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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发生了,事情拖延了时间,五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已是九月下旬了;萨加尔虽然这样热心,但连续不断的障碍一再出现,使他很不开心;如果想建立一个可靠和牢固的事业,有一大堆附带的问题,也应当首先解决。他的着急到了这般程度,有一个时候,他竟想解散那个财团,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念头竟诱惑了他,他想单找阿尔魏多王妃来办这件事。除了照他的计划将来增加资本需要招徕一些小顾客外,创办事业时所需要的数百万钱财,她是有的;为什么她不可以用来做这件伟大的事业呢?他是绝对有信心的,他相信他可以替她的财产找一个存放的好地方,使她能获利十倍,即是说使这一笔穷人的财产获利十倍,然后她还可以更其阔绰地去做她的慈善事业。

因此,萨加尔有一天早上就上王妃的楼上去了。他以朋友兼事业家的身份向她说明他所梦想的银行值得成立的理由以及它的组织机构。他说了一切,把哈麦冷文件夹内的各项计划,计划在东方创办的一切事业,一件也不遗漏地都陈述了出来。他甚至让自己那种自我沉醉的性情拼命地暴露;他沉醉于他自己的热心,沉醉于他渴望成功而产生的信念,他甚至把他要在耶路撒冷建立教皇领域的那种疯狂的梦想也说出来了。他说这是天主教的决定性的胜利,教皇要在圣地坐上他的宝座,统治世界。由于成立了一个“圣陵金库”,教皇国度的财政完全可以保证。王妃对宗教有一种热忱的信仰,对于这一伟大的计划,对于这一事业的光荣,也稍微激动了一下;因为这类事业在幻觉上的伟大性,对她说来,是迎合她那种狂妄的想象力的。由于有这种想象才使她滥用无数的金钱去办那种大而无用的奢侈的慈善事业。而这时又正是法兰西皇帝和意大利国王订了一个和约,使得法国的天主教徒受到了迫害而异常忿怒的时候。和约业经规定,在某种保证的条件下,法国应担保撤退它占领罗马的远征军;这样说来岂不是明明把罗马交给意大利[1]了么?我们行将看见教皇被驱逐了,不得不到处乞求周济,不得不拿着一根讨饭棍在各城市流浪……在这种情形下,教皇如果一旦再变为昔日的教皇,变为耶路撒冷的国王,住在那里,有一个银行支持他,而这银行又是全世界的基督教以取得它的股权为荣的!……如果取得这样的结果,那有多么好啊!这件事是那样的美,连王妃也承认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是值得那些生来就有信仰的人热恋的;她觉得这件事一定会成功而且会惊动全世界。她一向重视哈麦冷,现在知道这些计划都出自他的手,更对他有一种崇高的评价。但是她还是断然地拒绝加入这事业,她要忠实于她的诺言,把以百万计的财富还给穷人,不必再从这些财富上去谋一生丁利益,愿意这一笔因赌博而来的金钱自行消灭,像一股毒水应当消灭一样。说穷人应当利用投机事业的这种理论绝不能打动她的心,甚至还使她生气。不,不!罪恶的泉源要涸竭的,除此而外它就没有别的任务。

萨加尔很窘;他这时只能利用她的同情来获得她允许一件过去请求过而无效的事。自从世界银行可能成立的时候起,他就想,或者至少是嘉乐林夫人替他出了个这样的主意,就拿这座大楼来作银行的行址。要不是嘉乐林夫人,他的野心会更大,想马上弄一座宫殿式的行址。大家后来同意了的计划是,把院子也装上玻璃柜房而作为中央大厅,把整个楼下、马房、车间都改成办公室;在二楼,他打算把现时的客厅改为会议室,把楼上的餐厅和其他六间房间也作为办公室;除了吃饭时和晚上都在楼上和哈麦冷等人在一起以外,他自己只保留一个睡房和一个起居间。这样就不需多少开办费就可以把银行成立起来,虽然地方狭窄一点,但也还很庄重。王妃以房东的资格先是拒绝了,她最恨银钱交易,她的屋顶是永远不肯用来遮盖这样可厌的东西的。但是这一天,她把宗教信仰寄托在这件事业上去了,她感到他的目的的伟大性,她同意了。这是极端的让步,当她后来想到这种地狱似的银行机构,这种交易所,这种投机买卖的场合,她居然让它在自己楼下设置起来,成为使人破产和死亡的车轮,她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萨加尔在自己的企图失败后一星期,看见他障碍重重的事业,突然在几天之内完全弄妥,他高兴了。德格勒蒙一天早上突然走来告诉他:财团的成员都约齐,事情可以进行了。这时,他们对于章程草案作了最后一次研究,拟定了一个公司申请立案的呈文。这对于生活已开始陷入困境的哈麦冷兄妹说来,也算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几年以来,他就梦想当一个银行的工程顾问,正如他自己说的一样,他负责把水引到磨房去。但萨加尔的狂热病后来渐渐传染给了他,他也燃烧起同样的热情,同样的着急。不过嘉乐林夫人倒是相反,最初想到他们行将要干一件美好而有益的事业时,她也很热中,但自从她了解那些做起来所遭到的荆棘与泥坑时,她仿佛很冷淡,仿佛沉溺在梦想中。她那卓越的良知与她公正的性格已经触觉到了各种黑暗而肮脏的东西。尤其是想到她所敬爱的哥哥,她有时不管他的学问如何好仍然带笑地把他叫作“大傻瓜”的哥哥,她也不免战栗了。这并不是她对他们的朋友的诚实有丝毫的怀疑,她也看得出他们的朋友对他们兄妹的幸福是那般的忠忱,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地在动摇,只要走错一步,她就担心要摔跤,要陷落下去。

这一天早上,德格勒蒙走了以后,萨加尔容光焕发地上图样室来了。

“终于成功了!”他叫道。

哈麦冷很感动,眼睛都湿润了,跑过来握着他的手,好像要把手握碎一样。嘉乐林夫人仅仅掉过身来望着他,而且脸色还有些苍白,他于是接着说:

“喂,怎么样?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一切么?……对于你,这件事难道不使你快活么?”

她表示了一种善意的微笑说:

“不!我很高兴,我很高兴,我可以向你保证。”

随后,当萨加尔向她的哥哥述说那已经确立了的财团的一切详情的时候,她便以一种安详的姿态插嘴说:

“一个银行的股票还未正式发行以前,几个人就先开一个会,把股票分配完,难道人家允许这样做么?”

萨加尔粗暴地做了一个肯定的动作。

“当然,这是允许的!……难道你以为我们会愚蠢到甘愿去冒失败的危险么?更不用说我们需要信用可靠的人,能够左右市场的人,但是,倘若我们一开始就遭到困难的话……你瞧,我们始终有五分之四的股票放在可靠的人的手里。公司申请登记的呈文,我们马上可以拿去找公证人签字。”

她却敢于反驳他的意见。

“我认为法律的规定是要公司的资本全都认购以后才可以立案的。”

这一次他很惊讶,正面望着她说:

“你看了法律的条款么?”

她稍微红了一下脸,因为他猜中了。昨天,她很不舒服,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于是她就把“公司法”念了一遍;起初她还想否认,但后来,她笑着承认了:

“是的,昨天我念了那些条款。念过以后,我就对我自己的诚实和别人的诚实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就像读过医学书以后发现了所有疾病一样。”

萨加尔生气了,因为她这样自己找参考材料来调查,是表示对他的不信任,表示她要以妇女聪明的,穷究一切的眼睛去监督他。

“啊!”他对她这种无益的多虑,觉得毫无必要,“你难道以为我们会遵守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律条款!如果那样,我们真是寸步难行了;我们每跨一步就会遇到障碍而停顿。而别人,我们的敌人,他们倒会大踏步地走在我们的前头!……不,不!我不会等到股本完全认足的,再说,我也宁愿保存着我们的股票。我会找我们自己亲信的一个人,替他立一个户头,做我们的假股东。”

“这是法律禁止的。”她以她悦耳而慎重的声音老实不客气地说。

“是的,不错,这是法律禁止的,可是所有的公司都是这样做呀!”

“所有的公司都错了,既然这是一种违法行为……”

萨加尔突然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说话了;他觉得有转向哈麦冷的必要。哈麦冷这时候很窘,听着他们说话,没有插嘴。

“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们不要怀疑我,我是一个有些经验的老行家,在金融事业方面,你们可以放心交给我办,你们有好的意见可以提供给我,我负责从你们的建议中获得我们所要的好处,使我们冒的危险能够尽可能小些,我相信一个最有经验的人,也不会做得比我更好。”

工程师内心感到羞怯与无能为力,为了避免直接回答,他把问题转到玩笑一方面去。

“嘉乐林将是你的一个真正的监督。她生就是当老师的料。”

“我很愿意上她的课呀!”萨加尔以一种对女性特别温柔的态度说。

嘉乐林夫人自己也笑起来了。谈话以一种和悦、亲热的声调继续下去。

“这是因为我十分爱我的哥哥,因为我喜欢你超过你所想象的程度,所以我看见你们进行一种令人生疑的生意便感到极大的忧虑;因为这类事最后总是会发生灾祸和带来不幸的……比方说,你看!既然我们走上这条道路,投机,赌交易所,那么,我的确害怕极了。在你给我抄的那一份章程草案中,我读到第八条,知道公司是严格禁止做‘期货’的,我很高兴。这岂不就是说明禁止赌博么?可是后来你叫我失望了,你讥笑我,向我解释说那不过是一种装门面的条款,是一种所谓‘具文’,是一切公司都这样写而没有一家公司遵守的东西……你大约还不知道我的愿望吧?我想最好是不要股票,不要你所创设的那五万股票,你只需发行一种债券就行。你知道,我读了法律条款以后,在这一方面我很精通。我完全了解,我们不能拿债券来赌。因为债券的持有人无非是一个普通的放款人,他只能收回他放款的百分之几的利息,而不能享受公司的利润。至于财团的成员,那就是一帮合伙人,对于赚钱或赔本都跟自己利害有关……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发行债券呢?那会使我放心的,那样我一定很高兴!”

她可笑地夸大了她的恳求,以遮掩她真正的忧虑。萨加尔用同样有些激动的滑稽声调回答她。

“债券,债券!绝不!……你拿债券来有什么用?那不过是一种死的原料……希望你了解这一点,投机、赌,是中心的转轮,在我们那样巨大的事业中,也可以说就是心脏。是的!它需要血来养它,它从细小的渠道把血吸进来,积在一起,然后像河流一样把它分送到各个方面,建成一条巨大的金钱洪流,这就是伟大事业的生命。没有它,伟大的资本运动以及从资本运动产生出来的伟大文化工作,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和无名的股份公司一样,反对它的声浪是很多的,人们一再地说它是赌场,是危险的地方!但认真说来,没有股份公司,就没有铁路,也没有足以使世界近代化的大企业;因为没有一笔足以把大企业办好的财产,没有一个个人,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由许多个人组成的团体愿意冒这种危险的。危险,一切就在这两个字上面,甚至于我们的目的之所以伟大,也在危险这两个字上面。我们应当有一个伟大的计划,伟大的程度要足以使我们的想象力都发生惊异;我们应当希望大量地获利,好运一来,就可以把投下去的资金十倍地扩大,或者厄运一到,就可以把这些资金都毁灭掉。这样,大家的热情都会鼓动起来,积极性汇流一起,每一个人都拿出他的金钱,就连全世界都可以改造。你觉得有什么不好呢?冒险是出于志愿,无数人分担了这种冒险;根据每一个人的财产和胆量的大小,这种冒险的程度也大小不同和受到一定限制。我们可以输,但我们也可以赢;我们希望抽出一个好号,但我们往往抽到一个坏号。企图侥幸成功,希望随心所欲,想做国王,想做上帝……这都是人类的梦,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梦更顽强,更热烈的了!”

渐渐,萨加尔不笑了。他站起来,内心燃烧着抒情的热力,用一种足以把他的话传到天涯海角的手势接着说:

“你看,用我们的世界银行,用我们进步的锄头和淘金者的梦想,我们难道开辟不出一个更广阔的境界来么?不能把东方古老的宝库打开么?不能展开一个无限宽阔的田园么?的确,再也没有比这更野心勃勃。的确,我要承认,无论成功和失败,那是完全不可预测的。但正是为了这一点,我们才想从这问题的本身去求解答;同时也正是为了这一点,我坚决相信,当我们一旦被人认识了以后,肯定会有许多人对我们崇拜得五体投地……我们的世界银行,我的上帝!它最初将是一种正规的银行,经营一切银行业务,存款和放款,以通常的记账方式接收资金,订立合同,经营买卖或发行公司债券。只是有一点是突出的,我要把这银行变为一种工具,一部足以推动你哥哥伟大计划的机器,这一点就是银行的真正任务;这样它的利润才会不断增加,它的力量也才能渐渐地变成有控制一切的作用。总之,世界银行的成立,目的是要帮助我们在外国建立金融机构和其他工业。因为这种事业是我们所投资的,所以它们的生命都属于我们,保证受我们的支配……在这种胜利足以使人眼花缭乱的远景之前,你却来问我成立财团是否合法,财团成员是否应该享受酬劳金,酬劳金是否应记在最初成立的机构的账上;这些不可避免的极细微的违法行为你都在担心,你又担心公司以假股东来掩盖自己保留起来的股权没有人承认……总之,你是在反对赌博了,对赌博……天晓得,赌博就是我所梦想的这部大机器的灵魂、锅炉和火焰!……你要知道,所有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这一笔小得可怜的二千五百万资本,那不过是放在机器锅炉下的一捆最不足道的引火柴!我还希望它能够加一倍,变成四倍,变成五倍……随着我们行动的扩展而扩展。我们需要如雹子一样的金块,舞弄着无数百万的金钱,如果我们愿意在那个地方完成我们所预计的神圣的任务的话……自然,我不能担保这样的事没有危险;但是,如果不把过路人的脚压碎,我们是不可能震动全世界的。”

她望着他。从他对生命的热爱中,对一切强大和活跃事物的热爱中,她终于发现了他的美,终于发现了他的幻想和他的信念都有一种引诱力。因此,她虽然不相信他的理论,知道这种理论和她的正直思想有所矛盾,她依然装作被说服了的样子说:

“好吧,权当我不过是一个妇女吧,生活上的战斗是叫我害怕的……只是,你说是么?请你尽量少压碎一些人,尤其是不要压碎我所爱的人。”

萨加尔一面沉醉于自己口才的成功,一面也因为他所提出的伟大计划获得了胜利,而且仿佛已经实现了一样,就完全摆出一副好人的样子来说:

“不要怕吧!我扮演了一个吃人妖,这不过是开开玩笑……所有的人将来都会大大地发财的。”

随后,他们便很冷静地谈到一些急待处理的问题,决定在公司正式成立的第二天,哈麦冷应当先到马赛,然后再到东方,加速办理一些重要的事务。

可是,这时候巴黎市场上已经有些声浪了,短时间淹没在茫茫深渊中的萨加尔的名字又从深渊中出来了。这消息开始时还是悄悄地互相传说,后来渐渐成为公开的谈论;这些消息那么明显地透露出他即将获得成功,致使他像过去在蒙梭公园大厦时一样,每天早上,办公室的外间已挤满了谋事的人。他看见马佐很意外地也上楼来和他握一下手,谈谈当天的新闻;他还接待了其他的经纪人,声音像响雷一样的犹太人甲各彼和甲各彼的妹夫德拉罗克都来了。德拉罗克是一个把自己的女人弄得非常不幸的棕色头发的胖子。还有,交易所作场外的人也来了,例如那位矮小的、有金色头发的、运气很好的活动分子拿丹松。至于马西亚,永远忍受着运气不好的跑街的艰苦工作,他更是每天早上都要来一次,虽然他还没有获得“委托书”的任何机会。这一群人简直是越来越多了。

有一天早上,才九点钟,萨加尔已经发现办公室的外间充满了人。这时他还没有指定专门负责管理会客事务的人员,只有一个内室的仆人帮他忙,一切都弄得很糟;有时他不免要劳神亲自去领那些拜访者进来。这一天,他刚把办公室的门打开,让图鲁就想进来,但是萨加尔看见他让人找了两天的萨巴达尼在那里,就说:

“对不起,朋友。”他说着,一面拦住这位从前的教员,一面让那位地中海东部人先进办公室来。

萨巴达尼带着他令人不安的那种亲热的微笑,和他那蛇一般的机灵性格,请萨加尔说话。萨加尔因熟知此人的身份,就极干脆地向他提议。

“我亲爱的,我需要你……我们需要一个假股东。我要给你立一个贷款的户头,你就用账面上的钱来买我们一定数目的股票;这种付款方式,只不过是一种转账的把戏……你看得出,我把找你的目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是把你当作一个朋友看待。”

青年人用他绒一般美丽的眼睛望着他;他的眼睛长在他那褐色的长脸上是多么地温柔呀。

“亲爱的先生,照法律说来,买股票须得正式用现金付款……这并不是为了我而对你说这一句话。你既然把我当作朋友,我很光荣……一切随你的便吧!”

于是,萨加尔为了讨他喜欢,告诉他说马佐也尊重他的,说马佐终于接受他的“委托”而不一定要他什么担保。随后,他甚至于把日耳曼妮·格儿小姐提出来同他开玩笑,说他昨天还看见她和他在一起;他毫不忌讳地影射到社会上有一种传说,说萨巴达尼是一个生理上奇异的人,是一个大得出奇的家伙,所以所有出入交易所的女人都出自好奇,都梦想尝一尝他的滋味。萨巴达尼一点也不否认,在这一个神妙的题目上,他以一种不可告人的笑来回答:是的,是的,这些女士们太奇怪了,老是追他,她们的确是想看一看的。

“啊,说到这一点,”萨加尔打断了他的话说,“为了使我们的手续合法,我们需要你签很多的字,比方说,关于股票的转让……我可以把那卷要签字的文件给你签字么?”

“当然可以,亲爱的先生,悉听尊便!”

他连报酬的问题都没有提起,因为他知道替人干这类事是不作兴讲价钱的。但萨加尔却接着说,他签一个字,别人可以付他一个法郎以赔偿他在时间上的损失,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随后,他微笑着说:

“亲爱的先生,我希望你将来能够给我一些指教。你的地位是那么好,我将来一定要请教的。”

“是的,”了解了对方意思的萨加尔这样结束说,“再见吧,……你也得节省一点精力,不要太过于满足女士们的好奇心了。”

说着,他又感到一阵愉快,从另外一扇便门把萨巴达尼打发走了;从这样的便门送走他的客人,可以避免他们再从办公室的外间穿过去。

随后,萨加尔又打开通外间的那扇门招呼让图鲁进来。一瞥之下,他就看出此人已经陷于困境,一点财产也没有,大衣的袖子已在咖啡馆的桌子上磨旧了,始终还在找工作。交易所一直像后母一样虐待他。不过,他到底还是装饰得很漂亮,胡子修刮成扇子形,始终是文人气概,会说俏皮话,不时还说一两句足以显示他是大学里出来的人的话语。

“我正想马上写信给你,”萨加尔说,“我们正在拟定职员的名单,我已把你的名字摆在一级职员里面了;我是要你来主持股票发行科的。”

让图鲁用一个手势止住他说:

“你对我太好了,我谢谢你……但是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建议。”

他并不立刻说出他的事情,他只从一般性的问题入手,他问世界银行在初创的时候,到底有哪些报纸可以替银行服务?他刚这样一说,萨加尔就热中起来了。他声明说,他的银行要登的广告很多,他已准备好必需用的一切广告费。随便哪一种喇叭[2]我们都不应当小看,即使只值两个苏的喇叭,因为他遵守了这样的格言,即:吹嘘总是好的,只要它是吹嘘。他早在梦想叫所有的报纸为世界银行大吹一番,只是价钱太贵了。

“喂,”萨加尔说,“你有没有意思替我们搞广告?……这也许还不坏。我们以后再谈吧。”

“是,将来再谈,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是,倘若你有一家报纸,有一家完全属于你的报纸,而我又是这报纸的经理,你以为如何?每天早上,为你留出一版篇幅,登载那些歌颂你的文章,用简单的评语号召别人来注意你,用完全与金融无关的研究性文章来暗示世界银行的业务;总之,这是一种有计划的宣传运动,最全面和最枝节的问题同样都谈论,一面夸奖你,但一方面也不放松去屠杀敌人……这能够引诱你么?”

“天哪,如果这不会要我头上的眼睛作代价的话……”

“不要,价钱是很公道的。”

最后,他把报纸的名字说出来了:《希望报》,这是一小部分天主教徒在两年前创办的一张报纸。这些天主教徒是在野党中的激烈分子,他们竟敢和帝国作残酷斗争。他们的斗争并没有成功的希望。每星期都有这样的声浪,说这张报纸即将垮台。

萨加尔叫起来:

“啊!那张报我知道,它的销量还不到两千份!”

“要增加它的销量,这,这是我们的事。”

“不过,这不行,它会把我哥哥的名誉毁掉的;在我们的事业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愿意同我的哥哥闹得不愉快。”

让图鲁轻轻地耸了一下肩说:

“用不着同任何人闹得不愉快……你和我一样,我们都知道,一家银行有一张报纸,是可以不管它支持或反对政府的。如果这张报纸是拥护政府的,银行就可以和财政部长所组织的那些财团并列在一道,因此可以保证在政府公债或地方公债方面获得成功;如果这张报纸是政府的反对派,财政部长对于报纸所代表的银行仍然要给与多方注意的,他必定想解除这张报纸的武装,征服它,而这样往往对它更为有利……你不必顾虑《希望报》的色彩。有一张报纸就是一种力量。”

沉默了一会以后,萨加尔就凭着自己的聪明机灵在孕育着一项计划。这种聪明可以使他一下把别人的意见据为己有,加以研究,并用来满足自己的需要,使这意见完全变成自己的意见。他决定收买《希望报》,但不必采取与政府为敌的那种生硬的态度;他还可以让这张报纸去听他哥哥的支配,那么,他的哥哥便不得不因这件事而感谢他,而报纸呢,仍然可以保存天主教的色彩,把这张报纸作为一种威胁的手段,作为一部时时准备要以宗教的名义作猛烈战斗的机器。如果他哥哥对他不好,他就可以惊动罗马教廷,甚至冒险实行耶路撒冷的大计划。这结果,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手段呢!

“我们可以自由买这张报纸么?”他突然问。

“绝对自由。那些天主教徒对这张报纸已经厌烦了,这张报纸现在是在一个手头拮据的浪荡子手中,只要一万法郎,他就会出让给我们,我们就可以叫这张报纸做你所喜欢做的一切。”

萨加尔又考虑了一分钟。

“好吧!就这样吧。约好时间,你把你的人领到我这里来……你可以做经理,我打算把我们的广告都集中在你手里,我要使这些广告的形式别致,版面特大,等将来,我们有了真能发动我们机器的一切必需的材料以后,你瞧吧!”

他站起来了,让图鲁也站了起来,他对巴黎的泥泞生活感到疲倦,以他失意人的那种大言不惭的谈笑,掩盖了他获得职业的欢喜。

“到底,我可以重新恢复我的本行了,我的亲爱的文艺啊!”

“可是,你暂时还不要告诉什么人。”在送他出门的时候,萨加尔这样说,“我想起了一件事,请你记着还有一个要我帮助的人,他的名字叫保尔·若尔当,他是一个青年,我认为他确有了不起的才能,你可以使他成为一个很好的文艺编辑。我要给他写信叫他来看你。”

让图鲁从便门出去的时候,对于这样方便地使用两扇门的办法的确感到了惊讶。

“瞧,这真方便!”他以自家人一般的态度说,“这样真可以掩盖大众的耳目……当漂亮太太们来的时候,像我刚才在外间向她敬礼的那位太太,那位桑多尔夫男爵夫人……”

萨加尔并不知道男爵夫人在那里等着见他,他耸了一下肩,意在表示对她并不关心;但让图鲁却冷笑了笑,并不相信他的冷淡是出于本心。这两个男子互相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当萨加尔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本能地走到镜子前面,理了一下头发,头发中还一根白的都没有。不过他倒的确是没有说谎,自从他的事业整个地占据了他以后,他对女人真是不关心了。他无非还保持了对女性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温柔态度;这种态度,在法国,造成了一个男子只要单独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不设法据有她时,就怕人家说自己是白痴;因此,他把桑多尔夫男爵夫人领进来的时候,就表现得很殷勤。

“夫人,请你坐下……”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会这般出奇地吸引他,她的红嘴唇,她的火辣辣的眼睛,她的带有黑晕的眼皮,她的浓厚的眉毛!她有求于他的是什么呢?当她说明她来拜访的原因以后,他很惊讶,甚至大失所望。

“我的上帝!先生,请你原谅我来打扰你,我要说的是一件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的事,但是,我们既是同一流社会的人,彼此也应当帮点小忙……你不久以前用过的那个厨房大司务,我的丈夫正好请了他;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关于这人的情况。”

于是,他让她询问一切,极热心地回答,目光一点也不离开她,因为他觉得他已猜出这无非是一个借口。什么鬼厨房大司务,恐怕连她自己也在笑话自己;显然,她是为其他事情而来的。的确,她是在耍手段,果然,她提起了一个共同认识的朋友的名字,那人就是博安侯爵;侯爵已向她提起了世界银行的事。人家要找地方放钱,可是要买到一种信用牢固的证券是很困难的!最后,他了解到她很乐意购买世界银行的股票,甘愿出百分之十的酬劳金给财团的成员们;他更了解,如果他肯替她开立一个账户,她将不付现款。

“我自己有一笔钱,我的丈夫是不能干预的。这笔钱给我许多麻烦,但我要承认,它也是我的一种消遣……不是么?当人家看见一个女子,特别是一个年轻女子,关心金钱的时候,人家会惊讶的,人家因此也要骂她……有的日子,我简直遇到致命的困难,没有一个朋友能替我出一点主意。前一次交割期,因为我得不到任何消息,让我亏损了一大笔钱……啊!现在,你将有那样好的一个地位,可以知道一切,如果你相当体贴,如果你愿意……”

这位上流社会妇女露出了女赌徒的真面目,她原来是一个贪婪、疯狂的赌徒。她的父亲名叫拉德里古尔,祖先是占领过安蒂奥克城的英雄,丈夫是一个外交家,是巴黎的外侨都要客客气气地和她打招呼的一个女人;她那好赌的热情使她不能不以暧昧的求情者的身份奔走于金融家的门下。她的嘴唇好像在出血,她的眼睛发出火焰,她的欲望爆发了,这一切把她变成了一个感情冲动的人,正像她的外表一样。他很天真地相信她来的目的就是委身于他,简单的理由就是因为他主持了一个伟大的事业,随时可以获得交易所中有用的消息。

“当然,”他喊道,“夫人,我除了把我的经验贡献给你以外,我再也没有别的更多的要求。”

他把他的椅子移近她,抓住她的手。突然,她如同酒醒。啊,不!她还没走到这步呢!要拿一次睡觉来酬报一封电报,将来还有的是时间呢!对她说来,她同高等检察官德甘卜尔的关系,已使她感到是一件可怕的苦差使。德甘卜尔又干又黄,完全由于她丈夫的过于吝啬才逼得她去接待他。她对于性问题的无所谓,她对于男子的暗中轻视,使她在她那张虚伪的热情面孔上,表现成为一种憔悴的疲倦神气;只是对于赌博的希望,才使得她有一股热力。她站起来了,她的血统和她所受的教育,决定了她这时要反抗这件事,但也往往使她在投机事业上遭到失败。

“那么,先生,你从前还算满意你那个厨房大司务么?”

萨加尔惊奇地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希望的是什么呢?他让她入伙,他把消息都告诉她,难道毫无条件?无疑地,对于女人应当不信任才是;她们带到市场上来的,就是出名的毫无信用。虽然他很想要她,但他也不强求。他只带着微笑弯了一下腰,意思说:“随你的便吧,亲爱的夫人,等到你喜欢的时候再说,”但是他一面却高声说:

“对这位大司务,我还要再说一遍,我是很满意的。只是因为家庭内部的改革问题,我们才决定解雇了他。”

桑多尔夫男爵夫人仅仅迟疑了一秒钟,并不是她对刚才的反抗在失悔,而是她觉得事前并没有准备接受那必然的后果就跑来找这样一个萨加尔,有多么的天真!这件事使她自己很不舒服,因为她还自夸是一个庄重的妇人呢。她终于简单地点了一下头来回答他恭敬的敬礼。他送她走到小门的时候,突然,一个熟人恰好把门打开走了进来。这是萨加尔的儿子马克辛姆,他这天早上要在父亲这里吃早饭,他常常以亲属的身份,从走廊上进来。他为了让男爵夫人出去,侧了一下身,同时也敬了礼。当男爵夫人已经走了的时候,他微微地笑了一下,说:

“你的事业已经开始了?你已经在拿酬金了?”

他虽然还很年轻,但他确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男子那样沉着;他再不会为了一时的欢娱而作无益的浪费了。他的父亲对他卓绝的讽刺相当了解,因此说:

“没有,我还没有拿到什么。这并不是我老实,因为,我的孩子,我常常以我始终像个二十岁的人而骄傲,正如你常常以你仿佛是六十岁的人而骄傲一样。”

马克辛姆的笑声提高了,还是他从前的那种女孩子似的笑声,他一直还保留着那种模棱两可的呵呵之声。他的态度的端庄足以使他成为一个有地位的青年,他也就绝不希望再损坏他的生活了。只要没有什么事情威胁他,他对于一切还是极能容忍的。他说:

“的确,你很有道理;……在这件事还不会使你感到疲倦的时候……至于我,你知道,我已经有风湿病了。”

他随便往椅子上一坐,拿起一份报纸说:

“你不必管我,倘若我不妨碍你的话,你把你的客人会见完……我来得太早了一点,因为我本来要去看医生,可是他不在。”

这时候,内室仆人进来报告,波维里埃伯爵夫人要求见他。虽然他在儿童习艺所时曾见过好几次这位“高贵的邻居”——这是他对她的称呼——他还是稍稍有些惊异。他叫仆人立刻引她进来;随后,他又喊仆人,把所有客人都打发走,他很疲倦,而且也饿了。

伯爵夫人进来的时候,甚至于没有看见马克辛姆,因为那大椅子的靠背把他挡住了。使萨加尔更惊讶的事是伯爵夫人还带了她的女儿阿丽丝一道来呢。这是表示她这一次的行动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这两个女子神态忧愁,脸色苍白,母亲又瘦又高,全身白色,样子有些过时;女儿呢,似乎已经变老,颈子太长,长得有些不相称。他替她们摆座位,彬彬有礼中带着一些不知所措,意在表示他的尊重。

“夫人,我感到特别荣幸……倘若我能够为你效劳的话……”

伯爵夫人以她高贵的风度,用一种极度羞愧的神情解释她来访的原因说:

“先生,我是因为同我的朋友阿尔魏多王妃谈过以后,才想到要到你这里来……我要向你承认,我起初还是迟疑了一阵,因为在我的年纪是不容易拿定一种主意的。我对于我所不了解的这时代的许多事情,始终很害怕……最后,我同我的女儿说起来了;我相信,我不应当过于谨慎,设法保证我全家人的幸福,应当是我的责任。”

她继续往下说,她说王妃如何向她谈到世界银行的事,固然,在世俗人的眼光看来,这是一家和别的银行一样的普通银行,但是,在内场人看来,它一定会得到许多人的同情的。它有那么一个崇高而值得敬仰的目的,即使最谨慎的人,对它也不敢说什么话。她对于教皇以及耶路撒冷的名字都没提起……这是人家向来不说出口的话,这只是在忠实信徒中悄悄传播的东西,是足以使人兴奋的一种神秘。但是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中,每一个隐语中,甚至于每一个未说出口而自然明白的意念中,希望与信仰全都流露出来了;这种希望与信仰,使她认为新银行必定成功,而在这种信念中,燃起了对宗教热忱的火焰。

她的这种有抑制的冲动,说话声音的颤抖,连萨加尔也惊异了。他只是在他的狂热病充分发作时才谈到过耶路撒冷,他其实是轻视这种疯狂的计划的。他发觉它有些可笑,准备放弃它;或者在他想开玩笑时,作为玩笑的资料。这位带着女儿一道来的圣洁妇女的那种令人感动的行径,她的那种意义深刻的举止,深深地感动了萨加尔;因为她表示了她和她的全家人,乃至所有法兰西的贵族都相信教皇将迁移到耶路撒冷这件事,而且对这件事十分佩服。她竟把萨加尔纯粹的梦想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东西,把他的活动范围扩展到无穷。那么,这里真正有一根杠杆,只要一经使用就可以把世界抬起来了!他以他迅速的联想,一下就想到了现实的情况,他也用神秘的词语说到他在暗暗追求的那个最后胜利;他的语言中也充满了热诚,仿佛刚才真为信仰所感动,而他的信仰,是附带了有计划、有方法的行动的;教皇区所受到的恐慌,使他不得不采取这种办法。自从他的计划需要他有信仰以后,他也就公然有那种信仰和德行了。

“最后,先生,”伯爵夫人继续说,“我决定做一件过去我一向讨厌的事。……是的,把金钱拿来活动一下,把它拿出来生息,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我知道,我理解的生活方式已经太陈腐了,谨慎到了愚蠢的程度;但是,你怎么说呀?从吃奶时候起就有的信念我们是不能够轻易反对的。我的想象是只有土地,只有大量的地产才能养活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幸的是……那大批的地产……”

她稍稍红了一下脸,因为她这时到了她不得不承认她一向竭力隐瞒的破产情况。

“大批地产不再存在了……我们已经受到了苦难……我们只剩下一份田庄了。”

萨加尔为了使她不致难堪,于是更进一步夸奖她的意见,精神振奋地说:

“是的,夫人,什么人也不靠土地生活了……旧的地产,已经是一种快没落的财富形式。这种财富形式,再没有存在的理由了。因为这种形式会使金钱呆滞;倘若把这些金钱拿来流通,或者以发行货币的方式,或者以买卖各种证券的方式,无论是商业性质或金融性质的都可以,我们都可以叫这笔钱一个变成十个。同时,这也是世界行将革新的一种方式;因为没有金钱,什么也都不可能;没有流动性的金钱渗透到各方面去,科学也不能应用,全世界最后的和平也没有……啊!地产!它和巴达车[3]一样地过时了!人们会带着价值一百万的土地而饿死,但人们只要有二十五万投进一个较好的商业中去就可以生活,因为在商业中他可以得到百分之十五、二十甚至百分之三十的利润。”

伯爵夫人以一种无限的忧愁,轻轻地摇了一下头说:

“我不十分同意你的意见,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时代始终还是那么一个时代,觉得这类事是叫人担惊受怕的,仿佛它始终是一件坏事,一件禁止做的事……只是我并不是一个人,尤其是我应当想到我的女儿。几年以来,我存了一笔钱,啊,一笔微不足道的款子……”

她的羞赧重新流露出来:

“是两万法郎,在我的抽屉里一动也不动。将来,我或者会受到良心上的责备,如果把这笔钱这样放着不叫它生产;既然像我的朋友告诉我的话一样,你的事业是好的,既然你将要做的事是我们大家都想做的事,是我们最热忱地想做的事,所以我就要冒险……总之,如果你能够把你银行的股票给我留一些,留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股票,我必定感谢你。我坚持要我的女儿陪着我来,因为不瞒你说,这笔钱是她的。”

一直到这时候,阿丽丝都没有开过口,虽然她的目光聪明而活跃,但神色是谦逊的。她做出一种温柔的责怪人的动作说:

“啊!我的?妈妈!我所有的东西哪一件不是属于你的呢?”

“你的婚姻呢?孩子!”

“但是你知道我是不愿意结婚的呀!”

她这句话说得太快了一点,她那孤独的悲哀却在她尖细的声音中透露出来。她的母亲用一种饱含痛苦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使她不说话了。两个人又对视了一会,她们所痛苦的,所要隐瞒的一切,她们彼此都分担了责任,她们彼此再也不能互相说谎话啊!

萨加尔非常感动。

“夫人,现在股份已经没有了,但我还是可能替你们找着。是的,如果必要的话,我把我的让一部分给你们……你的行为使我无限感动,你这样信任我,使我感到非常光荣……”

在这一刹那间,他真自信会替这两位不幸的女人弄到一笔财产,那些将降落在他的头上和他的周围的黄金之雨,至少有一部分,他准备拿来分给她们。

这两个女人站起来,告辞了。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伯爵夫人才敢对那件人们不公开谈论的伟大事业直接透露出一句有暗示性的话:

“我的儿子斐帝南,他现在罗马,我收到了他一封令人发愁的信,说到由于我们的军队要撤退的消息公布后所产生的种种惨象。”

“别着急!”萨加尔坚信地声明说,“有我们在,是可以把一切都挽救过来的。”

在彼此深深的敬礼以后,他把她们送到了楼梯口,这一次因为他相信外间已经没有人了,所以就从候客室经过。可是,当他回来的时候,他却看见一个约有五十岁的人坐在靠墙壁的板凳上,这人高而干瘪,穿一套工人们星期天穿的衣服,还有一个十八岁的瘦削的、面色苍白的美丽的女孩子陪着他。

“怎么?你要什么?”

年轻女孩首先站了起来,那个受着这样粗暴对待的男子,作了一番不清不楚的解释。但萨加尔却说:

“我已经叫人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呢?……那么,请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德若瓦,先生,我是同我的女儿娜达丽一道来……”

他的话又含糊不清了;不能忍耐的萨加尔正准备把他赶出门去,但最后却突然听清了他的话,知道他是嘉乐林夫人很久以来都认识的一个人,是她叫他在那里等他的。

“啊,你是嘉乐林夫人介绍来的。你应该立刻就说出来呀……请进来吧,快一点,因为我饿极了。”

进了办公室,他让德若瓦和娜达丽站着,自己并不坐下,目的是为了能够快一点打发他们走。马克辛姆从伯爵夫人出去以后,就离开椅子;这一次他并不表示他的谨慎小心而回避开,反之,他还以好奇的态度盯着这两个新来的人。德若瓦冗长地叙述着他的历史:

“就是这样,先生……我请了长假,到嘉乐林夫人的丈夫丢里欧先生的办公处去当使唤;丢里欧先生活着的时候是一个批发商人;随后我又到菜市场的一个经纪人郎伯尔蒂埃先生的家里去做事。后来,我又在一个银行家勃莱索先生家里做事,这人你是认识的,两个月前才用手枪打破自己脑袋死的。这样我就没有工作了……首先,我应当向你说,我已经结了婚。是的,我讨了我的女人若瑟斐尼,那时我正在丢里欧先生家里;她呢,她在先生的嫂嫂勒维格夫人家里当厨娘。勒维格夫人也是嘉乐林夫人认识的。随后,当我在郎伯尔蒂埃先生家里做事的时候,我的女人就不能到我那里去,因为她已在格勒乃尔的一个医生勒诺丹先生那里做事了。随后,她又到郎必多街三兄弟公司去做事。在这公司中,像见了鬼,始终没有我的位置……”

“说得简单一点吧,”萨加尔打断他的话说,“你来是想在我这地方找一个位置,是么?”

但是德若瓦却坚持要详述他生命中的悲哀遭遇,他的厄运使他和一个厨娘结婚,而他永远无法同她在一家人家做事。他们几乎等于没有结婚一样,他们一直没有两人共同的一个房间,他们只能在卖酒商那里见面,在厨房的门背后拥抱一下。可是一个女儿出世了,这便是娜达丽,他不得不把她放在奶妈的家里一直养到八岁。后来有一天,父亲感到孤独,才把她领回来养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于是他倒变成了女儿的真正母亲,抚养她,送她进学校,以无限的关心来监护她,内心充满了越来越强烈的对女儿的爱。

“啊,先生,我可以说,她是叫我满意的。她既有教养,而且,很诚实……先生你看得出来,她那种乖巧是没有人可以比得上的。”

的确,萨加尔觉得她很妩媚,这是巴黎大街上的一朵金花,有一种瘦弱的美;在鬈曲的米色头发下面,露出一双大眼睛。她让她的父亲夸奖她,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中,她对于父亲这种专横的、不受人侵犯的自私主义,十分谨慎,因为不谨慎对于她没有好处。

“那么,先生,你看她已到了结婚的年纪了,而且恰恰又有一个好机会,那就是我们的邻居做纸匣的工人的儿子。这孩子是愿意自立的,他只要求六千法郎。这并不多,他很可以娶一个有更多一点嫁妆的女孩子的……我应当向你说,我的女人已经死了,那是四年前的事,她倒还给我们留下了一点点积蓄,这是她当厨娘的小小的出息,你说不是么?……我现在有四千法郎;但是四千总不会变成六千;那位青年又很急,娜达丽也……”

听着这些话的青年姑娘,用她那副那么冷静、那么坚定的明晰目光微笑了,用下巴匆匆地表示了她同意她父亲的话。

“的确,我不开玩笑,我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论用什么方式。”

萨加尔又重新打断了他的话。他已经对这人下了判断:是一个笨家伙,但是个好人,是个正直而又能遵守严格纪律的人。再说,只要他是嘉乐林夫人介绍来的,这就够了!

“好极了,我的朋友……我要办一张报,我请你在我办公室当个杂役……请把你的住址留下,再见。”

“先生对人真是太体贴了!我很感谢你,我愿意做这件事;因为我还要养娜达丽,我应当工作……但是,我来这里还有别的事。是的,从嘉乐林夫人那里,还有从别人那里,我已经知道先生要创办一件伟大的事业,我知道先生可以使你的朋友和你认识的所有人,赚到一笔你愿意赚的钱……那么,如果先生愿意照顾我们,同意给我们一些股份……”

萨加尔又一次地受感动了;刚才,伯爵夫人也是把女儿的嫁资信托给他,使他受了感动,可是没有这一次来得厉害。这个纯朴的人,这个一个苏一个苏积蓄起来的小资产者,他难道不是代表了一群,甚至于一大群有信仰和有信心的人么?这群人就是稳妥可靠、数目众多的顾客,他们是一支以不可战胜的力量把一个银行武装起来的有信仰的军队。如果在广告还未登出以前,这位老实人就这样跑来找他,那么,等到银行正式开张的时候,情况更将如何呢?他心软下来,对这第一个小股东微笑了。他在他的身上,看出了伟大成功的预兆。

“我听明白了,我的朋友,你可以得到你的股份。”

德若瓦的面容发光了,仿佛得到了一个出乎意外的恩惠。

“先生是太好了……你说不是么?在六个月之内,我这四千很可能赚到两千,这样就可以补足那笔款子……既然先生已经同意,我喜欢马上办妥这件事。钱我带来了。”

他搜索了一下,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包,递给萨加尔;萨加尔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这种叫人喜欢的夸奖,这种极端信赖的表现,使他大大地吃惊了。这个可怕的海盗,这位曾经侵占过人家许多财产的人,结果也善意地笑了,他下决心也要使这个有信仰的人发财。

“但是,我的好人,手续并不是这样的……钱还是留在你那里,我把你的名字登记上去,你等到缴款的时候便到缴款的地方去缴好了。”

德若瓦叫娜达丽对萨加尔先生表示感谢,她以微笑来表示她的同意,她纯洁而严厉的美丽眼睛发出了亮光;这以后,萨加尔才把他们打发走了。

当马克辛姆最后终于单独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他以讽刺的冒昧态度说:

“你瞧,现在你简直在替青年姑娘们办嫁妆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萨加尔愉快地回答,“别人的幸福是我们存款的好地方。”

在离开他的办公室前,他整理了一下文件。随后,他突然说:

“你呢,你不要点股份么?”

马克辛姆本来正在小步小步地走,突然一下转过身来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说:

“啊,不!绝对不!你难道以为我是一个傻瓜么?”

萨加尔做出一种生气的动作,认为这回答太不客气,认为这孩子的思想实在太可惋惜。他准备向他喊叫,说他的事业是真正伟大的,说如果马克辛姆相信他和别人一样是一个强盗,那么他认为这孩子是太愚蠢了。但是,当他看着马克辛姆的时候,他对于这个可怜的孩子忽然起了一种同情心;他才二十五岁,便已经显得精疲力竭,他品行端庄甚至变得悭吝;他对于堕落行为已那么老练,对于健康已那么注意,以至他如果不能从中取得利润时,他绝不滥用一个钱也绝不随便享受。至于萨加尔,已经五十岁的年纪还有情感上的放纵,他感到自慰而且感到骄傲。他开始笑了,拍了拍马克辛姆的肩头说:

“得啦,我可怜的孩子,我们用餐吧,多多注意你自己的风湿病。”

第三天,十月五日,萨加尔、哈麦冷和德格勒蒙就到圣阿纳街公证人勒洛兰那里去了。勒洛兰已接受了他们的申请书;申请书的内容已决定公司名称为“世界银行”,性质为股份公司,资本二千五百万,分为五万股,每股金额五百法郎,认股时只用缴纳股款四分之一即为有效。公司地址定在圣拉查尔街阿尔魏多大楼。根据申请书大纲所起草的公司章程,也呈交了一份给公证人勒洛兰去审查。这一天,秋天的阳光十分明朗,这几位先生从勒洛兰那里出来以后,抽上雪茄,慢慢地走上勺塞当丹街;他们感到生活的幸福,像逃学出来的中学生一样快活。

成立大会要在下一个星期内才能举行,地点定在布朗时街一个小跳舞场的大厅中;这舞场已经歇业了,有一个工业家正准备借这一大厅来开图画展览会。可是世界银行财团的成员却早把他们认购了而又愿意转让的股份拿出来在这里陈列。这一天来了一百二十位股东,代表四万股权,一共合计,应当是两千张选票,因为照章程规定,每二十股就有一人出席股东大会并有选举权。但由于每一股东,不论其股份多少,其选举权绝不能超过十票以上,因此,确实的选票数目是一千六百四十三票。

萨加尔非坚持由哈麦冷做主席不可。他自己呢,宁愿在群众中躲起来。他叫工程师认了股,他自己也认了股,每人认的都是五百股,股款则是用转账方式来偿付的,换句话说就是不付现款。财团成员全体都到了:德格勒蒙、雨赫、塞第尔、戈尔、博安侯爵,每一个人都带了一群听从自己命令的股东。人们也注意到认股最多的是萨巴达尼,还有让图鲁,他已和前天业已开始正式工作的银行高级职员在一道了。一切决议都在事前规划得那么妥当,可以说从来没有一个成立大会能开得这样的平静、简单和协调的。公司方面宣布股份已经全部认齐,照章每股应预缴的一百二十五法郎已经缴足;各有选举权的代表都一致通过,正式承认公司的宣布是诚信无欺。随后,大会郑重地宣布公司成立。董事会也选举出来了。董事会由董事二十人组成;这些董事除了每年规定总数为五万法郎的出席费外,根据章程条款,他们还可分纯利的百分之十。这并不是一件不屑于做的事情,因此每一个财团成员都希望参加董事会。德格勒蒙、雨赫、塞第尔、戈尔、博安侯爵以及大家原想抬出来做主席的哈麦冷,自然是在董事会名单的前列了;此外还有十四个次要人物,都是从那些最听话、最能用来作装饰品的股东中精选出来的。最后,适才还在黑影中的萨加尔出现了,因为这时正要推选经理,哈麦冷就提了他的名字。一片赞同的喃喃之声欢迎了他的名字,他获得了一致通过。现在只需选举两位监察委员。他们的责任是一方面向大会提出每年的决算报告,另一方面就是检查董事会提供的账目,职务是极其微妙而又极其无用的;这一职务,萨加尔推举了一位名叫鲁梭和一位叫拉维尼埃尔的先生充当。鲁梭完全做拉维尼埃尔的副手;至于拉维尼埃尔,则是一个高大而有金色头发的人,为人很有礼貌,始终奉承别人,他渴望将来他的服务一旦为人满意,就可以加入董事会。鲁梭和拉维尼埃尔一经派定以后,大家就准备散会;可是这时候主席认为财团成员的百分之十的酬劳金问题应该提一下,这一笔酬劳金,总数应为四十万法郎;大会就主席的提议,通过把它列为第一期开办费;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应当从大处着眼。大股东让那些小股东同一般群众步行离开以后,留到最后才走,在人行道上彼此带着微笑互相握手。

第二天,董事会在阿尔魏多大楼举行会议,会议室是萨加尔从前的客厅改造的。会议室的正中央,在一张宽大的桌子上铺了一张绿色绒布,周围摆了二十把椅子,蒙上绿色绒布;除了两个书橱以外,没有别的家具;书橱的玻璃门内,衬的也是绿色绸子。深红色的帐幔遮住开向波维里埃大楼花园的三扇窗门,从那里射进来一道昏暗的光线,像躺在绿树荫下的隐居所那么安静。这里显得庄严而又华贵,人们开始感到古代的诚朴气氛。

这一次董事会开会的目的是为了成立一个秘书处;在打四点钟的时候,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博安侯爵,以他高大的身材和他灰色而有贵族派头的小脑袋,的确具有古老的法兰西风度;至于和气的德格勒蒙,由于他的近乎神话的成功,足以代表帝王式巨大的产业主。塞第尔并不像平常那么冲动,还在同戈尔说话,他们谈的是维也纳市场发生的一种出人意料的波动。在他们的周围有一群董事在听着他们,打算获得一些情报,或者也想谈谈他们自己对这件事的关心,他们无非是在那里凑数,以便在凯旋之日也能分到他们自己那一份胜利品。雨赫和平常一样总是迟到;他正喘不过气来,从国会小组委员会开会开到最后一分钟的时候他才飞跑着来的。他请大家原谅,人们这时已坐在桌子四周的椅子上了。

博安侯爵因为年纪大,照例做了主席,因此他坐上了主席的椅子;这椅子比别的椅子高,也比别的椅子更其金碧辉煌。萨加尔以经理资格坐在博安侯爵的对面。当博安侯爵报告现在要进行选举董事长的时候,哈麦冷立刻站起来,说他不愿意做候选人。他似乎自知这些先生们中的大多数会选他做董事长,他希望大家注意这一点:他第二天就得出发到东方去,再说,关于会计、银行、交易所等,他绝对没有经验,他最后的理由是责任太重,他不能承担。萨加尔听他说这些话,十分惊讶,因为事情前一天已经说妥,怎么会变卦呢?他猜这是嘉乐林夫人对她哥哥的影响,他知道,他们兄妹俩今天早上曾有过一次长时间的谈话。除了哈麦冷外,萨加尔是绝不愿意别人做董事长的,一切有一点儿独立性的人对他都可能会有妨碍,于是他不客气地起来发言了。他的理由是董事长的职务,特别是一种名义上的职务,只要开股东大会的时候,他能够出席总结一下董事会的提案,并发表一下例行的演说就够了。再说,大家还可以选举一个副董事长来负责签字。至于其他问题,那是纯技术的问题,如会计、交易所、一个大银行内部的一些琐事,难道他,萨加尔,这个名正言顺的经理,不正是做这些事的人么?根据章程规定,他应当领导秘书处的工作,总揽一切收支,管理日常琐事,负责董事会开会事宜,总之一句话,他便是公司行政权的代表人。这些理由仿佛都很中听,但哈麦冷仍然争执了很久,这一下需要德格勒蒙和雨赫用最迫切的态度来强调这件事了。高傲的博安侯爵对此事则漠不关心。最后,工程师让步了,他被选为董事长,副董事长选的是一个不著名的农学家,是从前的一个参政员罗朋沙果子爵。这人是温和的,但是一个吝啬鬼,真是最好的一部签字机器。至于秘书,应当在董事会外找一个人来担任,在银行的秘书处的人员中去找,就由发行科科长兼任。因为天色已黑,所以那庄严的大厅已变成一片凄凉的绿影。大家认为工作十分顺利,最后决定董事会每月举行两次:每逢十五举行小会,三十举行大会,随后,大家就离开了。

萨加尔和哈麦冷一同到楼上图样室去,嘉乐林夫人正在那里等候他们。从他哥哥的窘态上,她立刻看出由于他过于软弱,他又一次让步了;她立刻对这件事很生气。

“不过,你们这样做是毫无理智的!”萨加尔叫起来,“你想想看,董事长要拿三万法郎的薪水;如果事业发达起来,还可以多一倍。你们并不是有钱人,不应当小看这些好处……再说,请告诉我,你们怕什么呢?”

“我一切都怕!”嘉乐林夫人回答说,“我的哥哥将来又不在这里,我呢,我对于金钱是完全外行……你瞧,你替他认下的这五百股股份,又不要他立刻付款,然而,这是不合法的;如果事情不顺利,这不是一种错误么?”

萨加尔开始笑了。

“真是一个好听的故事!五百股,第一次只消缴六万二千五百法郎,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六个月之内,第一期的红利不能偿付这笔款子的话,那么与其要为这点小事而担惊受怕,还不如立刻跳进塞纳河自杀的好。不,你可以放心,投机事业只会吃掉那些笨人。”

室内越来越浓的暗影中,她的态度始终很严厉。有人拿了两盏灯来,墙上大大地发光了,宽大的图样和鲜明的水彩画全看清楚了,这些东西使她对那些地方做过多少次美梦呀!那平原始终是荒凉的,大山遮没了地平线,她想起睡眠在财宝中的古老世界的贫困状况,她想到科学会把那些人从愚昧和肮脏中拯救出来。有多少伟大、美丽和善良的事业须待完成呀!渐渐地,一个幻象使她看见新的一代人,无数的更强大、更幸福的人们,要从那些用先进方法重新耕种的古老土地上产生出来了。

“投机事业,投机事业!”充满了疑惧的她机械地这样重复说,“啊,为了它,我都愁死了!”

萨加尔深知她经常有这样的思想,但现在却在她的脸上看出她有一种对未来的希望。

“是的,投机事业。为什么这一个名词会叫你害怕呢?……但是,投机事业,甚至于可以说是生命的一种引诱力;这是叫人斗争、叫人生活的一种永恒的欲望……如果我胆敢用一种比喻的话,我就可以说服你……”

他重新笑起来,想维持一下高雅的谨慎;但是后来,他终于说出了口,甘愿在女人面前撒一次野。

“我们来说吧,你想过没有?倘若没有……我怎么说好呢?倘若没有‘淫欲’,我们还会生许多孩子么?……我们要有多次的‘淫欲’,才能有一次怀孕。只有‘过度’才能满足‘必需’,你说不是么?”

“的确的。”她回答,稍稍有点发窘。

“好了!不投机,我们就不能够经营商业,我亲爱的朋友……假如你不允许我有特殊的享受,假如你不允许我有一个为我打开天堂之门的突然的幸福,那么你为什么要我出钱?要我拿我的财产去冒险?……老实的人,用他劳动所得的合法而微小的报酬,来使他的日常生活得到协调;这种生活便是极端平凡的一片沙漠,一切力量都会酣睡而蜷伏的一个池沼;但是如果你,猛烈地燃起一股追求远大前途的火焰,你允许别人一个苏会赚到一百个苏,你叫一切酣睡着的人起来追逐像梦一般的事业,在最危险可怕的环境中,两小时就获得百万财富,那么人们一定愿意这样开始竞争,并且使出加倍的精力;他们彼此倾轧的情况也可以说就是这样——流着汗水,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欢,但有时也就生出了孩子;我所说的那些有生气的、伟大的、美丽的事物……啊,圣母,无益的肮脏的东西多得很呢;但是,一定的,要没有这些肮脏东西,世界早已完结了!”

嘉乐林夫人笑了。因为她并没有那种虚伪的贞操观念。

“那么,”她说,“你的结论是我们应当忍受,既然这样的事是在‘自然’的支配之下……你是对的,生命也并不那么干净!”

一想到人类每一步的前进都是在血和泥的打滚中得来的,她产生了一种真正的勇气。一个人应当有所需求。她的眼睛沿着墙看去,始终盯着那些图样和那画幅,未来的幻象又起来了:港口、运河、公路、铁路,有广大的像工厂一样使用机械的那种乡村,圣洁而且文明的新城市……在这些地方,人们可以生活长久,而且富有教养。

“好吧,”她快活地说,“我该让步,总是和平时一样……不过,我们总该打算做一点点好事,使别人能够原谅我们。”

她的哥哥,一直保持着沉默,这时走过去抱吻了她一下。她用指头警告着他说:

“啊,你,你是一个喜欢温存的人。我知道你……明天,当你离开了我们以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你一定不会关心的;在那里,只要你埋头工作以后,一切都会进行得很好,你会梦想到胜利,可是也许我们这里的事已经在我们的脚底下动摇了。”

“但是,”萨加尔开玩笑地叫起来,“既然他同意把你放在我的身边做一个巡逻兵,倘若我的行为不好,那你就可以把我抓起来……”

他们三个人一同放声大笑。

“你可以这么想,我的确会把你抓起来的……你还记得你允诺大家的话吧!首先是允诺我们,随后还允诺了多少人!例如我介绍给你的那一位老实人德若瓦……啊!你还允诺了我们那两位可怜的女邻居呢,这两位波维里埃家的女人,今天早上我还看见她们亲自监督厨娘洗台布呢,无疑地,她们是为了节省洗浆店的费用啊!”

他们三个人还非常友好地闲谈了一刻工夫。哈麦冷要动身的事也正式决定下来了。

萨加尔下楼回到他办公室的时候,用人对他说有一个女人很固执地在等他,虽然他已告诉她,这时在开董事会,萨加尔先生肯定不能接待她。开头,他因为疲倦了,生气地想下命令打发她走,但后来,他想到他肩负着成功的使命,倘若关门的话,怕运气改变,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潮水一般的求情人每天都在增加,这群人使他陶醉。

办公室里只有一盏灯,他不十分看得清楚那个来访的女人。

“毕式先生叫我来的,先生……”

忿怒使他站了起来,他甚至于不请她坐。在她肥胖的身躯中发出这样尖细的声音,使他认出她原来是梅山太太。这倒真是一个大股东,她买股票是论斤的!

至于她,倒很冷静地解释说毕式打发她来打听一下世界银行发行股票的情形,还有没有现成出卖的股票?是不是照例付了财团成员的酬劳金以后,就可以希望买到些股票?当然,这无非是一种借口,一种进门的方式,真正的目的是看看这个银行,侦察他在里面干些什么,亲自来探探他的心思;因为她那双仿佛用螺丝钉钻在胖脸蛋上的细小眼睛,在那里到处侦察后,就不断地盯着他,一直搜寻到他的灵魂。毕式对于那件被遗弃孤儿的重大事件忍耐了很久,现在已打定主意要采取行动,所以派她来侦察一下。

“什么都没有了。”萨加尔粗暴地回答。

她觉得她再也打听不出什么,想要得到点什么就未免太不识相。因此这一天,还没有等到萨加尔把她赶出门,她就自动向门外走去。

“为什么你不向我要求,说你自己要买股票呢?”他又说,目的是想刺痛她一下。

她带着毫不在乎的神气,用她那张发音不清、尖细刺耳的嗓门回答。

“啊,我么?我的业务并不是这样买股票……我在等待……”

在这一分钟内,他看见她那只从不离手的破旧的大黑皮手袋,就不免战栗了一下。这一天一切进行得都很理想,这一天他是多么幸福,看见他所希望的银行已经成立,难道这个老泼妇就是那个在公主摇篮上抛掷厄运的恶仙姑么?他觉得那只皮手袋装满了跌了价的证券,破了产的股票,都是她从发行这些股票的企业中带了出来的。他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即她之来此是为了预告他,她可以尽可能的等待,等到世界银行倒闭后,她就照样来把银行的股票收集到她的破皮手袋中去。她说话的声音正是随军出发的乌鸦的叫声。这种乌鸦随着军队一直走到屠杀的夜晚,于是在头上盘旋,然后飞下来,因为它知道那里一定有死人可以啄食的。

“再见吧,先生。”梅山抽身时这样说,她虽喘不过气来,但却很有礼貌。


[1] 当时拿破仑三世支持教皇,占有罗马;意大利国王,仅占有罗马以外的地区。

[2] 喇叭指报纸。

[3] 巴达车为最老式的公共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