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八六七年的世界博览会是四月一日那天开幕的,巴黎举行了热烈而隆重的庆祝会。帝国的伟大繁荣时代开始了,在这一时代中巴黎变成了彩旗飞扬、歌声震天的世界大旅馆。在这旅馆中,人们可以吃喝,可以在各个房间里犯肉欲上的罪行。无论哪一朝代,即使在其极盛时代,也不能号召这许多国家的人民到这里来如此大吃大喝。许多皇帝、国王和王子像崇拜神仙一样,成群结队地向燃着火光的杜伊勒里宫走来;他们都是从地球上的四方八面来的,他们在这里可以排成一个队伍。
十五天以后,正是萨加尔所愿望的那座宏伟大楼的落成日期;这座大楼是他为了把世界银行布置得庄严豪华而修建的。修这座大楼只花了六个月工夫,工人们日以继夜地工作,没有浪费掉一个钟头,造成了只有巴黎才可能出现的工程上的一种奇迹。大楼的正面是笔直的,雕刻了许多花纹,都是古庙和咖啡音乐厅常用的图案;总之,它的华丽装饰,使人行道上的行人都要望而止步。内部也极端奢华,沿墙有一长列百万金钱的出纳柜台,有一部专用楼梯直达董事会会议厅,会议厅是红色兼金色的,有巴黎歌剧院大厅那样壮观。到处都铺了地毯,挂了帷幕。办公室内摆满了富丽堂皇的家具。地下室里是股票科,那里有许多上了封条的巨大保险箱。摆在那里作为界门使用的透明玻璃后面,群众可以看见这些保险箱,像神话故事中的宝盒一样排列着,而在这宝盒中睡着的,便是神话故事中说的那些不可计数的财宝!人民同他们的国王走向博览会场时,都能列队而来。一切都准备就绪,新的大楼等着他们,以便使他们一个一个盲目地掉入那不可抵抗的、在光天化日之下闪闪发光的金子的陷阱。
萨加尔神气地坐在办公室里。办公室布置得相当华丽,家具是路易十四式的,木头上都上了金色,而且都蒙上了热那亚的丝绒。银行的人员刚又增加了,职员已在四百以上。现在萨加尔以一个被人尊敬和服从的暴君威风十足地指挥着这一支军队。他显得十分慷慨和大方。他在名义上虽然只是一个经理,但实际上,他行使的权力却在董事长之上,乃至于董事会之上;因为后者,仅仅把他的命令拿来批一批而已。因此,从这时期起,嘉乐林夫人可以说是时时在警惕中生活,她时时注意了解银行的每一个决定,以便在必要时,设法加以干涉。她不赞成这些新的装备,实在太奢侈了!但她因为了解银行确实需要更宽大的地方,所以在原则上也没有加以责备;尤其是当她极端信任萨加尔因而和她多虑的哥哥开玩笑的那些日子。为了攻击这种奢侈,她把她的担心都说出来了,她的论据是一个银行这样是会失去它谨慎和庄严的特性的。具有修士般小心谨慎的顾客们,他们习惯于在圣拉查尔街楼下光线黯淡的地方往来,当他们一旦进入伦敦街这座宫殿式大厦,看见这许多层闹哄哄的楼房,光亮四溢,他们将作何感想呢?萨加尔回答说他们将为之感到惊讶,对于这样的事实给予佩服和尊敬。拿五个法郎进来就取了十个法郎出去的人,一定会充满了自尊心和盲目的信任,这也就是他们佩服和尊敬的原因。他呢,虽然夸夸其谈唬弄人,但他是有理由的。宫殿式大厦的成功异乎寻常,其宣传效果超过了让图鲁那些无稽的广告。住在安静住宅区内那些忠诚老实的小额年金收入者,早上才下火车的可怜乡村教士,都在门口张口表示快乐。在他们重新出门时,每每会因存了钱在里面而欢喜得脸红。
实际上,最使嘉乐林夫人不满意的是她从此再不能待在家里履行她监督的责任了。她只能隔很久很久才可以找着一种借口到伦敦街去一趟。她现在在图样室里孤独地生活着,只能在晚上才可以看见萨加尔。他在这里只保留了居住的房屋,楼下各间和二楼的办公室都关闭了。阿尔魏多王妃内心甚为愉快,她再不因这银行,这个开设在她家里的金钱商店,而受良心的无言责备。她已无意于一切谋利的事,即使是正当的谋利,她也不想再出租她的房子。这时这房子是空空的,每一辆马车走过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活像一座坟墓。嘉乐林夫人再也听不见穿过天花板而来的声音,她只感到那些关闭了的柜台所保持的沉默令人恐怖;过去两年之内,从这些柜台处,曾不断使她听到金子轻微的撞击声。现在的日子她觉得更漫长也更沉闷。不过,她工作得很多,都是她哥哥要她做的,他在东方给她寄来一大堆抄写工作。但是,在她的工作当中,有时她不免停下,听一听,一种直觉上的不安占据了她,她需要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搬空了的、黝黑的、封锁起来的厅房空无一物,连一丝风息都没有。于是,她稍稍感到寒冷,几分钟之内,她忘了她自己,她感到不安。在伦敦街,人们在干什么呢?是否正是这一秒钟之内发生足以使整个建筑物倒塌的裂缝呢?
捉摸不定的、轻微的流言已经传开了,说萨加尔又在那里准备增资;他想从一亿增加到一亿五千万。这是一个特别鼓舞人心的时刻。在这千钧一发的幸福时刻,已经改变城市面貌的巨大工程,金钱的疯狂流通,一切阔绰的巨大费用,都卷入了发狂热病似的投机事业。每个人都想在投机中享有自己的一份,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财产拿到赌台上去冒一下险,想使财产一本十利,想和许多人一样,一夜之内就发起横财而获得物质上的享受。博览会的旗帜在太阳下迎风招展,校场上的阳光和音乐,全世界来的人群充斥了各条街道,使巴黎沉醉在具有无穷无尽的财产和统治一切的梦中。在各种光彩夺目的晚会上,在举行庆祝会的城市中,人们的疯狂达到了最高潮;他们在外国式的餐馆中吃饭,他们已把这城市变成一种市集,在这市集中,欢乐是可以在星光下自由出售的。这种渴求快乐的疯狂行为预示大都会行将有崩溃的危险。萨加尔带着他扒手的嗅觉,已经深深地感觉到每一个人都在发作,急需花费掉他的金钱,腾空他的口袋和身体,于是他把他原来预计的广告费用再增加一倍,督促让图鲁作更震耳欲聋的宣传。从博览会开幕之日起,每天,报纸上都有替世界银行大肆吹嘘的一系列广告。每天早上,都大奏一次铙钹[1],以便诱惑大众。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件,一位夫人在马车中遗失一百张股票的故事;一段中亚细亚旅行记的摘录(摘录中竟说到拿破仑已预言过伦敦街银行的事)都成了广告的材料;还有一篇头条文章,主张从政治眼光去看世界银行的地位,说它和最近解决东方问题都有关系。此外还有特刊上不断的记载,那就更不必说了。这些特刊像军队一样有组织地、配合紧密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让图鲁在他的小小的金融版上,想象到年内可能订立的协定,就足够每期登满一栏篇幅。他利用了这一栏,以一个多产作家的文笔,写出种种令人吃惊的想象的事件;他不惜攻击别人以图取得胜利。他曾经考虑要出的名著最近问世,居然发行了一百万册之多。他的新的通讯社也成立了,这种通讯社,名义上为了给地方报纸递送金融简报,而实际上成了各大城市的市场主宰。最后,他巧妙地操纵着的《希望报》,使这报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一天一天地扩大。大家已密切地注意到,在一月十九日的命令公布以后,《希望报》上有许多文章对政府并不采取请求的态度而使用起质询权来了,这也算是皇帝倾向自由的一种让步[2]。暗中操纵这些文章的萨加尔,倒还没有公开攻击他的哥哥。他的哥哥现时还是内阁大臣,为了热中于权力,昨天他所谴责的政策,今天又不得不加以辩护。不过大家已经觉得萨加尔在进行侦察工作,他已经侦察出卢贡的地位并不可靠,在内阁中左右为难:一方面是急于想继承他职位的第三种势力,另一面则是同波拿巴保皇派联盟以反对倾向自由的帝国派的僧侣集团。《希望报》已开始说一些有暗示性的话了,这报纸再度变成了天主教的战斗报,它对于这位大臣的每一行动,都表示讥讽。变成反对派以后的《希望报》是会深得民心的;政治上一旦稍有变动,世界银行的名字就可以传遍法国以及全世界的每一角落。
在广告的大规模的鼓动下,在激奋起来准备做任何疯狂举动的人群之中,大约可能实现的增资和发行五千万新股的传说,使最稳健的人都染上了狂热病。从下等的住宅到贵族化的大楼,从看门的下房到公爵夫人的客厅,所有的头脑全都热中起来;过分的夸奖变为盲目、英勇和好战的信仰。人们在一一计算世界银行已经完成的事业:初步惊人的成功,出人意料的分红,红利之高是任何一个公司在创办时绝对办不到的。人们又想起联合轮船总公司,在这样仓促的时间竟获得这样辉煌的成绩,致使人们要出一百法郎的酬劳金才能买到它的股票。至于迦密山的银矿,其出产简直等于奇迹;在上次圣母院举行斋戒节时,一位宗教演说家提到了上帝对于虔诚而赐予的一件礼物时,就暗暗指了这个迦密山的银矿。此外又创办了一家公司负责开采巨大的煤藏,另一家公司拟把黎巴嫩山区的广阔森林,变为有规则的森林开伐区。至于君士坦丁堡设立的土耳其国家银行,其基础更是不可动摇的稳固。没有一件事是失败的。银行日益走运,以致它所接触的一切都变成了黄金。一大堆已创的繁荣事业是开发未来事业的坚固基础,同时也说明更有理由迅速增资。在这样狂热的想象力面前展现出一幅远景,这幅远景充满了比现时还更伟大的事业,因此必须增资五千万;所以广告一登出来,就激励了人们的头脑。交易所和小客厅中胡说八道的题材漫无边际。在谈到另一些计划中,人们更传说着最近即将实现的一项伟大事业,那就是东方铁路公司。这项事业成了一切谈话的题材,一部分人加以否认,另一部分人却加以夸张。妇女们尤其热心,为一种想法作热心的宣传。在漂亮的小客厅角落上,在节日的晚餐中,在鲜花盛开的花台背后,在茶余时间,乃至于在卧室的最深处,都有温柔的创造物[3],以一种能说服人的亲热态度,在那里劝告那些男子:“怎么,你没有买世界银行的股票?但是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呀!快买世界银行的股票吧,假如你要我爱你的话……”这是新的十字军,正如她们所说,这是对亚洲的征服;而对亚洲的征服是爱米特和圣路易[4]的十字军都没有做到的事,但她们,她们却拿她们的小金口袋来承担了这一个重任。每一个人都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她们竟用起术语来说话,说人家首先要开辟“干线”,说这“干线”是由布鲁斯到贝鲁特,“绕道”安卡拉和阿勒颇。将来,还要开辟士麦那到安卡拉“支线”;往后,还要开辟特雷比松到安卡拉“支线”,“绕道”埃尔祖鲁姆和锡瓦斯。再后,则是大马士革到贝鲁特。说到这类地方,她们就微笑起来,一下眼睛,极小声地说也许可能还会有另外一条“支线”,那就是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绕道沿海岸的各个古老城市如赛达、圣约翰·达克、雅法等。更进一步,我的上帝,谁知道,会不会由耶路撒冷开辟一条线到塞德港和亚历山大港呢?巴格达离大马士革并不远,那是更不必说了;如果一条铁路直通了巴格达,那也就是西方获得了波斯、印度和中国的天了。仿佛,一个字只要一出自她们的美丽小嘴,人们所捡到的东方王子的宝贝就会发起光亮,一如《一千零一夜》中所讲的神奇故事一样。梦中的珍珠宝石如雨般地降到了伦敦街的柜子里;另一面迦密山也正在焚香,这是《圣经》故事中最微妙的和最空泛的一段题材,它可以把人们最贪得无厌的欲望神化。伊甸不是可以征服么?圣地不是可以解放么?宗教不是在人类的发源地获得胜利么?但说到这里,妇女们住口了,她们拒绝再说下去,目光为那件应当隐藏的秘密而发亮。这件秘密就连附耳交谈都不行。可是那到底是什么呢?她们中间许多妇女也不知道,但她们却装作知道。这是一件神秘之事,也许永远不会实现,也许突然有一天会像雷霆一样爆发出来,那就是把耶路撒冷从苏丹手上买过来交与教皇,而以叙利亚作教皇的领土;教皇的统治权有一个天主教银行供给它经费,这银行名为圣陵金库,它可以保证教皇的统治不受任何政治上的骚乱。总之,天主教返老还童,摆脱了一切陷害,重新获得它的新权力,从耶稣殉道的那座山上统治全世界。
萨加尔今天早上坐在他那间照路易十四式布置的华丽办公室里。当他想要工作的时候,就必须设法保卫他的房门不受袭击;满院子的队伍可能如上国王的“早朝”一样突袭进来;这些人都是佞臣、事务人和求事者,他们围绕着万能的主,说出他们狂妄的赞扬和哀告。特别是七月初旬的一天早上,他表现得毫无怜悯之心,竟正式下令不准任何人进来。当候见室已挤满了人的时候,他却同两个科长关在办公室里研究发行新股的问题。候见室的人不管传达怎么说,却顽固地在那里等待,希望万一可以见一见萨加尔。萨加尔在研究了很多计划以后,刚决定采用一种两相结合的办法,即发行十万新股的时候,同时给二十万旧股发给正式股票;但这些旧股,实际上每股才缴了一百二十五法郎;那么,为了能发给股票,即两个旧股搭配的一个新股的价格应定为八百五十法郎,而且必须立刻缴纳;其中五百法郎为股本,三百五十法郎为弥补发给股票时所受的损失[5]。但是复杂的问题出现了,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尚要填补呢,萨加尔大伤脑筋。候见室说话的声音使他大为生气。这个拜倒在他脚下的巴黎!他从前以一家之主的和悦态度所喜欢接受的那些颂扬,今天他一概不在乎了。这天早上替他担任传达的德若瓦,因为可以在那里随便出入,从一条走廊的小门溜了进来;萨加尔对他大发脾气。
“怎样?我已经向你说过任何人都不行,任何人……你听清楚了吧!……得,这是我的手杖,拿去放在我的门口,叫那些人去吻我的手杖吧[6]……”
德若瓦心平气和地大胆强求说:
“请原谅,先生,这是波维里埃伯爵夫人。她再三请求我……因为我知道先生也愿意和她表示好感……”
“啊!”激怒了的萨加尔喊起来,“让她去和别人一道见鬼吧!”
但是他立刻又改变了主意,用一种强忍忿怒的姿态说:
“既然命中注定不让我安逸,你叫她进来吧……可是从这扇小门进来,不要让别人一起跟她进来。”
萨加尔接待波维里埃伯爵夫人的态度,是一个心神未定的男子的粗野态度。即使他看见陪伴她母亲的阿丽丝的态度那么安宁而沉静,也没有使他平静下来。他把两位科长打发走了,想等到他需要继续工作时再找他们来。
“我请你,夫人,快一点说,因为我真是忙得可怕!”
伯爵夫人吃了一惊,停顿了一下,但她始终是那么从容不迫,以一个失势皇后的忧郁态度说:
“可是,先生,我要麻烦你……”
他不得不指着两个座位请她们坐下。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比较勇敢一点,先坐下了,而且态度还很坚决。至于她的母亲,则继续这样说:
“先生,我是为了来请教……我为这件事很苦恼,始终不好决定;我觉得要不同别人商量,我是永远也决定不了的……”
她向他重新提起,说世界银行成立的时候,她曾经认购了一百股。第一次增资时,她加认了一倍;第二次增资时,她又照样地加倍认购;到今天算起来,她一共有了四百股;她所付出的款项,连津贴在内,共为八万七千法郎。她除了原有储蓄的两万法郎外,为了筹集这笔款子,她把阿布勒田庄作了抵押,借了七万法郎。
“可是,”她继续说,“我今天找着了一个愿意购买我田庄的经纪人……是不是?问题就是为了你们要发行新股,这样我就想把我的财产,都信托给你们的银行。”
萨加尔平息了,看见这两个可怜的女子,这两个伟大而古老氏族的最后遗孤那样信任他,在他面前那样焦虑不安,而感到得意。他立刻以数字来说服她们:
“发行新股,那当然,我正为这件事在操心……新股连酬劳金在内一共为八百五十法郎一股……我们来算一算,我们知道你有四百股,那么当然,我们还应当分摊两百股给你,这需要缴纳十七万法郎。但这一次全部股票都要发给你了,这样你就有六百股现股股票,你也不再欠任何人一个钱。”
她们不太明白,所以他只好向她们解释以酬劳金来补贴发放现股票的办法。听到这样的巨大数目,她们的脸色稍稍有点苍白。她们一想到要冒这样大的危险,便感到有些害怕。
“金钱,”母亲喃喃地说,“金钱大约该是这样……人家建议给我二十四万法郎买我的阿布勒田庄,过去,这份田庄至少值四十万法郎。这样,我们把我们欠的债还了以后,恰好还可以缴纳股款……但是,我的上帝,多可怕的一件事,这样变动我们的财产!等于把我们的整个生命拿来押宝呢!”
她的手颤抖了。这时出现了片刻沉默;在这沉默之中,她想到这件麻烦事首先夺去了她两万法郎的储蓄,随后又夺去了她七万法郎的借款,而现在要威胁到她的整个田庄。过去,她对于田园产业,无论是耕地、草坪或者森林都是尊重的;对于金钱交易,这种犹太人的下流事业,与她氏族的资格是格格不入的,因此她是不屑做的;现在在当机立断的时刻,这种情感又出现了,使她极为苦恼。她的女儿一句话也不说,用她热烈而清澈的眼睛望着她。
萨加尔带着一种鼓人勇气的微笑说:
“啊!的确,你应该相信我们……数字就在这里,请你研究一下,我认为一切犹豫都是不必要的。你自己算一算:你有六百股,我们把股票发给你以后,你一共用去二十五万七千法郎。但是照今天每股一千三百法郎的市价计算,你的六百股已可以值七十八万法郎了。你的钱已经获利三倍以上……而且,在我们发行新股以后,你看涨吧!一直会涨下去的。我向你保证,在年底以前,你就会有一百万!”
“啊,妈妈!”阿丽丝叹了一口气,仿佛情不由己地这样喊出来。
一百万!圣拉查尔街的大楼可以不再抵押了,一切贫困的污点都可以洗涤了!家庭的日常生活,可以舒适地过下去了;一种出门有车在家却没有面包的噩梦般的生活可以摆脱了!女儿可以带着适当的嫁妆,最后可以找到一个丈夫,也可以有一些孩子;有丈夫有孩子是街上最穷的女孩子也该拥有的一种快乐呀!还有那个会被罗马的气候折磨死的儿子,也可以在那里舒服一下。他可以端正自己的身份,等到将来为伟大的事业服务,现在他在伟大的事业中的地位太低了。母亲也可以恢复她上层的生活,付清马车夫的工资,不需吝啬得连星期二晚餐都不多加一盘菜了,不再因为星期二请了客便使其余的日子非挨饿不可了!这一百万真如火炬照耀,是她的幸福,是她的梦!
伯爵夫人被征服了,掉过头来看她的女儿,以便取得她的同意。
“唉,你的意思怎么样?”
但是女儿一句话也不说,慢慢地合了她的眼皮,熄了她眼睛的光辉。
“真的,”母亲又说,而且还微笑了,“我忘了,你是愿意绝对由我做主的……我知道你是多么勇敢,你所希望的一切……”
她掉过头来又向萨加尔说:
“啊,先生,人家说到你的时候,总是满口赞扬……我们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人向我们提到许多很美的事情,很动人的事情。不仅是阿尔魏多王妃,所有我的女朋友们都热心于你的事业;因为我是你银行开办时的股东 ,很多人都对我感到眼红。听她们的说法,宁可卖了褥子也要来买你的股票。”
她渐渐地说起笑话来:
“我觉得她们有点发疯,的确!是有点发疯。当然我已不很年轻了……但我的女儿……她是最佩服你的一个人。她对于你发行的东西很相信。我带她去的每一个客厅,她都在替你宣传。”
听得很悦耳的萨加尔望着阿丽丝,她在这时候是那么地兴奋,信心十足,显得的确很美丽,虽然脸容发黄而颈子过于瘦削。他一想到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只希望得到一个丈夫就足以使她美丽起来,而他又给了她这种幸福,他觉得自己真是伟大而且善良。
“啊!”伯爵夫人用一种仿佛遥远的、听起来很低的声音说,“这是多么美的一件事!征服,那里……是的,这是一个新纪元,我们的十字又要发光了……”
任何人都不说出来的这件事,正是神秘的所在;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极其满意的气息中消失了。而他呢,以一种友好的手势叫她不要再说下去。因为他不容许人们在他面前提起这一件伟大的事业,这是他至高无上的秘而不宣的目标。他的手势等于指示她,说我们应该心向往之,但口头始终不要提起这件事。在祭坛上,香炉端在最虔诚的信徒手中,有时也会动摇的。
在一阵令人怜悯的沉默之后,伯爵夫人终于站起来了。
“好吧,先生,我被你说服了。我去写信给我的公证人,说我接受人家购买阿布勒田庄的价钱……求上帝原谅我,倘若我是做了一件坏事!”
萨加尔站起来,用令人感动的严肃态度说:
“夫人,这样做正是上帝给你的启示!你放心吧!”
他把她们一直送到走廊,避免走候见室的外间,因为那里还拥挤着人。他碰见正在那里逡巡的德若瓦,脸色有些为难。
“还有什么事?该不是又有什么人吧,我想?”
“不,不,先生……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请教先生一个问题?……这完全是关系我一个人的事。”
他做了一个动作使萨加尔重新回到了房间,而他自己却留在门限上,态度非常谦虚。
“关于你的事?……啊,对了,你是股东,你也是……好吧,我的孩子,人家给你预备的新股,你就认购吧,你宁肯卖了你的衬衫也得认购。这是我给一切朋友的忠告。”
“啊,先生,这事情太大了,我的女儿和我都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起初,我用了我那可怜的女人给我留下四千法郎的储蓄[7]买了八股。我一共只有这八股,因为几次发行新股的时候,资本都增加了一倍,我们已没有钱认购花钱更多的那些新股……不,不,问题并不是这样,我们不应当那样贪心。我只想请教先生,并不是为难先生,先生你同意我卖掉么?”
“怎么!同意你卖掉?”
德若瓦用各种足以表示忧虑和尊敬的委婉言词陈述了他的处境。在行情涨到一千三的时候,他的八股可以卖一万零四百法郎。这样,他可以宽裕地拿出那个纸匣老板所要娜达丽的六千法郎的嫁妆费了。但是,面临这股票继续上涨的情况下,他又起了对金钱的贪欲,想自己在其中也取得一份的念头,起初还是空空洞洞的,但越来越使他无法摆脱;他想搞到一个小小的、每年六百法郎的年金收入,便可以退休了。但是,六百法郎年金需要一万二千法郎的本金,再加上他女儿的六千,整个就得有一万八千法郎那么大的数目。他永远也甭想得到这个数目,因为他已经算了一下,要达到这个数目,必须行情涨到二千三百法郎一股。
“先生,你了解,如果行情不会上涨的话,我宁肯卖掉的好;因为娜达丽的幸福第一,你说是不是呢?……不过,如果行情还会上涨的话,那我将来又会因为把这些股票卖掉而伤心死的。”
萨加尔大声叫起来:
“啊!我的孩子,你真傻得可以!……你难道相信我们会在一千三上停止么?难道我会卖么?我……我可以答复你,你想的一万八千法郎一定可以得到。滚你的吧!替我把那里的人赶到外面去,告诉他们我已经出门了!”
当萨加尔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重新把那两位科长叫来,安静地完成了他的工作。
他决定在八月间召开一个特别股东大会来通过新的增资提案。负责主持大会的哈麦冷于七月底乘船抵达马赛。他的妹妹两个月以来,在每一封信中都劝他回来一趟,而且劝告的方式越来越迫切。她在日益显露的爆发性的成就中,总感到有一种暗中的危险,一种她都不敢说的无理由的恐惧;她宁愿她哥哥在此地,亲自去弄明白这些事;因为她近来对自己都在怀疑,生怕自己无力反抗萨加尔,怕自己受人蒙蔽,出卖了她那么敬爱的哥哥。要不要向她哥哥承认她与萨加尔的关系?她哥哥由于专心致志于科学研究,为人忠厚老实,同时过着梦游般的生活,对他们的关系,他肯定没有怀疑到。这个念头使她极端苦恼;她向怯懦的心理投降了,她抗拒她的责任,她的责任很显然地在那里命令她把一切都说出来,以便不再信任萨加尔,既然她已了解了萨加尔的为人和他过去的一切。在她刚强有力的时候,她立志要同他作一次决定性的谈话,对于那样巨大的一笔金钱在他罪恶的手中疯狂地运用,再不能不加以控制;因为在他的罪恶的手中,数百万计的法郎已经摇摇欲坠,甚至于在自行崩溃而且压碎许多人了。这是惟一可采取的、勇敢的、诚实的、适合于她身份的主意。不过,她的清醒头脑又混乱起来,她软弱下来,想坐待时机。她对萨加尔的种种指责之中,也只能发现一些不合法度的事情,而这种不合法度的事,如萨加尔肯定地说过的一样,无非是一般银行共同的现象。他笑着对她说的话也许是有理由的吧;他说,她所怕的怪现象,其实是一种成功,一种巴黎所特有的成功;这一成功以雷霆之势震惊了大众,使她也为此而恐惧,仿佛遭到突如其来的大灾祸一样。她什么也不明白了,有时甚至还格外佩服他,充满了她对他保存的无限体贴,虽然她已经不再对他尊重。她从来不相信她的心理会这样复杂,她觉得她自己是十足的女性,她怕她再不能有所作为;因此,她对她哥哥这一次回来,表现得非常高兴。
在哈麦冷回来的当天晚上,萨加尔就和他在图样室里见面,因为这里他们可以不受任何人打扰。萨加尔想把尚未提交股东大会通过、董事会可能会通过的决议案,预先交给哈麦冷看一看。但是他们兄妹俩已有了默契,在约会时间以前先见了面;有一刻工夫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谈了谈话。哈麦冷这次回来非常愉快。东方这样一个国家,真像一个睡着懒觉的人,在那里开办铁路真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充满了政治上、行政上和财政上的障碍;但他的事业却进行得很顺利,所以他很满意。总之,成绩是圆满的,初步的工程要开始了。公司刚在巴黎成立的时候,各方面的工程都开工了。他对于未来表现得那么热情,那么信心十足,以致成了使嘉乐林夫人沉默的新原因;只要她一说话,就势必会损害他这样完美的快乐。她只不过表示有些怀疑,要他尽量反对那些鼓动群众的过甚夸张。他打断她的话,正面望着她:她难道知道有什么可疑的事情么?为什么她不说出来呢?她不说什么,只含糊其词地说了几句。
哈麦冷回来后,萨加尔还未和他见过面,所以一见就搂着他的颈子,以南方人那种洋溢的感情吻他。随后,哈麦冷向他证实他最近那些信上所说的一切全是事实,把他在这一次长期旅行中所取得的异乎寻常的成功的详情一一告诉了他;萨加尔听了非常兴奋,说道:
“啊!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做了巴黎的主人、市场的大王了……我也一样,我做了很多工作。我现在有一个很出色的主意。你看吧!”
立刻,他就向他说明他的计划,他想把资本从一亿增到一亿五千万,发行十万新股,同时无论新旧股份,一律正式发给股票。这一次发行股票,每股是八百五十法郎,其中三百五十法郎是酬劳金;这笔酬劳金再加上历次结账储在一旁的公积金,其总数共为二千五百万法郎。他只要再找到同等的数目,就可以达到为发给二十万股票所需要的五千万法郎的数目了[8]。说到这里,他的出色的主意就来了,他主张先把本年度盈余的大约数字提前结算出来,而这个盈余照他的估计至少有三千万。那么,他所差的二千五百万就很容易提出来。这样,世界银行从一八六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起,资本便肯定为一亿五千万了;股票共分为三十万股,而且可以完全正式地发给股东。我们可以把股票的金额划一,变成不记名股票,以便在市场上流通。这胜利是肯定的,这是天才的主意。
“是的,是天才的主意!”他喊起来,“天才这两个字并不形容过甚!”
哈麦冷以稍稍有点不在意的样子翻着那计划的篇页,考查其中的数字。
“我不喜欢这样提前结算的办法,”最后他说了,“既然你把股票发给股东,这样等于是真正给他们分红利了。我们应当确实可靠地赚到这笔款子后才可以这样干,否则,别人很有理由控告我们分发虚构的红利。”
萨加尔生气了。
“怎么!实际我对于我们的赚项,还估计过低了呢!你看我是不是毫无理性的人?难道联合轮船总公司、迦密山银矿、土耳其银行,给我们的赚项不会超过我的估算么?你从那面给我带回来许多胜利的消息,说一切都好,一切都繁荣,可是现在反而是你来怀疑我们的成功啊!”
哈麦冷微笑着用一个手势平息了他。是的,是的,他是有信心的。只是,他赞成一切事情应按照常规进行。
“的确,”嘉乐林夫人很温和地说,“忙有什么好处呢?我们难道不可以等到四月份再来增资么?……或者还可以这样,既然你还需要二千五百万,为什么你这一次不立刻就把股票的价格定为一千或一千二百法郎呢?这样就可以避免你预支下一届结账中的盈余了。”
被质问的萨加尔,一时望着她,很奇怪她发现了这样的好主意。
“当然,如果将八百五十法郎改为一千一百法郎,这十万股恰好就可以弄到二千五百万法郎。”
“那么,这不就好了么?”她又说,“你不要怕股东反对。他们既然肯出八百五十法郎,也就同样肯出一千一百法郎。”
“啊,是的,当然!我们要多少他们就会给多少的!他们甚至于要互相竞争,看谁给得更多一点……你瞧他们都变得疯狂了,他们宁肯推倒自己的大楼也会把钱给我们送来的。”
突然,他又如梦初醒,对这意见提出了猛烈的反驳。
“你同我说的是什么话呀!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向他们要一千一百法郎。这真是又愚蠢又天真的想法……你们应当了解,在信用问题上,应当时时刺激人的想象力。天才的主意,就是在别人没有钱的口袋里挤出钱来。这就是使他们想象并不是他们在给别人钱,而是别人在给他们礼品。你难道看不出我们这种预先结账的巨大成果么?我们这种账首先在各报纸上公布,可以大肆宣传说今年可以公布的盈余已有三千六百万……你看,交易所就会发起狂来,我们的股票牌价马上可以超过两千。我们还要上涨,我们还要上涨,我们绝不停止!”
他指手画脚,站在那里,直着他的两条短腿,身体仿佛长高了。实际上,他真变高了,他手指星辰,成了一个金钱的歌颂者;一切失败与破产的榜样,也不会使他安分守己。这种鞭策事业的方式,使他像得了狂热病似地一再加倍地奔跑,这是出于他本能的做法,甚至是他整个人在狂跳。他促进了成功,以世界银行闪电般的前进燃起了人们的贪欲:三年之内招募三次新股,资本从二千五百万到五千万,到一亿,甚至到一亿五千万!它的进展,似乎在向人宣告一种奇迹似的繁荣;红利的情况也是跳跃式的进展。仅仅在第一年就分了十法郎,随后三十三法郎,更后,三千六百万了!而且所有的股票全发给了!其实这好像一部外表烧到最高热度而实际水蒸气并不上来的蒸汽机。认股多属虚构,股份由公司自己保留以便使人相信股款业已缴足;所有业务的推动全凭交易所的赌博来决定;交易所的每一次增资都刺激起股票行情的上升。
始终埋头于考查计划的哈麦冷,并没有支持他的妹妹,他只是摇头,作了一些详细的观察。
“不管怎样,你在盈余还没有真正得到的时候就预先决算,总是不对的。即使我不再提我们的那些企业,虽然它们也和世界上其他事业一样,可能遭受天灾人祸……但是,这里我看见萨巴达尼的账,他的股份竟到了三千之多,代表二百多万法郎!而你却把这笔钱当作是我们的收入,实际上,既然萨巴达尼是我们的假账户,就应该是我们的一笔支出[9]。是不是?我们彼此间是不是可以谈谈这个问题?你瞧,在这账上,我同时还看出有许多账户都是我们自己的职员,甚至有好几个是我们的董事,你用不着同我说,我一猜就可以猜出来的,他们全是假账户……这真使我害怕,看见我们自己保存了这么多的股份!这样,我们不但没有收入,而且还使我们没有多少现金可以活动,我们结果总有一天会垮台。”
嘉乐林夫人用目光鼓励着他,因为他正说出了她内心的恐惧;他找出了这种随着银行的成功在她心中日益增加的难言之隐。
“啊,这是一种赌博啊!”她喃喃地说。
“但是,我们并不赌!”萨加尔叫起来,“只是,为了维持我们股票的价值,是许可这样做的。如果我们不随时监视甘德曼和别人是否在故意与我们作对,用赌空头来压低我们的股票价值,那简直就是低能。虽然他们现在还不大敢这样做,但终于会做的。因此,我十分满意我手头有一定数目的股份。我可以预先告诉你们,如果人家强迫我的话,我甚至于还准备买进,是的,我还要买进,我绝不让我们的股票跌一生丁。”
他说这最后几个字时特别斩钉截铁,仿佛他在这里立誓宁肯死也不让人攻击。随后,他努力平息下来,用他那种装模作样的戆相开始笑了。
“你瞧,你们又开始不信任我了!这些问题,我们干脆把它们一次谈谈清。你们既然愿意把你们的一切都交给我办,那就让我行动吧。我要为你们弄一笔财产,一笔大的、大大的财产!”
他停下来,放低了声音,仿佛他自己也惧怕欲望过于庞大一样。
“你们不知道我所想的事,我想让我们的股票牌价涨到三千法郎!”
他用手势指向空中,好像看见这个三千法郎的胜利的牌价,像一轮太阳在上升,烧燃了交易所的地平线!
“这是发疯!”嘉乐林夫人说了。
“将来牌价只要超过两千以后,”哈麦冷声明说,“一切新的涨价都会是一种危险。至于我,我可以预先警告你,我将来会卖掉的,我不愿意陷在这种疯狂的行动中去。”
萨加尔开始哼哼了。他说大家都在说“将要卖掉”,但说了以后谁也没有卖过。他们这样反而无形中抬高股票的价格。他又重新微笑了,态度很温和,稍稍带一点讽刺的意味。
“请你们信任我吧!我觉得我替你们做事做得并不坏……萨多瓦一下就给你们搞了一百万。”
这是真的,哈麦冷兄妹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接受了这一百万,也等于在交易所的混水中摸了鱼。他们这时都默不作声,脸色苍白,他们到底还是诚实人,所以良心上感到非常不安,没有把握是否尽了自己的责任。难道他们自己也染上了赌瘾?在他们的事务使他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发狂的金钱世界里,难道他们都要腐化么?
“当然,”工程师终于喃喃地说了,“但是,如果当时我在这里的话……”
萨加尔不愿意他把话说完就接着说:
“算了吧,用不着任何良心的责备,这是我们从那下流的犹太人手中收回来的金钱!”
三个人都快活了。坐着的嘉乐林夫人,做了一个宽容而且听其自然的姿势。难道我们只让别人吃而不吃别人么?这就是生命。不然的话,那就需要有最高的德行,或者像修道院内过六根清净的生活。
“好了!”萨加尔愉快地继续说,“你们不要一脸瞧不起金钱的样子,首先这是傻瓜,其次只有那些无能的人才瞧不起金钱的力量……为了使别人发财而自己却为工作累死,也不肯分取自己合法的一份,这是不合逻辑的。不然的话,你们躺下睡觉吧!”
他控制着他们,不让他们再有说话的余地。
“你们知道么?你们不久口袋中将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你们等着吧!”
他像小学生一样急躁,跑向嘉乐林夫人的桌子,拿了一枝铅笔和一张纸,在纸上排列着一些数目字。
“等一等,我替你们算一下账。是的,我会算的……在我们银行成立的时候,你们有五百股,第一次增资时就变为一千股,随后又再增加了一倍,所以你们目前有两千股。连最近发行的新股票,你们便一共有三千股。”
哈麦冷想打断他的话。
“你不要讲,你不要讲!我知道你们是付得起这笔款子的;一方面你们有三十万遗产,另一方面你们有萨多瓦一下搞到的一百万……你们来看一看,你们认购原来的两千股一共付了四十三万五千法郎。这一次发行的一千股要你们八十五万法郎,全部一共是一百二十八万五千法郎……这样你们还可以剩一万五千法郎也够漂亮了,还不必说你每月还有三万薪水,而且我们将来还会把你的薪水加到六万。”
两个人听他说着,都有些飘飘然,结果大家对这些数字感到极大的兴趣。
“你们看得出来,你们并没有做了一件不诚实的事;你们所收入的,也正是你们所付出……但这一切都是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我还是来谈谈这件事吧……”
他站了起来,脸带胜利的神色举着那张纸说:
“在值三千一股的时候,你们的三千股就值九百万了!”
“怎么,三千一股?”两兄妹同时叫起来;对这种在疯狂状态中的顽固作出抗议的表示。
“啊!当然!我禁止你们太早把它卖掉。我会这样阻挡你们卖的,是的,甚至要用强力阻挡你们,一个人有阻止他朋友干傻事的权利,我就要用这种权利来阻止你们……每股挂牌三千,我必须这样,我也将做到!”
这个可怕的人用着公鸡一般尖锐的声音唱着胜利调子的时候,你有什么法子来答复他呢?两兄妹假装耸了耸肩,重新笑了。他们声明可以不动声色,但认为这样高的牌价永远也达不到。萨加尔刚在桌子上,算着另外一笔账,是他自己名下的一笔账。他的三千股付了款么?能付得了么?这件事还很渺茫。他甚至于还应据有更多的股票,但他不太知道是否可行;因为,他也一样,在公司中是作为假账户顶着名的。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中,怎样区别那些属于他自己的股票呢?他用铅笔把数字排成一条线,无限长的线。随后他像闪电一样一下把这些数字划掉了,而且把那张纸揉成一团。这些以及从萨多瓦的血和泥中搞来的二百万,这就是他的一份。
“我有约会,我要走了,”他重新拿起帽子时这样说,“一切都没有问题,嗯?在八天之内,要开董事会,董事会开过以后,马上就开临时股东大会来通过这件事。”
当嘉乐林夫人和哈麦冷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觉得惊慌而疲倦;彼此面对面地沉默了一会。
“你看怎么办?”他最后声明说,这句话仿佛正回答了他妹妹没有说出口的思想,“我们已经入了股,我们只好留下了。他说我们如果拒绝这笔财产便是一件愚蠢的行为,他是有理的。我呢,我一向只把我自己看作是一个专搞科学的人,只会把水引到磨房里去[10],我相信,我现在的确是把大量清澈的水引到磨房里去了;银行如此迅速的繁荣便归功于这许多出色的事业……这样吧,既然我还没有受到任何责备,我们不要泄气,努力工作吧!”
她离开椅子,身子有些摇摇晃晃,吞吞吐吐地说:
“啊,所有这些金钱!……所有这些金钱!……”
她一想到有几百万金钱即将落到他们的手中,一种不可克服的激动使她喘不过气来,她吊在她哥哥的颈子上哭了。这种哭无疑是一种快乐,是她终于看见她哥哥的聪明和努力获得了报酬的一种幸福。但这种哭也是一种痛苦,是一种她也说不出原因的痛苦,只是这其中包含了羞愧和恐惧罢了。他和她开着玩笑逗乐,他们都故作愉快,只是他们中间总有一种苦恼,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称心,这是名声难听的同谋犯之间的一种不敢承认的内疚。
“是的,他是有理的,”嘉乐林夫人重复说,“所有的人都这样。这便是人生……”
董事会在伦敦街华丽大楼的新会议厅举行。现在已不像从前那样,在一个由邻居的花园射来苍白的反光照映成绿色的潮湿小客厅内举行,而是在一个临街的、光线从敞开的四扇窗子射进来的大厅中举行了;这个厅有高大的天花板,庄严的墙,墙上挂满了许多名画,发出金色的光芒。主席的椅子真是一个王位,那些排列的椅子漂亮而庄重,好像要召开一个皇家的群臣会议一样;椅子的正中间是一张铺上了红绒台布的宽大桌子,主席的王位则又高踞在这些椅子之中。在那冬天烧柴的、像一座纪念碑般的白大理石的壁炉上面,放了一个教皇的半身像,一副可爱而清秀的面容,仿佛是在阴险地微笑,笑他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萨加尔已经做完了每一个理事的工作,收买了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这时博安侯爵正处于困境,他在一桩欺诈取财的把戏中被人当场捉获,靠了萨加尔的资助,那家被窃的公司得到了赔偿后才不再追问,把丑行掩盖了起来。他成了萨加尔百依百顺的仆人,但仍然洋洋得意;他是贵族之花,董事会的装饰品。雨赫也是一样,自从他偷了奥国宣布割让威尼托与法国的那封电报因而被卢贡赶跑以后,便尽其全力来替世界银行的利益服务。他代表世界银行在立法会议中活动,替它在政治的混水里摸鱼。他以无耻的手段得来的钱财,自己就扣留了一大部分,而他玩的手段,总有一天会使他投入监牢。副董事长沙果得了十万法郎的秘密津贴,为了要他在哈麦冷离职的长时期中,不加审查就在一切文件上签字。戈尔消极的帮忙也得到了他的报酬,因为他利用了世界银行的势力在国外活动,在金银投机买卖中,几乎弄得银行的信用发生危险。丝商塞第尔由于吃了一次可怕的倒账,地位极为不稳,因此他在银行借了一笔他还不起的巨款。只有德格勒蒙,对萨加尔保持了绝对的独立。虽然这个可爱的人始终保持着他的亲热,节日请萨加尔赴宴,丝毫不加指责地在一切文件上签字,始终带着怀疑派的巴黎人的厚意,认为只要能够拿钱,一切都好,但他的绝对独立有时还是使萨加尔发愁的。
这一天,虽然会议有它特殊的重要性,但董事会仍然和各次会议一样,开得极为圆满。这成了一种习惯的办法:认真解决问题是在每月十五举行的常务董事会上,每月月终举行的董事会,不过是以冠冕堂皇的仪式批准常务董事会的决议。各董事的态度非常冷淡。不过因为怕会议记录每次都是一样,始终是一致通过那样庸俗的内容,所以才不得不假冒一些董事们的顾虑和意见,造成一种想象中的论辩;可是在下一次会议上,人们念起这个虚构的文件时,却没有人表示惊异,而且都签了字,也不加诽笑。
德格勒蒙赶紧过来和哈麦冷握手,因为他知道他带来了最好的和最新的消息。
“啊,我亲爱的董事长,我非常愉快向你祝贺!”
众人都围着哈麦冷,祝贺他;萨加尔也参与其中,仿佛他还没有见过他一样。当会议开幕,他开始念他行将提交股东大会的报告时,大家都听着,报告上所列举的一切都是人们一向所做不到的事。过去的巨大成绩,未来的堂皇诺言,巧妙的增加资本而同时发放原有股票,一切都受欢迎,大家都点头表示钦佩。没有一个人有意提出任何询问。这是十全十美了。塞第尔发现一个数字上的错误,但人们认为甚至无须把这一指点加到会议记录中去,以免扰乱了全体董事那样漂亮的一致性,因为他们全体在热心的鼓动下,正忙于列队签字,毫无异议。
会议已经闭幕了,人们站了起来,在金碧辉煌的会议厅中笑着,开着玩笑。博安侯爵讲他在枫丹白露打猎的故事;曾到罗马去过一趟的雨赫,则讲他如何带回教皇的祝福的经过。戈尔转眼不见,跑去赴幽会去了。其他董事们,就是那些配角,在接受萨加尔要他们在下一次股东大会上应采取什么态度的低声的指示。
但是,因沙果子爵对哈麦冷的报告的过分赞誉而起反感的德格勒蒙,顺手抓着经理的手腕,在他耳边上说了这样一句:
“喂,法螺不要吹得太厉害吧!”
萨加尔立刻停下,望着他。他想起,他在起初开办银行时,此人因为知道他在商业行为上不大可靠,对他干这一行曾经很迟疑。
“啊,谁喜欢我,谁就跟我走。”他高声回答,意在使众人都能听见。
三天以后,临时股东大会在罗孚大楼的大礼堂举行。对于这样一个辉煌的集会,当然不屑于在布朗时街那间毫无布置的寒酸大厅中举行。人们喜欢在摆设大宴的长廊中举行。这个长廊刚有一个团体举行过宴会,所以还是暖烘烘的,而晚上又还有一个新婚舞会要在这里举行。根据章程,准许参加股东大会的至少要有二十股股权。这一次来了一千二百多个股东,代表四千多表决权。入场的手续,出示股东证,在签到簿上签到……需要大约两小时。兴高采烈的喧嚣声充满了大厅;大厅中是世界银行全体董事和许多高级职员。萨巴达尼在一群人的包围中,用一种懒洋洋的温和声调谈论东方——他的故乡,他讲了很多神异的故事,仿佛那地方只要我们一弯腰就可以拾到银子、金子和宝石。莫让特在今年六月世界银行的股票牌价为一千二百法郎时买了五十股,坚信这东西还会上涨,很得意自己有金融上的嗅觉,他张开大嘴听萨巴达尼高谈阔论。至于让图鲁,自从发了财以后,就完全过着一种堕落的生活;这时,他头也不抬一抬地在那里讪笑,嘴里充满了讽刺的语调,昨天晚上堕落生活的影响还在他的身上发生着作用。当主席团宣布以后,法定的主席哈麦冷主持了大会的开幕仪式,拉维尼埃尔连选连任为财务监察委员。这是他当了董事之后,人们赋予他的超出了他梦想的地位。大家于是请他谈谈本公司到本年十二月底止财政情况的报告。根据公司章程,这是提前估计盈亏的一种决算方式,这决算是即将付诸讨论的。他重新提起四月间曾向常年股东大会提出来的前一会计年度的决算,那个堂皇的决算宣布已获得纯利一千一百五十万;这样,除了百分之五作为股本利息、百分之十酬劳各董事、百分之十作公积金外,还有百分之三十三的红利可分。在洪水一般的数字下,他指出本年度总盈余预计是三千六百万,在他看来这绝不是夸大,而是比最保守的愿望数字还要低。无疑地,他是凭良心做事;人家交给他审查的文件,他都凭良心在加以审查。不过这里不能详细报告这账目的内容罢了。再说,股东们也不听他的报告。少数的忠实信徒,莫让特和其他人,还有只能代表一两个选举权的小股东,他们每听到一个数字便在周围的不停的嘈杂声中饮酒致贺。财务监察委员的监督问题,这是毫不重要的。只是到了最后哈麦冷站起来的时候,会场才像举行宗教仪式般地沉默下来。在他还没有开口以前,掌声已经爆发了,这是颂扬他的热忱,颂扬他勇敢和顽强的优良品质,他跑到那样遥远的地方去找大桶黄金再把它运来倾注在巴黎!今后他会有日益增长的、甚至会获得辉煌的成功。刚才拉维尼埃尔报告去年的决算时,大家听得不大清楚;现在哈麦冷重新提出,便使大家喝起彩来。但是,特别激起人们快乐的还得算最近即将到期的决算的估计:联合轮船总公司有几百万,迦密山银矿有几百万,土耳其国家银行又有几百万;加起来数字真没有完,三千六百万是极其容易而且也极其自然就可以弄到手的;这些钱简直可能如瀑布一般哗啦啦地掉下来。而且,未来的事业还可以放开眼界去看。东方铁路总公司出世了:首先是中央干线,最近就要开始工作,其次是各支线,建设亚洲的各种工业网,使人类胜利地回转到他的摇篮[11],复活一个世界。另一面,哈麦冷顺便提了一两句,那就是在那遥远无人知的地方,还有一件大家避而不谈的事件,那是神秘,是一件足以惊动全世界人民的大厦的冠冕。当哈麦冷为了结束他的报告,解释到他将提交股东大会通过的决议案时,全体一致无异议地赞成:资本增加到一亿五千万,发行十万新股,每股股金定为八百五十法郎,旧的股票一律发给,其应缴未缴的旧股差额则由酬劳金及人们预先算妥的未来决算的盈余中扣出来弥补。像雷鸣般的喝彩声欢迎这个天才的主意。在许多人头之上,人们看见莫让特那双粗大的手,他用尽全力在那里鼓掌。在前排的座次中是本银行的各董事和各职员,他们都狂热起来,萨巴达尼做了这些喝彩者的带头人,他站着,带头喊:“好呀!”“好呀!”一如在戏院里一样。于是,所有决议案,都热烈地通过了。
然而萨加尔却安排了一件当时发生的事件。他当然明白人家在控诉他赌钱,他想把那些表示不信任的股东的最小一点怀疑也去掉,倘若在这大厅中还有这类股东的话。
萨加尔事先授意给让图鲁,这时他站了起来,用他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主席先生,我相信很多股东都有我同样的意见,想问问明白,公司没有保存自己的一份股票是不是事实?”
事前并没有得悉内情的哈麦冷不免窘困了一下。他掉过头来望着萨加尔;萨加尔在他的位子上,一向人家都看不见他,现在突然站起来,拼命伸直他那矮小的身材,用尖锐的声音回答:
“主席先生,没有,一股也没有。”
许多人并不知道为什么,但又爆发出许多喝彩声来欢迎萨加尔的回答。实际上他的确在说谎,而实在情况是,既然萨巴达尼和别的假账户掩护了公司,公司的名下的确是一份股份也没有。这就完满了,人们还拍了一次手;散会时气氛愉快而嘈杂。
过几天,这个会议记录在报纸上公布出来了;它在交易所和整个巴黎都产生了一个不寻常的效果。让图鲁为这段时间准备了一种广告上的绝招,可以说是他做广告吹嘘以来喇叭声最为响亮的一次;在社会上流传着一种玩笑,人们说他把“请买世界银行股票”这几个字用刺青的办法刺在那些可爱女人身上最秘密、最美妙的角落,以便通过这些女人广为传播。此外,他终于干出了他那一手,收买了《金融行情》,它是基础坚固的老报纸,有十二年毫无错误的翔实的历史。收买这张报价钱是很贵的,但是慎重的顾客,畏首畏尾的资产阶级,巨额的、稳健的财产,一切值得尊敬的金钱,都在这一张报纸上被征服了。十五天以后,交易所中世界银行的牌价已到了一千五百法郎了。在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更成功地大跳了一步,牌价达到二千。各方面的赞扬更其夸张,这个投机的传染病,每一点钟的病情都有更其恶化的象征。人们于是买呀,买呀,甚至于最稳健的人也坚信涨风还会继续,而且永无止境。这是《一千零一夜》中的神秘的岩洞,自己会打开,里面有数不清的、足以用来满足贪婪的巴黎的金银财宝。几个月以来悄悄做着的幻梦,仿佛在群众的欢欣中实现了:人类的摇篮收复了,滨海的历史古城一一从沙漠中复活了,大马士革,进一步巴格达,更进一步印度和中国,都可以由我们的工程师组成的侵略军开发出来了。征服东亚是拿破仑的指挥刀也没有实现的理想,而现在则以一个金融公司把它实现了;而这个金融公司的武装无非是鹤嘴锄和手推车。人们用几百万金钱就征服了亚洲,但却可以从那里获致几十、几百亿金钱。妇女十字军尤其有力量,她们在五点钟的私人集会上,在半夜大规模的时髦招待会上,甚至于在餐桌上和在卧室里,都在谈论这件事。她们早就预料到有这类事情了:君士坦丁堡到手了,不久会到手的有布鲁斯、安卡拉、阿勒颇;更远一点则会有士麦那、特雷比松以及世界银行设有分行的所有城市;最后会有一天,连人们向来不提它名字的圣城也会取到手,正如圣餐派教徒要进行远征时所作的诺言一样。父亲、丈夫、爱侣,都为妇女们的热忱所强迫,到经纪人那里去做委托交易时,只要重复地背诵这样的话:“上帝要的那一种!”那就是指要买世界银行的股票。除妇女外,就是数目多得可怕的小股东,跟着大军前进的步行的群众,狂热的情绪从客厅到办公室,从资产阶级到工人农民都可以发现;在动辄以百万计的金钱的洪流中,狂热的情绪推动了那些只有一股、三股、四股、顶多十股的可怜的股东,推动了准备退休的看门人,推动了那些外省领退休津贴每天生活预算只有半法郎的人,推动了那些因爱作周济而变为赤贫的乡村教士,推动了一群面色苍白肚中饥饿的有一笔极小的年金收入者;这般人只要交易所一次灾祸,就会像瘟疫一样被人一扫干净,推下万人坑。
世界银行股票的这种狂热,股票仿佛随着一阵神风吹起似的这种上涨,仿佛凭借了杜伊勒里宫和校场那边调门越来越高的音乐,变成了继巴黎疯狂一时的博览会以后的节日。在炎热天沉重的空气中,旗帜飘扬得更响。没有一晚巴黎不是在星光下灯火辉煌,其盛况一如一个巨大的宫廷,其间的寻欢作乐要闹到黎明才休止。快乐充满了每家每户,整条街都在沉醉状态中,有如索多姆、巴比伦和尼尼微之夜[12],那些筵席上冒出来的轻烟,人体的接触所流出来的汗气,在各屋顶盘旋之后,正往地平线移动。自从五月以来,各国皇帝与国王都从世界各个角落像朝拜圣地一样到巴黎来访问,他们结成了不间断的队伍,约近一百个男女贵胄、亲王和公主。巴黎有的是“陛下”和“殿下”,巴黎迎接了俄国的沙皇,奥国的皇帝,埃及的苏丹和侯王。甚至有人愿意投身车轮之下以便清楚地看看俾斯麦像忠实的狗一样追随着的那位普鲁士国王。残老军人院还在继续放射表示庆祝的礼炮;至于那些在博览会上拥挤的人群,对于德国在会上陈列的克虏伯大炮已有一个普遍的印象:巨大而灰暗。几乎每一个星期,巴黎大戏院都得点上那些光芒四射的吊灯,以庆祝官家的大宴会。小戏院和饭店挤得喘不过气来,人行道容纳不下那些像山洪一样的妓女。这些情况,都是由于拿破仑三世要亲自给六万个博览会的参展者发奖才出现的;这一发奖典礼之豪华,超过其他一切仪式,它是巴黎的无上光荣,是本朝的光辉;在这样的光辉中,皇帝犹如童话中的迷梦,以欧洲主人的姿态出现了。他用他那因为强大所以镇静的声调,向大家发出和平的诺言。恰恰是在同一天,杜伊勒里宫得到了墨西哥灾祸临头的消息,马克西米连被枪毙了。法国倾注在那里的血和金钱,全部损失。人们隐瞒着这段消息,免得使盛会扫兴。在这个与日月争光的盛大日子的末尾,终于敲了第一次丧钟。
在这样荣光四射的环境中,萨加尔的星宿仿佛还在上升,而且发出了它最大的光辉。总之,他多年努力追求的财产,现在到手了。他使这笔财产变成了自己的奴隶,变成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任凭自己支配同时还可以锁起来。过去,他的箱子中很多次装的财产都是虚假的,千百万计的钱财从那里溜了过去,从各种莫名其妙的窟窿中逃跑了!可是现在不同了,这并不是表面的、虚假的财富,而是真正的黄金的王国,坚固的王国,宝座设在装满金子的口袋上的王国了。这个王国,并不像一个甘德曼那样,是由历代银行家积蓄起来的;他骄傲地自夸,他是“自我得之”,他像是一个冒险家的司令官,一举手就得到了这个王国。在他做欧罗巴区的地产生意时,他也升得很高,但是却从来没有觉得巴黎会像今天这样卑躬屈节地屈服在他的脚下。他回想他在上波饭店吃午饭那一天,他还怀疑他又遭了一次失败的命运,他以饥饿的目光望着交易所,急于要东山再起,以便在他的报复狂中把一切重新征服。现在,他真又做了主人!这是多么高的享受呀!开始,在他自信有了万能权力的时候,他就把雨赫打发走了。他叫让图鲁写一篇文章来攻击卢贡;那文章是以天主教的名义控诉这位大臣在罗马问题上耍的一些手段。这简直是他们两弟兄之间的最终的宣战。自从一八六四年九月十五日的协约宣布以来,特别是萨多瓦事件以来,僧侣们对教皇的处境表示强烈的不安。从那时起,《希望报》又重新采取它极端拥护教皇的旧政策,猛烈地攻击自由帝国派,即一月十九日的命令所表现出来的倾向自由帝国的一派。萨加尔有一句话在内阁流传:他说,虽然他对于皇帝有极深的情感,但他宁肯顺从亨利五世[13],也不让革命思想领导法国走向大灾祸。后来,他因胜利而更增加了胆量。他对于通过攻击甘德曼本人的方法来攻击犹太人最有权威的银行的计划也不再掩饰了;攻击他的意思是要把他的十亿金钱打垮,直到能与他分庭抗礼而最后叫他投降。世界银行是这样奇迹般地成长起来的,这一个为整个基督教徒所拥护的信用事业,为什么不能够在几年之内便成为交易所的主人呢?他自认他是一个敌手,一个比邻而居的国王;他大吹法螺要战斗,战斗;可是甘德曼那一方面,却非常冷静,甚至连一点讽刺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继续侦察和等待,只不过对于股票的上涨保持了很关心的态度;他始终是把整个力量都倚靠在忍耐与逻辑上的人。
萨加尔之所以成功是由于他的情感冲动,萨加尔之所以必然要失败,也是由于他的情感冲动。在他的各种欲望都得到极度满足以后,他竟想在身上发现第六种官能,并要去设法满足它。嘉乐林夫人已经到了随时对他微笑的程度,即使她内心受了伤,她仍然是一个好朋友,对这个好朋友,他是以一种夫妻间的谦让态度听她的话的。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的眼圈上的黑晕和红嘴唇显然是一种骗人的东西,已开始使他不再感到乐趣。而且,在她的不近人情的好奇中,生理上始终像冰一样的冷。再则,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太多的热情了,因为他既投身于金钱的世界,真是太忙了,无法把精力用到别的方面去;对于爱情,他只能按月支付了。因此,当他躺在这种以百万计的钱财堆中,想起要女人的时候,他就想起买一个最贵的女人以便向整个巴黎炫耀,一如他想凭自己的欢喜来买一颗巨大的钻石别在领带上一样。而且,这难道不是一种顶好的广告么?一个男人能够用很多钱来买一个女人,这岂不是一种财产的标价么?他立刻挑上了热梦夫人,他曾经同马克辛姆在她家里晚餐过两三次。她虽已三十六岁,但仪态端方,雍容华贵,还是相当漂亮。她最大的声誉是皇帝同她睡了一晚就是十万法郎的代价,她丈夫所得的勋章还不在内。丈夫倒是一个正派人,他唯一的作用就是充当了他妻子的丈夫。他们夫妻生活十分阔绰,内阁各部,宫里,他们到处都去;他们的生活就以这稀有的、有所挑选的交易来维持,一年三四夜就足够了。人们都知道这种交易的要价实在贵得可怕,但她的高贵就恰恰在贵得可怕这一点上。萨加尔的欲望特别强烈,打算啃一下皇帝吃过的这一片东西,他甚至肯出二十万法郎。对于这个好色的老金融家,丈夫起初有些难色,认为他身材过于矮小,不道德的名声也不好听。
萨加尔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这以前不久,那位小巧的郭南太太断然拒绝了和他寻欢取乐。萨加尔因为经常要买笔记本,所以多次有机会跑到斐多街的纸店里去。这个玫瑰色皮肤、胖胖的、可敬爱的女人实在很诱惑他。她有着丝一般金黄色的浓密头发烫卷得像一个小羊头,她有些撒娇而又非常和气,她永远乐呵呵的。
“不,我不愿意,同你,绝不!”
当她说了“绝不”的时候,事情就定夺了,无论怎样也无法改变她的拒绝。
“但是为什么呢?我的确看见你同别一个男子……有一天,你们从巴诺拉马过道的一个旅馆中出来……”
她红了一下脸,但仍然勇敢地面对面地望着他。这个旅馆是一位老太太开的,她是她的朋友;当她动情想把自己献给交易界某某先生的时候,这旅馆做了她幽会的地方。那总是在她的好丈夫埋头记账而她要出来跑街的时候;因为,为了店里的事,她是时时需要出来跑街的。
“你自己很明白,古司达·塞第尔,这位年轻人,他就是你的情人。”
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手势否认了。不,不,她从来没有什么情人!没有一个男子敢于自夸同她来过两次!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一次,是的,偶然一次,无非是为了一时的欢乐,并不想在其间得出个什么结果!同她来过的男子全成了她的朋友,很感谢她,而且替她保守秘密。
“那么,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了!”
她又做了一个手势,笑个不停;她仿佛说她才不在乎年轻不年轻呢!她有时也献给并不很年轻的人,甚至于并不漂亮的人,很多次她还献身给一些可怜虫呢。
“那么,为什么呢,你说。”
“我的上帝,这很简单……因为你不能逗我喜欢。同你来,绝不!”
她始终还是照样的可爱,由于不能使萨加尔满意,神色有一点儿无可奈何。
“你瞧,”他粗暴地说了,“你所要的也许是这个……你要一千,你要两千一次么?仅仅一次……”
他每提高一次价钱,她总摇头表示不同意,态度非常可爱。
“你要……你要一万,两万么?”
她温和地止住了他的说话,把她的小手放在他的手上。
“不是一万,不是五万,不是十万!你可以把价钱这样提上去,提很久,我也是一个不,不。你看得出来,我并没有戴一件珠宝。是的,有人把珠宝送我,把许多东西送我,把钱送我,把一切都送我,但是我不要;当事情已经得到了欢乐,难道还不够么?……你要知道,我的丈夫是全心爱我的,而我也很爱他,我。我的丈夫是一个很诚实的男子,那么,当然我不愿意气死他,给他招来不愉快……你的钱,你想我能把它拿来作什么用,既然我不能把它拿来给我的丈夫?我们并不是倒霉人,我们总有一天会带着一笔相当的财产退休;如果,这些先生愿意维持友谊继续到我们号上来买东西,我当然欢迎……我并不说我没有兴趣……如果我是独自一个人,那倒可以试试。不过,还有一点,你不要以为我的丈夫在我同你睡了觉以后,还会拿你的十万法郎……不,不,就是一百万也不!”
她执意不干。被这种出乎意料的拒绝所激怒了的萨加尔,在她的旁边热恋了一个月之久。她那张带笑的面貌,充满了怜悯之情的温柔的大眼睛使他异常激动。怎么,金钱并不是万能的么?你瞧,这里就有这样一个女人,别的男子一钱不化就可以占有她,而他,用了异乎寻常的高价也得不到手!她说“不”,这就是出于她的志愿。萨加尔,在金融业上取得了胜利,却为此事感到十分痛苦,因为他对自己的威力有了怀疑,对黄金的魔力也有一种隐蔽的醒悟;而黄金的魔力,他过去很相信那是绝对的,至高无上的。
然而,一天晚上,他那虚荣的享受可到了最高度了。这是他生命中的最高峰。外交部有一个舞会,是为博览会而举行的一个庆祝会;他选择了这一天晚上,以便宣告他同热梦夫人这一夜的幸福。因为,从这个美人儿所做过的交易来说,她允许占有她的那个幸运儿有权用她来做一次广告,使事情能够传播到占有者所愿意传到的地方。这样,将近半夜,在黑色礼服挤轧着裸露的臂膀的大厅中,在吊灯明晃晃的灯光下,手臂上挽着热梦夫人的萨加尔进来了,后面尾随着的就是夫人的丈夫。当他们出现的时候,人群躲开了;人们对于这个陈列出来的价值二十万法郎的特种货品,对于这个由强烈的肉欲和疯狂的浪费所造成的丑行,不得不闪开一条道路。在一些女上衣发出来的令人陶醉的气味中,在乐队的悠扬乐声中,人们在微笑,在悄悄地说话,态度极为愉快,毫无忿怒。可是,在大厅的深处,有另一股好奇的人流争先恐后地围着一个巨人;那人穿的是光亮而高贵的白色铠甲。他就是俾斯麦伯爵。他的高大的身材高过了众人的头,他满面笑容,眼睛巨大,鼻子刚毅,牙床强健,长满了野蛮时代一个征服者的胡子。在萨多瓦事件以后,他把德国也送给普鲁士了。好久以来人们都在否认的同盟条约并未得到法国的同意也签了字了。因卢森堡事件在五月间几乎爆发了的战争,今后是完全不可避免了。当胜利者的萨加尔,手臂挽着热梦夫人,后面跟着她的丈夫,穿过厅内的时候,俾斯麦伯爵一时停止了笑容,以一种善于逗乐的巨人态度,好奇地朝着他们走过去。
[1] 胡吹的意思。
[2] 按一八六七年一月十九日拿破仑三世公布命令,虚伪地允诺人民一些自由,致使保皇派不满。此处说《希望报》使用质询权,拿破仑三世因倾向自由,故对《希望报》让步,不加干涉,都是因为一月十九日的命令的关系。
[3] 指女性。
[4] 爱米特(1050—1115),十一世纪时发动平民参加十字军的人;圣路易(1215—1270),法国国王路易九世,他是十三世纪十字军第七次东征的主持人。
[5] 原缴股款并不足数,今日若实发股票则公司当受损失,所以在新股上又多收三百五十法郎,以资弥补。
[6] 用手杖把他们赶跑的意思。
[7] 德若瓦买的是实股,所以每股实为五百法郎,但波维里埃伯爵夫人乃是认股,一、二、三次都只缴股款的四分之一和酬劳金,故缴款数目与德若瓦不同。
[8] 原有股东所缴股款都非十足,今若正式将股票发给股东,账面当有差额,故将此项酬劳金及公积金作为弥补。
[9] 原文“收入”“支出”系用会计上专门名词“贷方”“借方”,在总账上有很多特殊意义;为通俗起见,改译为现金账上之“收入”“支出”。
[10] 即只会替别人做好事,而自己不知享受的意思。
[11] 即根据《圣经》,指西亚一带为人类的摇篮。
[12] 索多姆城为《圣经·创世记》中记述的繁华、堕落腐化的大都市之一,在今巴勒斯坦境内死海之滨。此城因其堕落,激起神怒,后为天火所烧。尼尼微城在今伊拉克境内底格里斯河左岸;巴比伦在今伊拉克南部;二城皆古时之著名繁华城市。
[13] 亨利五世为波尔多大公上波尔之别名,虽从未做过皇帝,但保皇派曾拟拥之为帝,故列入皇帝称号;复辟失败,大公于一八八三年死于奥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