨加尔所进行的可怕的决斗。妇女们一半是由于热情冲动,一半也是由于倾向时髦,完全沉湎于赌博中了。她们的谈话也夹入交易所的专门术语了;什么“结账”“有限交易”“买方转账”“卖方转账”等,而其实她们并不十分了解这些术语的意义。人们特别高兴谈的,是空头所处的危险地位。这般家伙,由于世界银行一直上涨到超过合理的限度,好几个月以来,每一个交割期所付出的差额越来越大。自然,还有许多人赌的是买空卖空,到时交不出股票来,只好请求转账;但他们却仍然十分热心,继续赌空头,希望各种股票在最近总崩溃。虽然如此,由于他们的金钱愈见枯竭,转账的结果又有了抬高行情的趋势,这些赌空头的人没有钱了,处于被压迫的地位了;倘若行情还继续上涨,他们都将被消灭。不过实际上,甘德曼的地位是显然不同的;人们都以为甘德曼是空头的万能领导,因为他的地窖里藏有以十亿计的金钱,这是一支源源不绝送上屠场去的队伍,无论这场战役时间有多长,情况有多残酷。他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力量,他可以始终做一个公开的空头家,他坚信他始终可以偿付差额一直偿付到股票终于下跌而使他获得胜利为止。
人们在谈论,人们在计算他在其中已经葬送掉的巨额款项,说他每一个月的十五和三十,把装了金钱的麻袋拿去焚化在投机的烈火中,有如把一队队士兵送去作炮灰一样。在交易所中,他的势力还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凶猛的打击。他想把自己的势力弄得无可辩驳地成为市场的主宰,因为,正如他自己屡次喜欢说过的话一样,他之所以是一个单纯的金融商人而不是一个赌徒,是由于他意识到:要做这样一个商人,要做世界上第一个处理公共财富的人,他就应当做交易市场的绝对主人。他进行战斗不是为眼前的赚项,而是为保卫他的王国,他的生命。从这里就产生了他那种冷静的顽固,那种规模大得怕人的战斗。人们有时可以在马路上遇见他,看见他沿着维维纳街走去,面色惨白而坚定,步伐是衰弱到极顶的老人的步伐,根本就看不出来他有任何忧虑。他所相信的只是逻辑。世界银行的股票超过了两千法郎以后,那就是疯狂了;到三千法郎,那简直是失去了理性;这些股票一定会再跌下来的,有如抛在空中的石头必然会再跌下来一样。他等待着。他会把他的以十亿计金钱搞完为止么?人们对甘德曼佩服之至,同时人们也希望看见他最后毁灭。至于萨加尔所引起人的热情谈论,更其到处可闻。他的群众是妇女,是沙龙中的人,是一切漂亮的赌徒。自从这般赌徒把迦密山和耶路撒冷都利用来做生意,而以他们的信仰来找钱的时候,他们扒进了若干赚项。犹太最高银行即将崩溃的事已经注定了,天主教在金钱上将有它的帝国,一如它在灵魂上有它的帝国一样。只是,倘若说萨加尔的群众赚了大量的钱,而萨加尔自己却是财源枯竭了;他为了不断买进,现在库空如洗。世界银行的两万万流动资财,差不多三分之二是这样冻结起来了。人们感到窒息,是由于过度的繁荣,是由于窒息性的胜利。每个想做交易所主人来维持自己股票行情的公司,都是应受谴责的公司。因此,在开始时,萨加尔还是小心从事。但是他始终是一个充满想象的人,把一切看得太伟大,他把他冒险家的事业变成了一首诗歌。这一次,因为他的业务的确是巨大而昌盛,他因此转而产生征服一切的荒唐梦;他有着那么疯狂、那么狂妄的想法,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想法了。啊,倘若他像这些下流的犹太人一样,有亿万数的金钱!……最不幸的是他已看出他的队伍已到了最后一批,他只有几百万法郎可以送上战场了。最后,如果下跌一旦出现时,差额就该由他来偿付了。他如果不能再抬高牌价,就不得不请求转期。在胜利中,最小的一粒沙子也会使最大的一部机器垮台的。人们已经暗暗地意识到这件事,即使他的信徒,那些相信上涨如同相信上帝的人也是如此。怀疑与思想混乱这时成了巴黎人活动的原动力;萨加尔与甘德曼的决斗,也就是说这两个传奇性怪物的肉搏,最后结果即使得胜的一方也会流血的!……这些情况,已成为巴黎人热烈谈论的事。很多可怜虫,冒险地跟随萨加尔和甘德曼一道赌,其结果必然在他们中间被压得粉身碎骨;在他们所堆成的废墟上互相残杀。
突然,一月三日,即结清上一期账款的第二天,世界银行跌了五十法郎。这是一个大波动。实际上是一切证券全跌了;市场好久以来都波动得很厉害,涨跌的情况超过了一般的限度,从各方面都发生了裂痕。有两三家经营不善的企业垮台了。不过,人们对于行情这样猛烈的波动本来也不会感到怎么惊奇,因为有时在同一场交易内,波动的数额也能到达好几百法郎的;这种波动往往是没有什么理性可言的,像暴风雨时的指南针一样。但是,在经过这样一种巨大的震动以后,人们就觉得崩溃开始了。世界银行下跌了,人们因此发出了叫声,而且在人群的喧嚣中,这叫声就传开了;这类喧嚣是由于惊讶、希望和恐惧所造成的。
第二天,很有把握而且带着微笑守着他岗位的萨加尔,由于巨额的买进,又把牌价提高了三十法郎。只是在五号那一天,尽管他作了努力仍然跌了四十法郎。世界银行仅仅只有三千法郎一股了。从这时起,每天都是一场战斗。六号它又上升了。七号,八号它又再度下跌了。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运动,这运动要逐渐把世界银行推到徐徐垮台的轨道上去。人们把它当作代表一切的赎罪羔羊,要凭借它来忏悔一切人的疯狂,忏悔那些不为人注意的商行以及若干不正当企业的罪恶。这些商行和企业,完全靠广告胡吹,就和那些乱七八糟在帝国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奇形怪状的杂菌一样。萨加尔现在连觉也不能睡了,每天下午,他都靠在那根柱子上,处于一种战斗的地位,他在时时有可能取胜的狂想中生活。他像一个坚信自己作战计划完善的司令官一样,对于他的阵地只肯一步一步地退让,宁肯牺牲他最后的部队,把公司库存中最后一批钱财用光,以便阻塞来袭敌人的道路。九号那一天,他还获得了显著的胜利;赌空头的人战栗了,后退了,难道十五号这一个交割期,他们还会再一次地大为失败么?至于萨加尔呢,他的财源已经枯竭,已迫不得已发行了本票[8]。他像一个饥饿的人在饿得发昏时看见了盛大的筵席一样,竟自信会出奇地达到那不可能达到的目的,他妄想把世界银行的全部股票都收买完,使那些卖空的家伙束手无策地听他支配。这件事是有一家很小的铁路公司最近才这样做过的,这家公司竟把他发出去的股票全都从市场上买了回来。后来那些赌空头的人到期交不出股票,只好像奴隶般的投降,被迫把他们的财产乃至于他们的人身都贡献出来了。啊!倘若他能够战胜甘德曼,威胁他,使他没有能力再敢卖空,那才好呢!倘若他能够看见甘德曼突然在一天早上,拿着他的十亿金钱跑来哀求他不要把这些钱通通拿走,哀求他替他留下他每日赖以为生的半个法郎的牛奶费,那才好呢!不过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七八亿金钱。而现在他已把两亿投进深渊了,他还需有五六亿送上前线。如果有这六亿金钱的话,他就可以扫荡那些犹太人,变为黄金的国王,世界的主人。这是何等样的好梦!这是很简单的,狂热病发作到这种程度时,金钱的实际价值已经不复存在;金钱只成了人们在棋盘上向前推动的棋子。在他的失眠之夜,他就动员他想象中的六亿法郎,叫它们去作光荣的牺牲,随后,他就可以在这场灾难中,在一切人的废墟上成为一个胜利者。
不幸,十号那一天,萨加尔就遭遇到一个可怕的日子。在交易所中,他始终还能够以愉快和镇静来表示自己的卓越才能。可是从来没有一场战争有过这样凶猛:每一点钟都可以置人于死地,每一个地方都设置了陷阱。在这种无声的、卑劣的金钱战斗中,弱者便会无声无息地破腹而亡;这战场上没有伙伴,没有亲属,没有朋友,这是强有力者的残酷法律,吃掉别人就是为了不被人吃掉。因此他觉得很孤独,支持他的只有他自己的无厌欲望;这一欲望使他站起来,不断地要吞噬别人。他特别怕的是十四这一天,因为这一天那些有限交易需要交割了;但是在十四的前三天内,他还可以找到钱。十四这一天,不但没有崩溃,而且还巩固了世界银行的牌价。在十五那一天,世界银行交割时,牌价为二千八百六十法郎,比十二月底的收盘只跌了一百法郎。他怕闹成灾祸,他装作坚信能够获胜的样子。实际上,赌空头的人第一次获胜了,他们付过了若干月的差额,最后他们终于拿到差额了。情势已经转变,他便不得不叫马佐转账;于是马佐的责任越来越重了。一月份的第二个交割期,将是决定性的一期。
萨加尔自从开始这战斗以来,每一天晚上都需要疯狂地轻薄一下。因为在这一场战斗中,那日常的牌价的波动,有时使他堕入深渊,有时又从深渊中把他拉了出来。这样,他简直不能独处,他必须在外面吃饭,抱着一个女人的颈子过夜。他的生活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他在各处露面,他到戏院去,到人们用晚餐的酒吧间去,故意装出有钱人那种过度的浪费。他躲避嘉乐林夫人,因为她的深谋远虑会使他为难;她时时对他说到她收到她哥哥令人忧虑的信;她自己对于萨加尔抬高行情的做法是感到失望的,她觉得有一种令人可怕的危险。他于是只好多次去找桑多尔夫男爵夫人,仿佛在一个郭马尔丹街众人不知的小平房中,这个冰冷的变态女人倒还能使他有如走入异乡之感,能使他得到一点轻松的时刻;为了使他过度疲劳的脑子松懈一下,这种时刻是必需的。有时,他到她那里去也是为了审查某些文件,考虑某些事情,他异常高兴地想到这时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打搅他。在那里瞌睡来了,他也可以睡上一两个钟点;这是他在沮丧中的唯一的至乐时间。男爵夫人则明目张胆地搜索他的口袋,看他文件夹中的信。因为他已经变得不肯向她说任何一句有关交易的话,她已不能再从他嘴里获得于她有益的材料,即使她偶然引出他一句话,也认为他在说谎,这样,竟使她不敢根据他的指示下赌了。由于她这样盗窃他的秘密,她发现了一件确实可靠的事情,就是世界银行由于金钱发生了困难,已在开始挣扎了。她发现了银行如何发行了一套本票,又发现银行谨慎地从外国借来的许多空白支票。有一天晚上,萨加尔醒得很早,看见她正在翻他的文件夹,就打了她一个耳光,如同打一个在老爷背心口袋里偷钱的小丫头一样。从这次以后,他时时打她。这是一件使他们两人发怒、破裂、最后还是平息下来的事。
但是在十五这一交割期,由于男爵夫人输了一万五千法郎,她就想了一个计策。她为这个计策弄得心神不安,结果她跑去征求让图鲁的意见。
“的确,”让图鲁回答她说,“我相信你是有道理的,现在是该跑到甘德曼那里去的时候了……那么,你去看看他吧。你把一切事情向他讲一讲,既然他答应过你,说只要你带给他一个好点子,他也会有一个好点子来给你交换……”
甘德曼在男爵夫人去拜访他的那一天早上,脾气坏得像一条野狗一样。就在昨天,世界银行还上升了!同这只贪吃的野兽打交道,真是没有个完么?它已经吃了他这许多金子,但它还顽固地不肯死去!它是可能再站起来的,在本月三十一号结果甚至于还会重新上涨。他埋怨他自己不该倒霉采取敌对的行动,当时他如果和这家新银行站在一条线上也许更好一点。他对于他经常使用的策略也动摇了,逻辑最后必然胜利的信心也失掉了。在这一分钟之内,他仿佛甘愿败退,如果这种败退不至于叫他失掉一切的话。这样灰心丧气的时刻在他是很少有的;最伟大的司令官,在胜利的前夕,当客观条件足以使他们成功的时候,他们也往往有过这样的时刻。可是甘德曼就很少有这样的时刻。他有一个健全的观点,这观点一向都是极其鲜明的,现在却混乱了,这是长时期出现的云雾以及交易所中那种买卖的神秘性所造成的。交易所的买卖始终叫人莫名其妙。的确,萨加尔是在买进,是在赌。但到底他是为他那些正派的顾客在赌呢,还是为公司本身在赌呢?在人家从各方给他带来的种种传说中,他也弄不清楚。他的宽阔的办公室的门砰然作响,他全身因忿怒而发抖;他是那般粗暴地接待那些跑街,使那些通常的队伍只好掉头跑步逃走了。
“啊!是你,”甘德曼毫无礼貌地向男爵夫人这样说,“今天,我没有花在女人身上的时间。”
这使她很失望,竟想取消她原来所准备的一切,一下便把她所带来的消息说出来。
“如果人家向你证明,说世界银行在搞了大量买进以后已经没有钱了,说它已迫不得已向外国借来一些空白支票,以便继续活动,你感到怎样?”
这个犹太人又快乐得颤抖起来,可是他的眼睛仍然像死人的眼睛一样,用同样的怨声回答:
“这话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这是我亲耳听见的,我亲眼看到的。”
她想说服他,向他解释说她亲手拿到那些假账户所签的票据,她并且把这假账户的名字也列举出来,同时把那些在维也纳、法兰克福、柏林借支款项给世界银行的银行家的名字也列举了出来。他的通讯员一定可以替他把这些消息打听出来的,他一定看得出她所说的一切绝不是凭空捏造的谣言。同时,她还肯定地说世界银行是在那里买进自己的股票,其唯一目的便是维持价格的上涨。她肯定说,银行已经在其间葬送了两亿款子。
用那种阴沉态度听着她说话的甘德曼,心里已经在那里布置他下一天的活动。这是一种需要有急智的工作,因此他在几秒钟之内已暗暗决定他的委托书该如何分配,并且预定下数字。现在,他已有胜利的把握了,他深知她所说的消息是来自何种肮脏的场合,他对于这位贪图享乐的萨加尔极度轻视。此人已愚蠢到这步田地,居然让一个女人来出卖自己!
当她说完了以后,他抬起头来用他那暗淡无光的眼睛望着她说:
“喂,你向我说的这一切话,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什么?”
他表现出这样的镇静和毫不关心的态度,使她惊讶了。
“我觉得,既然你在赌空头这一方……”
“我?谁告诉你说我在赌空头?我从来不到交易所去,我也不做投机生意……你说的一切与我都毫无关系!”
他的声音是那么坦率,使这位心神不定还带忧惧的男爵夫人最后几乎相信了他的话;但她发现在他乐观的态度中,好像也有许多不自然的成分。显然他是一个已经完结了的男人,没有任何情欲,所以他对她有一种轻视,他是在那里戏弄她。
“喂,我的好朋友,因为我很忙;如果你没有更要紧的话要对我说的话……”
他简直把她打发到了门口。于是,她生了气,她忿怒了:
“我信任你,我首先向你说话……这简直是一种真正的侦探工作……你不是曾经答应过我么,说如果我对你有好处的话,你也可以对我有好处,给我出个主意……”
他站起来打断了她的话。他是从来不笑的,只稍稍冷笑了一下,对这位年轻美貌的妇女这样粗暴地愚弄一下使他感到有趣。
“一个主意么?是的,我不拒绝你,我的好朋友……那么,请听我说吧。你不要赌,永远不要赌。赌钱是会把你变丑的。一个女人赌钱是叫人讨厌的。”
当她非常生气地离开了那里的时候,甘德曼就和他两个儿子、一个女婿关在屋子里分配工作了;他立刻派人去见甲各彼和其他经纪人,以便准备下一天的大规模的行动。他的计划很简单,过去由于谨慎,由于不知道世界银行的真相所不敢冒险做的一切,这一次可以大胆去作了;现在他既然知道了世界银行的资财已经枯竭,再不能维持它的牌价,他就该以他大量的抛售来压倒市场了。他像一个将军一样,他的间谍已将敌人的弱点向他报告,他就准备一举而结束战役;他把他十亿资财的巨额准备金支了出来。逻辑终于胜利了,一切股票的牌价超过它所能代表的实际价值时,最后总要遭到惩罚的。
恰巧这一天,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萨加尔凭着他的嗅觉已获得了危险的警告,他于是跑到德格勒蒙那里去。他心情十分紧张,觉得时间已经迫切,对赌空头的人非打击一下不可了,如果他不愿意遭到他们致命打击的话。他的这种高见使他很苦恼,要征服世界,还得动员六亿金钱大军。德格勒蒙在他皇太子宫殿似的大楼里,以他平常的和悦态度招待他。他们周围都是有价值的图画和奢侈辉煌的装饰;这些东西全是每一个交割期交易所付给他的差额购买来的,谁也不能确切知道这种装饰的背后他是否还有一点儿可靠的东西。因为运气不一定可靠,所以他始终是受到威胁的。在这以前,他并没有叛变过世界银行,他拒绝抛售,故意表示绝对的信任,他很满意他有一种漂亮的赌多头的人的态度;再说,多头也使他获得了巨大的利润。他是绝对不喜欢走错路的;在十五这一关恶劣的交割期以后,他到处宣称他坚信世界银行还会回涨;不过他仍然一面在做侦探工作,只要一有严重的情况发生,他还是准备倒向敌人那一方的。萨加尔的拜访,萨加尔所表现的不寻常的精力,萨加尔向他陈述要把所有市场上股票都收买光的非凡的意见,使他佩服已极。这是疯子,但战争上和金融上的伟大人物,岂不每每都是疯子才更容易成功么?他答应萨加尔明天交易所开盘时一定帮助他。他已经买了很多股,他还要到他的经纪人德拉罗克那里去再叫他买进一些;至于他要去看的那些朋友以及他可以拉拢来作援军的财团更不消说了。照他说来,他可以有一亿法郎的数字,这是一支可以立刻送上战场的生力军。这,够了。萨加尔神采奕奕,对胜利已有把握,于是立刻决定了作战的计划。这是从著名的将官那里学来的一种不常见的大胆旋转运动战:首先,在交易所开盘时,来一个前哨小接触,引诱那些赌空头的人,使他们产生信心;随后等到他们获得初步的成功以后,即是说等到牌价下跌以后,德格勒蒙和他的朋友带着炮兵大队来了,出人意料的千百万的金钱,从战场的一条隙口杀了进来,找着那一长串赌空头的队伍,然后把他们压倒在地。这是给他们的一种压迫,一种屠杀。他们两人握过手后带着胜利的笑容分手了。
一点钟以后,因为有人请德格勒蒙吃饭,他去换衣服;桑多尔夫男爵夫人却在这时突然来拜访他。她的思想极度混乱,突然灵机一动想来征求德格勒蒙的意见。有一时期人们曾经传说她是他的情妇,但实际上,他们之间无非是男女间自由交往过密的友谊而已。两个人都有些矫揉造作,彼此又了解得过分清楚,因此不能达到发生以欺骗为手段的那种恋爱关系。她把她所害怕的事,她会见甘德曼以及甘德曼如何答复她的情形都向他说了;她只隐瞒了一件事,就是她干这些事的动机是急于出卖萨加尔。德格勒蒙很愉快,想把她吓得更厉害一点来取乐。他用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说甘德曼申明自己并未赌空头的话,他相信可能是真的。试问谁能够彻底知道?交易所本来就是一座黑森林,而且是一座黑夜里的黑森林,每一个人在里面只有摸索着走路。在这样的黑暗中,如果我们不幸要听别人臆造的荒诞和矛盾的说法的话,我们一定会自己撞破脑袋的。
“那么,”她焦急地问,“我不应当抛售了。”
“抛售?为什么?你瞧,这简直是发疯!明天,我们就是市场的主人了,世界银行将回涨到三千一百的。不管出现了什么情况,你总得坚持下去,一到收盘时,你就会高兴的……我没有别的话告诉你了。”
男爵夫人走了。当德格勒蒙总算穿好了衣服以后,突然又听见门铃在响,表示第三次有人来访。啊!对这个访问者,不!他不打算招待了。但是,当用人把德拉罗克的名片摆在他面前时,他又立刻叫人请他进来。因为这位经纪人非常激动,却半天不说话,于是德格勒蒙就把他的室内用人打发走了;这时他也站在那架穿衣镜前打好了白领带。
“我的亲爱的,你瞧,”德拉罗克以一个圈内的人的亲热态度说,“我是全仗你的友谊才敢把这件事信托你,你说是么?因为这件事真太微妙了……你想想看,我的妻舅甲各彼对我很好,他刚才把人家准备好的一种突击行动告诉了我。说明天交易所中,甘德曼和别人已经准备好要轰炸世界银行。他们要把一切股票,全部投入市场……甲各彼已得到了委托书,他是跑着来的……”
“见鬼!”脸色发白的德格勒蒙单单流露了这样两个字。
“你知道,我那里有一大批顾客,都是委托我买进的,是的,数目是一千五百万,干吗让他们束手待毙?……你说是么?我就叫了车在那些可靠的顾客那里兜了一个圈子。这办法是不合适的,但我的用意是善良的……”
“见鬼!”德格勒蒙又叫了一声。
“总之,我的朋友,你在搞买空卖空,我来是要你增加你在我名下的保证金,否则,我要请你改变你赌的方向。”
德格勒蒙大叫起来:
“改变吧,改变吧,我亲爱的……啊!再也不干了,活该;我不能够在一个要倒闭的公司里干下去!这是毫无益处的英雄主义……你不要再买进了,抛售吧!我在你那里差不多有三百万,卖掉吧,全部卖掉吧!”
德拉罗克说他还要去看其他顾客,他要告辞了;于是德格勒蒙拉着他的手,热烈地握着:
“谢谢你,我将永远也忘不掉。卖吧,全部卖掉它!”
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又把用人叫来,以便把头发和胡子再整整好。啊!这是多么错误呀!这一次,差不多失败了,让人玩弄得像一个小孩!这就是同一个疯子打交道的结果。
这天晚上,在八点钟开场的小型交易所内,恐慌已经开始了。这个交易所设在意大利大街人行道上国立歌剧院的进口过道下。这也是属于一种场外交易,是在一群小伙计、跑街、下流的投机家的乌合之众中进行的。有一些小商贩在那里走动,还有拾香烟头的人在来去的人群中弯着腰寻找他们的目的物。这里有一堆不肯分散的人,他们堵塞了大街;那些逛街的人有时把这堆人挤在一边,有时甚至于把他们冲散,但他们最后又聚拢一起。这天晚上,那里的人竟有两千之多。这时天气阴暗而昏沉,是大寒之后行将下雨的征兆,因此对他们说来,还有一种温润之感。市场极为活跃,各方面都在抛售世界银行,行情降得很快。不久,谣言便出现了,产生了越来越大的焦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人们轻声地根据那些下委托书的跑街或者那些执行委托书的场外交易员,列举那些抛售者的名字。既然大户都在这样抛售,一定还有更严重的情况在后面。从八点到十点,这简直是一种混乱的局面,所有感觉敏锐的赌徒都改变他们的方向;甚至于还有这样的人,竟获得机会由买方一变而为卖方。这正如大难临头的前夕,人们是在一种发高热的不安中睡觉。
第二天,天气非常恶劣。整个夜里都下了雨,冰冷的细雨湿透了全城;冰雪又因融解变成了一堆黄色的、流汁般的污泥。从正午十二点半起,交易所周围都在流水。到廊檐下和大厅中来躲雨的人群现在已经很多了。不久,那些还在滴水的雨伞便把交易大厅变成了一个污水大泥沼。墙上的污垢这时也发潮了,厅内只有从玻璃屋顶射来的一些黄红色的微弱白光,呈现出一派绝望的忧郁景象。
在一些流传着的恶意谣言中,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扰乱了人的头脑。所有的人,只要一进门,便用眼睛寻找萨加尔而且盯住他。他还在他原来的位置上,站在他经常站的那根柱子背后。他的态度还是与平常一样,而且和胜利时的态度一样。他的态度是表示真诚的愉快和绝对的信心。他并非不知道昨夜在小型夜场交易中世界银行已跌了三百法郎,他也预感到有一个极大的危险,他已预料到那些赌空头的人在猛烈的袭击;但是他觉得他的作战计划是不可攻破的,德格勒蒙那套扭转乾坤的手法,出人意料地开来一支数百万法郎的生力军当然能扫荡一切,能再一次保证他的胜利。固然,这时他已经没有钱了,世界银行的库存已经空了,他连几生丁钱都搜索光了;但他并不失望,他请马佐再转一期账,并把德格勒蒙财团要出面支持世界银行的事都告诉了马佐。他获得马佐的信任已到了这种程度,这位经纪人居然可以不要求他再付保证金便又接受了他买进几百万的委托书。他们彼此定下的策略是:交易所一开盘时,便不让世界银行下跌,以后一直坚持,战斗,等到援军的到来。现在的情势是那样的严重,以致马西亚和萨巴达尼那一套狡猾手段已经不起作用了,因为事实的真相已成为流言所传的那样;他们跑来公开和萨加尔谈论,随后他们便带了萨加尔的最后吩咐分别去告诉那些有关的人们:一个是跑到廊檐下告诉拿丹松,另一个是跑到经纪人办公室告诉马佐。
这时是一点差十分。由于肝病发作而脸色惨白的莫塞到了;昨天夜晚,他的病症竟使他两眼未合。他叫皮勒罗尔注意,今天交易所中所有的人都像病了一样面带黄色。只有即将来临的灾祸才会纠正像游侠骑士说大话作风的皮勒罗尔放声大笑说:
“啊,是你,我的亲爱的,只有你才这样胆战心惊。所有人都很愉快。我们要给坏事的人吃一下苦头,叫他以后永远不会忘掉这件事。”
实际是,在往常的令人忧虑的气氛中,在红黄色的光线照射下,交易大厅的确有黯然神伤的景象,特别是在那些低微的呻吟中令人感觉到这一点。在行情上涨的重要日子里,那里充满了喧哗、激动,从各方面涌出胜利者兴高采烈的浪潮;今天可不是这样的一个日子了。人们仿佛在一个病人居住的屋子中一样,不跑,不叫,也不溜来溜去,而且用低声说话。虽然人数已经相当可观,人们要竭尽气力才能走动,但这里却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呻吟,只传播着一种令人恐惧的低语,只在耳边交换着一种不幸的消息。很多人不说话,脸色发青,面部紧缩,眼睛张得大大的,失望地在侦探别人的面孔。
“萨尔蒙,你没有什么话说么?”皮勒罗尔问,话语中充满了欺压人的讽刺。
“当然!”莫塞喃喃地说,“他和别人一样,他没有什么话要说,他也怕呢。”
的确,在众人无言的、慎重的等待中,这一天,萨尔蒙的沉默已再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了。
但在萨加尔的周围,特别有一群顾客在忙碌着,他们希望获得一句指示,他们因没有把握而在战栗。到后来人们才注意到德格勒蒙并没有来,重新变为卢贡忠实走狗的雨赫也没有来,他肯定也得到消息了。在一群银行家中间的戈尔,装作对一桩大投机很热中。博安侯爵,已经超脱了命运的变化,安然地摆动着他那贵族式的、苍白的小脑袋。不论怎样,他总是有胜利的把握的,因为他委托甲各彼卖出世界银行的数字和他委托马佐买进的一样多。萨加尔还受了另外一群人的包围,这群人是他的信徒,是一些老实人。萨加尔对他们显得特别亲热,使塞第尔和莫让特都放了心;这两人嘴唇在发抖,眼睛因求人帮忙而湿润,他们在四处找寻胜利的希望。萨加尔猛力地握着他们的手,用紧紧捏着的方式来暗示他允诺他们绝对胜利。随后他以能够消灾避难、幸福常驻的人的态度,抱怨他遭到的一件不幸事件说:
“你们看我有些惊吓吧。在这种大冷的天气,别人竟丢了一朵茶花在我的院子里,它冻死了。”
这句话传开了,他很怜悯这一朵茶花。萨加尔真是何等样的人呀!他竟这样地确有把握!在这样紧张关头还关心一朵茶花!而且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人们看不出这是否是一种假面具,用来隐藏可以叫别人愁死的焦虑!
“这个家伙,多么美!”让图鲁在刚才回来的马西亚的耳边这样说。
恰在这时候,萨加尔在招呼让图鲁。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分钟,他还想起了一件事,他想起有一天下午他同让图鲁一道看见过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的马车停在布龙尼亚街。在这样恐慌的日子,它还停在那里么?那位马车夫,高高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任凭雨打风吹,仍保持着他那磐石般的僵化姿态,而男爵夫人则坐在关闭着的玻璃窗后等牌价……难道今天还是那样么?
“当然她在那里了,”让图鲁小声回答说,“她是全心全意和你一道的,她决不退缩……我们全体都在这里,我们坚守我们的岗位。”
虽然萨加尔对这位夫人和别的人是否有忘我精神总有些怀疑,但对于让图鲁所表现出的这种忠实是感到愉快的。再说,他的狂热病已使他变为盲目,他还相信他带着他背后的一群股东可以走向胜利。这些股东,有的是恭顺的人民,有的出自上流社会,他们受到人的逢迎后,就变为盲目的崇拜者;那些漂亮的妇女和女仆混在一起,都怀有一种热忱的信仰。
最后,钟声响了;这钟声在那无数受惊吓的人头上掠过,成了一种悲恸的警号。马佐把委托书交给佛罗里以后,又回到场内来了。这时佛罗里匆匆忙忙地跑到电报台那里,心情异常不安,因为他固执地要和世界银行站在一边,近来已经赌输了。这一次因为他在商行的门背后偷听到德格勒蒙要伸手援助的话,所以他想在这一次决定性的战斗中再冒一下险。场内和交易大厅都是一样的沉闷。从上一届交割期以来,经纪人都感到他们脚底下的地仿佛在动摇,他们觉得征兆是那么严重,连他们都感到了不安。部分崩溃已经出现了,市场萎缩了,负担不起重压,因此从各方面都发生了裂缝。每十年到十五年总出现一次的大灾祸,即是说,狂热病发作到了极点时赌场的致命危机之一——这危机可以断送交易所,可以吹起一阵死亡之风扫荡交易所——难道即将来临么?在年金证券交易处,在现货交易处,叫声仿佛互相堵塞着听不见了。到处都拥挤不堪。在这些拥挤的人群之上,是三个牌价记录员的黑色侧影,他们把钢笔拿在手上,时时在等待着。两手扶着红绒栏杆的马佐,顿时看见池形交易场另一边的甲各彼,在用他深沉的声音喊叫:
“我有世界银行……二千八,我卖世界银行……”
二千八是昨夜小型交易场收盘时的牌价。为了立刻防止跌价,马佐认为最好是照这价钱买进。他提高了他的尖嗓门,压过其他一切声音说:
“二千八,我要三百股世界银行,请你送来!”
开盘的牌价便这样确定下来了。但这牌价却不可能维持下去,各方面的抛售都汇在一起了。在半点钟之内,马佐拼命地挣扎,但结果只能维持到跌势稍稍迟缓一点罢了。他所惊讶的是场外的交易也没有给他任何支持。拿丹松在干吗呢?他还在等他送买进的委托书来呢!后来他才明白拿丹松在那里玩弄巧妙的手段,他由于有犹太人的嗅觉,已获悉了真正的情况,所以他一面替萨加尔买进,一面就为自己卖出。马西亚居然死死地站在买方而以赌多头的人自居了;他这时连气都喘不过来,跑来告诉马佐说,场外也垮下去了。马佐头昏了,他放出他最后的炮弹;本来他是准备有步骤地使用他的委托书,等到援军的来到;但是他却一下把委托书全部用光了。这样牌价略为提高了一点:从二千五又升到了二千六百五;行情简直乱了,是一种大风暴雨日子里的突然跳动。一刹那间,马佐、萨加尔,以及那些相信战斗计划的人,都有了无限的希望。既然这时又开始上升,这一天就得胜了;如果他们的后备军再从旁来袭击那些赌空头的家伙,使他们由失败而溃退的话,那么这一次的胜利更令人震惊了。这时有一种愉快的空气。塞第尔和莫让特几乎要吻萨加尔的手,戈尔也走了过来;让图鲁失踪了,他去告诉桑多尔夫男爵夫人好消息去了。人们看见小佛罗里这时容光焕发,正在寻找目前当他代理人的萨巴达尼,他要再委托他买进。
但是,两点钟刚一敲过,受到攻击压力的马佐又软下来了。准备加入前线的援军迟迟不来,他的惊慌便不免增加了。这已经是高潮的时间,这些援军还在等待什么呢?他已经弹尽粮空,处于再不能支持下去的地步,为什么他们还不来解救他呢?虽然由于职业上的虚荣,他脸上还表示镇静,但他已觉得一大股冷气冲上了他的两颊,他怕他自己的面容会变成苍白色。这时甲各彼发出打雷之声,把他的股票有计划地向他大量抛售,马佐对这些股票已不敢再提价了。这时他已不注意甲各彼而注意德格勒蒙的经纪人德拉罗克了,他真不了解此人为什么保持沉默。德拉罗克是一个矮胖子,胡子带红黄色,面容愉快而带微笑,仿佛是昨天才结了婚的样子;他异常平静,似乎在等待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事。他手上拿着许多签条,难道写的不是一些买进的委托书么?难道他不用这些买进委托书来把一切抛售的股票全部收完而把整个局势挽救过来么?
突然德拉罗克发出他低沉的嗓音,表示他投入这场战斗了:
“我卖世界银行……我卖世界银行……”
几分钟之内,他要卖几百万。有声音回答他,行情崩溃了。
“我卖,二千四……我卖,二千三,有多少?……五百股,六百股……送来吧!”
他说了什么话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等着的援军不来反而从附近的森林中窜出来一支敌人的军队?正如滑铁卢之役格鲁西大将[9]没有来,这真是招致溃败的一种背叛。一听号角就跑来抛售证券的人,竟成了密集的生力军,这样,可怕的危机出现了。
在这一秒钟之内,马佐觉得死亡已经从他脸上掠过。他替萨加尔转期的账款数字过于巨大,他清晰地感觉到世界银行崩溃时会轧断他的腰。但是他那张带有小胡子的漂亮的棕色面孔仍然是坚定而勇敢的。他还在买进,他要把他所接受的委托书一直买完为止;他那年轻的、公鸡似的叫声,仍然和他处于胜利时一样的尖锐。在他的面前,他的对手甲各彼在咆哮;德拉罗克似乎失了知觉。他们虽然努力装得无所谓,但看得出来他们也非常焦心。因为他们看见马佐已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倘若他全军崩溃,他会付给他们款子么?他们的手紧紧抓着那栏杆上的红绒,继续像狐狸一样地叫;由于职业上的习惯,他们的动作非常机械;至于他们的目光则彼此死死地盯着,金钱的悲剧所造成的可怕的忧伤都在目光中互相交流了。
在最后的半点钟内,那简直是总崩溃了,其混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群众在毫无秩序地狂奔。从极端的信任与盲目的奉承之后,现在变为恐惧了;所有的人都忙着要出售,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无数抛售的委托书集中到了场内,人们只看见那些签条如雨般地落下。毫不经心便投掷下来的巨额股票更加速了行情的下跌,这一次是真正崩溃了。行情一跌再跌以后,竟跌到一千五,一千二乃至于九百了。这时简直没有买主了,战场光了,只剩下无数尸首!在黑压压地蠕动着的许多外套之上,那三个牌价登录员仿佛是殡仪馆的注册书记,专门登记死人的姓名籍贯。那穿过大厅的不幸风潮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效果,一切活动全都冻结了,喧嚣也听不见了;大家如同遇到天大的祸事被惊呆了一样。可怕的沉默统治了这块地方。在收场钟响的时候,收盘的牌价是八百三十法郎。顽固的雨始终打着那玻璃窗,从玻璃窗透进来的只是一种暗淡的黄昏景色。在雨伞滴水与人群的践踏之下,大厅一片混乱;地下满是泥泞像那修建得不好的马房一样,而且满地丢着那些撕破了的纸张。至于交易场内,则有着五颜六色的签条,红的、绿的、蓝的,都是一把一把地抛下来的;这一天这些签条的数量之多,竟到了那宽大的场子都容纳不下的程度。
马佐是和甲各彼、德拉罗克在同一时刻回到经纪人办公室的。他渴极了,走近橱柜喝了一杯啤酒。他望着那间宽大的屋子和它的衣架,他望着摆在中央、周围围了六十把经纪人坐椅的长桌子,他望着它红绒的幔幛,他望着它庸俗而褪了色的装饰,这些装饰使它像一个大火车站的头等候车室。他用一个从来没有好好端详过这间屋子的人的惊奇态度望着它。随后,因为他要走了,他一句话也不说,握了握甲各彼和德拉罗克的手,握手的松紧度完全和平常一样。这时三个人的面色都苍白了,但他们的举动还是和往常一样。马佐曾经关照佛罗里叫他在门口等他,他到了门口便看见佛罗里和那个断然离开商行已有一星期的古司达在一道。古司达之来完全是为了好奇,他时时在微笑,他过着节日般的生活,他也不过问他的父亲第二天是否还能付得出他的账款。至于佛罗里,则是面色惨白,带着一种傻瓜似的笑意,拼命讲着话;他刚才输了十万法郎,还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这笔款项中的第一个苏呢!马佐和他的职员在大雨中消逝了。
在大厅中,特别是在萨加尔的周围起了一种恐慌的浪潮;这场战争所带来的伤害在这里显现了。他参加了这场溃败,应付了这次危险,起初他是完全不了解的。为什么会有这股喧嚣之声,是不是德格勒蒙那一队人马来了?随后,当他听见行情崩溃了的时候,他仍然不了解这崩溃的原因。他是不屈不挠即使死了也要站直的人。一股冰凉的寒气从地下升上了他的脑盖,他才觉得这是无可救药,这是永远的失败了。在他的痛苦中,对于金钱的惋惜以及享乐的丧失都算不了什么。他的刺心之痛,是那种失败者应得的屈辱和甘德曼辉煌而肯定的胜利。甘德曼再次巩固了他黄金国王的万能权势。在这一分钟之内,他真正觉得骄傲了,他以他整个瘦小的人来抵抗命运,眼睛不低下,态度十分顽强。他已觉得各方面对他的失望和怨恨一定如浪潮一般向他涌来,但他决心要单独对付这股浪潮。整个的大厅翻腾起来,人们一直涌到他所靠着的柱子,好些拳头捏紧了,好些恶毒的话已经出口,可是他的唇际仍挂着一种不自觉的微笑,人们甚至还可以把这微笑当作一种挑战。
在一片混乱中,他首先看见了莫让特,脸色像死人般苍白;沙夫上尉用手挽着他,一面不断地向他说,说他早已告诉过他;上尉说话时是带了一种小本赌徒的残酷性,对于大投机家折断腰杆的遭遇采取了幸灾乐祸的态度。随后便是塞第尔了,他的面部紧缩,是一种倒号商人的发疯态度,可是他却以大好老姿态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和萨加尔握手,仿佛向萨加尔说他并不埋怨他。从牌价刚动摇时,博安侯爵就抽身跑到空头家的得胜军那一方去了,并且他还向那个很谨慎地置身事外的戈尔说,从上一次股东大会开会以来,他一直是带着不愉快的心情在怀疑萨加尔的。让图鲁惊慌失措,又不见了人影,他是飞跑去告诉桑多尔夫男爵夫人收盘时的牌价。她在她的马车中,肯定是神经上受了打击;她遇上大输的日子都是这样。
站在那永远不说话、永远难以猜测的萨尔蒙面前的两个人,是空头家莫塞和多头家皮勒罗尔。皮勒罗尔虽然破了产,但神情骄傲仍带有挑战意味;至于莫塞,虽然赚了很大一笔钱,也因为对未来的焦虑,胜利中也不愉快。
“你看吧,到了春天我们就要和德国作战了。一切都已感到不妙了,俾斯麦正在那里侦察我们呢。”
“你别噜苏了!这一次我还是错了,我考虑得太多……活该,将来一切都会恢复,都会好转的。”
直到现在,萨加尔都还没有灰心。只是人们在他背后提到法犹的名字,使他很不舒服;这位旺多姆地方的年金经管员和萨加尔是有关系的,因为他代表一群小额的股票持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使萨加尔想到这样一批小人物,一批可怜的资本家也要因世界银行倒坍而在下面粉碎了。但是他突然看见德若瓦面色惨白得不成人样,更使他难过到了极点;他所认识的这个可怜人,也就是一切贫穷人们不幸灭亡的化身。同时,由于一种疯狂的幻想,波维里埃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苍白而忧愁的面容也似乎在他眼前出现了,她们都用她们噙满了泪水的眼睛失神地望着他。在这一分钟内,萨加尔,这位内心已沾染了二十年抢劫生活的海盗,这位一向骄傲地说他从来不觉得他的两腿会发抖的人,这位从来不肯坐在柱子前那张凳子上的人,这一次可再不能支持了,他不得不在那里坐了下来。人群始终在集合拢来,威胁着他,使他不能呼吸。由于需要空气,他把头抬起来了。他立刻又站起来,他看见那上面,位于全厅最高处的电报台上,梅山正以她肥胖的身躯俯瞰着这个战场。她的那只破旧的黑皮手袋就摆在她身旁的石栏杆上。她在等着收拾那些破了产的企业股票,她像一只跟着军队跑的贪吃的乌鸦,在那里等到大屠杀的日子好搜寻死尸呢!
萨加尔于是以一种坚强的步伐离开了那里。他整个人都显得虚无飘渺和毫无着落。但是,他仍然有一种不寻常的坚定意志,使得他还能够稳步一直前进。只是他的感官似乎有些迟钝,连脚踩平地的感觉都没有,他以为他是在一张厚绒地毯上走路一样。同时,他眼前又好似有一层云雾,耳朵中也时时嗡嗡地响着一种什么声音。当他走出交易所,走下台阶时,他连人也分辨不出来了。围绕着他的仿佛都是一些飘浮的幻影,都是一些模糊的外形和一些听不清楚的声音。毕式那张宽大的鬼脸,在他面前经过,他看见了么?他是不是停下脚步和悠闲自在的拿丹松说了一会?拿丹松的声音在他听来好像来自远方。在大家都感到惊慌的情况下,萨巴达尼和马西亚是不是还伴随着他?他觉得他的周围有一大群人,或者还有塞第尔和莫让特,所有这些面孔一会儿好像消失了,一会儿又好像改变了样子。因为他要离开了,他要在雨中,在浸没了巴黎的泥泞中消逝,于是他向这一切幻想中的人群,夸耀他最后的光荣,以表示他精神的解放,因此他以尖锐的声音说:
“啊,为了那朵茶花,真叫我伤心;人们把它丢在我的院子里,它冻死了!”
[1] 交易所中,真正进行交易的地方是在大厅中特别划出来的一块宽大的圆形盆地。盆地四周,以红绒绕着的栏杆为界。界内即称为场内,非经纪人不能在场内活动。
[2] 巴黎交易所条例,经纪人只限六十人能够入场。
[3] “送”是巴黎交易所中的行话。实际上并不是“送”货,而是说妥。有点“你决定卖出,我决定买进”的意思。
[4] 交易所中的所谓“限价交易”,即如买方买进时为三千,纵使将来跌到二千,他也只承认跌十法郎或十五法郎,其数目由自己规定,上面加一“限”字,同样卖方也可以限价。
[5] 奥斯特利茨原属奥国,现属捷克,拿破仑曾于一八○五年大败俄奥联军于此;马朗哥为意大利之一村镇,一八○○年拿破仑曾大败奥军于此。
[6] 因墨西哥新政府不肯偿还旧政府欠法国之七千五百万法郎,法国于一八六三年出兵占领墨西哥首都,立奥国马克西米连大公为帝;但一八六七年墨人反攻,法军大败,奥国大公被枪毙。此处所说买地图,意即征服墨西哥为法国领土。
[7] 芒达那为意大利北部一村镇,法国拥护意大利教皇军队曾于一八六七年十一月偷袭此地而加以占领;因此保卫意大利之军事首领加里巴尔底与法国更加不睦。
[8] 银行自己开出去的、代替现金使用的即期支票叫作“本票”。银行一使用本票,每每是库存空虚的一种表示。
[9] 格鲁西大将(1766—1841)为拿破仑之主要将领;滑铁卢之役,令其堵截败退之普鲁士军队,他竟未听命而让普军逃走,致使普军能与英军会合而致拿破仑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