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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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慌失措的嘉乐林夫人,当天晚上就拍了一封电报给还要在罗马待一星期的她的哥哥。三天以后,哈麦冷就跑到巴黎来挽救这个危局了。

在圣拉查尔街,在图样室里——即昔日用那样高的热情来讨论和决定这一事业的地方——萨加尔和工程师之间的辩论是极其猛烈的。这三天之内,世界银行在交易所中的崩溃严重得可怕,股票继续下跌,跌到票面金额以内的四百三十法郎了。跌势还没有停止,世界银行的根基是一点钟一点钟地在动摇,在往下坍塌。

嘉乐林夫人竭力避免加入他们的谈话,她只默默地听着。她充满了良心的责备,她自认为她也是同谋犯,因为她曾立志要担起监督的责任以后,她却一切都听其自然。她卖了股票,不过是希望因此而可以阻止行情的上涨;她是不是不应当以此为满足才对呢?她是不是该采取别的方法预告那些买股票的人,最后甚至于采取行动来阻止那些疯狂的赌博呢?她是那样敬爱她的哥哥,可是现在她看见他如此地受到连累,看见他的重要事业发生动摇,看见他一生心血付之东流,她的心都碎了。她尤其痛苦的是她觉得她没有判断萨加尔的自由,她不是爱过他么?她不是曾经委身于他么?这种秘密关系,使她更感到羞耻。她置身于这两个男子之间,心理上简直是一种惨痛的战斗。在大祸来临的那一天晚上,她以一种直率的热情流露迫使萨加尔听她说话,她把她长期以来积在内心的责备与恐惧和盘托出。随后,她看见他在微笑,态度还很顽固,仍然不承认失败,她考虑到他需要生存下去的力量,于是想她在他面前曾经表示过这样的脆弱以后,她就没有权利把他打倒在地了。她只好以沉默来躲避,只好从态度上去表示她的责备,她只想做一个见证人而不愿做一个审判官。

哈麦冷平常是那么和悦,对于他自己工作以外的事毫不关心,而这一次也生气了。他猛烈地抨击赌博。世界银行在赌博的疯狂下垮下来,这一次危机是绝对的缺乏理性所造成的。当然,他也并不是主张银行让自己的股票下跌的人,就好比铁路公司,因为铁路公司有它自己的广大生产资料,因而有日常的收入;而一个银行真正的生产资料,就是它的信用;信用一旦动摇,银行就将慢慢地死亡。只是,这里有一个限度问题。倘若说把牌价维持到两千法郎是一件必要的、同时也是稳健举动的话,那么愿意它而且促成它达到三千甚至于三千以上的举动,便是毫无理性而且完全是罪过了。他来到巴黎以后,他就需要了解真相,全部真相。因为上次举行股东大会时,他曾经听见人们在他面前明白说过公司并没有保存自己的股份,这一次人们可不能再欺骗他了,应当把一切都向他说了,他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宽容了。账簿都在那里,他极容易看清楚那些谎话。例如萨巴达尼的账,他知道,他就是掩盖公司耍一切手段的假账户。他根据这笔账一个月一个月地查上去,发现从两年前起萨加尔的狂热病已在开始逐步地发展;他起初还胆怯,买进时还谨慎从事,但后来买进的数额便越来越大,结果竟买进了二万七千股,价值四千八百万之多。这不是发了疯么?这种冒昧的疯狂,仿佛对所有的人是一种轻视;在萨巴达尼名下来往的数额竟到了这个程度!而且还不止萨巴达尼一个人,还有其他的傀儡账户,银行的职员,甚至于董事,他们都在那里买进,而账上做的又都是转账,他们竟买进了两万股以上,代表金额也约近四千八百万法郎。而这一切还算是买的现货,此外还有在一月份最后一个交割期的期货,也是两万股,代表金额是六千七百五十万,而这一笔款子是世界银行准备交付的。这还没有计算到里昂交易所的情形,那里也买进了一万股,代表金额是二千四百万。把整个数字加起来一算,说明公司据有它自己的股票几乎到了它所发行股票的四分之一,而它对这四分之一的股票却是用了两亿之多那样可怕的款项买进来的!这就是它陷入深渊的原因了。

痛苦和忿怒的眼泪涌上了哈麦冷的眼眶。他,不久以前在罗马很顺利地把一个伟大的天主教银行——“圣陵金库”——的基础打好了。这样,到将来一有苦难的日子,就可以堂而皇之把教皇安置在耶路撒冷,安置在圣地传统的光荣之中。这个银行还可以使新的巴勒斯坦王国,不受任何政治上动荡的干扰。由于这个国家的资源丰富,所以银行的经费基础可以靠大量地发行股票,所有的基督教徒都会争着购买这些股票。这一切,在一种愚蠢的狂赌中一下子就垮台了。他走的时候,账目是很可乐观的,百万计的金钱唾手可得,公司的繁荣是那样迅速和那样声势浩大,无论什么人都感到惊讶。但不到半个月工夫,当他回来的时候,两亿金钱已化为乌有,公司已倒坍在地下成为灰烬。这里只剩下一个好像经火烧过的黑洞。他的惊异不断增长,他强烈地需要解释,他想了解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促使萨加尔竭力破坏他所建立起来的如此巨大的建筑物,促使他从这方面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拆毁它,而他自己呢,却还想在另一方面把这个建筑物完工呢!

萨加尔并不动怒,很干脆地回答这问题。他在事情发生后的最初几个钟头是极其冲动而且丧气的,但现在由于有一种不可驯服的希望,他又重新站立起来,坚强起来了。可怕的灾祸是由于叛徒的行为造成的,但一切都未损失,他将把一切重新建立起来。再说,世界银行之所以有那样迅速而声势浩大的繁荣,岂不正是人们所责备他的那一切方法所造成的么?成立财团,一再增加资本,最近一次的提前作出红利的决算,公司保留了自己的股票,后来甚至于疯狂地大量买进自己的股票……这些都是和银行的成功分不开的。如果人们承认他的成功,同时也就应当赞成他的冒险。当我们把一部机器烧得太热时,它自然会爆炸。此外,他不承认他有任何错误。他所做的和其他银行经理所做的完全一样,只是更有魄力罢了。他始终没有放弃他天才的主意,伟大的主意,即把所有的股票都收买过来,打倒甘德曼。他无非就是没有这笔钱罢了。现在,一切还可以重新来过。下星期一就可以召开一个特别股东大会。他想他有绝对的把握掌握与会的股东。他将使他们作巨大的牺牲,他坚信他只要说一句话,大家都会把财产贡献出来。在股东大会未举行期间,可以依靠其他几家大银行的小额借款来维持下去;这些银行,每天早上都把世界银行日常的急需用款借给它,这是因为它们怕它崩溃得太突然会动摇它们自己的信用。危机一旦过去,一切还可以继续而且重现光明的。

“但是,”看到萨加尔微笑的平静态度而安定下来的哈麦冷发表了他的意见,“在我们的敌对方给我们的这些援助中,你没有看见其中有一种策略么?它们的意图是首先避开,然后再慢慢地使我们坠落以便坠得更深一点,使我发愁的是我看见甘德曼也在这里面活动。”

的确,甘德曼最初是出力防止世界银行立刻宣布破产的人之一,他的实际用意是有些奇怪的,好像一个迫不得已从邻居家放了火的先生,随后又急急忙忙地带了水桶去救火,以免整个地区都遭受焚毁。他已超然于宿怨,他只求一个光荣;这光荣就是:做全世界的第一个最富足、最老练、能够牺牲一切情欲来继续不断地累积自己财产的金钱商人。

萨加尔做出了一种不能忍耐的表示,他很气恼的是因为他感到战胜了他的人在那里夸耀自己的智慧和谨慎。

“啊,甘德曼,他想夸耀他有非凡的灵魂,他以为他可以用他的恩惠来杀死我。”

沉默了一会,直到现在没有说过话的嘉乐林夫人说:

“我的朋友,我让我的哥哥同你讲话,因为在他听见这些不幸的事件后,他当然感到很难过,所以他应当同你谈一谈……但是我们,我们几个人的处境,我觉得是很明显的,我觉得,如果事情一定要恶化的话,他不可能有什么危险,你说是么?你知道我们的股票是在什么牌价之下卖出的,人们不会说他故意抬高牌价来使他自己的股票获得巨大的利润。再说,这一次灾祸以后,我们都知道我们所要做的事……我承认,我并没有你那种执着的希望。不过,你也是对的,应当挣扎到最后一分钟。我的哥哥绝不会使你灰心的,你放心吧!”

她有些激动,对于这个顽强的有生气的男子,她又充满了一种容忍的感情,但她再不愿意表示出这一种脆弱的感情了,因为对于他——这个有抢劫狂的无耻海盗——所做过的以及将来一定还会做的可鄙的事,她再不能盲从了。

“的确的,”抵抗到了最后感到疲倦的哈麦冷紧接着说,“当你设法拯救我们大家的时候,我不会捆住你的手脚。请你信任我吧,如果我对你有用的话。”

在这最后一分钟,在这最可怕的威胁之下,萨加尔再一次地安稳了他们兄妹俩,并且说服了他们;在他离开他们时还说了这样一些充满了诺言和神秘的话:

“你们放心地睡觉吧……这时我还不能说,但是我绝对有把握,在下一个星期以前,我一定使一切重新活动起来。”

这句话他没有解释,但他对于世界银行的一切朋友,一切带着忧愁、恐惧来请教于他的顾客,都这样说。三天以来,伦敦街他的办公室内仍是来往不绝的人。波维里埃母女,莫让特夫妻,塞第尔,德若瓦,成群结队地跑了来。他很冷静地接待他们,用一个军事家的态度说着激动人心的话语使他们心中产生了勇气。当他们说他们想把股票卖掉以便输定的时候,他便生气,大声向他们说不应当做这样的傻事,他以名誉担保必能使行情再回升到二千甚至三千法郎。他虽然犯了许多错误,但众人对他还是保存了一种盲目的信仰;只要人们还能让他和他们一道,让他自由地使用他们的钱财,是的,他还可以把一切整顿起来,还可以如他自己立誓所说的那样,最终会使他们大家都发财的。如果星期一以前不发生什么意外,如果人们给他的时间使他能召集临时股东大会,谁也不能怀疑他会从废墟中把世界银行拯救出来,而且完整无缺。

萨加尔还想到了他的哥哥卢贡,这是他时时提到的一个强有力的援助,但如何援助,他却不愿多加解释。他有一次和叛徒德格勒蒙迎面相遇,他狠狠地责备了他一番;可是责备的结果,他只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但是,我的亲爱的,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你的哥哥!”无疑的,这个人是在他的法规范围内行事的。他曾经说过,他加入世界银行是以卢贡也加入世界银行为条件的,人们也正式允诺过他;那么,在这位大臣不但没有加入世界银行而且还和世界银行及其经理作对的时候,他把股票卖完,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呢?至少这也是一种无可辩驳的借口。萨加尔很吃惊,这一下他才觉得他和他哥哥闹翻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只有他哥哥才能保障他,只有他哥哥才能使他居于不败之地,原因是人们如果知道他背后有一个伟大人物时绝不会使他破产的。对他的自尊心说来,在他决定祈求雨赫议员出面帮助他的时刻,也就是他最痛苦的时刻。再则,他还保持一种盛气凌人的态度,他始终不肯逃跑,他认为卢贡有义务帮助他,他认为避开这件丑事,卢贡所得的好处比他所得的好处还大。第二天,他正等着已经事前约好的雨赫来访,雨赫没有来,他只收到他送来的一张纸条;在纸条上雨赫用含糊其词的文字写着,说人家叫他告诉萨加尔不要性急,应采用一种稳妥的解决方法,如果将来形势还不致逆转的话……他很满意这几行字,认为这是卢贡将采取中立的一种诺言。

但是事实是卢贡已作了断然的决定,决定和这个家属中的赘瘤割断关系,因为这个赘瘤好几年来,时时处在那些不干不净事件的恐怖之中使他为难,他现在宁肯干脆把这个赘瘤割掉。如果不幸的事件出现,也用不着去设法挽救他。既然他始终做不到叫萨加尔自行逃跑,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设法判他的罪,然后再为他提供逃脱的方便之门强迫他出国么?突然发生了这件不名誉的事,一下子叫他滚蛋,这不就完了么?再说,自从他在立法会议发表声明以来,这位大臣的处境也很艰难;他在立法会议中,以一种值得纪念的侃侃而谈的语调曾经申说法国绝不让意大利占领罗马。天主教徒对此是大大地夸奖,而越来越强有力的第三种势力却加以抨击。他已看出来,获得波拿巴派支持的第三种势力,要推翻他政权的时候到了;否则,他必须给他们另外一种保证。这个保证,在情况允许的时候,那就是放弃罗马所维持的、势力越来越令人畏惧的世界银行。使卢贡采取决定的是他管理财政的同僚的秘密通知。这位同僚在发行公债的时候便跑去找甘德曼和其他极端保守的犹太银行家;可是这般人一点也不积极,并且表示,当市场对他们如此不安定而且已全部陷入冒险投机时,他们是不肯拿出他们的资本来的。现在甘德曼胜利了。宁肯让犹太人胜利,他们的黄金王国还可以忍受,也不让极端的天主教徒做世界的主人,如果他们在交易所得了胜的话。

后来人们在传说,新任的司法大臣德甘卜尔,因为对萨加尔有深仇宿怨,于是当这个案件需要司法出面干涉时,他就去征求卢贡的意见,问他到底该采取何种态度来对付他的兄弟。他得到卢贡从内心里发出来的声音:“啊,但愿他替我除掉这个障碍,我就万分地感谢他了。”这一来卢贡就从此不理萨加尔,萨加尔没有办法了。自从当权后就在侦察萨加尔的德甘卜尔,这一次便在无边的法网中,在刑法条文的字里行间,寻找逮捕萨加尔的机会了,他只要找出一点小小的借口就可以派出法警和法官来处理这件案子。

有一天早上,为了还没有行动而突然热中起来的毕式跑到司法部去了。过去他是不慌不忙的,可是现在他发现萨加尔差梅山的四千法郎,即小维克多用掉了的那一笔大额账款,可能是永远收不到了。他的计划是设法造成一件不名誉的事,以便告发萨加尔,说他遗弃孩子,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他强奸孩子母亲的事乃至丢弃孤儿的事和盘托出。在世界银行发生危机惊动了众人的时候,对世界银行的经理提出这样一种诉讼,是会轰动整个巴黎的。毕式希望萨加尔一受到这样威胁便会付他的款子。但是负责代表德甘卜尔接见毕式的那个人——德甘卜尔的侄儿,却以一种厌烦和不能忍耐的态度听着毕式的叙述。不!不!用这样一种无稽之谈去告发萨加尔是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结果的,这也不合乎刑法上任何一条条文。失望了的毕式不免激动起来,他说到了他的长期忍耐,说他对萨加尔过于客气,竟肯把一笔款子放在世界银行让他用来填补交易所的空额。这位官员听到这里突然截断他的话。怎么!在银行的失败已成为肯定的情况下,他竟有一笔款子存在银行里,让别人拿去作投机冒险?他还不到官府去告状!再没有比这更其简单的事情了,他只要递一张欺诈钱财的诉讼状就行了。因为这样司法当局便可以得到招致银行垮台的欺骗行为的证据。这就是致命的打击,用不着其他的材料,用不着演唱那醉死的姑娘和在阴沟中长大的孩子那类笑剧。毕式听着,他的面容谨慎而严肃,他被人推上了一条新的道路,人家要他做一件他事前没有想到的事;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有决定性的后果:萨加尔遭逮捕,世界银行关门大吉。为了怕损失自己的钱他很可能立刻这样做,再则,他最需要的也是各种灾祸,他可以从中混水摸鱼。但是他却又迟疑起来,他说等他考虑一下再来。这位官员于是不得不把钢笔放在毕式的手中,请他就在这个办公室的写字台上写下一张欺诈钱财的诉讼状。官员把毕式打发走了以后,便异常高兴地把这张诉讼状拿去给他做司法大臣的叔父,事情就算定了。

第二天,萨加尔在伦敦街世界银行的行址内,正同一些查账人员和监察董事开长时间的会议,意在做出一个提交临时股东大会的总账。虽然从别的金融机关借来了若干款项,但世界银行的柜台仍不得不停闭了;在提款愈来愈多的情况下,只好暂时停止付款。这个银行不过在一个月以前,库存几乎有两亿法郎之多,现在对于那些急需款项的存户,一共才只有几十万法郎,应付过后就没有了。有一个负责查账的会计师,向商业法庭作了一个总报告。第二天,法庭即正式宣布世界银行倒闭了。但无论如何,萨加尔仍然还不自觉地允诺他要挽救这一局势。他有一种盲目的希望和特别顽强的勇敢。恰好在这一天,他正等着经纪人联合会的回答以便决定收买股票的法定价格时,有一个传达进来告诉他说有三位先生在隔壁屋子里要求见他。这也许是好消息吧,他很高兴地匆匆跑了去。他看见原来是一个警长带着两个警察准备立刻逮捕他。拘票是根据会计师报告的原文发出来的;会计师申称账目中有很多不合法的地方,特别是欺诈使用了毕式的钱财这一点。毕式的诉讼状中说他有一笔款子原是交给萨加尔作定期存款的,可是萨加尔却拿去作了不正当的用途。在这同时,哈麦冷也在圣拉查尔街住处遭到了逮捕。这是真正完了。仿佛一切仇恨、一切不幸,都同时降临了。临时股东大会再不能召开,世界银行已宣告死亡了。

在她哥哥被捕的时候,嘉乐林夫人不在家,他只匆匆忙忙地给她留了几行字。当她回来时,她吃了一惊。她从不相信人们会来逮捕他。她觉得他完全没有沾染这些乱七八糟的交易,他既然长期不在巴黎,他当然无罪。在银行倒闭的第二天,这两兄妹所有的财产都被剥夺去填补了账目上的亏空,他们也愿意一无所有地摆脱这场祸事,一如他们参加这件事业时原本也是一无所有的一样。他们被剥夺去的财产数额是很大的,差不多有八百万;他们从一个姑母那里继承来的三十万也一齐葬送了。她立刻开始活动,她去求情,她只能为改善命运而活着,她准备替她可怜的哥哥辩护;虽然她很英勇,但她一想到他是无罪而关进监牢,为这件可怕的不名誉事所沾染,生命遭受了损伤,永远洗不干净,她的眼泪就如泉水般流出来了。他是多么地厚道,多么地脆弱!他有孩子般的诚信,正如她所说,他有“大傻瓜”似的无知,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技术性的工作!起初,她对于萨加尔有一种忿怒的心情,此人是这场灾祸的根源,是他们兄妹不幸的制造人。她现在能够从头到尾弄清楚这件可鄙的事业而加以判断了。所谓从头就是他同她那样愉快地开玩笑说她在钻研法典的日子;所谓到尾,就是最后非失败不可,那一切不合法行为必定得到它应有的惩戒的日子;可是这些不合法的行为是她事前看见而让他去犯的!她真苦恼,做了同谋犯的良心责备时时折磨着她。她不说话了,她不肯公开表示关怀萨加尔,她只当他这个人并不存在一样地做她自己的事。当她不得不提到他的名字时,仿佛是提到一个陌生人,一个与自己利益毫无关联的名字一样。她每天都要到贡西艾日里监狱去看她的哥哥,但她绝不要求当局允许她去看一次萨加尔。她是极勇敢的,她始终住在圣拉查尔街的房子里,接待那些来访的人,甚至那些一来就骂人的人。她已变成了一个事务人,她决心要挽救她所能挽救的名誉和幸福。

在楼上那间图样室内,她曾经度过许多充满了劳动和希望的美好时刻。现在她在这里度过的漫长时日中,有一幅景象是特别使她伤心的。当她走近窗口,向邻居大楼投射一瞥的时候,她不能不忧心如焚。在那间小房间的玻璃窗后面便是那两个可怜的女子,波维里埃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阿丽丝的暗淡侧影。二月的天气是很温和的,她常常看见她们低着头,踏着缓慢的脚步,沿着为冬天所损坏的生了苔的花园小路走动。在这两个生物的身上,世界银行的崩溃表现得特别可怕。这两个不幸者在十五天以前,因为有六百股股票还据有一百八十万法郎的财产,但今天股票由三千跌到三十,她们只能卖出一万八千法郎了。她们的整个财产突然一下化为乌有了:伯爵夫人艰难地保留着的两万法郎的嫁妆费,用抵押阿布勒田庄借来的第一批七万法郎,由出卖价值四十万的阿布勒田庄所得的第二批二十四万法郎,彻底化为乌有了!将来她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楼已经负担不起的那一笔抵押贷款的利息,每年要用掉她们八千法郎之多;而为了维持场面保全地位,不管她怎样抠唆,采取种种紧缩的经济手段,最低的省无可省的家庭开支,每年也得用七千法郎。纵使把股票卖了,今后又如何生活呢?这一万八千法郎,像沉船后的水上残存物一样,怎么能应付这一切需要呢?有一件事情现在是不得不做了,这件事是伯爵夫人直到现在还坚决不肯考虑的:那就是离开大楼,把它交给抵押放款的债主,既然利息付不出来,又不愿意坐待债主来标价拍卖,那么,立刻去租上一间小房子,在那里过一种紧缩的湮没无闻的生活,一直等到吃完最后一片面包,这是对的。然而伯爵夫人所以还不肯这样做,是因为她觉得这样是毁灭她自己,等于她所相信还活着的东西都毁于一旦,等于她们那一族人的名誉地位全部崩溃;而这点名誉地位则是她多少年来用她颤抖的手和英勇的顽强态度所支持的。波维里埃家都在租房子住了,再没有祖先的遗产了,寄居在别人家里了,过着一种败家子那样的、人人皆知的贫困生活了,真的,难道这不叫人羞死么?她始终还要奋斗。

有一天早上,嘉乐林夫人看见这两个女子在花园的凉亭下洗衣服。那几乎不中用了的老女厨司已经不能再帮她们的忙了。在最近几天很冷的天气里,她们还得反过来照顾她。她的兼做车夫、门房和男仆的丈夫也是同样的情形,连扫扫房子,使那条和他一样跛腿而残废的老马站起来的工作都几乎不能做了。因此她们母女俩决计自己操持家事。女儿有时丢下水彩画自己下厨房去做素菜汤,这就是这一家四口的奢侈的食粮。母亲擦家具,补衣服,补鞋子,她这样做是抱了一种极可怜的经济打算,就是一切由她亲手来做,可以省一点条帚、针和线。只是,万一突然有人来访时,她们母女俩就赶快跑开,丢掉围裙,匆忙打扮,重新以家庭主妇的姿态出现,手又变成细白的、从来没有劳动过的样子了。上街时,她们的行径也没有改变,一切虚荣并未受影响:马车出门时始终装辔得一样好,载着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每半月举行一次的晚餐还是集合了每年冬天常来的客人,餐桌上也不少摆任何一盘菜,烛台内也不少点任何一枝蜡烛。只有像嘉乐林夫人一样能够俯瞰花园的人才了解这一切装璜,这扇破产后虚伪门面的代价,乃是下一天的饿肚子。当她看见她们在邻近那些房子所围绕的潮湿深渊,在百年古树的绿色枝干下,表现出她们如死一般的忧郁气色时,她就异常怜悯她们。她离开窗口,内心因受良心的责备而撕裂,仿佛她又一次感到自己是造成这一贫困景象的萨加尔的同谋犯。

又有一天早上,嘉乐林夫人还遇见一件更直接、更令人伤心的不幸事。有一个人告诉她说德若瓦来见她,她鼓起勇气去接待他。

“啊,我可怜的德若瓦!……”

但她没有说完便停下了;因为她注意到这位昔日的办公室用人的脸色苍白,便不觉吃了一惊。在他长得并不端正的面貌上,他的眼睛已像死人的眼睛一般;而且,本来是高大的他,现在变矮变小了,仿佛他的腰弯得很厉害。

“你不应当灰心,你应当想到所有人的钱全都一样完了……”

于是,他用他慢吞吞的声调说:

“啊,夫人,并不是为钱的事……自然,起初,我也受了猛烈的打击,因为我一直相信我们已是发了财的人了。一个人赢了钱就像喝了酒一样,是会冲昏头脑的……我的上帝!我已经决定今后努力工作了,我想做许多工作,一直做到我再找到这笔钱的时候为止……只是,你不知道……”

大颗的泪珠从他脸上滚下来。

“你不知道……她走了。”

“走了,谁?”惊异的嘉乐林夫人问。

“娜达丽,我的女儿……她结婚结不成了。当德沃多尔的父亲跑来向我们说他的儿子等得太久了,要去娶一个能给他差不多八千法郎嫁妆的小杂货商的女儿时,她生气了。我是了解她生气的理由的,因为她想到今后再没有钱,那就永远嫁不出去了。但是我是多么地爱她!今年冬天我还在半夜里起来替她盖被子。我还戒了烟好让她有钱买更漂亮的帽子。我是她真正的母亲,我把她抚养成人;在我们的小家庭中,我活着唯一的快乐就是看见她。”

他的眼泪把他哽住了,他放声大哭起来:

“所以,这是我贪心不足的过错……如果在我那些股票能够给我六千法郎的嫁妆费时就把它们卖掉的话,她这时候已经结了婚了。不过,你说是不是呢?股票又始终在上涨,我又为我自己打算起来,起初我想弄六百法郎的年金,随后想八百,更随后想一千……再说,我又想到将来这笔钱也还是要留给她的……想想看,有一个时候,牌价到了三千,我手头已有二万四千法郎;这笔钱除了可以拿出六千法郎的嫁妆费外,我还可以有九百法郎的年金收入而退休。不,我想要一千……你说傻不傻呢!而现在,这些股票只值两百法郎了……啊,这是我的错,我恐怕还是去投河死去的好!……”

嘉乐林夫人对他的痛苦很同情,让他哭了一阵。但是她还是想知道:

“走了,我可怜的德若瓦,她怎么走的呢?”

这一来,他颇有些为难,一股轻微的红晕泛上了他惨白的面孔。

“是的,她走了,她失踪了,已经三天了……她认识了我们家对面的一位先生,啊,那倒是一位很好的先生,是一个四十岁年纪的人……最后,她逃跑了。”

当他想把这件事详细说清楚而要去寻找一些适当的词句时,他的舌头不灵了。嘉乐林夫人这时想起了娜达丽,一个瘦削的金发姑娘,有巴黎街头美女子的那种柔媚的表情。她特别想起她的一双大眼睛,她的目光是那么镇静,那么冷淡,有那种利己主义者所特有的明亮。她是一个为父亲惯坏了的孩子,是一个幸福的玩偶;倘使她觉得做一个老实的女孩子于她有利,她愿意做一个老实的女孩子,因此她还不至于做愚蠢的堕落的女子。她只希望有一笔嫁妆,结了婚,然后能在一个小店铺中看守一个柜台。但是继续过着一文不名的生活,一天到晚同老实人父亲一起扫地洗碗,非劳动不可……啊,不!这种毫无新奇因而也毫无希望的生活,她过够了。她走了,她冷静地穿上了她的皮靴,戴上了她的帽子远走他方了。

“我的上帝!”德若瓦继续结结巴巴地说,“她在家里的确没有什么快乐。一个可爱的孩子,要她在愁苦中度过青春,的确也是一件该诅咒的事。但是,纵然这样,她也未免太忍心了一点。你想想看,她简直不和我告别一声,也不写一封信,也不给我一点希望说她不时会回来看看我……她只是关了门就走,一切完事大吉!你看,我的手还在发抖,我为这件事变成了呆子。这件事我真没有办法,我还在我家里到处找她呢!在这许多年以后,我的上帝,我失掉她,我永远不会再有她,我那可怜的孩子,这是可能的事么?”

他停止哭泣。他的痛苦是那么刺心,嘉乐林夫人只能握着他的两只手,重复地说这样的话来表示她对他的安慰:

“我可怜的德若瓦,我可怜的德若瓦!”

随后,为了使他宽一下心,她又提到世界银行破产的事。她很抱歉,说她不该劝他买那些股票。她虽然不提萨加尔的名字,但实际是在严厉地批判萨加尔。但是,这位办公室的用人却立刻兴奋起来。他始终沉湎于赌博,他现在还是那么热中:

“萨加尔先生,啊,他叫我不要卖掉是对的。事情是好极了。要不是叛徒出卖了我们,我们会把他们全吃掉的……夫人,如果萨加尔先生还在这里的话,一切还会变样的。人家把他关进监狱,真等于叫我们去死。还是只有他才能够搭救我们……我早想向法官说这一句话:‘先生,请你把他还给我们,我还会再把我的财产信托给他,甚至于连我的生命都可以信托给他,因为这个人就是好上帝,你瞧,他会完成他所愿意做的一切事。’”

吃惊的嘉乐林夫人望着他。怎么!一句生气的话,一点责备的口气都没有么?这是一种宗教信徒的热忱的信仰。对于他的群众,萨加尔有什么强大的力量会使得他们服从他的权威甚至到了轻信的程度呢?

“最后,夫人,我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向你说这一句话。如果我向你说到我个人的悲哀,你应当原谅我,因为我的头脑已经不很健全了……当你见着萨加尔先生的时候,请你无论如何向他说,我们大家永远和他在一道。”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这时旁边已没有别人,她对于生命起了一种厌恶之感。这个不幸的人真撕裂了她的心。她对于那个人,她不愿意说出他名字的那个人,感到加倍的忿怒,这种忿怒使她心上的伤痕更加深刻了。这时候,又有许多人来拜访她,这一天早上,她真不堪其扰了。

在这许多访问者中,若尔当夫妇是特别使她感动的。他们这种和睦家庭,只要采取什么重要的行动时,总是夫妻双双在一道的。他们——保尔与玛色儿——是来询问他们的父母莫让特夫妇所有的那些世界银行的股票,是不是真的已经一钱不值。在这方面,的确也是一个无可挽救的灾祸。在最后两次大战斗中,这位旧油布商人已经据有七十五股,买价为八万法郎,事情真好极了,因为在牌价上涨到三千的时候,这些股票便代表二十二万五千法郎;但是,最可怕的事情是,在他产生了斗争的热情时,他简直赌起买空卖空来了。他相信萨加尔的天才,他赌的始终是多头。到牌价崩溃时,他需要付出二十多万那样可怕的差额,这一来,竟连他最后一点点财产,那三十年如此辛苦的工作赚来的一万五千法郎的年金收入[1],也一齐扫光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很勉强才还清了他的债务,他卖了他引以为荣的勒让德尔街的小楼房。在这一件不幸的灾祸中,莫让特太太当然要比他更该负责的。

“啊,夫人,”生有一副可爱面容的玛色儿说,她这副面容纵使处于极大的灾祸中,气色也是很好的,而且带着微笑。“你想不到妈妈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她过去是那样的谨慎,那样的节约,连女用人都怕她,她常常跟在她们背后,严厉地检查她们的账目;可是她后来说话动辄就是几十万的法郎!她时时鼓动爸爸去干;爸爸呢,就底子说来是比较胆小的,如果妈妈不把她发横财的梦弄得爸爸发狂的话,他是准备听沙夫舅父的话的……首先,是他们读着金融报纸的时候着了迷;爸爸先热中起来,只是开始时他还是躲躲藏藏的,但随后,妈妈也参加了;其实在未参加以前,她经常以一个家庭好主妇的态度一再宣称她厌恶赌博,可是不久,她就像火一样地燃烧起来了。想赢钱的狂热病竟把善良的人也弄成这个样子,这是可能的么?”

玛色儿的一句话使若尔当想起沙夫舅父的面孔来,他于是感到有趣因而插嘴说:

“在这场大灾祸中,你还没有看见舅父的那种镇静!他穿着一件领子衬棕的衬衣,他也预言到了这场灾祸,他的话应验了……他没有一天不到交易所去,他从不中止赌他的小额现货交易;只是一到赢了十五法郎或二十法郎,晚上回去时就感到满足,好像一个老实职员完成了一天的任务时一样。在他的周围,以百万计的金钱从各方面崩溃了,两个钟点之内有人发了横财而另有一些人则倾家荡产;在雷电交加的情景中,黄金像雨一般流到了桶里。可是沙夫舅父呢,他绝不发狂热病,他继续过着他那种简单的生活,赚些小钱维持他的小小的癖好……他是狡猾人中最狡猾的一个,诺勒街最美丽的姑娘都在他家里吃他的点心和糖果。”

若尔当以愉快的心情暗射上尉那种滑稽生活的语言,使两位女性都感到有趣。但是,处境的为难又立刻笼罩了他们。

“啊,不会,”嘉乐林夫人声明说,“我相信你们的父母在他们的股票上弄不到什么钱了。我觉得一切都完了。现在股票的价钱只是三十法郎了,它还会跌到二十法郎甚至五法郎……我的上帝,真是些可怜人,到了他们这样的年纪而且还有他们的享乐习惯,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呢?”

“唉!”若尔当简单地回答,“应当照顾照顾他们……我们现在还不是很有钱的人,但事情已经开始有办法了,我们总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

他不久以前碰到一股好运气。在经过多年的无出息的工作以后,他的第一部小说先是在报上发表了,随后印成单行本出版了。他的小说看来能一举成名。他变成了富有几千法郎的人了;从此以后,各方面都开门欢迎他去,他这时强烈地要求继续工作,对于财产与名誉,他都很有把握。

“虽然我们不能把他们请来住在一道,但可以替他们租一所小房子,我敢说,一切事情总是有办法的。”

玛色儿十分多情地望着他,感动得轻轻地战栗了。

“啊,保尔!保尔!你有多么好呀!”

她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孩子,安静一点吧,我请求你,”嘉乐林夫人惊讶了,她赶紧这样说了好几遍,“你们用不着伤心。”

“不,你让我哭一下吧,这并不是伤心……实际上,我爸爸妈妈做的一切真是太愚蠢了。我要问你一下,当我同保尔结婚的时候,爸爸妈妈老是在谈论的嫁妆,他们难道不该给我们?他们借口说保尔没有一个苏,说我坚持我们的婚约是一件傻事,就连一生丁也不给……啊,你瞧,今天他们比我们从前的情况还不如了!我的嫁妆,他们也许还保存着,这大约是交易所唯一没有吞下肚子的东西!”

嘉乐林夫人和若尔当不禁笑起来了。但这并不能安慰玛色儿,她反而哭得更凶了。

“再说,也还不止这一个问题。我呢,当保尔穷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是的,好像童话一样,我梦见我成了一个公主,有一天,我给我那位破了产的王子带来了很多很多的钱,帮助他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可是现在,他无须我帮助了,我同我的家庭,却成了他的累赘!将来一切全凭他操劳,他将把一切东西都贡献给我们……啊,我心里是多么地不安呀!”

他猛烈地把她抱在怀里说:

“大傻瓜,你跟我们讲的是什么话呀?难道我需要一个妻子带来什么东西吗?再说你带来了你的青春,你的温柔,你的良好的品性。世界上任何一个公主也不会带来比你更多的东西的!”

立刻,她平息下去了,被人这样地疼爱,她感到幸福,因此她终于发现她这样哭是太傻了。他又继续说:

“如果你的父亲和母亲愿意的话,我们请他们到克里西来住,那里我看见一些价钱并不贵、还带花园的平房……我们现在的家,简直是四件家具就可以装满了的小洞穴,的确是可爱的地方,但太狭小了,尤其是我们不久还需要地方来……”

他又微笑了一下,掉过头来望着参与这个小家庭欢欣场面而大受感动的嘉乐林夫人;他说:

“啊,是的,我们将变成三个人了,我们要承认这件事,现在我已经是一个能找钱生活的先生了!是么,夫人,她还在哭诉她没有给我带来什么东西,其实这又是她给我的一件礼物!”

由于不生育而陷于绝望中的嘉乐林夫人,看着玛色儿稍稍变红的脸,这时她才注意到她的腰部已经肥大了。于是嘉乐林夫人的眼睛也充满了眼泪。

“啊,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好好地相爱吧。你们是唯一有理性的人,你们也是唯一幸福的人。”

随后,若尔当在临走以前还把《希望报》的详细情形讲了一阵。他生就是讨厌一切事务性的东西的。他谈到《希望报》时,好像人家谈到匪徒的巢穴一样,不过开辟这一巢穴并使它出名的,是投机家的钉锤罢了。其中的所有人员,从经理一直到办公室的用人,都在做投机生意,他笑着说,只有他才没有赌,可是人家都瞧不起他,他受到众人的轻视。但世界银行倒闭以后,特别是萨加尔被捕以后,《希望报》也完了。编辑们都散了;只有让图鲁在陷于绝境时,还想爬上沉船后的残余木板靠啃吃那些残存的东西为生。他也完了,三年来的荣华把他的身子毁了,他拼命地享受以钱能买到的一切,像饿鬼一样,坐在筵席上因消化不良而胀死。奇怪的事,实际也是很合逻辑的事,是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终于堕入了他的怀抱,因为在这大祸临头的混乱日子里,她狂热地想捞回她的金钱。

一提到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的名字,嘉乐林夫人的脸上略为苍白了一阵;若尔当并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是情敌,一味地继续说他的故事: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委身于他。或者由于他与许多广告社有联系,她以为他能告诉她一些消息,或者,她所以闹到和他混在一道,正是合乎堕落的规律,也就是越来越低下。我常常发现,在赌博的嗜好中,必有一种含破坏性的发酵原素,它可以腐蚀一切,可以把教养很高的名门贵族变为一个贱人,变为阴沟里被扫荡的垃圾。总之,让图鲁这个下流的家伙,心里始终是记着男爵夫人的父亲踢过他几次屁股的。据说当他去请这位父亲下委托书的时候,常常受这样的脚踢;今天,他大大地报复了。因为,我告诉你吧,我回到报馆去,希望人家付我薪水时,我猛然把门一推,正碰见他们在争吵,我亲眼看见让图鲁打男爵夫人的耳光,而且一连打了几下……啊,这个醉汉,这个被酒精与堕落行为弄得昏头昏脑的人,简直用马车夫那样的野蛮态度打这位上流社会的女子!”

嘉乐林夫人十分痛苦,她示意若尔当不要再说下去。她觉得这种极度下贱的事是会溅污她的。

玛色儿很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临行时说:

“亲爱的夫人,至少请你相信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使你伤心。反之,保尔是非常高兴替萨加尔先生辩护的。”

“那当然!”青年人叫起来,“他对我始终都是很和气的。他帮我们摆脱那个可怕的毕式的那种做法,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始终是一个很能够奋斗的先生。夫人,当你见着他的时候,请你告诉他,我们这个小家庭对他始终保持一种深切的感谢。”

若尔当临走时,嘉乐林夫人表示沉默的忿怒。感谢他,为什么?为了他使莫让特夫妇破了产!若尔当夫妻竟和德若瓦一样,临走时竟同样说出了原谅和祝福的话。但是他们又是知道这一切的人呀!这个在金融界生活过来对金钱如此轻视的作家,他并不是什么事都不知道的人呀!她呢,她的忿怒没有停止而且还在增长。不!没有任何可原谅的地方,泥坑太深了。让图鲁给男爵夫人的耳光并没有替她报了仇。毁坏一切的是萨加尔呀!

为了在她哥哥的案卷中还要加一些材料,她必须去找马佐。同时,因为在这个案件的辩诉中又提到马佐是见证人,所以她也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态度。原来约定会面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交易所收场以后。等到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用一个半多钟头来把她已经获得的一些参考材料进行分类。在这一大堆废墟之上,她开始看清楚了。这正如在火灾后的第二天,当火熄烟消以后,人们在那里清查垃圾,希望在那熔化了的宝石上发现黄金一样。

首先她想,这些钱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两亿金钱葬送下去,倘若这一面是囊空如洗,另一面应当是满载而归。但是她看出来,空头家的耙并没有把这些钱完全耙了去。夹缝中漏走的钱至少有三分之一。在交易所中,在大灾祸的日子,人们可以说连地都会吸饮金钱的。于是弄得到处都是金钱,每个人都可抓到一把。甘德曼一个人大约就弄到五千万;其次是德格勒蒙,他弄到一千二百万到一千五百万。有人还提到博安侯爵,他的传统手法又一度获得了成功;在马佐这面,他委托买进,但他却拒绝付款;在甲各彼那面,他委托卖出,所以他分到了两百万。只是这一次马佐才弄明白了,原来侯爵完全在使用下流手段,家里的家具主人都用了他太太的名义,所以他无产可破。让亏损弄得发了慌的马佐已经说过,要在法院告他。所有世界银行的董事几乎每个人都分到了很大的一份:有的是像雨赫和戈尔一样,在大崩溃前牌价最高时卖了他们的股票;有的则如侯爵和德格勒蒙一样,采取一种倒戈的行为跑到了空头阵营里去。此外,当公司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董事会在最后几次会议中的某一次会议上,通过每一个董事可以借十万多法郎。最后,在交易所场内,德拉罗克与甲各彼私人名下也赚了很大一笔数目;可是他们的钱又陷入两大漏洞中去了。这两大漏洞是无法填补的。甲各彼的漏洞是由于嗜好女人所造成的,德拉罗克的漏洞则是由于疯狂的赌。同时,有人在传说拿丹松已成为场外交易之王,原因是他一面替萨加尔作多头,另一面替自己作空头,这样竟赚了三百万法郎。他还有一个最好的运气:他这一次受世界银行委托买进了很多股,而世界银行付不出钱来,他本来该破产的,但是人们认定世界银行已无力付款时,就把世界银行所差欠的一百多万作为礼物送给他了。这个小拿丹松,真是一个幸福而灵巧的人!多么漂亮的冒险行为!人们在微笑,赢的钱拿到手,输的钱却可以免付!

然而数字始终是弄不清楚的,嘉乐林夫人不能精确地估计谁赚了这许多钱,因为交易所的那一套把戏始终充满了神秘;经纪人也严格地保守他们职业上的秘密。即使人们把他们的笔记本拆开,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因为那上面并未登录名字。这样,她想知道在最后一个交割期后逃跑的萨巴达尼究竟卷走了多少钱都完全办不到。这也是大大打击马佐的另一破产事件。这是普通的故事:那些来历不明的顾客,最初人家不信任他们,于是他们就先交两三千法郎的保证金。在头几个月,他们赌得很稳健,到后来,到了这点微弱的保证金已被人遗忘时,他们就变成了经纪人的好朋友,然后,在耍了一些强盗手段以后的第二天,他们就逃跑了。马佐宣布要萨巴达尼破产,一如他从前曾经使什罗塞破产一样。原来什罗塞也是同一帮的惯贼,这一帮人盘踞交易所,和从前的强盗盘踞森林一样。这位掺杂了东方人血统的意大利人,生有一双天鹅绒的眼睛;有一种流言说他生理上有某种现象,妇女们也经常交头接耳谈论这种现象。他现在又要跑到外国都城——有人说他到柏林去了——去扒那里的交易所了;等到巴黎方面把他遗忘了以后他再回来,那时人们又会重新和他打招呼;然后,他在获得大家的原谅之后,他又重新来他那一套。

嘉乐林夫人把这些破产事件拟定了一张清单。世界银行的崩溃震撼了整个巴黎,简直没有一件事业能够稳固地站住脚了,邻近的企业都发生了裂缝,每天都有倒闭的事发生。银行与银行之间因彼此影响而倒闭,其情况有如火灾之后那些片断的墙垣突然坍陷一样。在一种默默无声的惊骇状态中,人们听见有东西垮下来,人们问着自己,这些破产何时才能终止。对她说来,内心最受打击的,还不是那些被摧毁了的、陷入困境的银行家、公司、金融界中的人和事业,而是她所认识的和所喜爱的那些可怜的人、股东、甚至于投机家,他们也一律在牺牲者之列。在打了败仗之后,她现在来计算死亡的队伍了。这其中不仅有她可怜的德若瓦,愚蠢而可悲的莫让特夫妇,如此令人心酸的可怜的波维里埃母女;另外还有一幕悲剧使她极为不安,那就是丝商塞第尔昨天也宣告破产了。她在儿童习艺所中看见过这个人,他也是一个董事,正如她所说,他是常务董事会中唯一的也许可以信托十个苏的人。她说他是世界上最老实的人。赌博的嗜好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以三十年的工作和诚信建立起巴黎一家最稳固的商号的人,还不到三年,就把这个商号毁了,腐蚀了,竟突然一下化为灰烬!从前他经历了许多劳碌的日子,那时他还认为依靠持续的努力便可以创造出一笔财产,可是由于他偶然赢了一次钱,他就瞧不起这种努力了,一心梦想在交易所中获得胜利,一个钟头之内,就可以赢到一个诚实商人需要一生才能找到的百万金钱。而现在,他想起这些过去的劳碌的日子,该是多么痛苦,多么悔恨!交易所把他的一切都拿走了,这位不幸的人像受了雷打一样,受了神谴责一样,他已无能而且不配继续经营他的商业了。他的儿子古司达呢,由于贫困的关系,说不定将来会变成一个骗子。他生就有一个贪图享乐的灵魂,他已经欠了四五万法郎的债,因为他签了一张期票给日耳曼妮·格儿小姐,弄得名誉扫地。此外还有一个使嘉乐林夫人大为伤心的孩子,那就是那个跑街马西亚。天晓得,她平常对于这些盗劫与说谎的中间人竟表示过温存的态度!不过,这个人到底也是她所认识的人之一。他有一双微笑的大眼睛,当他在巴黎奔走,目的只是为了求得一些可怜的委托书时,他的态度像挨了打的好狗一样。在一个短时期内,他竟相信该轮着他来做一下交易市场的主人,违抗他穷苦的命运,跟着萨加尔的脚后跟跑,那么,现在真是何等可怕的坠落呀!这一坠落惊醒了他的梦,把他摔倒在地,折断了他的腰!他欠了七万法郎的债,他把这笔钱付了,其实他可以和其他许多赌徒一样,借口说这次亏损属于例外而不付款的。他以他整个的一生来作担保,他在朋友那里借了钱,了结了他这件大傻瓜的行为,来付他其实用不着付的款子。因为人家并不佩服他这样的豪爽,人家还在他背后耸肩表示轻视。他只怨恨交易所,他现在仍然要做他所讨厌的肮脏职业。他大声说,要在交易所中成功除非做犹太人;但他仍然还留在交易所,既然他待在交易所,他就顽固地期待着大发横财的那一天,只要他还眼灵脚快。但是那些不认识的死人,那些无名字无历史的牺牲者,更使嘉乐林夫人的心充满了怜悯。这些人是大批的,他们布满了荒僻的荆棘丛林和长满野草的壕沟;此外还有被人遗忘的死尸和在每一棵树身的背后痛苦得快断气的伤者。多少可怕的无声悲剧!那一群小额年金收入者,那些把他们所有的储蓄都用来买同一证券的小股东,那些退休后的门房,那些同猫生活在一起的脸色苍白的老姑娘,那些性情古怪,生活严谨的外省退休者,那些爱施舍的乡村传教士,那些经常生活费用只有几个苏的人——哪几个苏买牛奶,哪几个苏买面包,他们的预算是那么精打细算,那么有限制,以致一旦欠缺两个苏时就会造成极大不幸的这般人——突然一下,什么也没有了,生命都中断了,消失了。老人的手在颤抖,茫然不知所措,在黑暗中摸索,不能工作……所有这些谦恭而安详的人们,突然一下被抛掷在可怕的恐慌之中!在旺多姆那面,由于年金经管员法犹的逃跑使情势更其严重,那里来了上百封失望的信。法犹替一群顾客在交易所买卖股票,又替他们保管这些股票和现金。而他自己呢,也参加了可怕的赌博,在他赌输了而又不愿付款的情况下,他就席卷他手头还残存的几十万法郎,逃之夭夭。他使得旺多姆的周围,那些遥远的乡村充满贫困与眼泪。到处,所有的竹庐茅舍都动荡不安起来了。这一次就和大瘟疫流行过后一样,所有遭殃的人算起来还是那些有点小储蓄的中等人家;只有等到他们的儿子一代,再用多少年的辛劳才能复兴起来了。

最后,嘉乐林夫人出门到马佐那里去了。当她步行到银行街的时候,她就想到最近十五天以来,这位经纪人接连遭受到的一再打击。法犹赖了他三十万,萨巴达尼未付的账款比法犹还要多一倍,博安侯爵和桑多尔夫男爵夫人,仅他们两人就应付一百多万的差额而不肯付,塞第尔的破产使他遭受差不多同样数目的损失,此外还有世界银行欠他的八百万,那更不必说了;这八百万是他替萨加尔转期的,这是一笔可怕的损失,是一个大漏洞,所有有深谋远虑的交易所的人都预见到这个漏洞是越来越黑暗了。已经有两次有人传说他将有大祸临头。在这命运濒于绝望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最后的不幸,这件事等于引起一场风波的一滴水:佛罗里因为承认他揩了十八万法郎的油而被人逮捕了。许许小姐,这位从前戏台上的配角,巴黎人行道上的瘦蚱蜢的要求却越来越多了。起初,寻欢一次的价钱并不很贵,后来则要求在功多尔塞街租一所房子,更后来则要求珠宝,要求花纱……。使这位可怜而温和的孩子陷入不幸的,要算是萨多瓦事件以后他第一次赢的那一万法郎;这笔寻欢费那样快就赚到,那样快就花掉,使他需要另找一笔,再找一笔,使他产生了对用如此高价买来的女人的疯狂的热情。不过他的情况倒是异常奇怪的,他揩了他老板的油,只是为了拿去偿付他在另一经纪人处赌输了的款项,而他在马佐这面呢,则是表示无限的老实,因害怕账目立刻结算而焦虑,他肯定想把盗窃的事隐瞒起来,以期万一发生奇迹般的获利时再来填补这个漏洞。在监狱中他哭得很伤心,他悲哀地觉悟到他的耻辱和失望。有人讲,当天早上他母亲就从桑特城跑来看他,可是不幸病倒在朋友家里了。

运气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嘉乐林夫人穿过交易所广场时这样想。世界银行这种不寻常的成功,股票如此迅速地上涨,不到四年之内,世界银行胜利了,征服了和控制了交易市场;可是随后却突然一下垮了,仅仅一个月工夫,就足够使这个巨大的建筑化为灰烬。这一切始终是使她莫名其妙的。马佐的情况岂不也是一样么?的确,一个人从来没有看见过命运向自己微笑[2]到这个程度的。以三十二岁的年华就做了经纪人,由于叔父之死而变为异常富有,一个敬爱他的美貌女子做了他的妻子,而且替他生了两个美丽的孩子,他自己,也是一个不寻常的美男子。由于他的交际,他的活动,他的真正惊人的嗅觉,甚至也由于他的尖锐的声音(他的笛声和甲各彼的雷声在交易所中是同样出名的),他在交易所中的地位一天一天地重要。你瞧,突然一下,他的地位动摇了,他已站在深渊的边沿,现在只消吹一股风,就可以使他摔倒。但是,由于他对于工作还有一股热情,而且也因他还有一种青年人的远虑,他并没有参加赌博。因为他缺少经验和过分热情,又太轻信别人,他虽然在作正当的努力,但他还是遭受了打击。不过,各方面对他的同情倒是很深切的,人们相信他只要有充分的镇静,就可以脱离危险。

当嘉乐林夫人到了经纪商行的时候,在那间变成阴沉沉的办公室中,她感到一种废墟的气味,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她打从出纳处经过,看见那里有二十来个人,他们成群结队地在那里等待。现金出纳员和股票出纳员还在维持着商行的信誉,尽量支付本行开出的票据;但他们的手快不起来了,他们已付空了他们的最后一个抽柜。她从一扇半开着的门看见结账处仿佛在睡觉一样;自从交易所停业以来,那里的七位职员仅有极稀少的交易,他们都在那里读报纸。只有现贷办公处还保持了一些生气。这次是伯尔蒂埃襄理看见了她,招待她,可是这位襄理自己也很激动,在这个商行遭遇到的不幸中,他的面色也显得苍白了。

“夫人,我不知道马佐先生会不会见你……他稍稍有点不舒服,昨天晚上他没有生火,他工作了一整夜,着了凉。他刚才到二楼他家里休息去了。”

但是嘉乐林夫人一再请求说:

“我请求你,先生,让我同他谈几句话……这是与我哥哥的利益有关的。马佐先生深知我哥哥从来没有参加过交易所的活动。他的见证可能是非常重要的。另外,我还有些数字要问他,在某些文件上,只有他一个人才能供给我这些材料。”

伯尔蒂埃着实迟疑了一会,才请她到经纪人的办公室里去。

“你在那里等一会,夫人,我去看一看。”

嘉乐林夫人在这个房间中明显地感到寒冷。火在昨天晚上就熄了,却没有人想到要来生火;可是最使她惊异的,是这间屋子的秩序井然,仿佛昨天晚上和今天一上午,人们都在收拾这屋子一样,家具都腾空了,废纸也烧掉了,应当保留的文件也分好了类。没有一件东西是散乱的,没有一件文件,甚至于没有一封信是散乱的。在写字台上,井井有条排列着的只是些墨水瓶、笔尖盒、吸墨戳;在这些东西中,有一捆本行的签条,象征希望的绿色签条。在这种空无一物的情况中,再加上沉默,真显得无限的悲哀。

几分钟以后,伯尔蒂埃又出现了。

“的确,夫人,我按了两次铃,但我不敢再按了……你下去的时候,自己去按按铃看;不过我劝夫人还是下一次再来的好。”

嘉乐林夫人只好顺从了。到了二楼楼梯口,她还迟疑了一会;她差点儿伸出手去要按那电钮,但她终于走了。正在这时候,从这间住屋内部传出一些叫声、哭声以及其他听不清楚的声音,使她站住了。突然,那扇门开了,一个用人猛地闯出来,她惊惶失措,从楼梯上下去了,嘴里不清不楚地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先生……”

她在这扇敞开的门前站着一动也不动;现在已经听得很清楚,从门内传出一种可怕的苦痛哀诉声。她觉得全身冰冷,已经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已明白地幻想到那里面所发生的一切。她开头是想逃走,但后来她觉得她不能这样做了。她充满了怜悯,她不能不关心这件事,她需要看一看,她也要去哭一场。她进去了,发现每一扇门都是开着的,她径直走进内厅。

两个女用人,无疑地一个是女厨师,一个是室内女仆,她们伸长了颈子,脸上露出恐怖,不清不楚地说:

“啊!先生,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冬天阴暗日子死气沉沉的光线,从绸子窗帏的隙缝里透了一点点进来。但是这里却很热,大块的木柴已在壁炉中烧成了红炭,那红色的反光照射在墙上。在一张桌子上,有一束玫瑰花,这算是这一季节中最名贵的花,还是经纪人昨天买给他妻子的;这束玫瑰花在这间暖房里盛开着,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些香气和那些极考究的奢侈陈设所发出来的香味,同样是表示幸运、富有、爱情、至乐的气味。四年以来,便是这些东西在那里繁荣滋长!在炉火的红色反光之下,马佐躺在长沙发椅子的旁边,头部被一颗子弹射穿了,蜷曲了的手还抓着那手枪的把柄;这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年轻的妻子,她一跑来,就发出了在楼梯上已经听见的那种哭诉声和失去理性的不断的叫声。在枪声发出来的那一刹那,她的手上还正抱着那个四岁半的小孩,孩子因为害怕,把他的小手抱着他母亲的颈子。还有她的年已六岁的小女儿,也拉着她的裙子跟着她走来,死死地抱着她。两个孩子因为听见他们的母亲狂叫,也跟着一起叫喊。

立刻,嘉乐林夫人就想把他们带走。

“太太,我请你……太太,不要站在那里吧……”

可是她自己也在发抖,仿佛要昏过去一样。她看见马佐洞穿了的头还在流血,一滴一滴地滴在那张沙发的绒布上,再从绒布滴到地毯上。地毯上原来的血污,现在愈形扩大。她觉得这些血已浸到了她本人,溅了她的脚和手。

“太太,我请求你,跟我一道走开吧……”

但是这位不幸的女子,因为儿子抱紧了她的颈子,女儿又抱住了她的腰,所以她没有听见,也不动,直挺挺地呆在那里,似乎世界上任何力量都不能移动她一样。他们娘儿三人都是金色头发,像牛奶一般鲜明,母亲和孩子们的态度都一样,娇嫩而天真。在他们因过去的无限快乐已不存在而感到的惊恐中,在理想可以长久存在的幸福的突然消逝中,他们只有继续发出叫声,发出人类遭遇最可怕的痛苦时所发出的尖锐叫声。

这时嘉乐林夫人也跪下来大哭了。她含糊不清地说:

“太太,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我请求你,太太,离开这里,不要再看这个景象,同我一道到隔壁屋子去,让我设法减轻你一点痛苦……”

这位母亲和两个孩子成了一个慌乱的、可怜的小集团。孩子们带着他们扯散了的金色长头发一动也不动,仿佛已在他们母亲身上生了根一样。他们发出的是那种猎人杀死了老狼时幼狼发出的可怕叫声,也是一种充满森林的流血哀号。

嘉乐林夫人站起来,头里昏昏沉沉。那里有了脚步声和谈话声,无疑是医生来了,来证实马佐的死。她再不能待在那里,她只好走了;但是那种可怕的和不断的哭诉声始终没有离开她,甚至到了人行道,在马车的辘辘声中,她仿佛还听见那些哭诉。

天变苍白了,气候异常寒冷,她走得很慢,怕人家会逮捕她,会因为她那茫然若失的态度而认为她是罪犯。一切都涌上心头了,两亿金钱猛然崩溃的全部经过她都想起来了,这一崩溃造成了多少废墟,压碎了多少牺牲者!如此快速地建立起来的一座黄金宝塔,又如此快速地摧毁了,这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使它这样的呢?同是那些建筑宝塔的手,现在忽然发了疯,仿佛在努力使它片石不存!到处响起了痛苦的声音,到处是财产崩溃时发出的如木板车倾倒垃圾时同样的声音。波维里埃家的最后一笔田产,德若瓦一苏一苏地积蓄起来的钱,塞第尔在丝厂中所获得的赚项,从商场中退休出来的莫让特夫妇的年金……这一切全被人乱七八糟地抛掷在深渊中去了;而这深渊是永远填不满的。还有,让图鲁已沉溺在酒精中,桑多尔夫男爵夫人已沉溺在污泥中,马西亚则只能再去过猎狗一般的下贱生活,因债务关系一生都只有钉死在交易所,盗窃钱财的佛罗里在监狱中,正为多情男子的弱点而悔恨,萨巴达尼和法犹,因为怕法警的追捕飞步逃跑了。最刺心、最可怜的,是那些不认识的牺牲者,那一大群不知姓名的可怜虫,大祸一来,他们因毫无依靠而战栗,他们在那里叫饿。此外,从巴黎各方传来的都是死讯恶耗,都是手枪自杀的事件,换句话说,巴黎还有多少个马佐呀!他们用手枪击破了自己的头,使鲜血从富丽的家具和玫瑰花的香气中一滴一滴地流出来以后,还溅到因痛苦而狂叫的他的妻儿们的身上!

嘉乐林夫人几星期以来所看见的和所听见的一切,在她那受了创伤的心上,发出了对萨加尔的厌恶之声。她再也不能沉默了,她再不能对他无动于衷,一如他并不存在,而不去审判他,不去定他的罪一样。只有他一个人才是罪人,这样的判断无论从哪一件不幸的事件上都可以定下来的,而这些不幸事件的可怕的积累,真使她惊恐了。她诅咒他,她长期抑制着的忿怒,现在爆发出来成为一种仇恨,同时也可以说这就是对罪恶的一种厌恨。为了恨这个可怕的人,这个造成他们不幸的唯一责任者,难道因此连她一直在等待着的哥哥,她也不再爱了么?她那可怜的哥哥,这个完全天真的人,这个伟大的工作者,他是多么老实,多么公正!可是现在却染上了监禁这个不可洗刷的耻辱。这是她刚才忘掉了的一个牺牲者,这个牺牲者对她说来,是比别的牺牲者更亲也更其叫她痛苦的!啊,但愿任何人都不要宽恕萨加尔!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替他的案件辩护,就连至今还继续相信他的人,只知道他的好心而不知他有劣迹的人,都不要原谅他,都不要替他辩护吧!让他有一天在人们的轻视中死去吧!

嘉乐林夫人抬起眼睛,来到了广场,她看见交易所就在她的面前。黄昏时候,冬季带雾的天气,使这座巨大的建筑物背后,有一种火灾的浓烟气象。这种暗红色的云彩,人们或者还会信以为是正在两军交锋的城池上的火焰和尘土形成的呢。灰暗而阴沉的交易所,现在被人遗弃了。它至今还处于一场大灾祸后的凄凉状态中;一个月以来,这场灾祸使它荒凉了,四面八方的风向它吹来,仿佛成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市场。这是周期性的、不可避免的瘟疫,它的侵袭每十年至二十五年就会扫荡一次市场,正如人们说的一样,这是悲哀的礼拜五[3],它一来就使满地铺上破砖碎瓦。为了使人们的信心复活,为了使大的银行重新建立起来,那是再需要若干年的;若干年后,又会轮到这样的日子,赌博的嗜好渐渐复苏,人们又重新开始冒险,于是又造成一种新的危机,在新的不幸事变中,再使一切崩溃。但是这一次,在天际红黄色的云彩背后,在城市的未来混乱中 ,有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动荡,那也许就是行将到来的世界末日吧。


[1] 年金收入为年金本金的百分之五,此处莫让特损失年金收入一万五千法郎,即损失三十万法郎。

[2] 命运向人微笑,即运气好的意思。

[3] 耶稣受刑之日为礼拜五,故有人将不幸之事叫作悲哀的礼拜五。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