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西基斯蒙翻译的君士坦丁堡俄国银行家的信,是一个满意的回答,巴黎方面等着这封信来决定尚未定妥的事。一到第三天,萨加尔一醒来就觉得有一种灵感,他应当就在这一天动手干。他的理想是应当在天黑之前一下子就把一个财团组织起来。他希望这财团是一个可靠的财团,以便他的二千五百万资本的股份公司的五百法郎一股的五万股票,由财团方面预先担负。
从床上跳起来时,他终于找到了这公司的名称,就是说,想出了他寻求很久而没有得到的招牌。“世界银行”几个字突然在他面前发出光芒,那些字母,在天色还没有大亮的这间房间内,仿佛是火光拼成的一样。
“世界银行,”他一面穿衣服一面这样重复地说,“世界银行,很简单,又很伟大,它可以包括一切,可以总括全世界……是的,是的,好极了!世界银行!”
一直到九点半,他都在那宽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想得出神,要在巴黎猎取以百万计的财富,他不知道如何下手。二千五百万,有什么困难?只要转一条街就可以找到,即使选择对象的困难要费一些心思;因为,他愿意在这件事上有一些合理的方法。他喝了一杯牛奶。当车夫上来告诉他说马病了,一定是因为受了凉,最好是去找一个兽医来……的时候,他也并不生气。
“好的,你这样办吧……我自己去找一部出租马车就是了。”
在人行道上,迎面吹来一阵料峭的寒风,使他吃了一惊,在昨天还如此温和的五月,突然变成了冬天。但是天并没有下雨,天边只起了一大片云层。他并不叫马车,因为步行可以暖和一点。他想先到银行街经纪人马佐那里;但他突然想起要去探听一下那位著名的投机事业家德格勒蒙的消息,因为此人对一切财团都感兴趣。只是,到了维维纳街后,被青灰色的云侵占了的天空,忽然下起那样大的夹有冰雹的暴雨,他便不得不在一个停车房门口躲避一下。
萨加尔在那里站了一分钟,看着大雨下降,可是当时,却有金元响亮的声音压倒了雨声,使他竖起耳朵。这声音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连续不断,轻微而且有如音乐,似乎是《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情节一样。他掉过头来,明白了,他看见自己原来是站在戈尔行的门口。戈尔是一个银行家,他的专门工作是买卖金子。他在各处以低价买进金元,然后熔化,把它铸成金条拿到另一个地方去,拿到金价较高的国家去卖。从早到晚,只要是铸造的日子,便有一种金元的清脆声音从地下发出来,因为那是用铲子在箱子中把金元铲起来抛到坩埚里去的声音。一年到头,人行道上过路人的耳朵总是被这声音震动着。对于这一种音乐,萨加尔满意地笑了,因为它似乎是交易所这一区中的地下声音。这是他的幸运预兆。
雨不下了,他穿过广场,立刻到了马佐那里。这是一种例外,这位年轻的经纪人的住家就在自己的经纪商行的二楼上;至于他的经纪商行的办事处,则设置在同一幢楼的三楼上。很简单,这房子是从他叔父那里接收过来的;在他叔父去世时,他也是继承人之一,他同其他继承人商妥后买了这所商行。
十点钟敲过了,萨加尔便直接上他的办公室,在门口他碰见了古司达·塞第尔。
“马佐先生在么?”
“我不知道,先生,我刚来。”
这位年轻人微笑着,他常常迟到,随随便便地把职业当作一种游戏,人家也不付他的薪水,他甘心在那里混一两年,以便取得他父亲——热勒尔街的丝厂老板——的欢心。
萨加尔穿过出纳处,银钱出纳和证券出纳都向他敬礼;随后,他走进两个襄理的办公室,但那里只有伯尔蒂埃一个人。他是两个襄理中的一个,他的职务是和顾客们发生联系,同老板到交易所去。
“马佐先生在么?”
“我想他在的,我刚才从他办公室出来……咳,不在,他已经不在办公室了……他在现货交易处——”
说完,他推开邻室的一扇门,用眼光在十分宽大的房间里扫视了一遍,那里只有五个职员正在一个股长的指挥下工作。
“没有,很奇怪!……你到交割处去吧,就在这旁边。”
萨加尔走到交割处。交割处处长算是经纪商行的中心人物,他手下有七个职员帮他工作。交割处正是他办公的地方,通常他总是拆开那些经纪人每天在交易所收场以后送来的报表,拆完以后,他把依照委托书作成的交易,一笔一笔地登录在每个顾客的名下,这种登录完全靠记有各主顾名字的卡片,因为报表上是不记名的,只简单地指出“买进”或“卖出”何种证券,何种数量,何种价格,由某某经纪人经手。
“你看见马佐先生么?”萨加尔问。
没有人回答他。交割处处长出去了,三个职员在看报,两个职员望着空中。古司达·塞第尔刚刚进来,就使佛罗里大感兴趣。佛罗里早上要做一些抄写工作和整理契约,下午要在交易所中负责收发电报。他生在桑特城,父亲是注册局的职员,他起初在波尔多一家银行里当伙计,随后,大约在前一年的秋天便流落到巴黎马佐的商行里;他只有一个前途,就是做满十年后,薪水或者可以加倍。至此,他的行为始终很好,很规矩而且很诚实。只是自从一个月以前古司达进了经纪商行以后,他就被这位新同事牵引,生活变得没有了规律。这位新同事漂亮,时髦,又有钱,又叫他结识了一些女人。脸上长满了胡子的佛罗里,天生一个富有情感的鼻子,一张可爱的嘴和一双温和的眼睛;他因此便不觉要去同许许小姐幽会几次,价钱倒是不贵。这位小姐是杂剧团中一个担任不说话的配角演员,是巴黎街头那种跳来跳去的瘦蚱蜢,是蒙马特一个看门人在路上捡来的孩子;她的有趣是由于那张毛边纸似的面孔上,有一双可爱的黑黄色的大眼睛在闪闪发光。
古司达甚至连帽子还没有脱下来就向佛罗里叙述他夜间的事情:
“是的,我的朋友,我本来以为日耳曼妮一定会把我赶到外面去的,因为甲各彼来了。但是想不到她设法弄到门外去的倒是他而不是我……啊,我真不知道竟有这样的怪事!我就留下了。”
两个人于是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他们说的是日耳曼妮·格儿小姐;那是一个二十五岁身材高大的女孩子,丰满的胸脯和稍微有点懒洋洋、软绵绵的样子,她是马佐的同行犹太人甲各彼一个包月的妓女。她常常同交易所的人往来,常常做包月的生意;这种办法对于太忙的人是比较方便的,因为他们的头脑中充满了数字,没有时间讲真的爱情,所以用钱来买爱情,一如买其他东西一样。她住在米肖第埃街的小房子里,只有一件事叫她不放心,就是如何使那些彼此认识的先生们不要会面。
“告诉我吧!”佛罗里问道,“我相信你是在等待那个纸店的漂亮老板娘,是么?”
这一句影射到郭南太太的话倒使古司达认真起来。因为这个女人,别人是尊敬她的。她是一个贞洁的妇女,倘使她愿意的话,别的人又何必多嘴呢,这样大家还可能保持好朋友的关系。因此古司达不回答,反之,他倒提出了一个问题:
“说到许许小姐,你不是把她带到马比勒游艺园去过了么?”
“没有!那儿太贵了。我们回家,喝了杯茶。”
萨加尔在这些青年人的背后,听见他们用短促而轻微的声音说出这些女人的名字,他笑了。他向佛罗里说:
“你没有看见马佐先生么?”
“看见的,先生,他刚才还来关照我做一件事,他又下楼到家里去了……我想是他的小孩子病了,有人来告诉他说医生来了……你应当去按他家的门铃,因为他很可能不再上楼就出门了。”
萨加尔谢了他,匆忙下到二楼。马佐是经纪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很有点运气,他的这点好运气是由于他的一个叔父之死而来的;这一死使得他还在一个学习商业的年龄,就成了巴黎最大一家经纪商行的业主。他的身材矮小,面貌和悦可爱,有着棕色稀薄的胡子和一双尖锐的黑眼睛。他很有活动能力,同时又有高超的机智。在交易所的“场内”,人们表扬他身心机灵。这种机灵是这一行职业中最需要的东西。除机灵外,再加上他的嗅觉和显著的悟性,使他变为第一流人物了;至于他的尖锐的声音,他的优先取得国外交易所的消息,他的同一切大银行家的关系,据说,最后还有他远房堂兄弟在哈瓦斯社做事……这一切更不必说了。他的由恋爱而结婚的妻子,又给他带来了一百二十万法郎的嫁妆,她是一个极妩媚动人的年轻女子,他们已有了两个小孩:一个三岁的女儿和一个十八个月的男孩子。
马佐正送医生到楼梯口,因为医生的微笑已使他放心。
“请进来吧,”他对萨加尔说,“真是,有了这些小东西,立刻就叫我们发愁,稍稍有一点小毛病,我们就以为他们要保不住了。”
他把萨加尔领进客厅;他的女人还在那里,婴儿抱在膝头上;那个小女儿因为看见母亲高兴就踮起脚来吻她。她们三个人的头发都是金色的,还带一种奶色的亮光,年轻母亲的神态和孩子们一样灵敏而天真。马佐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
“你看,我们简直急疯了。”
“啊!这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朋友,医生来安了我们的心,我是多么高兴呀!”
面对这一伟大的幸福场面,萨加尔停下向他们敬礼。这间屋子布置得很华丽,使人看出这个家庭的幸福生活。这个家庭没有一样是不协调的。据说,自从他们结婚四年以来,马佐仅仅为了一时的好奇同巴黎喜剧院的一个女歌手发生过关系。他始终是一个忠实的丈夫,同时,他虽然有青年的血气,但他仍然有一个好名声,就是他以自己的名义赌交易所的事并不太多。他的运气,他的无忧无虑的幸福散发出一种香味;在那地毯与幔幛的安闲的状态中,在那个装满了一大束玫瑰花的中国花瓶中,都令人闻得到充满整个房间的幸运的香味。
马佐太太是稍稍有些认识萨加尔的,她快活地向他说:
“你说是不是,先生,只要我们想有幸福,我们就能够经常获得幸福的。”
“太太,我也相信这一点,”他回答,“还有,世界上还有一种人是那么美,那么和善,连厄运都不敢去接近她。”
她站了起来,满面光辉,吻抱了她的丈夫,然后,带着小儿子走开了;刚才吊在父亲颈子上的小女儿也随了她去。马佐为了要隐藏他内心的激动,掉头向着这位来宾,然后用一句巴黎人爱用的戏言说:
“你瞧,我们在这里倒是一点忧愁也没有。”
随后,急急忙忙地说:
“你有事要跟我说么?……请上楼去,我们在那里谈更方便一点。”
在楼上的柜台前面,萨加尔看见来领取“差额金”[1]的萨巴达尼,他很惊讶的是经纪人和他的顾客握手竟是那样地亲热。等他坐在办公室以后,他就说明他来访的目的,他问马佐,如果一种证券,要参加“挂牌”[2],须有些什么手续?他漫不经心地说到他创办的事业,二千五百万资本的世界银行。是的,它是属于信托公司的性质,其创办目的,特别是要贷款给他指定的各大企业。马佐听他说,一动也不动;他以十分恳切的态度,说明应办的各种手续。但是他并不是容易受骗的人,他很怀疑萨加尔,绝不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来打扰。因此,当萨加尔最后终于说出德格勒蒙的名字时,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了。的确,德格勒蒙有一笔巨大的财产作靠山。不过,人们常常谈到他并不是一个忠实可靠的人;只是,在事业上,在爱情上,谁是忠实的人呢?没有一个人!再说,他,马佐,一说到德格勒蒙的真情时,自从他们的关系破裂后,他很有戒心,因为他们的破裂,是交易所全都知道的。德格勒蒙现在把大部分的委托书都交付甲各彼。甲各彼是波尔多的一个犹太人,是一个六十岁还精力充沛的家伙;一张愉快而宽大的面容,狮子吼的声浪是出了名的,但他的肚子填得太饱满了,变得颇为笨重。在这两个经纪人之间,似乎有一种敌对行为,年轻的一个是富有运气,年老的一个是富有经验;甲各彼也是一个经纪商行的襄理。由于这个商行的老板不幸因好赌而遭到失败,其他股东就准许甲各彼买了那个商行。其实那个老板是极有经验而且异常狡猾,可是,尽管他赚到了很多钱,同样会受到明天即将惨败的威胁。在清算的时候,才能决定谁胜谁负。日耳曼妮·格儿小姐只花甲各彼几千法郎,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老婆。
“总之,在加拉加斯事件中,”马佐总结说,他本是一个极端正直的人,但他的积怨却发作了,“的确是德格勒蒙出卖了我才获得了很大一笔利润……他是极危险的人物。”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说:
“但是,你为什么不和甘德曼谈谈呢?”
“绝不!”为情感所激动的萨加尔说。
这时候,伯尔蒂埃襄理进来了,他在经纪人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个字,原来是桑多尔夫男爵夫人来付她的差额金;为了请求减少她的账款,她总是引起各种纠纷。马佐往常对她是很热心的,总是亲自去接待她;但是,当她亏了本的时候,他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她,因为他很有把握,这种时候接待她,便与他对女性的温柔态度格格不入。再没有比女顾客们更麻烦的了,一到付款时,她们就绝对地不讲信用。
“不,不,你告诉她我不在。”他稍稍带了一点脾气回答,“一生丁也不要让她,听清楚了么?”
伯尔蒂埃走了以后,他看见萨加尔脸上的微笑,于是说:
“的确,我的亲爱的,她很可爱,这个家伙,但是,你简直想象不到她的贪心……啊,顾客们,当他们赚了钱的时候,他们是多么地喜欢我们呀!他们越是有钱,越是出自上流社会,上帝原谅我吧,我越不信任他们,我越怕他们不肯付款……是的,有好多时候,我常常觉得除了大商号以外,我宁肯只有一批外省的顾客。”
门又开了,一个职员替他送来他早上要的案卷。那职员出去以后,他又说:
“啊,这来得真好。这是旺多姆的一个年金收款员,法犹先生……你真想象不到我从这位特约代理人那里所收到的委托书的数量。这些委托书肯定都不大重要,不过是一些小资产阶级、小商人、小农户们的委托。不过,到底有个数目……认真说来,我们最好的商行,甚至于说基金,都是从那些谨慎的赌友那里来的,从那一大群隐姓埋名的赌友方面来的。”
萨加尔想起了一大堆事,他想起了在出纳处柜台上的萨巴达尼。
“萨巴达尼现在在你这里往来么?”他问。
“在我这里已经一年了,我想。”经纪人露出一种漠不关心的和蔼态度回答。“这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你说是么?他开始是小规模地赌,很谨慎,他将来一定会有些成就的。”
他所没有说出来的,他所没有想起的,是萨巴达尼存在他商行里的保证金不过两千法郎。因为这,他起初才赌得那么谨慎。无疑地,和其他人一样,这位东方人总是先给人相当谨慎的印象,等到他的保证金的微末之数被人忘掉后,才逐渐增加他委托书的数量[3]。等到有那么一天,如果因大数目的交割付不出款项时,他便一跑了事。对于这位人人都容易一下就变作他朋友的美少年,人们怎能表示不信任呢?人们看见他很快活,外表富有,穿一身漂亮的衣服——漂亮衣服在交易所中是极其重要的,甚至可以说要在交易所中大肆活动,漂亮衣服就是一种制服——谁又能够怀疑他会付不出他亏损的差额金呢?
“很可爱,很聪明,”萨加尔重复说,他这时忽然作出一个决定,倘若有一天他需要一个能守机密而又不过分小心的人的话,他应当打萨巴达尼的主意。
随后,他便站起来,告辞了。
“那么,再见吧!……等我们的股票准备好了的时候,我还要来看你,以便设法叫我们的股票能够挂牌。”
马佐送他到了门口,握着他的手说:
“你没有道理;为了你的财团,你去看看甘德曼吧!”
“绝不!”他重新嚷叫起来,有些生气的样子。
最后,他出门了。他看见莫塞和皮勒罗尔站在出纳处的柜台前面:莫塞以一种悲伤的样子把他在这一交割期[4]内所赢的差额装在口袋里,约有七八千法郎;至于皮勒罗尔呢,输了,却有声有色地付出他的一万法郎,神气逼人而高傲,仿佛打了胜仗一样。早餐的时间,也就是交易所快要开门的时间,商行中已经有一部分空无一人了。交割处的门半开着,从那里透露出来一些笑声,古司达正和佛罗里在讲述他们划船的故事,掌舵的女孩子跌进塞纳河去,连袜子都丢掉了。
来到街上,萨加尔看了一下表。十一点钟了,损失了多少时间!不,他不到德格勒蒙那里去了。虽然人家只要一提起甘德曼的名字就叫他生气,但他却又突然决定想上去看一看他。再说,在上波饭店的时候,他不是也曾向他说过要去拜访他的么?他不是也曾想起拜访他的时候要把他的伟大事业告诉他,以便封住他那张恶意讥笑的嘴巴么?他甚至这样替自己找借口:他并不想在此人身上挤出什么东西,只是想藐视他一下,战胜这位故意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的人。忽然又来一阵骤雨,马路又开始成了一条河流。他跳进一部马车,向车夫叫出他要去的地方:普罗旺斯街。
甘德曼在这里占据了一座宽广的大楼,对于他人口众多的家庭说来,这大楼也是足够大的。他有五个女儿和四个儿子,其中三个女儿和三个儿子都已结了婚;他们一共替他生了十四个孙辈。当晚上吃饭的时候,这一批后代儿孙全都集合一起,于是他们,再加上他和他的太太,一桌共三十一人。除了两个女婿不住在大楼以外,其余的人,在这大楼面临花园的左右两翼,都有他们的住屋。中央正屋完全布置成了他的银行的宽广办公处。不到一百年,他的十亿的巨大财产便产生出来了,增长了,充满了这个家庭,这一半是由于节约,一半也由于时来运转的凑合。他仿佛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幸运,再加上他聪明,谨慎,又肯劳动,又能够不屈不挠地持续向同一目标前进。现在,有几条黄金的河流趋向他这一海洋了;别人的千百万无影无踪地混在他的千百万财富之中了;换句话说,那就是大众的财富沦陷在一个人的财富的深渊里;因此他个人的财富是一天一天地在增长。甘德曼是金融界的真正主宰,全能的王,巴黎和全世界的人都怕他,听他的命令。
萨加尔走上宽阔的石级楼梯,楼梯的各级都因人群的来来往往变得陈旧了,比一座古老教堂的门限还要陈旧。这时候,他觉得对甘德曼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厌恨。啊!犹太人呀!他对犹太人有一种种族上的宿怨,这种宿怨尤其在法国的南部是存在的。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肉体的互相抵触,是皮肤的彼此排斥;仿佛只要一想到要作最轻微的接触就充满了恶心和感受到侵犯,于是他简直不能克制自己,一切理性都不存在了。最奇怪的是他,萨加尔,这位可怕的企业家,这位阴险的金钱刽子手,只要涉及犹太人时,他就连他自己也忘却了;他便会以尖酸的态度,并且带着一种靠胳膊劳动为生的、与重利盘剥绝缘的、老实人的复仇愤怒来谈犹太人。他已拟定了反对这一种族的控诉状。这一可咒骂的种族,他们没有祖国,没有国王,他们在其他国家中做寄生虫;他们假装承认别国的法律,但实际上他们所尊重的是他们的偷盗的神、血的神和忿怒的神。萨加尔证明犹太族在各地都在执行他们的神给他们残暴地征服别人的任务,他们在每一国的人民中立足以后,便似蜘蛛般的坐于网中央侦察它的俘获物,吸干一切人的血,以别人的生命来肥润自己。人们看见过一个犹太人用他的十指劳动么?人们看见过犹太农民或犹太工人么?没有!劳动是不光荣的!他们的宗教几乎禁止他们劳动,只热中剥削别人的劳动。啊!这些流氓!萨加尔越夸奖他们,越羡慕他们神异的金融才能、与生俱来的数字知识在最复杂的算式中的那种天然的灵巧、保证在他们所进行的一切事业中取得胜利的那种敏感和运气……他的怒火仿佛便越大。他常说,盗窃这种手法,基督教徒是无能为力的,他们结果往往会自行淹没;但是,你去找一个甚至于连书都不会拿的犹太人来,把他扔在一件靠不住的事业的浑水之中,他一定可以自救,而且还会把他在这中间所捞得的东西背在背上跑出来。这是犹太族的天赋,也是他们这个种族经过了几次得而复失的国籍以后而还能存在的理由。他曾经很冲动地预言犹太人最后要征服一切民族,时间就是在他们将来霸占了世界上一切财富的时候。既然我们让他们每天都自由地扩充领域,既然在巴黎我们就可以看见一个甘德曼在他的比皇帝更坚固更受人尊敬的宝座上统治一切,那么,这事为期就不远了。
当萨加尔上楼走进那宽大的外间候客室以后,他往后退了一下,因为他看见那里面挤满了跑街、求情的人,男的、女的一群喧嚣嘈杂的人群。特别是那些跑街,他们在互相竞争哪一个先到,希望能够侥幸接到一个“委托”;固然,这位大银行家是有他自己的代理人的,但只要能够得到他的接待便已经是一种光荣,一种敬重;这是每一个跑街都想能够以此而自豪的。再说,在候客室中等待不会太长久,办公室的两个仆役来往于两扇自动关闭的门之间,帮着把这些人排列成行,排成一条无穷无尽的队伍。不过,尽管有这么多人,萨加尔还是立刻被人带领着穿过人潮进入办公室。
甘德曼的办公室是一间宽大的房间,但他自己却只在接近最后一扇窗门的深处占据了小小的一个角落。他坐在一张简单的桃木写字台前面,他坐的方式是背朝着光线那一方,面貌完全在黑影之中。早上五点钟,当巴黎的人们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已经起来工作。直至九点,那一大群找生意的人都拥来了,在他的面前作短程的竞走时,他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在办公室的正中,还有几张更其宽大的写字台,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做他的助手,他们很少坐下,只是在一群职员的来来往往之中活动。但这一切还是属于这银行的内部事务。从街上来的人穿过那间大房间,目的都是向他,向着这位坐在小角落里的主宰走去。而他在午餐以前的一段时间内,总是带着镇静而又忧郁的神色接待这些人;他的接待方式每每是用手或头作一种暗号;有时,如果他想表现得和悦可亲些的话,他才用一个字来表示他的意见。
甘德曼一看见萨加尔,面容因露出一种讽刺式的微笑而开朗了。
“啊,是你!我的好朋友……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请你坐一会儿吧……我马上就可以听你的吩咐。”
随后,他装作忘了萨加尔一样。可是萨加尔因为对那些跑街排成的队伍颇感兴趣,倒也并不觉得不能忍耐。这些跑街,一个跟一个毕恭毕敬地走进来,从他们的合身的大衣中取出同样的一个小折子,即载有交易所行情表的小册子,以同样的恳求和尊敬的姿势献给银行家。这样过了十个,过了二十个。银行家每次拿着行情表的时候,看一眼,便还给他们。他的耐性是无可比拟的,如果说可以比拟的话,只有他在这么许多的供奉之中所持的那种冷淡态度。
马西亚出现了。他的态度仿佛是一条挨了打的好狗,又快活,又有点不安。人们接待他的态度那么不好,差点使他哭出来。这一天他肯定是忍无可忍了,竟敢出乎意料地这样固执地说:
“你瞧,先生,动产公司的牌价很低,你要我替你买多少?”
甘德曼连行情表都没接过来,便竖起他碧绿色的眼睛望着这位这么熟识的青年人,粗暴地说:
“请你告诉我,朋友,你以为我接待你会感到很大的兴趣么?”
“我的上帝!先生!”脸色变苍白了的马西亚又说,“每天白来,已经三个月了,我还更不感兴趣呢!”
“那么!你不必再来了!”
跑街敬了礼,抽身便走;在未走以前,他同萨加尔彼此对看了一眼,这一眼是又愤怒,又悲伤,表示了一个青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发财的意味。
萨加尔在想,甘德曼接待这些人,究竟于他有什么好处?显然他有他自己独特的才能,他很可以尽心工作,继续思想,真想不到他还要遵守一种纪律,每天早上还得采取一种方法去检查一下市场情况,希望在这种检查之中有所收获,哪怕是最小的一点收获!昨天,他委托了一个场外伙计代他买股票,这个伙计揩了他的油,今天他就很刻薄地硬要减低他八十法郎的佣金。随后来了一个古玩商人,带着前一世纪的一个镶珐琅的金盒子,是个有一部分被改造过的东西,银行家便立刻识破了他的骗局。然后,是两位太太,一个年老的,长着夜鹰式的鼻子,一个年轻的,有一头棕色的头发,非常美丽;她们来是为了向他表示她们家有一张路易十五式的柜子,但他却干脆拒绝去看这一张柜子。接着又来了一个带了许多蓝宝石的珠宝商人,两个发明家,一些英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他们有男的,有女的,说着各种语言。跑街的队伍穿过其他拜访者仍然前进着。他们待得很久,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机械般地呈现他们的行情表。这时候,交易所开门的时间更近了,如浪潮似的职员,数目越发增多,他们拿着电报,穿过办公室来请签字。
使喧哗达到最高潮的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骑着竹马,突然吹着喇叭闯入了办公室。接二连三地又进来了两个小孩,这是两个小女孩,一个三岁,一个八岁,她们围绕着祖父的座位,拉他的手,吊在他的颈子上;他很安详地让孩子们这样,用一种犹太人的爱家族,爱子孙众多的热情吻了他们;因为子孙众多可以形成一种力量,所以他必须保护他们。
突然,他仿佛记起了萨加尔。
“啊,好朋友,原谅我,你看我简直没有一分钟……你把你的事情同我谈谈吧!”
他开始听萨加尔讲话,这时候有一个职员领着一个金褐色头发、身材高大的先生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他立刻站了起来,但也并不匆忙,跑去站在另一扇窗门前同那位先生说话;他的一个儿子就代替他继续接待那些跑街和场外伙计。
萨加尔虽然在暗暗忿怒,但也起了一种敬意。他认识这位有金褐色头发的先生,是某大国的一个代表,在杜伊勒里宫中威风凛凛,但在这里他却有些低声下气,以求情者的身份微笑着。有的时候,还有高级官员,还有皇帝的大臣,也来拜访甘德曼,也同样站在这充满了孩子们的喧哗、公开得像一个广场一样的办公室里。这一点就证实了这人在世界上所拥有的卓越地位。他在世界各国的朝廷中都有他个人的公使,各省都有他的都督,各城市都有他的代理机构,各个海上都有他的船只。他完全不是一个投机家,也不是一个冒险人物,他不操纵别人的百万财富,不和萨加尔一样梦想在英勇的战斗中取得胜利,以他所收买的并且听他命令所支配的黄金的力量来赢得巨大的财富;他只是,正如他以和悦的态度常说的一样,他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金钱商人,不过是最灵巧最虔诚的一个罢了。只是为了树立他的势力,他不得不控制着交易所;因此,在每一个交割期,那便是一场新的战斗;而在这场战斗中,由于他拥有对胜负起决定性作用的大量队伍,所以他始终是万无一失地得到胜利。萨加尔看了他一刻工夫,始终不能摆脱这样一个思想:他所操纵的这一切金钱是属于他的,在他的地窖中,他有他源源不竭的商品,他以狡猾而谨慎的商人身份,以绝对主人的身份去出卖这些商品;他眨一下眼睛别人便得听命于他,他愿意他亲自听见一切、看见一切和做成功一切。他这般操纵着的十亿金钱,是一种足以战胜一切的伟大力量。
“好朋友,我们简直连一分钟的时间都要没有了!”甘德曼回来时这样说,“你看,我又要吃午饭了!请你同我到隔壁屋子去吧。在那里或者可以让我们安静一下。”
这里是大楼专为上午用餐的一间小餐厅;在这餐厅中全家人总是不会完全都在的。这一天,上桌子的只有十九个人,其中有八个是小孩。银行家坐在正中,他的面前只有一碗牛奶。
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他真是精疲力竭了,脸色苍白,肌肉收缩,因为他有肝病和腰痛病。当他用颤抖的手把他的碗送到唇边喝了一口牛奶时,他叹息说:
“啊!我的腰都要断了,今天!”
“为什么你不休息呢?”萨加尔问。
甘德曼把惊讶的眼睛转向他,天真地说:
“可我不能够!”
的确,人家甚至不让他安静地喝牛奶,因为接待跑街的工作又开始了,这些趋奉的人现在竟穿过餐厅走了进来;至于他家里的人,男的,女的,已经习惯了这一种拥挤,笑着大吃其冷肉和点心;还有孩子们呢,因为喝了两三杯醇酒就兴奋起来,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叫闹。
一直观望着他的萨加尔,很佩服地看着他慢吞吞地一口一口把牛奶咽下去,他是那样的费力,仿佛他永远喝不到碗底一样。牛奶成了他固定的食品,他甚至不能吃一片肉,一块鸡蛋糕。那么,十亿的财富有什么好处?女人也再不能引诱他了。整整四十年,他始终是绝对地忠于他自己的女人;至于现在,他的老实更是出于不得已,无可挽回地肯定下来了。那么,为什么五点钟就要起床呢?为什么要从事这种讨厌的职业呢?以极大的疲劳来毁灭自己,过着一种连穷鬼都不愿意过的艰苦生活,记忆中堆满了数字,头脑因充满了全世界的事务而破裂……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个人不能在街上买一磅樱桃来吃,不能把过路的女孩子带到水边的小餐馆,不能享受一切出卖的东西,不能享受懒惰和自由,在无用的黄金上再积累那样多的黄金又是为了什么呢?处在可怕的贪欲中的萨加尔,对于金钱,固然也有一种无个人目的的爱好,只爱好金钱给他的权势,但他看见摆在面前的这一张面孔,他自己也觉得被一种神圣的恐怖所占据了;因为这张面孔不再是通常那种专以存钱为目的的一般悭吝人的面孔,而是一种在这种工作上非常熟练的工人的面孔;在他衰老的苦痛之中他没有肉体上的需求,他的身体几乎变成一个没有实在内容的幽灵,可是他却要顽固地建筑他以千百万财富堆成的宝塔,唯一的梦想是把这宝塔传给他的后裔,以便后裔再去扩大它,直到它能够统治全世界为止。
随后,甘德曼欠身倾听萨加尔轻声向他解说成立世界银行的计划。萨加尔很谨慎,没有说到详细的情形,只大致地提到哈麦冷文件夹里的那些计划;刚说了几句,他已觉得银行家在力图要他承认错误,并决定在他承认错误以后,再把他赶走。
“再开一个银行,我的好朋友,再开一个银行!”他神色阴险地重复说,“但是我更愿意把钱花在一部机器的买卖上,是的,一部断头机,把所有创立银行的人的颈子截断的断头机……要不然的话,那就是一把犁平交易所的耙!你的那位工程师在他的文件中没有这件东西吧?”
随后,他装出长辈的样子,用一种十分冷静的残酷态度说:
“你瞧,你老实一点吧,你知道我所说的一切……你要打进交易场所,那是你的错,这是我拒绝加入你财团时对你的一点忠告……你一定会摔跤的,这是数学的原理,因为你太感情用事,你太富于想象;再说,一个人要把别人的钱拿来做生意,结果总是不好的……你的哥哥为什么不替你找一个好位置?做一个县长或管理一种税收;不,税收还不行,这还太危险……不要太自信,不要太自信,我的好朋友!”
萨加尔站起来,战栗了一下。
“你已经决定不入股么?你不愿意加入我们的财团么?”
“加入你们的财团,我这一生绝不!……你在三年内就会被吃掉的。”
出现了一段沉默的时间,这是战斗中最重要的一环,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相互轻视的尖锐的目光。
“那么,再见吧……我还没有吃午饭,我很饿了。我们看将来谁被吃掉吧!”
萨加尔走了,甘德曼还是和他的后裔们在一起。这些后裔们喧闹着把点心塞满肚子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甘德曼还接待了迟到的一些场内伙计;当他小口小口地喝完了牛奶,嘴唇沾满了白色奶沫的时候,他闭了一会儿他那双疲惫的眼睛。
萨加尔跳进一部过街马车,告诉车夫拉到圣拉查尔街。打一点钟了,这一天是失败了,他回去吃午饭时异常激动。啊,肮脏的犹太人!的确,这里就是一个!要能用牙齿一下咬破他,像一条狗咬碎一块骨头一样,他一定会很高兴的。的确,吃掉他这块东西是太可怕而且也太巨大了。但是,谁知道?最强大的帝国也很可能崩溃,强者屈服的时候也常常会出现。不,不是一下吃掉他,而是先从他开刀,把他的十亿财富撕成破片,随后再吃掉他。是的,为什么不这样办呢?这些把自己当作幸福的主宰的犹太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在他们的王位上歼灭他们呢?萨加尔从甘德曼那里带来的这些想法,这种忿怒,使他感到一种狂热,感到需要动手,需要立刻成功。他想一举手就建立起他的银行,马上叫它行动起来,战胜一切,压碎敌对的银行。突然,他又想起德格勒蒙。他不加考虑,用一种不可抵抗的动作,偏着身子,叫车夫上拉罗歇弗郭尔街去。如果他想见德格勒蒙,就应当快点去,把午饭也推迟一点吃,因为他知道德格勒蒙在下午一点左右就要出门。无疑的,这个基督教徒可以抵得上两个犹太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吞吃别人交他看管的新成立的事业的妖怪。但是在这一分钟之内,为了取得胜利,萨加尔甚至可以同著名的大强盗签订条约,以平分胜利品作条件也可以。将来,我们也许可以看见,他可能是最强有力的一个呢[5]。
马车很困难地爬上这条街的崎岖坡道,在一座高大的纪念碑型的门前停下。这是这一区最后留下来的一座最美丽的大楼的大门。正房在一个宽大的石砌院子的深处,颇有皇家的伟大气派。紧接正房的花园,还植有百年古树,变成了离开人烟稠密街道的一个真正的公园。因为它举行过多次豪华的纪念会,特别是因为它收集了许多可赞赏的图画,所以巴黎人全都知道这一座大楼,没有一个旅行的大公不来参观一下的。德格勒蒙和一个像他的绘画一样以美丽著名的女人结了婚。这位夫人在交际场中是位很杰出的女歌手。他过着皇太子般的生活,常常以他那能赛跑的马和他的画廊而自豪,他是大俱乐部中的一分子,他和最能花钱的女人发生关系还要特别张扬,他在巴黎大剧院中有固定的包厢,在都沃旅馆有他固定的沙发,在那种时髦的风流地方有他的长椅。这种阔绰的生活,这种对艺术、对个人的癖好的最高峰的穷奢极欲,费用完全是由投机事业而来的;投机事业,是一笔不断在流动着的财产,它仿佛和海一样的无限,但也跟海一样有涨潮和退潮。即是说,每逢交割期,他会收入或付出二三十万的差额金。
萨加尔一爬上那华丽的台阶,便有一个仆人来接待他,领他穿过三个放满珍奇古董的房间,直通到一间小小的吸烟室。德格勒蒙在吸烟室正抽完一枝雪茄,准备出门。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还在努力不叫自己发胖;他身材很高,因头发讲究而显得漂亮,只有上唇和下颚有一些胡子,他的一切都是学的杜伊勒里宫的派头。他时常装出和蔼的样子,对自己抱有绝对信心,对胜利具有充分把握。
他立刻跑过来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你怎么样了?前些天,我还想起你来……不过,你不是已经成了我的邻居了么?”
萨加尔认为拐弯抹角没有什么用处,而直截了当说到他的拜访的目的时,德格勒蒙沉默了,他不再侃侃而谈了,这种说话方式是要保留在交际场中使用的。萨加尔说到他的重大事业,解释说在成立二千五百万股本的世界银行之前,他想组织一个由银行家、工业家入伙的朋友财团,这财团如要保证世界银行发行股票的成功,必须认购五分之四的股票,即至少四万股。德格勒蒙变得很慎重,听他说话,看着他,仿佛要搜寻到他脑海的深底,看一看他在这人身上还能够挤出什么好处,何种于己有益的东西;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在狂热病发作时是那样地积极,那样地充满了超人的才能的;他开头还有点迟疑:
“不,不,我的负担太重了,我不愿意搞什么新的事业了!”
但是随后,他又受了诱惑,他提出了一些问题,他想知道这个新的信托银行所预定的计划;这计划,萨加尔很谨慎,仅仅以极端保留的态度说了一点。当他知道别人要创办的第一件事业是什么内容的时候,当他知道别人想把地中海的各个运输公司组织成一个财团,以“联合轮船总公司”的牌号出现的时候,他显得很惊讶,他突然让步了。
“好吧,我同意加入。只是有一个条件……你同你的大臣哥哥的关系怎么样了?”
萨加尔惊讶了一下,坦白地表示了他的苦恼。
“同我哥哥的关系……啊!他干他的事,我干我的事。我的哥哥是没有什么兄弟的情谊的。”
“那么,活该!”德格勒蒙声明说,“如果你哥哥也加入的话,我才愿意同你们在一道……你很了解,我是不愿叫你不愉快的。”
萨加尔因为不耐烦而做了一个生气的动作来表示反抗。难道我们非要卢贡不成?这样岂不是自己找锁链来缚住自己的手脚?但是,同时,比忿怒更有力的理智却告诉他,至少该保证这一个伟大人物能够保持中立。但是,他却粗暴地拒绝说:
“不,不!他过去对我可以说是太坏了。我绝不会先让步的。”
“你听我说吧,”德格勒蒙又说,“雨赫五点钟要到我这里来,我有一件事情托他办……你现在到立法会议去,把雨赫拉到一个角落,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他立刻会告诉卢贡的。他会知道卢贡对这件事情是怎么个想法……我们五点钟在这里就可以得到他的回音……喂,你五点钟再来吧!”
萨加尔低着头,想了一下说:
“我的上帝,既然你这样坚持……”
“啊!绝对要这样!没有卢贡,什么也甭想;有卢贡,一切都好办!”
“好吧,我去!”
他们亲切地握过手以后,萨加尔准备走了,但德格勒蒙却叫住他说:
“喂,再说一句,如果你觉得事情已经稳妥的话,在你回来的时候,你到博安侯爵和塞第尔他们那里去一趟,通知他们说我已经参加了,请他们也参加……我想让他们参加。”
萨加尔在门口找到他吩咐留下的马车,虽然他只要往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家,但他仍坐车回去。到家以后,他把马车打发走了,预计下午他自己的马车可以修理好。他急冲冲地回屋吃午饭。别人没有等他吃饭,还是女厨子亲自给了他一块冷肉,他一面骂着车夫就把这肉吞下去了。因为他叫上来的这位车夫报告他说兽医来过了,结果还得叫马再休息三四天。他满口吃着东西,谴责车夫太不小心,他用嘉乐林夫人的名义威胁车夫,说她一定要清查这件事情。最后,他叫他至少要去找一部出租马车来。这时又下了一阵骤雨,把街道都洗刷了,他不得不等了一刻钟马车。在山洪似的暴雨中他上了马车,告诉车夫:
“到立法会议去!”
他打算在开会以前到达,以便在过道中抓住雨赫静静地同他谈一会。不幸的是这一天会议恐怕有一场剧烈的辩论,左派的立法委员大约要提起那永远不决的墨西哥问题,卢贡无疑地不得不答复。萨加尔走进那宽大的休息室以后,幸好一下就碰见了这位议员。议员带他走进隔壁一间小房间里面,他们俩便单独在一起了,这时走廊上正发生了极大的骚动。反对派是越来越可怕,灾难的风吹起来了,势头越来越大,可能吹倒一切。忙碌的雨赫开始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萨加尔向他解释了两次,才说明要托他办的事。雨赫听后,更其不安:
“啊,我亲爱的朋友!你想一想吧!找这样一个时候跟卢贡说话!他一定会叫我滚蛋的。”
随后,他考虑起他个人利益来了。他的存在完全靠了这位伟人,他的正式候选人的地位,他的选举,他的总管一切的奴才地位,他的仰仗主子恩惠获得面包屑为生的事,都要归功于卢贡。两年以来,他在他的职位上全仗外贿,全仗从桌子底下拾来的小心的赚项,他在卡尔瓦多斯省的广大地产更其增多了。他想一旦事情失败,也可以退休到那里去管理他的田园。这样一考虑,他那狡猾的、粗壮的乡下人的面貌暗淡下来了,说明萨加尔请他干预的这件事使他很为难,而且也没有给他时间让他考虑这件事对他个人到底是有利呢还是有害。
“不,不,我不能够!……我已经把你哥哥的意思转达给你了,我不能够再去麻烦他了。见鬼!你稍稍替我想一下,当我们去麻烦他的时候,真的,他也不太好说话!我不想掏腰包替你还债。”
萨加尔明白了,就一个劲地以投资创办世界银行可以赚得千百万钱财的好处去说服他。他粗枝大叶地,用一种将金钱事务变成诗人童话般的热烈言词去解说他的伟大事业、他的必然而巨大的成功。他说德格勒蒙也热中于这件事,愿意做财团的首脑人物。博安与塞第尔都已经要求加入。说到他,雨赫,不加入是不可能的。这些先生们绝对愿意他能和他们在一起,理由是他在政治上有地位,甚至于他们都希望他能够同意参加银行的常务董事会,因为他的名字就可以代表秩序与信用。
这位议员听见别人允许他做常务董事,于是便正面地看了一下萨加尔说:
“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事呢?你要我在卢贡口里得到怎样的答复呢?”
“我的上帝,”萨加尔又说,“我么,我本来可以不管我的哥哥的。但是德格勒蒙一定要我同他和解。他或者有道理……那么,我认为你应当简单地把我的事情告诉这位可怕的人物,如果得不到他给我们的帮助,至少要他不反对我们。”
雨赫把眼睛半闭着,始终决定不下来。
“你瞧,倘若你能够带回来一句好话,只要一句好话,你听见了么?德格勒蒙就可以因此而同意,今天晚上我们三个就可以把这件事办好!”
“那么,我去试试看!”故意装作乡下人容易让步的样子,议员突然声明,“但是,这是看你的面子,因为,这件事还不大好办呢!不好办!特别是左派在反对他的时候……五点钟再见吧!”
“五点钟再见!”
萨加尔在那里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议会里的斗争声浪使他担心。他听见反对派的一个大演说家声称他要发表演说了。听见这个消息以后,他很想再找到雨赫,问问他是否认为把同卢贡的谈话改在第二天会更妥当一点。随后,他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相信起运气来了,如果他改变他现定的计划,怕会把一切都弄糟的。或者,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中,他的哥哥也许更容易发出他所期待的那一句好话呢。为了使事情听其自然地发展,他走了,重新上了马车。当他想起德格勒蒙所表示的愿望时,马车已经走上了协和桥。
“车夫,到巴比伦街!”
博安侯爵住在巴比伦街。他住的是一座大楼的几间偏房,是一幢阁楼形的房子,过去是马车夫一流人住的,可是现在人们已把它改造成相当舒适的近代住宅了。室内布置很华丽,充满时髦的贵族气味。只是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女人,据他说,她有病,四肢无力,不能出房门一步。但是,这房子以及一切家具都是属于她的,他等于在她的带家具的房屋中做一个房客,他仅仅有一些行李罢了。自从他以赌为生以来,就没有置过家产,只有一只一部马车就可运走的皮箱。他在交易所中已经赌败过两次,他干脆拒绝偿付他应偿付的差额金;财产清算员了解他这种情况,就连印花纸头[6]都觉得用不着送给他了。很简单,人家原谅了他。但当他赚了钱的时候,他却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从此以后,只要他输了,他就不给钱,人家知道他这样,只好忍耐。他有名望,在董事会中他可以做一个装饰品,所以许多新成立的公司要找一个金字招牌的时候,还争着抢他,因此他从来也不失业。在交易所中,靠近胜利圣母街那一方,他也有一把椅子;这一方是比较富有的投机家坐的,他们对于当天的小生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人们尊重博安侯爵,很多地方都请教他。往往他还能够影响市场。总之,他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了。
萨加尔本来和他很熟,但这位六十岁的漂亮老头儿对他极端有礼貌的招待,仍然给了他一种新的印象。这老头儿的头很小,身躯魁梧,面容惨白,棕色的假发框在头上,完全是社会名流的派头。
“侯爵先生,我来是真正有事要请你帮忙……”
他把来访的原因说了出来,但开始时并不说到细节。再则是他刚说了头几句,侯爵就止住了他:
“不,不,我没有一点时间。在这时候,有十个这样的提议我都不得不拒绝了。”
随后,因为萨加尔微笑着接着说:
“是德格勒蒙打发我来的,他已经想到你。”
于是他立刻叫起来:
“啊!你们这里面有德格勒蒙……好的!好的!如果德格勒蒙加入的话,我也一定加入。你就算我一份吧。”
萨加尔于是就供给他一些简单的材料,使他明白他将加入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事业。可是侯爵却用一种大人物不屑于听这些琐碎之事的那种随便态度叫他不必说下去,他对于别人的忠诚抱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我请你不要再多说了……我不愿意知道这些。你需要的是我的名字,我便给你用;我很高兴,完了……请你告诉德格勒蒙,他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重上马车的时候,萨加尔愉快极了,发出一种出自内心的笑。
“对这个家伙我们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想,“但他的确不错。”
随后,他高声说:
“车夫,热勒尔街。”
塞第尔的商号在一个院子的深处,是极宽大的楼下房,那里还有他的货栈和办公室。塞第尔原住在里昂,那里还有他的厂房,但在三十年操劳以后,他的蚕丝生意成了巴黎最著名最稳固的一家商号,可是由于一件极偶然的事件以后,好赌的热情却明显地暴露出来了,而且以一种火灾般的摧毁之力传遍了他的全身。接连两次大赢更加使他疯狂。三十年的生命只赚了区区百万之数有什么意思呢?在交易所中只要一小时,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可以在口袋里装进一百万!从此,他便对自己那个因努力而办得十分兴旺的商号渐渐地不感兴趣了。他活着,就为了有朝一日投机获胜。但因为厄运来了,而且永远不离开他,他只好把商业上的一切利润都葬送在里面。一个人得了这种狂热病以后,最糟的是对于正当的利润都感到乏味,结果甚至于失掉了对金钱的正确观念。破产成了他不可避免的终局,如果说里昂工厂使他获得了二十万法郎,赌博就夺去了他三十万!
萨加尔发现塞第尔很不安,很忧愁,因为他是一个极不镇静又毫无哲学头脑的赌徒。他永远生活在良心的责备之中,永远在希望,永远又在失败,患了迟疑不决的毛病,这一点也可以说由于他本来是一个老实人的原故。四月尾的一个交割期对他说来简直是可怕的灾祸。但是他那张长着金褐色大络腮胡的肥面庞,一听见萨加尔最初几句话就放出光芒来了:
“啊!我的朋友,如果你给我带来的是好运气,我欢迎你!”
随后,他却被恐怖所占据了。
“不,不;你不要引诱我!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关在我的堆丝房里,一步也不要离开我的柜台。”
萨加尔想使他安静,就同他说到他今天早上在马佐那里看见过他的儿子古司达。但是这件事对这位商人,又是一个令人发愁的题目,因为他早就梦想把这个商号交给他的儿子,可是儿子却瞧不起商业,他生来就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牙齿雪白足以说明他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儿子。这副牙齿的好处就是能够咀嚼现成的财产。他的父亲把他放在马佐那里就是为了看看他是否能在金融业务上感到兴趣。
“自从他可怜的母亲死了以后,”他叹息说,“他很少时候能够使我满意。或者他在那里,在商行里,能够学到一点于我有用的东西。”
“那么!”萨加尔突如其来地又说,“你加入我们一伙么?德格勒蒙叫我来告诉你说他已经加入了。”
塞第尔把他颤抖的手高高地举起,用带有欲望和恐怖的变了调的声音说:
“当然,是的,我要加入!你很知道,我除了加入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我拒绝而你的事业又成功了的话,我将会后悔得生病的……请你告诉德格勒蒙我加入就是了。”
当萨加尔重新走上街头的时候,他取出表,这时才四点钟。刚才因为他还有时间,再则他想走一走,所以他把车子打发走了。但是他几乎又立刻后悔起来,因为这时他还没走上大街天忽然下起了大雨,是一种混有冰雹的洪流,使他不得不再在一个大门洞下躲起来。当人们要在巴黎到处奔跑的时候,这是多么恶劣的天气呀!看着雨下了一刻钟以后,他不能忍耐了:他招呼来一部过街的空马车。这是一部敞车,虽然他尽力把皮垫子拉来遮盖自己的两腿,但到了拉罗歇弗郭尔街的时候,他全身还是湿透了,而且时间还早了半个钟点。
德格勒蒙家的用人把他领到吸烟室去,告诉他说先生还没有回家。萨加尔在吸烟室里走着小步看那些图画。突然,一个贵族妇人的声音,一个低沉、伤感而有力的女低音打破了这一座大楼的沉默。他走近那开着的窗门口聆听,这是德格勒蒙夫人弹着钢琴在复习一首歌,她今天晚上肯定要在某个客厅内表演。他被这一种歌声沉醉以后,便想起人家讲述过的关于德格勒蒙的奇异故事来了,特别是哈达芒丁纳那段故事:他把五千万公债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托他所亲信的伙计卖出去,又买回来,再卖出去,再买回来;这样经过五次之后,这公债便有了一定的市场,也就有了一定的价格;然后,他就真的卖出而不再买回;于是那公债的牌价就一落千丈,从三百法郎跌到十五法郎,他便获得了一大笔利润;而一般诚实而又不甚富有的人,突然一下全部破产。啊!他太有力量了,这一位可怕的先生!夫人的歌声持续未断,这时正发出一种软绵绵的、令人神往的、充满悲哀的诉怨情调。萨加尔回到房间的正中,站在一张梅梭尼埃的画前面,他估计这一幅画会值十万法郎。
这时有人进来,他很惊讶,进来的人正是雨赫。
“怎么?你已来了?还不到五点……会开完了么?”
“啊,是的,完了……他们吵起来了。”
他解释说,反对派的那位议员滔滔不绝,而卢贡显然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答复。于是他看到这种机会,等到会议稍微中止的时候,就冒险去找这位大臣,在两扇门中间追上了他。
“那么?”萨加尔神经质地问,“他说了什么呢,我的这位大哥?”
雨赫没有立刻回答。
“啊!那时他的脾气真像一只猎犬……我要向你承认,当时我估计他要大大的生气,我只希望他干脆叫我滚开才好……自然,我还是把你的事给他说了,我说你如果得不到他的许可,你将什么事也干不了。”
“那么?”
“随后……他抓起我的两只手腕,摇动我的身子,冲着我的脸叫起来:‘叫他去上吊好了!’于是他就离开了我。”
萨加尔脸色惨白,勉强笑了一下:
“这很有意思!”
“当然!是的,这很有意思!”议员用一种具有自信的声调说,“老实说,我对他并没抱多少希望……就凭他这一句话,我们就可以开始进行了。”
因为他已经听见隔壁屋子德格勒蒙回家来的声音,他就轻轻地接着说:
“你让我办吧……”
显然,雨赫对于成立世界银行怀有最大欲望而且也愿意参加的。无疑地他已经估计到他行将在银行中担任的角色。因此,他刚同德格勒蒙握过手以后,脸上就发出光彩而把一只手在空中摇动着。
“胜利!”他叫道,“胜利!”
“啊,真的。请你把一切经过情形告诉我吧。”
“上帝明白,这位伟人真是适如其分的人物。他回答我说:‘愿我的兄弟成功!’”
德格勒蒙猛一下昏了头,觉得这一句话很动听。“愿我的兄弟成功”这就包括了一切,意思就是说:只要他不做蠢事闹到失败,如果失败,我只好摆脱他;但是假定他成功,我一定会帮助他的。真的妙极了!
“我亲爱的萨加尔,我们会成功的,请你放心吧……我们将要做我们应当做的一切事情。”
随后,他们三个人坐下,想把主要的各点再最后确定一下。德格勒蒙随后又站起来,关上窗子,因为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发出一种无限失望的痛哭声调,使得他们听不见彼此的说话。不过,即使关了窗以后,她那种令人窒息的悲哀之音,也始终没有离开他们。在他们商议决定经营信托的业务,成立一个资本二千五百万,分为五万股,每股五百法郎的世界银行的时间里,夫人的哀音一直没有中断。另外,他们还同意由德格勒蒙、雨赫、塞第尔、博安侯爵以及他们的一些朋友,成立一个财团,由财团来分担五分之四的股票,即是说,四万股,使发行股票获得成功的保证;往后,股票到手以后,他们可以使这些股票在交易市场上成为名贵的证券,可以任意抬高它的价钱。可是,当德格勒蒙提出酬劳金问题时,他们的协调几乎破裂了:德格勒蒙主张四万股股票应付四十万酬劳金,换言之,每股要多付十法郎作创办人的酬劳金。萨加尔提出不同意见,认为未挤奶前就弄得母牛狂叫是一件毫无理性的行为。一件事开始时会遇到一些困难的,为什么我们还要去增加它的障碍?但是,他看出雨赫的态度,他不得不让步,雨赫镇静地认为这件事是极其自然的,他说别人也经常这样干。
他们分手了,约好第二天再碰头,而且应当邀哈麦冷工程师参加;这时候德格勒蒙却突然拍了一下额头,现出一种失望的样子说:
“我把戈尔忘了!啊!要真忘了,他不会原谅我的,他应当加入我们的财团……我的小萨加尔,如果你是好孩子,你就立刻到他那里去一下。现在还不到六点,你还可以找到他……是的,你亲自去,不要明天,今天就去,因为这件事他一定很关心,他对我们会有好处的。”
萨加尔知道幸运的日子是不可多得的,所以他很听话,立刻就开始行动。但是因为离住处只有两三步路,他想步行回去,所以又把马车打发走了;雨好像终于要停止了,他便步行走去,他感到他可能把巴黎重新征服在他的脚下,愉快极了。到了蒙马特街,因为有几滴雨水淋着他,使他不得不走过道。他穿过维尔多过道,儒夫瓦过道,随后到巴诺拉马过道;因为他想缩短路程,一下就走到维维纳街,因而沿着旁边的廊檐下走,他很惊异地看见古司达·塞第尔从一条很小的巷子里出来,连头也不掉一下,一晃就不见了。萨加尔停住脚步,看着那房子,那是一个不易为人发现的带家具的旅馆;这时候一个戴了面网的、有一头金褐色头发的矮小妇人跟着从那家旅馆出来了;他已认出来,她的确就是郭南太太,美丽的纸店女老板。哦,原来就在这个地方!当她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情感,领着她仅有一日之爱的情人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她的大孩子般的好丈夫还以为她是为了收账在外面奔跑呢!在这一区最美的地带中设置一个幽会的地方,选择得真是乖觉,只有极偶然的意外才会泄漏这个秘密。萨加尔感到很有趣,微笑起来,非常羡慕古司达:早上,日耳曼妮·格儿小姐,下午,郭南太太;这位青年人,真是一箭双雕!他对那扇门看了两次,目的是想把它认清楚,他也想进里面去一下呢!
到了维维纳街,当他正要走进戈尔的商行的时候,他打起寒战来,重新停下脚步。从地下冒出来的清脆的悦耳之音,像神话中仙女们说话的声音一样,把他整个地包围起来;他听出这悦耳之声是黄金发出来的声音,是他今天早上已经听见过的,这一投机商业区中的铃声。这个亲切的声音使他很兴奋,仿佛证实他已有了一个好预兆。
这时候,戈尔正在他地下的铸金室里;萨加尔以这家人的朋友身份下去和他会面。在这毫无设备永远只有煤气的巨大火光照耀着的地下室里,有两个铸金人在用铲子铲那衬了锌皮的箱子里的东西;这一天,这箱子里装满了西班牙的金币,他们把那些金币铲出来后便倾倒在那口方形大炉上的铸金锅里。这里的热度很高,在这低矮的穹窿下响着洋琴一样的声音,因此在里面说话必须提高声音才能彼此听得见。铸成的金条、金砖,放出一种新铸的金属的强烈光彩;这些东西排列在试金师的桌子上,由他来决定它们的成色。从早上起,这里已铸了价值六百多万的东西,但这也不过替戈尔赚上三四百法郎而已;因为在黄金的贩卖中,双方的价钱每每是差得极其微末的,甚至于仅相差千分之一,所以要熔铸了极大量的金子以后,才能谈得上赚钱。在这地下室的深处,金子铿锵作响,像水一样地流动,从早到晚,从春到冬,它来的时候是一些金币,出去的时候,变成了一些金条,金条又去买成金币,金币又再变作金条……永无止境,而唯一的目的,无非使经营这行当的人的手中,能够留下最小一部分金子。
戈尔是一个矮小的人,有栗色的头发,宽大面孔上的胡须中露出一个鹰鼻,一切都暴露出他是一个犹太人。这时金子发出冰雹一般的声音掩盖了萨加尔的说话声;但当戈尔知道了他的来意以后,他立刻就赞成了。
“好极了,”他喊道,“如果德格勒蒙已加入了的话,我是很高兴加入的。让你麻烦走这一趟,谢谢你!”
但是,他们只是彼此表示同意罢了,却没有别的话要说,他们在那里待了一会。在这由金属发出来的清晰而刺激的声音中,他们感到轻松、愉快;不过他们还是有些发抖,仿佛提琴奏出最高而又无止境的音节一样,叫他们的肌肉也发生痉挛。
到了外面,是一个五月的清新之夜,虽然天气已经好转了,但萨加尔疲倦已极,还是叫了一部马车回家。这是艰苦的一天,但它的内容是多么丰富呀!
[1] 交易所证券买空卖空成交后之涨跌数字,称为“差额金”;如成交时原价为一百法郎,后涨为一百二十法郎,此二十法郎即为差额。
[2] 公司股票,如要在交易所中作为证券买卖,即参加“挂牌”,应有一定的登记手续。
[3] “增加委托书的数量”,即增加委托经纪人代为买卖证券的数目;萨巴达尼因保证金只有二千法郎,起初买卖得很少,以取得经纪人的信任;后来使经纪人忘掉了保证金数目,便做大量买卖,一旦失败,便告失踪……见下文及本书末章。
[4] 交割期原文为la quinzaine,直译为“半月”。巴黎交易所之交割期为每月的二日和十六日。
[5] 拉封丹寓言,最强有力的一个野兽狮子,和其他野兽共同分摊猎物时,总是自己取得最大的一份。
[6] 账单、法院传票及一切公文,因为要贴印花,都叫作印花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