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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让图鲁的介绍,萨加尔已把那个正在困境中的天主教报纸《希望报》买过来了。他认为,买了这张报纸,对银行的设立会有所帮助。《希望报》的社址在圣约瑟街一幢老式的大楼内,那大楼潮湿而阴暗;各部门的办公室则设在后院的二楼上。进门后就是一个走廊,那里点着永远不灭的煤气灯。走廊的左边是让图鲁的经理办公室,接着是替萨加尔准备的一间房间;右边,排列着编辑部的大厅、秘书室和各科的办公室。楼梯口的另一面是经理部和出纳处,也有一个走廊绕过楼梯的背后通到编辑部大厅。

这一天,若尔当正在写一篇新闻稿,为了躲避干扰,他大清早就来到了编辑部的大厅。四点钟一响,他就从编辑部出来,寻找办公室的杂役德若瓦。虽然外面是六月的明媚天气,但走廊上的煤气灯却发出巨大的火焰;德若瓦就在这火焰下贪婪地念着人家带来的交易所简报;他是报馆中最先读到简报的一个人。

“喂,德若瓦,刚才让图鲁先生来了么?”

“来了,若尔当先生。”

青年人犹豫了一下。他心情不好,站了几秒钟。在他幸福的家庭刚处于困难的时候,他所欠的一些旧债就逼来了。虽然他的运气不错,找着这家报馆发表他的文章,但仍然要遇到很多险恶的难关;他的报酬时时要扣还借支,这一天他又该偿付一笔期票,否则,就可能眼看着他的四件家具给人拍卖。他曾经两次要求经理预支一点薪水,但都无效,因为经理手里握有他应扣还借支的单据,有理由拒绝他。

但当他决定走近门口的时候,办公室的杂役却说:

“让图鲁先生屋里还有别的人呢。”

“啊!……他还同谁在一起?”

“他是同萨加尔先生一道来的,萨加尔先生告诉我,说他在这里等雨赫先生,除雨赫外,谁也不准进去。”

若尔当呼了一口气,这样要他等待,倒使他轻松了一下;向人家要钱的事,开口实在不容易!

“好的,我去把我的文章写完再说。等到经理有空的时候,请你告诉我一声。”

正当他要走开的时候,德若瓦却当着他的面,用一种非常愉快的神色说:

“你知道‘世界’已涨到七百五了么?”

青年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很不关心这类事。他回编辑部去了。

萨加尔几乎每天都是一样,从交易所出来后就上报馆去。他常常约人到报馆在他保留的一间屋子里见他,谈论特殊而神秘的事件。再则,让图鲁虽然在表面上是《希望报》的经理,只用和他竞争的同行也承认的纯粹雅典作风和绮丽而谨严的学院派文体写着政治论文,但实际上他是萨加尔的秘密代理人,是以善做微妙工作而取悦于人的家伙。除了许多别的工作外,世界银行周围的大量宣传也都是他组织起来的。从各地繁殖起来的小规模的金融刊物中,他选定了而且也收买了十来种。其中最好的多半是属于来历不明的银行的。这些银行的战术很简单,它们发行这些刊物,只取人家两三法郎一年,这个数目实际上还不够邮寄费!但它们却另有收获,它们可以利用这类刊物招徕顾客们的金钱和做投机买卖使用的有价证券。刊物在名义上是发表交易所的行情,发表中奖的证券号码,发表对小额年金收入者有用的专门材料,但渐渐地却连广告也登进去了;这些广告在形式上是推荐或供参考的,起初还小心翼翼,有理性,不久就漫无边际,甚至冒昧从事,在那些轻信的定户中间,散布着倾家荡产的种子。在这一大堆东西中,在巴黎和全法国流行的两三百种出版物里面,他以他的嗅觉,选定了那些说谎还说得不甚厉害的几种,就是说还不太被人瞧不起的几种。经他深思熟虑以后,认为最好是收买《金融行情》那个刊物:它是有十二年历史的最有信用的刊物,只是,这样一种信用收买起来可能很贵,这也是一种威胁。他等世界银行更富有的时候,等世界银行能够做到吹起最后一声喇叭宣告它取得胜利的时候,再来收买这类刊物吧。再说,他的努力还不仅限于把这些特别的刊物团结成一支驯服的队伍,每期都来庆祝一下萨加尔手法的漂亮,他还同各大政治报纸,文艺报纸,订立包办性契约。报纸上要经常保持一种善意的记载,适应新闻政策的颂扬文章,当发行新股的时候,便以股票作礼品而取得这些协助。在他指挥下的《希望报》所进行的宣传那更不必说了。而这种宣传,还不是一种猛烈的宣传,不是无理的赞赏,而是一种解释,甚至于是一种讨论,一种对群众首先征服其信仰而后加以扼杀的缓慢的方式。

这一天,萨加尔所以和让图鲁两人关在屋子里,便是为了讨论报纸的问题。他在今天早上出版的报纸上看到了雨赫写的一篇文章,对于卢贡前一天在国会中的演说,倍加赞扬,使他大为生气,因此他要来等这位议员,以便把这问题和他争论一番。人们会不会以为他是受了他哥哥的津贴?他这样让人家对这位大臣的最细微末节的行动都毫无保留地加以赞扬从而破坏了报纸的政策,是不是能够得到点好处?让图鲁只要一听见他说到报纸的政策的时候,总是不出声地微笑。但是,他却安静地听他说,一面审视着自己的指甲,只要这阵风暴不吹到他的头上……他,让图鲁,以他看透人情的文人的放肆态度,对于文艺是加以轻视的,正如他指着报上的版面,甚至是他自己有文章的那一版上所说的一样,不管是第一版或者第二版他总是轻视的;他只是对于广告,还刚刚开始有些情感。现在,他可以说是一色新的人了,穿一件漂亮的外套,扣眼上戴一个色彩鲜明的五颜六色的纪念章;夏天,手腕上挂一件浅色的薄大衣;冬天,他就穿值一百路易[1]的皮大衣。他非常讲究他的头饰,帽子是无可訾议的,像玻璃一样闪亮。不过,虽然有了这些,他的漂亮仍然有缺陷,仔细看,他始终给人以一种不干不净的印象,有一种失业教员永远洗不掉的污浊,他从波尔多中学失业出来跑到巴黎交易所,皮肤浸透了和染上了整整十年之久所揩来的油腻,虽然新的职业有保障,使他洋洋得意,但他仍然有着极低下的自卑感,不敢抬头,常常有突如其来的畏惧心理,怕和从前一样会被人在他屁股上踢一脚。他现在拿十万法郎一年,但他会用掉十二万,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别人也并不觉得他有情妇,无疑地有一种下流的毛病困扰了他,这也正是他被人从大学赶出来的秘密原因。此外茴香酒渐渐地消磨了他的精力。自从他陷入贫困的日子起,酒不断在他身上发生作用;从过去的下等咖啡馆起到今天的奢侈的俱乐部止,茴香酒除掉了他的头发,使他的脑盖和面庞都变成了铅色,这其间只有他扇形的黑胡须才保留了唯一的光彩,那是一副还可以令人产生幻想的美男子的胡须。因为萨加尔重新提到报纸的政策,他就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了他,露出了他疲倦的神情,说明他是一个不喜欢把时间用在无益的情感冲动上的人;既然雨赫没有来,他就决定要对萨加尔谈一点正经事情。

不久以前,让图鲁对于宣传方法有一些新的想法。他首先想写一本书,一本不过二十页的书,内容专写世界银行所创立的各种事业,但要有一种戏剧化的小说趣味,文体则要用通俗的文体。他想把这本书推销到各个省,他可能把这书的价钱定得很低,以便推广到最遥远的乡村中去。随后,他还计划设立一个通讯社,出版一种交易所的简报,送到各省许多较好的报纸上去登载,把这简报送给这些报馆作礼物,或者只叫这些报馆付一点少得近乎可笑的订稿费。这样,他们不久在手中就可能掌握一种强有力的武器,一种为敌对银行也不得不加以尊重的力量。他深知萨加尔的脾气,他把他这种想法向他吹嘘,直到萨加尔采纳了这些意见为止。后者不仅采纳,而且还把这些意见当成自己的意见,并加以发挥成为自己的创见。许多分钟过去了,两个人最后同意把那笔宣传费作多种使用:支付第一季度的广告费,支付各大报刊的补助费,支付给敌对银行的一个简报的编者,这人是他们应当收买过来叫他不说话的;有一张很受人尊敬的报纸正在标卖第四版的广告地位,那么宣传费用里还得拨一部分出来包下这个第四版的版面。他们的这种浪费,向四面八方吵吵嚷嚷抛掷出去的金钱,特别表明了他们对群众的极端轻视;他们是狡猾的生意人,群众则一无所知;他们不屑于尊重准备听信一切虚构的故事的群众;所有的人都被交易所的复杂经营蒙蔽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于一切下流无耻的手段都可以吸引那些过路的人,因而使得百万财富如雨一样降到银行里来。

若尔当正要设法再写五十行才能登满两栏版面的时候,却被德若瓦来打扰了,原来德若瓦有事叫他。

“啊!”他说,“让图鲁先生现在是一个人了么?”

“不是,若尔当先生,他还不是一个人……是你的太太在那里请你去!”

若尔当十分发愁,匆忙地跑出来。几个月以来,自从梅山终于发现了他用若尔当之名在《希望报》上写文章以后,他就为那六张五十法郎的期票被毕式追逼;这几张期票是他从前签给一个裁缝的。单拿期票所代表的总数三百法郎来说,他倒还可能付出这笔款子,但使他大为生气的是,那利息过于巨大,整个数字竟有七百三十法郎零十五生丁。不过他还算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了,约定以后每月付一百法郎。可是他还是付不出来,他们新成立的小家庭有许多迫切的需要;这样,每个月的利息便加得更多了。他那难以忍受的忧虑又开始了。恰在此时,又发生了一件极其紧急的事。

“什么事?”他问在候见室里等待着的妻子。

在她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候,经理室的门突然开了;萨加尔在门口出现,并且喊道:

“喂,到底怎么样?德若瓦,是雨赫先生么?”

这位办公室的杂役被诘问以后,不清不楚地说:

“我的天!先生,他还没有来,我没有法子叫他来得更快一点呀,我……”

萨加尔带着怨声把门重新关上。若尔当把他的妻子领到邻近一间房间,很不自在地问她:

“出了什么事?亲爱的。”

玛色儿平常是非常愉快而且非常勇敢,她是一个有棕色头发的矮胖子,在发光的脸上长着一双带笑的眼睛,一张嘴巴整齐端正,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能表达她的幸福;但这一次,她却仿佛完全陷入了不安状态。

“啊,保尔,你知道,来了一个男人,啊,是一个非常讨厌、叫人害怕的男人。他周身发臭,我想他一定喝了酒……他告诉我说一切都完了,说明天就要来拍卖我们的家具了……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坚持要贴在上面,贴在门上……”

“但是,这不行!”若尔当喊道,“我事前并没有接到过任何通知,他们应当有一定的手续!”

“啊!是的,你真是比我知道的事情还要少!文书送来的时候,你总是看也不看……我为了不准他贴那张纸条,我给了他两个法郎。这样我就跑来了,我想立刻告诉你。”

他们都陷入了失望。他们的克里西街的小家庭,那四套蒙了蓝绒的桃木家具,他们是按月分期付款经过多少艰难才买到手的;对这个小家庭,他们有时固然因为发现它有一种没落的资产阶级的情调而加以嘲笑,但他们始终是多么地引以为骄傲呀!他们爱他们的家庭,因为从新婚之夜起,它就成了他们幸福的一部分。那两间小房间,充满了太阳,有宽广的眼界,一直可以望到瓦列里昂山。而且他还钉了那么多的钉子,她又那么巧妙地用棉布裱了墙壁,以便使这一住处能表现出艺术家的品味。人们现在要拍卖他们的这一切,这行么?这一个可爱的角落,他们在其中即使穷困也很快乐;可是人们现在要把他们从这里赶跑,这行么?

“听我说吧,”他说,“我打算要求预支一笔钱,我将尽我的一切能力去做。但是我没有多大希望。”

于是,她迟疑了一下,向他说了她的主张。

“而我,我想到的事……啊!凡是你不很愿意的事,我总是不会做的。我之所以来同你商量可以证明这一点……我打算去求求我的父母。”

他坚决拒绝了。

“不,不,绝不!你知道,我不愿意欠他们的债呀!”

的确,玛色儿的父母莫让特一家始终还是过得很舒服的。但是,在若尔当的心上,始终还记得他们冷冰冰的态度。当他的父亲在破产中自杀的时候,莫让特对于自己的女儿所筹划的婚姻很久都不允许,直到女儿正式声明心甘情愿后,他们才同意,但还采取一种伤人情面的态度来对付他,其中一件,就是连一个苏也不给,因为他们认为一个在报纸上写文章的人是会吃光一切的。将来,他们的女儿固然可能继承他们的财产,但若尔当和他的妻子,却甘愿饿瘪肚子也不愿意向莫让特两老要求丁点东西;他们只不过一个星期去一次,星期日的晚上到莫让特家吃一顿饭罢了。

“我可以说,”她又说,“我们的这种成见是可笑的。既然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既然总有一天一切财产都要归我所有……谁都听我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在魏来特做油布生意赚了钱后,每年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年金收入。再说,他们还有一座小楼房,有一个小花园,他们在那里过着退休生活……当他们在那里什么都很丰富的时候,而我们却在这里吃这么大的苦头,这是愚蠢的。其实,他们也绝不是恶毒的人。我告诉你,我要去找他们!”

她有一种含笑就义的态度,神情坚决,在她想使她亲爱的丈夫更幸福的心愿上,她是极其讲实际的。她亲爱的丈夫是这般地努力工作,但他得到的社会评价,只是冷淡和臭骂。啊!金钱,她梦想弄到很多捆金钱来送给他。他也用不着这样愚蠢地故作清高,既然她爱他,既然她应当把一切都给他。这是她的神仙故事,她自己的《灰姑娘》[2]。她愿把她的帝王家的财富,用她自己的小手,亲自拿去放在那破产的王子脚下,帮助他走向光荣,征服世界。

“你瞧,”她抱吻着他愉快地说,“我应当帮你做一点事,不能把全部劳苦都堆在你一个人身上。”

他让步了,同意她立刻上巴底尼奥尔区勒让德尔街去,她的父母就住在这条街上。他认为她可能带着钱回来,使他当天晚上就能够把款子付出去。他把她送到楼梯口,显得很感动,仿佛她正要去冒很大的危险一样。这时雨赫突然来了,他们不得不急忙抽身让他过去。当若尔当回到编辑部写完他的新闻稿以后,他听见让图鲁的办公室里发出一种猛烈的、爆炸似的声音。

重新变成主人的萨加尔,这时候具有强大的力量,他要别人听他的命令,因为他知道那些人在他们合伙进行的巨大财富的赌博中,希望赚钱,深恐失败,所以他掌握了他们。

“啊!你到底来了!”他看见雨赫时这样叫起来,“你是不是要把你的专栏文章拿去献给这位伟人,你才在国会耽误得这么久?……我够了,你知道,你那些向他献媚、向他拍马屁的文章!我等你来,为了向你说,这该完了,将来,应当写一点别的东西。”

雨赫被他这样质问,只好望着让图鲁。但是让图鲁决定不帮他忙,以免自找麻烦,于是拿起手指去玩弄他美丽的胡须,眼睛则若有所失。

“怎么,写别的东西?”这位议员终于这样回答,“但是,我所写的正是你要我写的东西呀……《希望报》是天主教与保王党的进步报纸,它进行过一种凶猛的反卢贡的宣传运动。当你买这张报纸来的时候,是你请我写一系列拍马屁的文章来表示你对于你的哥哥并无仇恨,同时也以此表示报纸的新政策。”

“恰恰是为了报纸的政策,”萨加尔更其粗暴地说,“我要指责你的,正是你破坏了我们报纸的政策……难道你以为我愿意做我哥哥的附庸么?的确,对于皇帝的称赞,对于皇帝的感恩之情,我从来也没有失悔过;我不会忘却我们大家所负于皇帝的东西,我,特别是我,我所负于皇帝的东西,并不会忘却。只是,我们并不要攻击帝国,相反的,只要以一个忠实臣仆尽责任的态度去指出它一些错误就够了……你瞧,这就是报纸的政策:忠于皇室,但对大臣们,对那些因杜伊勒里宫的恩宠而争吵不休、兴风作浪的野心家,却应保持完全独立的态度。”

为了证明别人并没有好好地征询过皇帝的意见,他高谈阔论起政界的局势来了。他谴责卢贡失掉了独揽大权的毅力,失掉了他过去对专制权力的信仰;现在卢贡竟同那些自由思想的人和平相处了,而他唯一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他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胸膛,说他是绝不动摇的人,说他从最初一点钟起到现在止始终是波拿巴派,他崇拜拿破仑三世的政变,他相信,过去和现在一样,法国的昌盛,全靠某一个人的天才和力量。与其帮助他哥哥发展,与其让皇帝因一再退让而自杀,他不如和那些信仰专制的不屈不挠的人联络一气,和天主教徒打成一片,以便阻止他所预见到的快速的陨落。希望卢贡当心吧,《希望报》可能恢复它替罗马方面的宣传呢!

雨赫与让图鲁听着他,对于他的忿怒甚为惊异,完全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热烈的政治信念。雨赫想替政府最近的一些措施作辩护,于是说:

“天呀!我的亲爱的!如果帝国倾向于自由的话,那是全法国人民促使它这样的……皇帝既然受人民的督促,卢贡也只好跟随皇帝这样做。”

但是,萨加尔又抱怨起别的了,在他的进攻中,丝毫不顾虑到逻辑的法则。

“你瞧,我们外交的情况是怎样的吧!说起来,那是可悲的……自从索尔非利诺事件后订立了维拉弗朗加条约以来,意大利始终是怨恨我们的,它怨恨我们抗战没有抗到底,没有把威尼托[3]这块地方给它。因为这样,你看,它就去和普鲁士联盟了,希望共同打击奥国……将来战争一旦爆发,你就看得出这里面的混乱情况了。在我们这一方面是多么不痛快!尤其是我们在丹麦事件中竟让俾斯麦和威廉王占领了那些公爵采地,他们简直蔑视法国和丹麦所签订的条约。这等于是打了我们一个耳光,无话可说,我们只有把另一面的脸送给他们去打[4]……啊!战争,那是一定会发生的。你记得上一个月,当人们相信法国方面可能出来干涉德国事件时,法国和意大利两国的年金证券便大为跌价的事么?或者,不出半个月,欧洲就全在烽火中了。”

越来越惊讶的雨赫甚为激动,他打破自己一向的习惯说起话来:

“你说的话简直像反对派的报纸,但是,你总也不愿意《希望报》做《世纪报》或其他报纸的尾巴吧!……如果你想做尾巴的话,你只消照着这些报纸一样地说:在公爵采地事件中,皇帝之所以自甘屈服,皇帝之所以允许普鲁士扩张势力而不加以谴责,是由于他好几个月之内,都没有动员驻墨西哥的军队。哦,我们凭良心说话吧,墨西哥,完了;我们的军队回来了……别的,我的亲爱的,我弄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愿意把罗马保留下来给教皇,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指责维拉弗朗加匆匆订立的和平条约呢?把威尼托割给意大利,这就等于使意大利人两年之内打回罗马,你和我一样都明白这件事。卢贡也知道,虽然他在讲台上说的是反话……”

“啊,你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骗局!”萨加尔昂然地叫道,“人们只要动一下教皇,整个法国天主教徒都会起来保护他的,你懂得吧!我们也会把钱拿来贡献给他,是的,所有世界银行的钱都要贡献给他。我有我的计划,我的事业就在此。真的,因为你使我不得不生气,所以也使得我把我直到如今还不愿意说的事情说出来了!”

很感兴趣的让图鲁突然竖起耳朵,开始明白了这件事,想从顺便听来的话语中获得自己的利益。

“总之,”雨赫又说,“我希望知道,我,我在写文章方面,该采取什么态度?主要是我们两人总得一致……你到底愿意我们采取干涉政策呢,还是不干涉政策?如果我们是赞成民族自决的政策,我们有什么权利去干预意大利和德国的事件?……你要我们进行一个反俾斯麦的运动么?对的!但除非以我们的边界受到威胁为名……”

但是萨加尔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大声说:

“我所想的是卢贡不要再讥笑我!怎样!在我做了一切事情以后!我收买了一张报,这张报原是他最可怕的敌人,我却把它变成一个忠实于他的政策的机构,我让你几个月都去写夸奖他的文章,可是这个家伙,却从来不助我们一臂之力,我在这里还在等他替我们服务呢!”

这位议员,畏畏缩缩地指出大臣其实是在暗中支持世界银行。在那里,在东方,他极巧妙地帮助了工程师哈麦冷,替他打开了一切门径,在某些大人物身上还使用了一种压力。

“你别找我麻烦吧!他除此而外也别无他法……但在一个证券要涨或要跌的前一天,他告诉过我什么消息么?他的地位是那么有利,应当什么都知道……你还记得吧!我打发你去他那里摸底足有二十次,你又是天天都能够见着他的人,可是你从来没有替我带回来过一条真正有益的消息……要你转告我一句简单的话,不见得会那么严重吧!”

“当然,但是他不喜欢这样做。他说这是一种卑劣的行为,事后,良心总会不安的。”

“算了吧!难道他同甘德曼也是这样谨慎么?他对我装作正经,但他却把消息告诉甘德曼。”

“啊,甘德曼,那当然呀!他们每个人都需要甘德曼,要是没有甘德曼,他们便不能发行任何公债。”

这一下,萨加尔简直盛气凌人了,他打着手心说:

“好,现在我们说到要点了,你已经承认了!帝国是出卖给犹太人,卖给那些肮脏的犹太人去了。我们所有的钱都注定要堕入扒手的爪子里了。在他们的势力之前,世界银行只有崩溃。”

他发出了他与生俱来的对犹太人的怨恨;他重新提出对这个专门做生意和专门放高利贷的种族的控诉。他们好几个世纪以来,都能在各国人民中向前发展,一面在吮尽这些人民的血。他们像蛀虫和疥疮一样,虽然遭人唾弃和打击,但他们将来依然能够确定不移地征服世界。总有一天,他们会以不可战胜的黄金的力量占领世界。他特别猛烈攻击甘德曼。他让他的旧恨和不能实现的欲望尽情发泄,疯狂地想打倒他;固然,他也预感到,倘若搏斗一旦开始,甘德曼恐怕正是使他粉身碎骨的一块界石。啊,这个甘德曼!虽然他生长在法国,他可以说是法国内部的一个普鲁士人!因为他显然立誓要帮普鲁士的忙的,他一定很愿意用他的钱去帮助普鲁士,或者甚至于他已经在暗暗地帮助普鲁士了!有一天晚上,在一个客厅里,他不是竟敢宣称说一旦普法之间发生战争,法国可能失败的话么?

“我够了,你懂得么,雨赫?你应当把这件事放在你的头脑中:如果我的哥哥不替我做事,我也再不替他做任何一件事。当你能够从他那里给我带来一句好话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当你能够从他那里带来一段我们可以利用的消息的时候,我就可以让你再写几首赞美诗来赞美他。明白吗?”

这是太明白了。让图鲁从政治理论家的面貌下再度发现了萨加尔的本来面目。于是他用手指尖梳他的胡子。但是雨赫具有诺曼底农民朴实的本性,所以他颇为惶惑,因为他把他的命运放在这两个弟兄的身上,无论同哥哥或弟弟,他都不愿意和他们生气。

“你很有道理,”他喃喃地说,“我们暂时缓冲一下吧,看一看未来发生的事情……我可以允许你,我愿竭尽全力来获得这个大人物的机密。只要他告诉我一点消息,我就立刻跳上马车来告诉你。”

扮演过这场戏的角色以后,萨加尔又开起了玩笑。

“我的好朋友,我之所以这样操心,完全是为你们呢……我呢,我永远是个破产的人,我一年总要吃掉一百万。”

重新谈到宣传广告时,他又说:

“啊,让图鲁,你说吧,你似乎应当把你那交易所的简报弄得更活泼一点……是的,你是会做文字游戏的。大家是喜欢这类东西的,再没别的东西能使他们开胃了……是不是,来点文字游戏?”

现在轮到经理不愉快了。他常常以出众的文艺而自夸。但是他也不得不迁就萨加尔。于是他胡诌出一段故事来取乐,说有很多女人,愿意用刺青的方法,在她们身体最美妙的地方,画上世界银行的广告……三个男人捧腹大笑,重新变作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这时候,若尔当终于写完了他的新闻报道。他很不耐烦地等待着他的妻子回来。有些编辑已经到了,他同他们谈了一下,又走到候见室去了。在那里,使他稍稍有一点感到难为情的,是他出其不意地发觉德若瓦正把耳朵贴在经理室的门上,正在偷听里面的谈话,而他的女儿娜达丽则替他做着侦察工作。

“不要进来,”这位办公室的杂役不清不楚地说,“萨加尔先生还没有走……我以为他们在叫我呢!”

实际上是他用了他女人遗留给他的四千法郎的储蓄,买了世界银行八股上市股票;他一心只想在这股票上赚一点钱,他活着便是为了看见股票上涨而感到愉快。他常卑躬屈节地站在萨加尔面前,注意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而把这些字当作能显示奇迹的咒语。当萨加尔来了的时候,为了摸到他的思想深处,德若瓦决不能不听这尊神在圣坛的神秘启示中所说的一切。再说,这也不是完全出于自私,他一心一意在为他的女儿设想。他刚才还很兴奋,因为他梦想着他的八股股票如果涨到每股七百五十法郎时,这就可以使他赚一千二百法郎,再加上他的老本,总共就有五千二百法郎。如果每股再涨一百法郎,那就会有他所梦想的六千法郎了;换句话说,他就有足以使那位纸盒工人允许他儿子娶他女儿的一笔嫁妆费了。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都酥软了;他带着眼泪看着这个由他抚养大的孩子;他做了孩子的真正的母亲;自从奶妈走了以后,他和他的女儿是共同生活在一个多么幸福的小家庭里!

他继续做着他的梦,非常激动,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其目的就是掩护他窥探他人秘密的行为。他说:

“娜达丽是来向我请安的,她刚才碰见了你的太太,若尔当先生。”

“是的,”青年姑娘解释说,“她上斐多街去了,哦!她还跑呢!”

娜达丽的父亲是让她随意在街上走的,照他说,他觉得她很可靠。他相信她有优良的品行也是有理由的,因为她内心很冷静,也很坚决想创造自己的幸福,所以她绝不会以一时的蠢行来使筹备许久的婚姻发生危险。她身材瘦削,苍白而美丽的脸庞上有着一双大眼睛;她抱着一种顽固的自私态度,对自己非常自爱,脸上时时微笑着。

若尔当惊讶了一下,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叫道:

“怎么?她上斐多街去?”

没等他详细问下去,玛色儿却进来了,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立刻把她领到隔壁一间屋子,可是里面有一位言论版的编辑在那里办公,于是他不得不同她坐在走廊深处的椅子上。

“怎样?”

“怎样!我的亲爱的,事情办妥了;可是这真是费了不少劲呢!”

他从她的高兴中,看出了她内心的沉重。她向他说了一切,声音低而急促,因为,她虽然打定主意要向他隐瞒某些事情,但对他又终于不能隐瞒任何秘密。

好久以来,莫让特老夫妻俩对他们女儿的态度已经改变了。她也觉得他们现在对她已没有从前那么体贴和关心,他们渐渐已为一种新的情感所占据,那就是赌博。这是一段平常的故事,父亲是一个安静的、秃头的胖子,络腮胡已经发白;母亲是干枯而活跃的,自己也继承到了一笔财产,两个人在自己的房子里的生活过得很惬意,因为他们每年的收入有一万五千法郎;他们的愁闷就是无事可做。父亲从那时起,成天守着他的钱财,此外就没有别的娱乐。这时期,他对于一切投机事业都是深恶痛绝的。当他说到一些可怜的笨人,在一大堆愚蠢而下流的欺诈事件中弄得一身精光时,他总是耸耸肩表示生气又表示怜悯。但是正在这时期,他突然有一笔巨大的收入。他有意把这笔钱拿到交易所去做“代买代卖”[5]:这不是投机,这无非是一种存款。不过从这一天起,他就有了一种习惯,午饭后就得细心地阅读报纸,看交易所的行情,以便了解各种证券的价格。祸事就从这里开始,赌的狂热病渐渐烧到了他。由于他看见那些证券的一涨一跌,由于他生活在充满了赌博的坏空气中,因此在一个钟头之内就可以获利百万的想象缠绕了他,这位三十年光阴也不过只赚了几十万法郎的人。他不能不把他的想法在每次吃饭的时候和他的妻子商量,如果不是他发过誓永远不赌钱,他准会赌一下的。接着他就解释他的赌法,他用一个纸上谈兵的将军的聪明战术作象征性的赌博,结果总是胜利地击败了他想象中的敌人。因为他自夸说他在作“保证”和“转账”[6]方面有绝对的把握。他的太太很担心,向他声明说她宁肯立刻去跳水,也不愿意看见他拿一个苏去冒险。但是他安慰她;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呢?这一生他绝不会赌的!但是,一个意外的机会却出现了。他们好久以来就有一种疯狂的欲望,想在他们的花园中建造一所约值五六千法郎的小花室。突然有那么一天晚上,他用因感到极其兴奋而颤动的手,放了六张价值一千法郎的钞票在他太太的工作桌子上,说这是他在交易所赢来的。这是他看稳以后才下了一注的赚项,不过这是一种越轨的行动,他允诺他的太太以后绝不再干,他这一次之所以冒险,完全是为了小花室。她呢,既生气又快乐,竟不敢责备他。下一个月,他竟敢于下手赌“保证”了。他向她解释说,即使他输了也有一定的限制,所以什么也不怕。再说,见鬼!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好的一面,光让别人去获利是不是一件很傻的事呢?于是,像命中注定一样,他开始赌起“期货”[7]来了。最初他赌得很小,随后渐渐地大胆了。至于她呢,始终保持着一个家庭好主妇的多虑情怀,不免有些不安;但是只要稍稍赚了一点钱,她眼中还是充满了喜悦之光,不过她仍然继续预言说他会死在干草上面。

但是莫让特太太的哥哥沙夫上尉,却斥责他这位妹夫。固然,他因为对自己一千八百法郎的退休津贴不能满足,也在交易所赌钱,不过他是狡猾人中最狡猾的一个。他到交易所去,有如一个职员上办公室去一样,他只赌“现货”[8]。当天晚上他能获得一块价值二十法郎的银币时,就满意已极。他每天都这样赌,赌得极有把握,他谨慎到这般程度,可以说他的赌法是绝无任何危险的。自从玛色儿结婚以后,他妹妹的房子过于宽大,因此让出了一间来招待他,但是他拒绝了,固执地要过他自己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有点嗜好,在诺勒街一个小花园的深处只住着一个小房间,那里,穿裙子的人们可以经常出入。于是他所赚的钱就变为糖果蛋糕,贡献给他的小女朋友们了。他时常监督他的妹夫,一再叫他不要赌,好好地过生活。当这位妹夫以“你呢?”来反驳他的时候,他便以一种毅然决然的举动来答辩:啊,他么,那不一样,他没有一万五千法郎年金收入,是呀,就是没有这一点!他之所以要赌,其过错是由于政府实在太糟,连老年人暮年的一点娱乐费也磨磨蹭蹭不肯给予。他反对赌的最大理由是,照数学的规律,赌钱的人是永远输的,如果他赢了,他得扣除酬劳金,还得付印花税,如果他输了,他还是要付同样的税;其结果,即使他赢的次数与输的次数一样多,他还是要损失两笔钱,酬劳金与印花税。每一年,巴黎交易所的这种税款,竟达八千万法郎之多!他时时发表这个数字,政府,跑街和经纪人竟攫取了八千万!

玛色儿坐在走廊深处的小板凳上,向她丈夫讲述了这故事的一部分。

“我亲爱的,可以说我去得太不巧了。妈妈正在和爸爸吵架,因为爸爸在交易所里输了一笔钱……是的,仿佛他已经毫无办法。我真觉得有些奇怪,他从前是只讲工作不做别的事的……总之,他们是在吵架。那里有一张报纸,就是《金融行情》,妈妈拿着报纸在他鼻子下面摇着,大声说他根本不听她的话,说她早已预料要跌,她……于是,爸爸就跑去找了另外一份报纸来,恰巧就是《希望报》,他想把他用作参考的文章找出来给妈妈看……你想想看,他们家里简直到处都是报纸,他们从早到晚,就埋在这些报纸里。我相信,请上帝原谅我!妈妈也开始赌了,妈妈,虽然她的样子在生气……”

若尔当禁不住笑了。玛色儿满腹愁肠,还能那样惟妙惟肖地描绘这一幕喜剧,她真是有趣!

“简单说吧,我就把我们的困难告诉了他们,请他们借两百法郎给我们,以免我们吃官司。你听他们怎样惊呼吧!当他们在交易所里输了两千法郎的时候,你还来要两百法郎,不是有意嘲笑他们么?难道想叫他们破产不成?……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像这个样子的。他们过去对我是多么好!那时他们愿意把一切钱财都给我!真的,他们一定变成疯子了。因为他们在自己的漂亮房子中过活是多么地幸福!他们无牵无挂,称心如意地吃他们辛苦赚来的财产,除非是失去了理智,否则他们不应当把生活糟蹋成这个样子的。”

“但愿你没有坚持非借不可……”若尔当说。

“但是……我坚持了。于是他们就责怪起你来……你瞧,我把一切话都向你说了。我本来打算不告诉你的,可是,我又禁不住说出来了……他们一再对我说,他们早已预料到这件事,说在报上写文章简直不是一个职业,我们将来会变成穷光蛋的……随后轮到我也开始生气了。我就要走,恰巧我的舅父来了。你知道我的这位沙夫舅父是很爱我的。他们在他的面前变得稍有一点理智;我的舅父取得了上风后,乘势就问我爸爸是否愿意继续叫人盗窃他的钱财……妈妈于是把我叫到一旁,塞了五十法郎在我手里,一面告诉我说,用这笔钱我们可以维持几天,等待事情好转……”

“五十法郎,一种周济!你收了她的钱?”

玛色儿温柔地捏着他的手,用她那很冷静的理智平息他的怒气说:

“哦,你不要生气……是的,我收了这笔钱。我是非常了解你的,你一定不会自己去把这笔钱交给法院的执达吏的。所以我就自己立刻跑到执达吏那里,你知道,就是嘉德街。你想象看,这位执达吏还不肯收我的钱,他向我解释说,毕式先生已正式嘱咐他,只有毕式先生才能收回原来的控诉……啊!这个毕式!我向来不恨任何人的,但是这个家伙却叫我生气,叫我恶心。不过,没关系,我跑到斐多街他那里去。他似乎对这五十法郎很满意。你瞧,可以有十五天他们不来找麻烦了。”

若尔当的脸上显得非常感动,忍着的泪水已润湿了他的眼眶。

“小乖乖,你竟这样做了,你竟这样做了!”

“是的。因为我不愿意使你痛苦,我!受一点气算不了什么,只要人家能够让你安静地工作!”

现在她笑了,她叙述她到毕式那里去的情况。这位毕式周围堆满了肮脏的纸头,他接待她的态度是极端野蛮的,他威胁她说,如果不立刻把这笔账付清,人家连一件破衣服都不会给他们留下。有趣的是她着着实实地惹他大发了一通脾气。她否认他这笔债权的合法性。这笔账,原不过是三百法郎未偿付的期票,现在连本带利变成七百三十法郎零十五生丁了,其实这几张期票无非是从什么破布堆中碰运气找出来的,买它时恐怕还不用五个法郎!这一下他几乎气得昏厥过去。他说他买这张期票恰恰买得很贵,而且,再说,他还损失了不少时间,为了寻找签这些期票的人两年来疲劳奔走,再加上在寻找这个签字人时他所做的侦查工作,难道这一切不应当获得补偿么?让人家抓着的人总是活该!但最后,他照样收了那五十法郎,因为他处世谨慎的学说是永远让步。

“啊,小乖乖,你真是勇敢!我多么爱你!”若尔当说,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抱吻她,虽然这时编辑部的秘书正打这里经过。随后他降低了声音说:

“你家里还剩多少钱?”

“七法郎。”

“好!”非常幸福的他又这样说,“我们可以维持两天。我不必要求预支薪水了,再说,要求也一定会碰钉子。我真受够了……明天我要去看看,《费加罗报》会不会用我一篇文章……啊,如果我把我的小说写完,如果这小说还勉强卖得出去……”

这一回是玛色儿来拥抱他了。

“是的,你尽管这样去做,一定能行……你同我一块儿回去,是么?这样一定很惬意,我们可以在克里西街转角处买一块咸鱼留着明天吃,我看见有一家的咸鱼非常好。今天晚上我们还有马铃薯烧肉。”

若尔当请了一个同事替他校对稿子,就与他妻子一道走了。而这时,萨加尔同雨赫也离开了。街上,恰巧有一部马车停在报馆门口。他们看见桑多尔夫男爵夫人从马车里出来,带着微笑和他们打招呼,随后,很轻盈地上楼去了。有时,她是要这样来拜访让图鲁的。被她那双大眼睛迷惑得入了神的萨加尔,这时也正踏上他的马车。

在楼上经理室内,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甚至连坐也不愿意坐。她是顺便来拜访的,唯一的用意是问问他是否知道一点什么消息。虽然让图鲁这时已突然发了财,但他在她的眼光中仍然和过去一样,即每天早上以跑街的身份跑到她父亲拉德里古尔那里,卑躬屈节地拿起交易所的牌价请人定货。她的父亲是一个易怒的暴性子。她忘不了她父亲在一次大亏损以后发怒时一脚把让图鲁踢到门外的样子。现在她把他当作消息的泉源,才跟他亲热起来,她打算要他说出一切。

“喂,没有什么新消息么?”

“的确,没有。我不知道。”

她继续笑眯眯地望着他。他呢,有意不告诉她任何消息。于是,为了使他说出秘密,她就故意说到这场可怕的战争,说奥、意、普都会卷入漩涡,投机事业会彻底垮台,意大利的年金证券可能宣布大跌特跌,其他的有价证券也是一样。她很担心,因为她简直不知道她的活动应当继续到何时为止;在最近这一期的交割期,她已经下了很大一笔赌注。

“你的丈夫难道不告诉你一点消息么?”让图鲁带着开玩笑的态度问,“他在公使馆有很高的地位呢!”

“啊,我的丈夫!”她做了一个表示不屑一谈的姿态叹息着说,“从我的丈夫口中,我是得不到任何东西的。”

他越发轻狂起来,把话题一直暗射到她的情人高等检察官德甘卜尔。据人家传说,当她不得不支付赌输的差额时,这位情人总是代她偿付的。

“还有你的许多朋友,有的在宫廷中,有的在法院,难道他们也一点不知道么?”

她装作不懂他的话,眼睛一直盯着他,带着恳求的态度又说:

“得了,你做做好人吧……你一定知道一些消息的。”

当他和他所接触的一切女人,无论是不正派的还是风度优雅的,闹得都很别扭以后,正如他平时大胆吹嘘过的一样,他有意在这位夫人身上取得一些代价;她,是这么样一个好赌的女人,同他又是这般亲热……但是,他刚吐出一个字,做了第一个动作以后,她立刻就站起来,她是那样的反感,那样的表示轻视,使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同这个挨过她父亲脚踢的人?啊,绝不!她还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做好人?为什么我要做好人呢?”他带着微笑说,态度有些窘,“你对我也不是一个好人呀!”

立刻,她变得认真了,眼睛直直地,并且掉过身子想往外走;于是,为了设法中伤她,他恼恨地补充说:

“你不是刚才在门口碰见萨加尔么?为什么你不问问他呢?既然他对于你是任何事也不拒绝的……”

她突然转回来向他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天知道,随你喜欢把它解释成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喂,你也用不着故作神秘,我在他那里看见过你,他的为人我是深知的!”

这下可把她大大地激怒了。尚未消逝的她所属血统的虚荣心,从纷乱的情绪中,从埋葬她并使她逐日下沉的污泥中上升了。不过,她并不发怒,她只用一种干脆而生硬的声音简单明了地说:

“啊,我的亲爱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简直发了疯……不是,我并不是你的萨加尔的情妇,因为我不愿意。”

于是,他以一个文人照例常有的礼貌很客气地向她敬了一个礼。

“好的。夫人,你大大地错了……请你相信我,如果一切还要重新开始的话,你不要忘了这件事情。因为你是一个常常要打听消息的人,你在这位先生的长枕头下面,毫不费力就可得到你的消息。啊,老天!是的,金银宝库不久就可能在那里发现,你只要一伸你那美丽的手指就得了。”

她终于笑了,仿佛她承认了他的胡说八道。当他同她握手的时候,他觉得她的手是冰冷的。真的么?这个嘴唇那么红,红得叫人传说在男女关系上永远不能满足的女人,难道她仅仅满足于服侍那个冷若冰霜、骨瘦如柴的德甘卜尔一个人么?

六月一个月是这样经过的,六月十五日意大利同奥地利宣战。普鲁士方面,采取了一种闪击式的进军,仅仅两星期就占领了汉诺威,并征服巴登和萨克森两个黑森王国,在和平时期对没有武装的人民作了突如其来的侵略。法国还没有动,消息灵通人士在交易所中悄悄地传出消息,说法国和普鲁士之间有秘密协商;这事是俾斯麦到比亚里茨访问皇帝以后发生的。人们在传说,法国之守中立是会得到报酬的,但大家说得很神秘,因此证券的价值仍然一天一天地在下跌,而且跌势甚为凶猛。当七月四日萨多瓦的消息传出以后[9],简直是晴天霹雳,所有证券都崩溃了。人们相信战争还会更剧烈地继续下去,因为奥地利虽然被普鲁士击败,但它在古司多查战役却战胜了意大利。人们已在传说奥地利决定放弃波希米亚,集中残军。交易所场内喊卖的声音如雨一般地下降,买方一个也没有。

七月四日这一天,萨加尔到报馆很迟,差不多是下午六点了,他还没有看见让图鲁。此人近来情感很激动,常常突然失踪,不到报馆办公,回来的时候则疲惫不堪,眼花缭乱,谁也不知道到底是酒还是女人,哪一件使他受到更大的损害。这时候,报馆中空无一人,只有德若瓦在候见室一张桌子上吃晚饭。萨加尔写了两封信,正打算离开时,雨赫像风暴一样突然来了,他满脸通红,甚至来不及关门就说:

“我的好朋友,我的好朋友……”

他喘不过气来,把两只手放在胸膛上继续说:

“我从卢贡那里出来……我是跑来的,因为我没有马车……随后才找到一部车子……卢贡收到了那方面拍来的一个电报,我看见这电报……一段消息,一段消息……”

萨加尔用一种急剧的手势阻止了他的话,他因为看见德若瓦在门口逡巡来逡巡去,伸着耳朵在偷听,所以他跑去把门关了。

“到底怎样?”

“怎样!奥地利皇帝把威尼托割让给法国皇帝,希望他做调停人;法国皇帝即将发一通牒给普鲁士和意大利两国国王,请他们达成停战。”

沉默了一会。

“那么,这就等于和平了?”

“那当然!”

萨加尔稍稍有些震惊,还没有思考清楚,不知不觉地就溜出了这样的话语:

“活见鬼!整个交易所还在作空头呢!”

随后,他不由自主地说:

“这个消息,还没有任何人知道么?”

“没有。这电报是机密文件。就是《箴言报》明天早上也还不会登出这条消息。巴黎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肯定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啊,这真如雷霆一击,是突如其来的神光的照耀。他重新跑到门口去,打开门看看有没有人在那里窃听。他异常激动地跑回来挺直地站在议员面前,抓住他的大衣领角说:

“别说了,不要这样大声……如果甘德曼和他的党徒还不知道这件事的话,我们便占上风了……你听清楚了么?对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无论是你的朋友,甚至是你的老婆,你也一个字都不要告诉他们……巧极了,这真是一个好机会!让图鲁正好不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我们还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活动……啊,我不愿意只为我自己一个人努力。你可以加入我们的一伙,世界银行的各董事都可以加入我们的一伙。不过,一件秘密绝不能对许多人都保守得住的。如果明天在交易所未开门以前稍不谨慎,一切都要失败。”

雨赫非常激动,对于他们企图要干的事情的伟大性感到惊异。他允诺萨加尔绝对保持沉默。他们当时就分配好各人的任务,决定立刻进行一切活动。萨加尔已经戴上帽子,但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喂,这段消息是卢贡叫你来告诉我的么?”

“当然!”

雨赫犹豫了一下以后,决定这样撒谎,其实很简单,电报就摆在大臣的写字台上,他是无意间把它偷看了,因为有一分钟的时间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但是他把个人利益寄托在他两弟兄的友爱协作上,所以后来他觉得他的谎话倒异常灵活,尤其是他知道他们兄弟俩并不希望见面和谈论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更感到如此。

“干吧,”萨加尔声明说,“没有话说,这一次,他倒很帮忙……动手吧!”

在候见室里,始终只有德若瓦一个人;他在那里努力想窃听,但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不过,萨加尔和雨赫觉得他好像染上了狂热症,拼命在侦察从空中经过可以被猎取的大家伙。金钱的气味对于他有这样的刺激力,竟使他站在楼梯口的窗门上望着他们穿过院子。

困难是既要采取积极的行动,又要加倍小心。他们到了街上彼此就分手了。雨赫担任今天晚上小场交易所方面的工作,至于萨加尔,虽然时间已晚,仍然在那里找跑街,找伙计,找经纪人,以便委托他们代作多头。不过这些委托,他想分头进行,使它尽可能地分散,以免引起人的疑心。他特别装作是偶然和这些人相遇,避免到他们的住处去找他们,因为那样,会叫人奇怪。真凑巧,他在大街上就碰上经纪人甲各彼,他同此人曾经开过玩笑,所以他委托他作一大批多头,也并不怎么使他惊讶。又走了一百步,他突然遇见一个金色头发的大姑娘,他知道她是另一经纪人德拉罗克的情妇。而德拉罗克正是甲各彼的妹夫。因为这位大姑娘告诉他说今天晚上德拉罗克恰巧要到她那里去,所以他就在一张名片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请她转给德拉罗克。随后,他因为知道马佐今天晚上要参加一个老同学们举行的联欢会,于是他就设法在举行联欢会的饭馆中出现,找到马佐,改变他今天早上委托他作的空头,请他掉过头来作多头。但是他最大的幸运是他在半夜回家的时候,正好与刚从游艺场出来的马西亚肩并肩地走在一道。于是他们一同上圣拉查尔街,这使萨加尔有机会装作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想,竟认为一切证券会上涨的样子;啊,也不见得立刻就会上涨!但是他仍然委托马西亚请拿丹松和其他的交易所伙计分头去买一些证券,他说这是替一帮朋友们买的,这的确也是真话。当他睡觉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多头的一方,他买了五百万以上的证券。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雨赫跑到萨加尔这里,告诉萨加尔他在巴黎大戏院的巷道前面,人行道上的小场交易所中如何活动的情况,他尽可能地收买,自然也有一定的限度,以免过于抬高行情。他所委托经纪人代买的总额达一百万。他们觉得这些做法还未免过于小手小脚,所以决定采取更大的攻势。他们还有一个早上的时间。但是,未发动攻势以前,他们得先阅览一下报纸,他们战战兢兢地,生怕发现新闻纸上的一段记载,甚至是简单的一行字都会使他们的计划完全崩溃。没有!报纸并不知道。报纸还完全在谈战争,报纸上充满了的仍然是一些电讯,是萨多瓦战役的详细报道。如果在下午两点钟之前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出来,如果他们在交易所有一小时的时间,甚至于半小时的时间,事情就稳妥了,他们就可以,正如萨加尔所说,实行对犹太人的“大扫荡”。他们重新分别活动。每一个人各走一方,再把另外的千百万数的金钱拿去投入战斗。

这一天早上,萨加尔是以跑马路,窥探各方动静来把它消磨过去的。他那样地需要步行,以致坐过第一趟车以后,就把马车打发走了。他走到戈尔那里。戈尔家金子的铿锵之声在他听来极为悦耳,因为那仿佛是一种胜利的预兆。这位银行家还什么也不知道,他也决心不告诉他任何事情。随后他又上马佐那里,并不是去作一次新的委托,不过是去装作对昨夜的委托还有些焦虑的神情。这里也一样,人们也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小佛罗里却使他有些不安,这家伙老是在他的周围打转,唯一的原因是这位青年职员对世界银行经理的金融知识极端敬佩。由于许许小姐已开始向他要更多的钱,所以他想冒险小试一下,他希望能获得这位大人物的委托,他也和他赌同样的一方。

萨加尔在上波饭店匆匆忙忙地吃了早餐。他很高兴在那里听见莫塞和多头家皮勒罗尔两人的悲观论调,他们竟预言行情还会看跌。萨加尔到了十二点半的时候就到了交易所广场。照他的话来说,他想看看来的人群。气温非常之高,火热的太阳直射着一切,使那些台阶都发了白光。由于这些台阶的反射作用使廊檐下也热了起来,因此那里的空气沉闷,像锅炉一样的灼热烫人。那些没有人坐的椅子在这炎热的气候中发出脆裂的声音。至于站立着的那些投机者,他们在设法寻找由那些柱子遮成的一条一条的阴影,以期躲避太阳的热力。萨加尔看见毕式和梅山站在花园的一棵大树底下。这两人一看见萨加尔便开始热烈地谈论。他觉得他们似乎正向他走过来,但随后,似乎又改变了主意,这两个收集阴沟里人家不要的证券的下流家伙,难道知道了什么消息么?顿时间,他想到这点而战栗了一下。突然有人叫他,他看见莫让特和沙夫上尉两个人正在争执。因为莫让特现在对于沙夫上尉那种可怜的小赌注完全采取一种讥笑的态度,赢一块现路易,顶多等于在一个外省咖啡馆的角落里,热烈地打几盘纸牌的赢项。你瞧,在这样的日子里,难道不可以冒险看准风向好好地下一注么?一切证券必然看跌,这难道不和太阳一样明白么?他招呼萨加尔是请他去作个见证,难道谁不看跌呢?因此,他坚决要买空头,他是那么地自信,愿意把他所有的财产都拿来孤注一掷。萨加尔受他这样直截了当的询问以后,只好以微笑和不能表示什么意思的点一点头来作回答。他良心上感到难安的是,他不能明白告诉这个他所认识的人。他深深知道他在做油布生意的时期是那么勤劳,头脑是那么清楚……但是他已立誓要保持绝对沉默,他有一种赌徒的残酷,绝不愿意干扰自己的运气。除此以外,在这时候又还有一件事情分了他的心。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的马车打从这里经过,他的眼睛便一直盯着这部车子,看见它这次是停在银行街。突然,他想到桑多尔夫男爵,想到他是奥国使馆的参赞,男爵夫人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一定会因为女性固有的笨拙而损害一切。这时他已经穿过街在那马车附近逡巡了;可是这部车子却一动也不动,毫无声响,像死了一样,马车夫坐在他的位子上也显得僵硬。正在这时候,一扇玻璃车窗突然开了,于是他便向她打招呼,故作多情似地靠了过去。

“喂,萨加尔先生!我们还该赌空头么?”

萨加尔以为这句话是一个圈套,于是说:

“当然啰,夫人。”

随后,因为她焦虑地望着他,目光中露出迟疑的神色,他在赌徒们身上,常常看见这类目光,他明白她也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一股热血突然浮上他的脑际,他简直是乐极了。

“啊,萨加尔先生,你不肯告诉我一点什么消息么?”

“的确,夫人,毫无疑问,没有一件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他离开了她,一面这样想:“你,你过去不肯对我好,你倒霉一下,倒使我高兴,或者,下一次,就会使你想和我要好了。”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引起他那样的情欲,他很有把握早晚会据有她,在他胜利的时候……

在他回到交易所广场的时候,远远地就望见甘德曼的影子从维维纳街那边走来,这又使得他心里战栗了一下。虽然因为距离远,看着他觉得他缩小了,但他终于还是他。他那慢吞吞的步伐,端正而缺乏血色的面容,他那种旁若无人、在人群包围中仿佛仍然在自己王国里一样惟我独尊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萨加尔带着恐怖的神情盯着他,想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他看见拿丹松跑过去接近他,便以为一切都完蛋了。但是这位交易所伙计却退了回来,而且态度很狼狈,这使萨加尔恢复了希望。他现在已可以断定这位银行家的神气,和平常日子一模一样。随后,他的心更突然快乐得跳了起来;甘德曼走进了一家糖果店,替他的小孙女儿们买糖果,这是一种可靠的表示,因为如果此人发现交易所有大变动的话,是绝不会进糖果店的。

一点钟到了,钟声宣布了交易的开始。对交易所来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一个最凶险的日子,各种证券都罕见地上涨,那种罕见的程度,可以说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了传奇性的故事。开始时,尽管风潮很大,行情还是下跌了一阵。但随后,人们就突如其来的买进,虽然买进还不成趸而是分散,犹如战斗前的前哨火力,可是已足够叫人吃惊了;只是这场作战在人们的猜疑中进行得甚为迟缓。买方越来越多,从各方面,场内场外,都燃起了买进的火焰。人们这时只听见在石柱下边拿丹松的声音和场内马佐、甲各彼、德拉罗克的声音;他们大声叫着愿以各种价钱收买一切证券,这是一种颤动,一种越来越增高的浪潮。在这种无法解释的大转变所造成的混乱中,什么人也不敢冒险。行情只略为升高了一点。于是使萨加尔有机会再委托马西亚转告拿丹松。这时小佛罗里正从他旁边走过,于是他请他递一个纸条给马佐,纸条上写的无非是请马佐买,始终买下去,佛罗里看了纸条,忽然产生了一种信仰,他愿意同他认定的伟人赌一条路,因此他自己也买了一些。正是在这一分钟之内,在两点差一刻的时间内,有如晴天霹雳,惊动了整个交易所:奥国愿把威尼托割让给皇帝,战争因而宣告结束。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什么人也不知道,这是从每个人,甚至从整条马路上的人的口中同时说出来的。一定是有人把这消息带了来,所有的人都在喧嚣中重述着这条消息;再加上像春潮一样高的说话声,于是喧嚣更其巨大了。在可怕的混乱中,价格开始暴跳式地上涨。在收盘钟未打以前,各种证券都上涨了四五十法郎。这是一种无法说明的难解难分的战斗,也可以说是一种混战,在这场混战中,为了保全老命,士兵与军官都上了战场,他们已成了聋子,成了瞎子,对自己的处境完全没有清楚的意识。他们的额头流了汗,毫不让步的太阳晒着台阶,把整个交易所投进火焰中去了。

在结账时,人们估计了一下这场灾祸,才知道是为数可观。战场上遗留下来的是受伤的人和摧毁了的东西。莫塞一向是赌空头的,所以是受害最重者之一。一向赌多头的皮勒罗尔,深深悔恨他自己的弱点,他对于多头感到灰心,这还是唯一的一次。莫让特亏了五万法郎,这是他第一次遭受到的严重损失。桑多尔夫男爵夫人要偿付的差额是那样巨大,据说连德甘卜尔都不肯代她偿付了。人家这时一提到她丈夫的名字她就气极恨极;他在奥国公使馆任参赞,得到电报应该比卢贡还早,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对她说!但是那最高的银行,特别是那犹太人的银行,蒙受了一个重大的损失,这真算得是一场大屠杀。人们证实甘德曼私人名下就输了八百万。这是令人惊奇的。为什么他也没有得到消息呢?他,交易市场的无可争辩的主宰,大臣们只是他的伙计,许多国家都在他的权威控制之下,他竟没有得到这个消息!这是由于各种特殊情况汇合在一起才造成的这个巨大的意外事变。这是一种出人意料的崩溃,是没有什么理性和逻辑可言的。

但是,故事传播开了,萨加尔成了伟大的人物。他一耙就耙进了几乎整个赌空头者所输的钱。他个人名下赚了两百万。其余的则进了世界银行的钱柜,或者说,都集中到了各董事的手中。他用了很大努力才说服了嘉乐林夫人,说哈麦冷名下也可以分到一百万,说这是从犹太人手中合法地夺回来的胜利品。雨赫呢,那是直接有助于这笔大生意的人,当然有他的一份,而且是巨大的一份。至于其他的人如德格勒蒙、博安侯爵,那是无须乎恳求也会接受他们的一份的。对于出色的经理,每个人都赞成予以感谢和祝贺。对于萨加尔特别热烈感恩的人还要算佛罗里,他竟赢了一万法郎,这真算得是一笔财产,有了这笔财产,他可以同许许小姐住在功多尔塞街的一个小屋子里了;晚上,可以同古司达·塞第尔、日耳曼妮·格儿小姐一道进上等饭馆吃饭了。对于报馆中的让图鲁,也得给与一种慰劳,因为人们事前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正在生气呢!只有德若瓦一人在那里闷闷不乐,因为他这一次是大为懊丧了,因为那晚他觉得财产已神秘地凭空而来,但真来了却完全没他的份!

萨加尔的首次胜利,似乎便是帝国的繁荣到了顶点的一种表现。他参与了这一朝代的极盛时代,他是这一朝代的光辉的反映之一。他从别人崩溃了的财产之中壮大起来的那天晚上,正是交易所变为堆满废品的死寂场所的时刻。这一天,整个巴黎彩旗飘扬,光彩夺目,仿佛庆祝什么伟大的胜利。杜伊勒里宫在举行纪念会,街上在狂欢,这都是为了庆祝拿破仑三世;他现在已成了欧洲的主宰,他的地位是那么高,那么伟大。各国的皇帝和国王,在他们的争执中都要选他做仲裁人,愿意把自己的国土交给他,让他来调停他们之间的纠纷。在国会中,固然也有人起来抗议;也有远虑的先知,含糊地预言未来可怕的前途:由于法国的容忍,普鲁士强大了,奥地利打败了,意大利忘恩负义了……但嘲笑和怒骂却窒息了这种有深谋远虑的声音。作为世界中心的巴黎,在各大街上,各纪念碑上,都燃起火光,但这是萨多瓦事变后第二天的事,巴黎正等待着黑暗而冰冷的夜的到来呢;那时候,夜里将无煤气灯可点,而只看见炮弹的红舌穿过这样黑暗的夜空[10]。

这一天晚上,萨加尔带着胜利者的心情在街上闲逛,他到了协和广场,到了香榭丽舍大街,走过所有点着灯的人行道。他在涨潮一般的游人的推动下,眼睛被这明如白昼的灯光照得看不清楚了,他甚至竟以为人们张灯结彩是在庆祝他,难道他不同样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胜利者么?难道他不是一个因别人的灾祸而站立起来的人么?在他快乐之中唯一的不快就是卢贡的生气。可恶的卢贡,当他知道交易所的风波是从何而来的时候,便驱逐了雨赫。那么,很明白,并不是这位伟人为表示兄弟之爱而告诉他这则消息了!那么他应当不理睬这位主宰人物,甚至对这位万能的大臣加以攻击么?突然,在勋级评议会的大楼前,在黑暗的天空中燃烧着一个巨大的火十字,他于是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决定在他觉得自己的腰杆还十分硬的时候,便开始行动。他为群众的歌声和旗帜的飘扬所沉醉之后,穿过在火光中的巴黎,回到了圣拉查尔街。

两个月以后,正是九月的时光,因战胜了甘德曼而更加大胆的萨加尔,决定使世界银行再往前跃进一步。在四月尾举行的股东大会上,他报告的总账,说明一八六四年的获利是九百万,其中包括股本增加一倍时,那五万新股每股缴纳的二十法郎的酬劳金在内。公司开办费的损失都已经弥补上,股东们都拿到了他们百分之五的利息,董事们也得到了百分之十的酬劳金,除了百分之十的公积金外,还提了五百万的准备金。其余的一百万,便作为红利发给各股东,每股发十法郎。在一个成立不到两年的公司,这是一个极大的成绩。萨加尔用发了狂热病似的态度来处理一切,他想把农业上的快速耕种法运用到财政的园地里来,他使泥土发热,发高热,他不怕烧焦那些等着收成的粮食。他首先设法使董事会通过,然后又设法使九月十五日举行的临时股东大会通过第二次增资的提案。这一次增资还是把资本增加一倍,即从五千万增加到一亿,共发行十万新股,规定每一旧股便有认购一新股的权利。只是这一次,每股须缴纳六百七十五法郎,即每股酬劳金为一百七十五法郎;这笔酬劳金是拿来做公积金的。不断的成功,顺利的业务,再加上世界银行行将创办的若干伟大事业,这就是用来说明一次又一次的巨额增资是一件合理行为的绝好理由。因为这个公司既然代表了好多人的利益,便必须使它的地位重要而且信用稳固。再说,成功是可以立即见效的:好几个月以来,世界银行的股票在交易所中的价格并没有变动,始终维持在七百五十法郎左右,可是现在只有三天,就涨到了九百法郎。

哈麦冷不能从东方回来主持这一次临时股东大会,他给他的妹妹写了一封有些远虑的信,信上表示对于拖着世界银行快跑、甚至狂奔的办法,他感到害怕。他猜出大家这一次一定又跑到公证人勒洛兰那里去作了撒谎的申明。实际上,一切新股并没有完全获得合法的认购,旧股东拒绝认购的那些股票,还是存在公司里面。股款也并没有缴纳,只是以一种转账的方式,把这些股票记在萨巴达尼的账上罢了。此外,还有别的假账户、职员、董事等,可以使世界银行可以认购自己发行的股子,使自己握有约近三万股之多的股子,代表的法郎数字是一千七百五十万。除了它这种行为已属犯法外,局势也可能出现危险。因为经验指出,一切银行在自己的股票上进行买空卖空时,总是会失败的。嘉乐林夫人在回答她哥哥的信时,却没有减少她愉快的心情;她还以此和他开玩笑,说他今天反而成了一个胆小如鼠的人,说昔日是她多疑多虑,而如今倒是她来安稳他的心了。她说她经常在监督世界银行,她并没有看出其中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反之,她对她亲眼见到的这些伟大的、清楚的、合理的事物,倒是惊佩不已。事实是人家隐瞒了她的事,她自然不知道;而且,她对于萨加尔的佩服,这个矮个儿的活动和聪明所引起她的同情之感,使她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到了十二月,世界银行的股票价格已超过一千法郎。面对着世界银行的胜利,那最有地位的银行也惊动了。有人在交易所广场遇见甘德曼,他的态度还是悠闲,步伐还是那样自然,而且还是照样进糖果店去买糖果。他付了八百万的输项并没有一句怨言。同他熟悉的人也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生气或记恨的话。当他这样赌输的时候——这样赌输在他是很少的——他经常总是说,这是一件好事,可以警告他以后不要太冒昧;人们听见他这样说时总是报以微笑,因为甘德曼也“冒昧”,那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是这一次,深刻的教训的确长留在他的心上。萨加尔是一个流氓,一个疯子;而他呢,是那么冷静,对人对事又那么有把握,可是他却败在萨加尔的手下,一想到这一点的确使他难堪。因此,从这时起,他开始侦察萨加尔,他确信他有一天会复仇的。在世界银行获得众人称赞的时候,他立刻打定主意,以观察者的态度认定:成功过于快速的时候,虚假的繁荣会带来更惨重的失败。但是,一千法郎的价格还算是公道的价格。他还得等待其他的机会来抛售世界银行的股票。他的理论是人们没有法子操纵交易所的行情,人们最多只能预料到这种行情,而加以利用。只有逻辑才能统治一切;在投机事业上和在其他事业上一样,真理才是一个万能的力量。一种价格过于上涨了的时候,它必然会崩溃的,下跌如果一旦成为不可避免时,人们很简单地就可以看出他的理论完全合乎实际,而他就可以获得他的赚项了。他已经决定等到世界银行的股票上升到一千五百法郎时,才开始战斗。到了一千五百法郎,他就开始抛售世界银行的股票。起先数量很小,但按照预定的计划,每一交割期都酌量增加一点。他也用不着组织一个专作空头的集团,他独自一人就足够了。较稳健的人已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用意,也开始和他一样作空头了。这个有声有色的世界银行,这个这般神速就控制了市场的世界银行,这个耀武扬威站立在犹太人最有地位银行之前的世界银行,他在冷静地等待它自己发生裂痕,而以一臂之力即把它推倒在地。

不久以后,人们在传说,甘德曼还暗中帮助萨加尔在伦敦街买下了一座旧建筑物,萨加尔计划把它拆了,然后在原地建筑他理想的大楼,建筑一座宫邸,以便把他的事业安置得更其富丽堂皇。他已经得到董事会的同意,从十月中旬起,工人便开始工作。

在奠基的那一天,还举行了庄严的仪式。大约在四点钟的时候,萨加尔在报馆中等着让图鲁,因为让图鲁这时正把举行仪式的报道送往兄弟报纸去了。恰在此时,桑多尔夫男爵夫人来访了。她首先要求见总编辑,随后,仿佛出于偶然,却跑来找世界银行的经理了。萨加尔极其多情地为她服务,供给她所需要的一切材料,把她领到走廊尽头他自己的私人房间。在那里他首次对她作兽行的进攻,她立刻就顺从了;在长沙发上,像一个甘愿冒险的女孩子一样……

但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发生了:嘉乐林夫人到蒙马特区跑了一趟以后,想上报馆来看看。她往常也像这样突如其来的,目的多半是为了回答萨加尔的某个问题,或者简单地来听听消息。再则,她安置在报馆中工作的德若瓦是她认识的,她有时也在报馆待一分钟和德若瓦谈谈,此人向她表示的感恩之情也是使她高兴的。可是这一天,她在候见室没有看见德若瓦;她顺着走廊向前走去才碰见他。他刚才在门口偷听了人家的说话。现在,这简直成了一种病,他像发了热病一样时时不安,他把耳朵贴在每一扇门的锁孔上以便窃取交易所的秘密,可是这一次他听见的和他所了解到的,却使他有些难堪;他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态度微笑着。

“他在这里么?”嘉乐林夫人一面想走过去一面这样说。

他阻止了她,嘴里含含糊糊地,已经来不及说谎。

“是的,他在,但是你不能进去。”

“怎么,我不能进去?”

“不能,因为里面有一位夫人……”

她脸色变得惨白。他呢,由于不知内情,所以只是眼睛,伸脖子,并以一种绘影绘声的表情,说了这段奇遇。

“这位夫人是谁?”她以急促的声音问。

对于她,他的恩人,他没有理由隐瞒这位夫人的名字。他在她的耳边说:

“桑多尔夫男爵夫人……啊,她在这里搞了好久了!”

嘉乐林夫人站着一动也不动。在过道的黑影中,人们看不见她面容的惨白。她整个身心这时感受到一种那么尖锐那么剧烈的痛苦,以致她认为这是她从来没有受到过的痛苦。由这个可怕的创伤所造成的惊吓把她钉在那里,使她不能动弹。她该怎么办呢?破开那扇门,跑去扑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打这两个下流人的耳光?

正当她在那里毫无主张、想冒昧行事的时候,她非常高兴看见玛色儿上楼来接她的丈夫。这位青年妻子是最近才认识嘉乐林夫人的。

“啊,原来是你,亲爱的夫人……你想不到我们今天晚上要到戏院去吧!啊,说来这真是一段故事,我们当然也看不起很贵的戏……但是若尔当发现了一个小饭馆,我们可以在那里吃饭,只要三十五个苏一客……”

若尔当出来,他笑着打断了他妻子的话,说:

“两盘菜,一壶酒,面包随意吃。”

“再说,”玛色儿继续说,“我们也不用坐车,如果太晚,步行回家也满有趣……今天晚上,因为我们有钱了,我们将买一个价值二十个苏的杏仁蛋糕……这等于一个节日,是大吃大喝!……”

她走了,异常高兴,挽着她丈夫的手。嘉乐林夫人,同她们一道回到候见室时,才有了一点微笑的勇气。

“你们好好地玩吧!”她呻吟着说,声音有些颤抖。

随后,她也走了。她爱萨加尔,她从萨加尔那里得来的是惊异和痛苦,这好像是一个可耻的疮口,她不愿意给人看见啊!


[1] 路易为当时币制之一种,约合二十法郎。

[2] 《灰姑娘》又名《水晶鞋》,是一篇童话;灰姑娘是一个为后母虐待的好姑娘,后为仙女所救,做了皇后,极其幸福。

[3] 意大利东北部地区名。

[4] 《圣经》上记载耶稣曾说过这样的话:倘若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给那人打。

[5] “代买代卖”,即把钱存在银行里,请银行代买现货证券,务必等到这种证券上涨时才请它代为卖出。这是一种最稳健的投资。

[6] 交易所中的“保证”,意思是无论实际输多少,自己只付保证限度以内的钱。比如买空头时,保证的是五法郎,将来行情即使涨到五十法郎或一百法郎,自己仍然只亏损五法郎。这是一种稳健的赌法。转账赌法,即第一交割期未了结,可以延到第二交割期再结,有时甚至转好几个交割期。

[7] “期货”的赌法与“转账”又有所不同,每到半月,输赢都要结账,不得延期。

[8] “现货”的赌法,是当天就把账结清。

[9] 萨多瓦现在捷克境内,原属奥国,一八六六年七月三日普奥战争时为普夺去,故七月四日传出此消息。

[10] 萨多瓦事件是一八六六年的事,四年后,普法大战时,巴黎的夜即成为“无煤气灯可点”的夜,故左拉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