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嘉乐林夫人现在又是一个人了。哈麦冷在巴黎一直住到十一月上旬,为了公司决定增资到一亿五千万的章程还需要办一些手续。这一次还是他听了萨加尔的话出面到圣阿纳街公证人勒洛兰那里作了合法的申明,肯定所有的股份全部认足,资本已经收齐;其实这并不是真情。然后他就出发到罗马,他在那里要住上两个月,研究一些大规模的事业;可是这些事业,他并没宣扬,无疑就是把教皇迁到耶路撒冷去的那一个梦。除此而外,他还有更实际的巨大计划,即倚靠全世界基督教徒的照顾,将世界银行变为一个天主教银行,即变成一部足以粉碎和扫荡地球上所有犹太人银行的巨大机器。他从罗马还要回一趟东方,布鲁斯到贝鲁特的工程要等他去处理。他离开巴黎时因世界银行的迅速繁荣而感到愉快,他绝对相信它稳固牢靠不可动摇,他只有在内心深处对这过于巨大的成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因此,在动身的前夜,在他同他的妹妹的谈话中,对她千叮万嘱,叫她对世界银行过快的扩张要特别注意,叫她到了行情超过二千二百法郎时,便把他们的股票卖掉,因为他个人一向是反对这样继续上涨的,他认为这种上涨是疯狂而且有危险。
嘉乐林夫人一直生活在过甚热闹的环境中,因此一到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便觉不安起来。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行情已到了二千二百法郎。她的周围是一片赞叹,这是无限的希望与感谢之声。德若瓦充满了感恩之情,波维里埃母女已把她当作平辈,当作上帝要复兴她们旧有的房屋才恩赐给她们的这个朋友。无论是小人物或大人物,都凑成了一种祝福声的“谐乐”,这其间有:有了嫁妆的女孩子,突然发了财得到退休保障的穷人,渴望着更其富有的无厌之乐的有钱人。在博览会举行以后,沉醉于快乐的巴黎城,威风凛凛,这真可说是千载难逢的时刻,是信仰幸福的时刻,是坚信好运永无止境的时刻。一切有价证券全都上涨了,信用最靠不住的股票也有了它的轻信之徒;无数不可靠事业的股票充满了市场,使市场麻木不仁;另一面则是王朝的空虚,真正的财源枯竭出现了;它过多的享受,把数十亿金钱拿去用在巨大的皇家工程上,使那些大银行都大发其财;这些银行张开柜台的大口吞尽了各方面的金钱。在这种疯狂的状态中,只要裂痕一现,就会全部崩溃。嘉乐林夫人无疑就预感到了这种担忧;世界银行的股票,每有一次新的上涨,她的心就会紧张一下。不过流言蜚语并没有出现,只有那些始而吃惊而终于被制服了的赌空头的人在轻轻颤栗。但她总是感到忧心忡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轰炸这个建筑;但是什么东西呢?说不清楚。虽然极轻微的动摇都预示了灾祸即将到来,但在这日益增长的辉煌胜利之前,她还是不得不等待。
此外,嘉乐林夫人还有另一件烦恼。在儿童习艺所里,人们终于对维克多感到满意了,他现在变得沉默而阴险。她之所以还没有把这件事情向萨加尔说,是由于一种奇怪的为难的情感,使她一天一天把它隐瞒下去;她为此事而感到的羞耻,使她痛苦。另一方面,在这时期,她从自己腰包里拿出两千法郎来还了马克辛姆,此人对毕式和梅山还想勒索四千法郎的事颇感兴趣。他觉得这类人诈骗了她的钱,他的父亲会大发雷霆。自那次以后,毕式还来催问,要她付给他所允诺的款子,她都拒绝了。这家伙在用了种种手段以后,终于生起气来;于是,自从萨加尔有了新的地位后,他想来威胁他的那个旧主意又死灰复燃了;他原以为萨加尔的社会地位高,怕丑行败露,会任他摆布。因而,有一天,却因为在这件如此乐观的事情上竟弄不到一个钱,不禁使他大为生气。他决定直接通知萨加尔,写信告诉他,说他很愿意到办公处来找他,为了审查一下在哈尔卜街那座房子里发现的一些旧单据。他把这房子的门牌号数也说出来了,他对于这段旧历史暗示得那么明显,萨加尔肯定要坐立不安而不得不跑去找他。恰巧这封写到圣拉查尔街来的信落到了嘉乐林夫人的手里,她是认识毕式的字体的。她有些战栗,考虑她是否该到毕式那里去,还清他的钱,使他不再过问此事。随后她想,他写的也许是别的事情;况且这总是了结问题的方式之一,甚至她忧虑之中还觉得有些愉快,因为行将有个人也会因有隐情而为难了。但是,晚上,萨加尔回来,当他在她面前拆开这一封信时,她却看见他变得很沉重。她认为那必定是一个复杂的金钱问题。不过,在他的确是受到一个意外的打击,他的喉管都紧缩起来,想到自己竟会落入这样一个肮脏的人的手里,觉得下流已极。他定了定神,把信放入口袋,决定去找毕式谈一谈。
一些日子过去了,十一月份下半月的交割期又到了。萨加尔每天早上接待来宾,巨大的洪流冲击着他,使他头晕目眩。最近的牌价已超过二千三百法郎,他为此事而感到满意。可是一方面他也觉察到交易所中已形成一种对抗形势,而这种对抗更因上涨过于猛烈越发变得尖锐;显然有一个空头集团采取了坚定的立场,发动斗争;此时虽还不敢正式露面,但已是一种简单的前哨战。有两次,他认为不得不委托人用虚假账户买世界银行的股票,以使上升的牌价不要停止。公司自己买自己的股票,自己赌自己的股票,其结果势必自行消灭,这是规律;世界银行已开始走上这条路。
一天晚上,为热情所激动了的萨加尔不得不把这事情向嘉乐林夫人说了:
“我想这会热闹起来。啊,你瞧,我们多么顽强,把他们弄得毫无办法……我得悉甘德曼,这是他的战术,他已准备有规律地卖,今天也卖,明天也卖,而且还加码出卖,直到使我们动摇为止……”
她以严肃的声音打断他的话说:
“如果他有世界银行的股票,他卖出是有理由的。”
“怎么?他有理由出卖!”
“当然,我的哥哥曾经对你说过,行情升到两千,是绝对疯狂的行情。”
他看着她,不由自主地破口说:
“那么,你也卖吧!你们自己也大胆地卖吧……是的,你们既然要我失败,那就参加反对我的一方吧!”
她脸色稍微红了一下,因为昨天,她恰恰把他们的股票卖了一千股,这是为了听从她哥哥的命令,这一卖,她感到轻松,仿佛挽回了一件不诚实的行为。但是既然他不直接问她这件事,她也不告诉他;只是他越说出如下的话,她越感到不自在罢了。
“所以,我肯定昨天就有这样的背叛行为。在市场上来了一大捆股票,行情一定会跌一下的,如果我不下手的话……这件事还不是甘德曼干的。他用的是一套较缓慢的带有长期压力的方法……啊,我的亲爱的,我是很放心的,不过我仍然有些害怕,因为,保障自己的生命倒没有什么,最难的是保障自己的以及别人的金钱。”
的确,萨加尔从这时候起,连女人都停止接近了。他成了他所赚得的百万财富的情人,他虽然胜利,但也不断地遭受攻击。他甚至连到郭马尔丹街小平房里去找桑多尔夫男爵夫人都没有时间了。实际上,她的带火焰般的眼睛原是欺骗,他以种种引诱仍然不能热起来的她那种生理上的冷漠,已使他感到乏味。同时还发生了一件极不惬意的事,这与他使德甘卜尔所遭受到的事竟一模一样:一天晚上,由于女用人的愚蠢,使他一进房门的时候,正碰见桑多尔夫男爵夫人在萨巴达尼的怀中。在经过一场疾风暴雨的争吵后,他终于平息下来,因为她向他全部招供了。这件事无非是她简单地出于好奇而已;犯罪当然是犯罪,但并非是一件不可解释清楚的事。这位萨巴达尼,所有的女人都传说着他有某种特殊的现象,女人们在耳边悄悄地说过那现象,所以她抵抗不住要亲自看一看的欲望。萨加尔于是问到她一个下流的问题,她回答说,我的上帝,总之,他也并不怎么了不起;这时,他原谅了她。但是他以后便很少一个星期去看她一次,并不是他对她怀有旧恨,不过是她使他厌烦罢了。
于是,觉得自己已被他遗弃了的桑多尔夫男爵夫人,重新变得与从前一样无知和怀疑。自从她能使他在卿卿爱爱的时间说出一切话来以后,她赌得几乎很有把握,她赢了很多钱,当然一半也是靠她的运气。今天,她明显看出他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她甚至怀疑他会向她撒谎。也许是她的运气变了,也许是他的确乐意要把她抛到错误的道路上去,她有一天竟听了他的话赌输了。她的信心因此动摇起来。如果他都会使她弄错,现在还有谁来指导她呢?不幸的是交易所中敌视世界银行的风声,起初很轻微,现在是一天一天地增加了。当然这还只是一种流言,人们也得不到精确的证据。银行的牢靠性还没有任何事实使之动摇。不过人们认为必定有点什么事情,果子中已长了虫子。但这仍然不能阻止股票的上涨,可怕的上涨。
男爵夫人因为在意大利证券上失了一着,的确有些发愁,她于是决定到《希望报》的办公处去,想叫让图鲁谈谈他的意见。
“喂,有什么事?你一定知道,你们……刚才世界银行还涨了二十法郎。不过现在流传着一种谣言,谁也说不出是什么谣言,总之有些不妙罢了。”
但是,让图鲁也一样地处于两难之中。他自己就居于谣言的发源地,而且必要时他还在制造谣言;他开玩笑地把自己比作一个钟表匠,在以百计的钟表中生活,可是自己并不知道准确的时间。他负责管理广告,但是如果叫他相信来自各方面的消息,他反而没有固定和可靠的主意了,因为那些消息都是互相矛盾互相破坏的。
“我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啊,你不愿意告诉我。”
“不是不愿意,真不知道,以名誉担保!我,我还正打算去找你,问问你呢!萨加尔跟你已经不好了么?”
她做了一个姿势向他说明他猜对了。这是一种互相感到乏味了的关系的结果,女的叫人讨厌,男的也冷淡了,再没有话说了。这一刻时间内!让图鲁很悔恨他自己不是一个消息灵通人士,不然就可以使她——如他所说,这位从前用脚踢过他的拉德里古尔家的小姑娘——拿身体来酬报他的消息呢!但是他察觉他的时机还没有成熟。他继续望着她,并且说:
“是的,这是怪讨厌的,我还打算靠你。因为,你说是不是?假如一定有什么祸事,总应当事前知道,以便顺风转舵……啊!我以为还不会这样快,这时还很稳当。不过,我们也看见一些极其奇怪的事……”
他因为这样望着她,脑子中倒产生了一个计策。
“喂,”他突然说,“既然萨加尔抛弃了你,你就应当和甘德曼搞好关系。”
她惊呆了片刻。
“和甘德曼,为什么?……我是有点认识他的。我在罗瓦维尔和克来尔家里遇见过他。”
“好极了,如果你认识他……你找一个什么借口去会他,同他谈谈,设法做他的朋友……你想象一下吧,成为甘德曼的好朋友,统治全世界!”
他用手势表达出他心里想到的一些猥亵情景,于是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因为犹太人的冷淡无情是著名的,要勾引他,再没有比这更复杂更困难的事了。男爵夫人也了解这一点,她也暗暗微笑了,但她并没有生气。
“但是,”她重复说,“为什么要找甘德曼呢?”
他于是解释了:目前已有一群赌空头的人开始对世界银行采取行动,一定的,甘德曼便是这一群人的首脑。这,他是知道的,他并且还有证据。既然萨加尔已对她不好,最简单的稳妥办法难道不是和他的敌人搞好关系而又不和他断绝关系么?如果我们脚踏两边墙的话,到了战斗的日子,一定有把握可以在胜利者阵营一边的。他友好地向她建议的这一叛逆行为,不过是在尽一个男子的忠告义务。如果这个女人肯为他效劳,他是会高枕无忧的。
“喂,你愿意么?我们联合起来……我们互通消息,我们所得到的一切,我们都互相说出来。”
因为他拿着她的手,她出自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她想到别处去了。
“不必这样,我并没有想到这方面,既然我们是同志……将来,你要酬劳我的。”让图鲁补充说。
她笑了笑,又把手给了他,他吻了她的手。她已经不再轻视他了,把他过去曾当过奴才的事也忘了,并且也看不出他是在堕落中过日子;面容萎靡不堪,漂亮胡子染上了茴香酒的气味,新外套染上了污渍,发亮光的帽子染上了那些下流地方楼梯上的石灰……这些她都看不见了。
第二天,桑多尔夫男爵夫人果然去拜访甘德曼。甘德曼自从世界银行的股票牌价升到二千法郎的时候,的确是在做空头运动;只是他做得极其细心谨慎,自己从不到交易所去,甚至也没有一个正式代表。他的理论是:一张股票的价值,首先是发行时票面的金额,其次是它可能赚的钱,这要看公司的繁荣及其所投资的企业情况而定。因此,一张股票必有它在理论上绝不能超过的最高价值,如果由于群众过甚赞扬而一旦超过了它的最高价值时,这种上涨便是不可靠的,所以谨慎的态度就是站在它要下跌的一方面;而这种下跌早晚会发生的。不过,在他的信念中,出于他对逻辑的绝对信任,他对于萨加尔迅速取得的成就仍然感到惊异;这是来势很大的一股势力,连犹太最有势力的银行也开始恐惧。应当早一点把这个可怕的敌人打倒,不仅是为收复萨多瓦事件发生之次日他所损失的八百万,而且是为了,特别是为了不要同这个可怕的冒险家平分金融市场的领域;这位冒险家的冒险举动好像有些成功,只是这种成功似乎是出于奇迹,有些不近情理罢了。甘德曼对感情用事的人是非常轻视的,他还是强调他的科学的赌徒的镇静;他以一种专搞数字的人的冷静顽固态度,始终居于卖方,虽然上涨还在继续。每期结账时,所亏损的款项一次比一次大,可是他却有先知者那样的镇静,认为他所输的钱,只是存在一个储蓄银行罢了。
他那里的职员和跑街你拥我挤,等他签字的文件和阅读的电报又如雪片飞来;当男爵夫人终于能在这种情况之下进来的时候,她发现这位大银行家正在剧烈地咳嗽,几乎咳破了嗓子。但是,他却从早上六点钟就在那里了。咳嗽、吐痰、疲乏不堪,只是身体仍然结实。而这一天,正是政府要借外债的前一天,宽大的厅中,挤满了一群急促的访问者;这些访问者一应都由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去对付。至于在大厅的深处他所保留的一张小桌子的旁边,也就是在一扇窗口的下面,他的三个孙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正在那里用尖嗓门争夺一个玩偶,那玩偶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被他们拉扯得快掉下来了。
男爵夫人立刻找出她的借口来了:
“亲爱的先生,我个人有一点事情,冒昧来麻烦你一下……为了一张慈善奖券……”
他没让她说完,他向来心眼好,经常会取出两张钞票来应付这类事,特别是当他在交际场中会见的女士们不辞劳苦来拿这两张钞票的时候。
但是他又不得不请她稍待一下,因为一个职员来交一件商业的文件给他。
“你说贷方已到了五千二百万了么?”
“六千万,先生。”
“那么,记到七千五百万再说吧。”
他又回到男爵夫人这里;这时,他的女婿同一个跑街的谈话中有一个字引起他的注意,他便又匆匆忙忙地跑过去这样说:
“没关系!牌价在五百八十七法郎五十生丁时候,这样每股要少十个苏。”
“啊,先生,”那位跑街谦逊地说,“这要少四十三法郎。”
“怎么,四十三法郎?这数额太大了!难道你以为我揩了油?每个人都有一笔账,我只了解这个!”
最后,为了谈话方便起见,他决定把男爵夫人带到饭厅里去,那里餐具已经摆好了。他并没有受慈善奖券借口的骗,由于他有那些非常忠实的暗探报告他消息,所以他知道她同萨加尔的关系;他很怀疑她此来是有什么重大的利益在促使她。于是他坦白地说:
“好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同我谈什么?”
她假装惊讶了一下。她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她只是谢谢他的善行罢了。
“人家不是打发你来同我商量一件事么?”
他显得神经有些过敏,一时之间,他以为她是带了萨加尔的秘密使命来的,也许这个疯子又有些什么新招。
现在他们旁边没有别人了,她带着微笑望他,态度是热烈然而又有些不可捉摸的意味,这种态度要刺激男人还是不行的。
“不,不,我没有什么话要向你说。既然你这么好,我只是有一些事或者要请教你。”
她把身子倾向着他,用她戴了手套的细嫩的手去碰他的膝头。她坦白地谈起来了,她谈到她的不幸婚姻,她是同一个外国人结婚的,她的丈夫完全不了解她的天性,也不了解她的需要,于是她不得不求助于赌博以保持她的享受。最后她说她很孤独,在这个交易所的可怕地方,每走错一步都会付出很高的代价,因此她需要有人替她出出主意,指导她。
“但是,”他打断了她的话说,“我相信你是有人的。”
“啊,有人!”她以一种不屑的姿势呻吟似地说,“不,不,我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我想让你,做我的主人,做我的上帝。真的,做我的朋友,并不浪费你什么,只要你向我说一个字,只是一个字,而且很久很久才说一个字。希望你知道,如果你叫我幸福,我是会感谢你的,啊,以我整个身心感谢你!”
她更挨近他一点,她用她温和的呼吸,从她全身发出来的细腻而强烈的气味包围他。但是他却仍然镇静,没有任何刺激物可以刺激他。当她说话的时候,这位胃囊已经损坏专靠牛奶生活的人,只在桌上水果盘中把葡萄一个一个地取下来用一种机械的动作吃着,这是他唯一的一种放荡行为,是他肉体最大的享受时间,以后他就准备以全天的劳苦来赔偿这点享受。
当男爵夫人表示非求他不可而毫不在意地把她长着似蛇一般柔软指头的诱人小手放在他的膝头上的时候,他露出一种阴险的微笑,他是一个明知自己绝不会受诱惑的男子。他有趣地拿着她的手,然后移开它,点点头来表示他的谢意,一如人们拒绝一个无用的礼物一样。他不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说话:
“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子,我也愿意对你好……我的美丽的朋友,哪一天你给我带来好点子,我必然也会给你一个好点子,你跑来告诉我别人在做什么,我也把我将要做的事告诉你……这样做妥当么?喂?”
他站起来,她不得不同他一道回到那宽大的房间里去。她完全了解他所提出的交换条件,那就是侦探、出卖。但是她不愿意回答他,她假装再提慈善奖券的事。至于他,摇晃着他表示乐观的脑袋,仿佛在补充说明他并不在乎什么人对他的帮助,说明那合乎常理的、致命的结果照样会出现的,也许稍稍晚一点罢了。当她终于离开了的时候,他又在这个金融资本活动的大厅的特殊喧嚣中,在这交易所的人群、职员们往来奔走的、孙儿们嬉戏(这些孙儿们已用得胜者的叫声把玩偶的头扯掉了)的环境中,重新处理起他的工作。他坐上那张狭条桌子,尽心竭力地研究他突然产生的一个想法,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桑多尔夫男爵夫人曾两次转到《希望报》的办公室去,想把她的行径报告让图鲁,可是都没有看见他。有一天,德若瓦终于领她进去了;这正是德若瓦的女儿娜达丽坐在过道的一张小板凳上同若尔当太太讲话的那一天。从昨天起下了一场大雨。天气潮湿而灰暗,坐落在院子污水塘后的那幢老房子,楼下室内阴森森愁惨惨的。煤气灯发出一种带土色的半明不暗的光。等待着若尔当到各方面去找钱来以便偿还毕式那笔账的玛色儿,满脸愁容,听着娜达丽像一只好夸嘴的喜鹊喳喳喳地用干燥无味的声音讲话,她的样子活像那种发育得太快的巴黎女孩子。
“你了解么,太太,爸爸不愿意卖……有一个人鼓励他卖掉,说些恐吓的话来威胁他;这人,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因为,的确,他的地位也不怎么惊人……可是,现在是我阻止爸爸卖了。好多次我几乎卖掉了,当它上涨的时候。难道该这样笨么?”
“的确!”玛色儿简单地回答。
“你知道,现在的牌价是二千五了。”娜达丽继续说。“我算了一下账,因为爸爸不会写字……我们的八股,已经值两万法郎了。怎样?真好极了……爸爸最初是想在一万八的时候收手的,他的算法是:六千法郎做我的嫁妆费,一万二给他,这样他就可以有一笔小小的每年六百法郎的年金收入;他很感动,这已经是一笔很好的收入了……但是你说这是幸呢还是不幸呢?他并没有卖,你已经瞧见,现在真又多了两千法郎 了……那么,现在, 我们还想多弄一点,弄到至少有一千法郎的年金的数目。我们一定会得到这笔钱,萨加尔先生已向我们说过了……他真好,这位萨加尔先生!”
玛色儿禁不住微笑了。
“那么,你不结婚了?”
“要,要,当股票停止上涨的时候……我们是急于要结婚的,尤其是德沃多尔的父亲,为了他的生意的原故。只是,你有什么办法呢?当金钱源源而来的时候,我们不能堵住它的源头。德沃多尔很了解这一点,如果父亲有更多的年金,那么有一天就会使我们有更多的资本。啊!这是值得注意的……你瞧,所有人都在等待呢。我们好几个月前已经有六千法郎,我们本来可以结婚的,但是我们却更乐意使这些钱再生点钱出来……关于讨论股票的文章你读么,你?”
还没有等到回答,她又说:
“我么,我是常常读这样的文章的。晚上,爸爸给我拿回来很多报纸……他本来已经看过了的,但还要我再念一遍给他听……我们对这些总不会感到疲倦,因为这太美了,报上所允诺我们的一切。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脑筋中便充满了这些文章,我做梦也梦到这些文章。爸爸也告诉我说他看见许多有好预兆的事情。前天,我们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街上满地都是五法郎一块的钱,我们简直要用铲子铲了。这是很有趣的事。”
她中断了一下问玛色儿:
“你们有多少股,你们?”
“我们?一股也没有!”玛色儿回答。
娜达丽长着一张黄黄的小脸,没有光泽的细发,蓬松飞扬,她作出一种对人怀有最大的慈悲心肠的态度。啊,真是可怜,连股票都没有!她的父亲这时在叫她,要她在路过巴底尼奥尔的时候 ,送一卷校样到一位编辑先生那里去。她走了,带着一种资本家感兴趣的关切,她现在是每天都要到报馆来的,以便及早知道交易所的行情。
独自坐在小板凳上的玛色儿,又堕入忧愁的思虑中了,虽然平常她是那么愉快、那么勇敢的一个女子。我的上帝,天色是多么地黑,多么地叫人发愁!她那可怜的丈夫却还要在街上奔走,在这样的大雨之下!他平常是那样地瞧不起钱,只要想到一个人要为钱操心就那样的反感,现在他竟要付出这样大的努力去找钱,甚至要向那些本来欠他钱的人们去要钱!她简直出了神,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又想起从今天早上起床以后的这一天的经过,这真是恶劣的一天;这时在她的周围,报馆里正出现狂热的工作景象:编辑们在奔跑,抄件在来回地传送,四方八面都是关门、开门和打叫人铃的声音。
若尔当从早上九点钟就出门去调查一件意外事件去了,因为他要写报道。玛色儿早上刚刚洗过脸还穿着睡衣的时候,她就很惊奇地看见毕式突然上他们家,还跟着两位很脏的先生,或者是执达吏,或者是土匪,她始终拿不准他们的身份。这个可恶的毕式,无疑是想利用这里只有一个女人的机会,声明如果她不能立刻付款,他们便要把家里的一切都没收了去。她辩解,她说他没有取得任何合法的手续绝不能这样做,但终于无效。他肯定说关于这样的判决已经通知了她,并且在门上已贴了假扣押的条子。他的态度是那样的严厉,她为这事吓呆了;最后她竟相信这类事是可以不让人事先知道而执行的。但是她却不让步,说她丈夫连午饭也不回来吃的,在他没有回来以前,她绝不让人动他的任何东西。于是这三个来历不明的人便和这个衣服还未穿全、头发还披在肩头的青年妇女发生了一个难解难分的场面:他们呢,已经在登录家具的项目,而她则把柜子的门一关,背靠在门上,仿佛不准里面的任何东西出来一样。她那么引以为荣的可怜的小家庭,她亲自擦亮了的那四件家具,她亲手钉上的房间里的红棉布幔幛!想到这些,她以一个战斗员似的勇猛叫喊,除非叫她死,人们不能采取行动。她把毕式当作下流人和强盗,不断地说:是的,是一个强盗!他竟不要脸,在垃圾堆中,破布片中,废铁中,用五个法郎买到一张三百法郎的借据,现在竟要还七百三十法郎十五生丁,而且还要加新的利息!他们夫妻已经偿付了他四百法郎,可是这个强盗还说要搬走他们的家具,抵押三百法郎,总之,他想盗劫他们多少法郎就算多少法郎。毕式明明知道他们是有良心的人,倘若他们有这笔款子他们一定会付的。可是他利用她一个人在家,不会应付,不懂得法律手续,便威胁她,逼她哭。流氓!强盗!强盗!毕式生了气,叫得比她更响,并且猛烈地拍着自己的胸膛,难道他还不算是一个诚实的人么。他收买借据时难道不是用了很多钱么?他一切都是依照法律的条文的,他主张根据法律来了结这件事。但是当那两个肮脏先生之一去开她三屉柜的抽屉准备把衣服拿出来的时候,她就威胁他们说她要把整个房子里的人,全街的人都叫来;她的态度是那么凶猛,连那个犹太人都不得不缓和下来。后来,又经过半个钟头的野蛮争吵后,他终于同意等到明天,他怒气冲冲发誓说,倘若她明天再食言的话,他就要拿走她的一切。她受的耻辱再没有比这更剧烈的了。这些讨厌的人到他们家来,伤害了她的情感,丢尽了她的脸,他们竟搜到床上,把瘟疫传给了他们那么幸福的房间,因此,在他们走了以后,她不得不大大地打开窗子。
这一天,还有一件更伤心的事在等着玛色儿。她立刻想跑到她双亲的家里去向他们借这一笔款子,以便她丈夫晚上回来时,她不会再使他失望。她可以把早上那一个场面描绘出来使他高兴。她已经在想象她向他述说这场大战的情况,述说他们家庭所遭受到的凶猛的袭击,和她打退这种进攻时的英雄气概。她走进勒让德尔街小楼房的时候,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这个布置得很漂亮的房子,她是在那里长大的;可是今天她觉得住在里面的也许都是陌生人了,因为她觉得它的样子变了,而且是冷冰冰的。这时她的父母正上餐桌,为了便于和他们说话,所以她接受了同他们一道午餐。在吃饭的整个时间内,谈话讲的都是世界银行股票上涨的事,就是昨天,它的牌价还涨了二十法郎。她惊奇地发现她的母亲比她的父亲还更其热中、更其厉害。母亲,在最初的时候,只要想到投机两个字就会战栗,而现在,她却以被癖好所征服的女人不顾一切的态度,反而在责备她的父亲。她说他太懦弱,只敢在很偶然的机会下才下注!在吃饭后甜食的时候,父亲说他要趁二千五百二十法郎一股的出乎意料的价钱,卖掉七十五股,这样就可以卖到十八万九千法郎,赚项真不算少,除了买价以外,净得十万法郎。母亲听见这话,十分生气,再不能自持了。卖吗!在《金融行情》报告我们保证将来可以涨到三千的时候!难道发了疯?因为《金融行情》过去是以诚信出名的,就是他自己也说过,有了这张报纸的保证,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啊!绝不,她不让他卖,而且她还要把楼房也卖掉来买进呢!玛色儿一声不响,心中十分忧伤地听着这些巨大的数字飞来飞去;她正在动脑筋如何在这个充满赌风的房子中大胆要求借五百法郎。她看见如潮水般多的金融刊物充满了这屋子,这些刊物上的广告所吹嘘的令人沉醉的梦话,今天竟把这房子中的人都淹没了。最后,在吃饭后果品时,她就冒险说了,她说他们需要五百法郎,否则人家就要卖掉他们的家具,她的父母不可能让他们堕入这种窘困的境地。父亲立刻低下了头,用一种为难的眼光望着他的女人,但是母亲却以一种干脆的语气拒绝了。五百法郎!你要她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的资本都在经营事业。并且,从前用过的尖酸的批评又出现了:一个女子既然愿意嫁给一个饿死鬼,嫁给一个写文章的人,她就应当承担她自己做傻事的后果,她就不应当再把责任推给她家里的人。不!对于那种假装瞧不起金钱却又梦想用别人金钱的懒人,她是一个苏也不给的。她就让她女儿这样走了。玛色儿临走时很失望,发现她母亲已不再是过去的母亲,她很伤心;过去,她母亲是多么有理智,多么好的人呀!
玛色儿在街上不知不觉地走了一阵,仿佛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在地上发现金钱一样。随后她突然想起去找她的沙夫舅父。为了能够在交易所开门前找着他,她立刻很谨慎地到诺勒街那座平房去。过去那里常常有许多小声小气的谈话声和女孩子们的笑声。但是这一次门却是开着的,她只看见上尉一个人在抽着烟斗。他正在发愁,似乎是在对自己生气;他叫喊着,说他身上从来没有存过一百法郎,他只按日吃他在交易所的小赚项,他简直像一只肮脏的猪。随后,他听说莫让特夫妻俩拒绝了女儿的事,便大发雷霆攻击他们,说自从他们的四份股票上涨使他们发了疯以后,他在任何地方也没有看见过这样讨厌的人。前一个星期,他向他们提出友谊式的忠告,劝他们把股票卖掉,他的妹妹还不是把他当作贪蝇头微利的小人而对他的稳健赌法加以嘲笑么?这个女人,倘若一旦刀抹脖子,他也毫不惋惜的!
玛色儿重新走上街头,两手仍然空空;她不得已只好忍着痛苦到报馆来,把早上的一切经过告诉她丈夫。毕式的款子非付不可。若尔当写的书还没有找到任何出版家接受,所以只好在这样的雨天穿过泥泞的巴黎到各处去找钱,但他还不知道从何下手。到朋友家去么?到他写过文章的报馆去要么?或者还是在街上瞎碰呢?虽然他再三求玛色儿先回家去,可是她是那么地焦虑,宁肯留在这里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等他。
在女儿走后,德若瓦看见她独自一个人留在那里,便拿了一份报纸给她。
“太太要读读报消遣么?”
但是她用手表示了拒绝,因为萨加尔来了,她更要做出英勇的姿态;她愉快地解释说她打发她丈夫到本区去替她跑一趟苦差,省得她自己去了。萨加尔对他们这个“小家庭”(这是他给他们的称号)是有一种友谊的,因此他请她到他房间里去等,可以舒适一点。她拒绝了这个邀请,说她在那里很好。他也不强求,他很惊讶的是桑多尔夫男爵夫人正从让图鲁的房间里出来,他和她突然面对面地在这里见了面。可是,他们彼此笑了笑,这是会心的微笑,像那些只是简单地打一下招呼以免彼此过分注意的人一样。
让图鲁在谈话时曾对男爵夫人说,他不敢再给她任何指教,因为他正处在日益增长的两难情况中,一方面是世界银行依然稳固,另一方面是赌空头的人又在加紧努力,无疑地甘德曼会得胜,但萨加尔也可能支持很久,同萨加尔一道赌的或者还可以赚很多的钱。他替她出主意要坐待时机,对于两方面都要采取极端谨慎的态度。最好是时时设法向他们表示好感,获悉两人中任何一人的秘密,再把这些秘密保存起来为她自己使用,或是自己利用这些秘密,或是在有利的时候,把这些秘密出卖给对方。这并不是在暗地里组织阴谋,而是以一种玩笑的态度说出来的;至于她呢,她笑笑,答应他无论什么总有他一份。
“喂,她现在老是和你混在一起,难道该轮到你来了么?”萨加尔进了让图鲁的屋子后,粗暴地说。
让图鲁大为吃惊。
“谁呀?……啊,男爵夫人!……但是,我亲爱的主人,她还是敬爱你的。刚才她还这样对我说。”
这个老海盗用一种不会受骗的人的姿势叫他不要说下去。他望着这个下流堕落的倒霉鬼,心想,倘若她连萨巴达尼究竟如何都要好奇地亲自尝试一下,她一定也很愿意尝一下这个流氓的下流滋味的。
“我亲爱的,你用不着辩护。一个女人赌起钱来,哪怕街角上替她送委托书的小伙计,她也会同他来一下的。”
让图鲁心理上受到很大伤害,但他仍然笑,并坚持解释,说男爵夫人之所以到他这里来,是为了广告的问题。
萨加尔耸了一下肩,便把这个女人问题摆在一边,因为辩论这问题在他看来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他站着,走去又走来,又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连绵不断的迷蒙细雨。他神经质似地高兴起来。是的,世界银行的股票昨天还上涨了二十法郎!但是为什么活见鬼卖出的人还那么狂热呢?如果不是在开始的头一个钟头内就有一大捆股票出现在市场的话,上涨还可以到三十法郎的。他不知道嘉乐林夫人又把她的股票卖了一千股;除了她的哥哥曾经有嘱托外,她自己也在为反对这种疯狂的上涨而奋斗。的确,在这日益扩大的成功之前,萨加尔大约不会抱怨的。但是,这一天,他有些激动,内心似乎在发抖,这是从莫名其妙的恐惧与忿怒而引起的。他大声说那些肮脏的犹太人立誓要叫他失败,他说那个流氓甘德曼居然充当了以压碎他为目的的空头集团的领袖。交易所中已经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他了。人们说这个集团已准备了三亿法郎以便造成世界银行的股票跌价。啊,真是强盗!不过另外又发生了一件他不这样大声嚷嚷的事,那就是社会上流行的另外一种传说,这传说一天比一天切实地认定世界银行的基础并不稳固,虽然群众中盲目的信任尚未怎么动摇,但事实已摆在面前,即将有大难来临了。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雨赫,还是他那种老实人的态度。
“啊,你来了,叛徒!”萨加尔说。
雨赫自从得悉卢贡决定不理睬他的兄弟以后,便又同这位大臣言归于好。他相信,萨加尔遭到卢贡反对的日子,就会发生一场不可避免的灾祸。为了获得大臣的原宥,他又替这位伟人管起家务,重新替他跑腿,甘愿挨他的骂和挨他的脚踢。
“叛徒!”雨赫重复着萨加尔的话,他说时带着一种狡猾的微笑,这种微笑有时使他乡下人的厚脸也发出了一些光彩。“好吧,但这个叛徒是个老实人,他之所以来,是为了向他所背叛了的主子提供一个无私的意见。”
但是萨加尔仿佛并不想听他的话,他大声叫嚷,不过是为了证明他的胜利。
“喂,昨天是二千五百二,今天是二千五百二十五了!”
“我知道,刚才我卖了。”
这一下,萨加尔隐藏在玩笑态度后面的忿怒爆发出来了。
“怎么,你已经卖了?……好的,这就齐全了!你丢开了我去帮卢贡,你现在更开始和甘德曼合伙了!”
这位议员非常惊异地望着他。
“甘德曼合伙,为什么?……我只是同我的利益合伙,简单得很!我么,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冒险家。不,我没有这样大的胃口;一旦有利可获时,我宁肯立刻抓住它。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故我才从来没有失败过。”
他以稳重而老练的诺曼底人的态度重新笑了;诺曼底人是只会把他们的收成放进仓库,而绝不发狂热病的。
“一个公司的董事!”萨加尔继续情绪激烈地说,“你还能叫谁信任我们?在正在往上涨的情况中,看见你出卖股票,人家该怎么想?天知道!如果人们认为我们的繁荣是虚假的,说崩溃的日子即将来到,我也不会惊讶了……这些先生们都在卖,我们大家都卖吧!这不就是一种大恐慌么?”
雨赫不说话,打了一个捉摸不定的手势。究其实,他才不在乎这些呢,他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就是如何完成卢贡所托付他的任务;他只能为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用不着使自己过甚苦恼。
“我的亲爱的,我告诉你,我来是为了向你贡献一个对我丝毫没有利害关系的意见……你看,就是这样;你应当放聪明一点,你的哥哥很生气。如果你失败了的话,他是会干脆不理你的。”
萨加尔压着满腔怒火,镇静地说:
“是他打发你来向我说这句话么?”
议员踌躇了一下,认为最好是承认:
“啊,是的,是他……你不要以为《希望报》上那些攻击能使他生气。这种对他的自尊心的伤害,他可以不在乎……不,但是,实际上,你报纸上那种替天主教的宣传运动,对他现在的政策有很大的妨碍。自从罗马发生了那些不幸的复杂情况以来,所有僧侣阶级都在反对他。最近他还不得不以妄诞的罪名判处了一个主教……你恰巧选中他在极端为难的时候……从一月十九日实行改革后产生的自由运动,他正想不出方法来加以限制,而这时你倒来攻击他了。固然,正如大家所说,那些改革他是同意实行的,只是他唯一的愿望是要使这些改革有一定的范围……喂,你是他的兄弟,你相信他会满意么?”
“的确,”萨加尔带讥笑地回答说,“我这面当然会使他难堪……你瞧我这位可怜的哥哥,他始终热中于大臣的位置,他根据他自己昨天还在攻击的那些原则来治理国家。他把责任推在我的头上,因为他处于被人出卖而发怒的右派和渴望当权的第三种势力之间,不知道如何维持均衡。昨天他还这样做,为了平息天主教徒,他说出了这样出名的话:绝对不!他发誓法国绝不让意大利从教皇手中把罗马夺过去。今天,由于他怕自由派,他又很想给他们一个保证,想用扼杀我来讨自由派的欢喜……前一个星期,爱米尔·奥里维埃[1]在国会里就猛烈地攻击了他……”
“啊!”雨赫打断他的话说,“杜伊勒里宫始终很信任他,皇帝还送了他一颗金刚钻呢!”
但是,萨加尔却以一种异常激昂的姿势说他绝不是一个受人欺骗的人。
“世界银行现在已经太强有力了,是不是?一个有侵入全世界征兆的天主教银行,从前是以信仰来征服世界,我们现在是以金钱来征服世界,难道这是可以容忍的么?所有的自由思想者,所有的共济会会员,都正等待着做大臣,都会因世界银行而感到浑身不舒服。也许他们又要用什么借款同甘德曼搞鬼了。一个这样的政府除了让肮脏的犹太人吃掉外,它还会变成什么东西?……你瞧我那位蠢才哥哥,为了能够多当半年大臣,他要把我拿去丢给肮脏的犹太人、自由派以及一切下流社会的家伙,做他们的饲料,希望当人家吃我的时候,他可以得到一些安稳……好吧,回去告诉他,我不理他那一套……”
他挺直他的矮小身子,因为狂怒不能再使用讽刺的口吻说话了。他的声音这时已变成了一种战场上的号角之声。
“你听清楚了么?我不理他那一套!这是我的回答,我希望他知道。”
雨赫耸了一下肩膀。在许多事情中,只要人们生气的时候,就与他无关。总之,他在这件事情中,也不过是一个担任传达的角色而已。
“好的,好的,我把你的话告诉他……你将来会吃亏的……不过,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屋里沉默了一会。让图鲁一声不吭,假装在专心地校对一卷稿子,这时才抬起头来表示佩服萨加尔。这个强盗,在他的情感冲动时还很美呢!这类天才的下流人,当他沉醉于他们的成功时,有时是会得意忘形的。让图鲁在这时候,因为相信他的命运,所以是站在他这一方的。
“啊,我还忘了,”雨赫又说,“高等检察官德甘卜尔似乎很恨你……你还不知道,今天早上皇帝已经任命他做司法大臣了。”
萨加尔突然停止说话。他的面色阴沉下来,最后他说:
“又是一桩生意!啊,竟把这样一个人拿来做大臣!你觉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心!”雨赫用他过分老实的态度说,“如果你遭遇到不幸——商业场中是什么人都会遭到不幸的——你的哥哥叫你不要依靠他,不要以为他会支持你来反对德甘卜尔。”
“但是,活见鬼!”萨加尔咆哮起来,“我已经对你说过,所有这些下流集团、卢贡、德甘卜尔,你是更不必说了,我都不管你们那一套!”
正在这时,幸好德格勒蒙进来了。他从来不上报馆来的,因此大家都感到惊异,所以把刚才的交锋停止了。他非常端庄地带着微笑和每一个人都握了手,是一种善于交际的人的逢迎人的和悦态度。原来他的太太要举行一个晚会,晚会上她要唱歌。他是亲自来请让图鲁写一篇捧场的文章的。但是萨加尔在场,他不敢开口。
“伟大的人,你好么?”
“喂,你还没有卖掉吧,你?”萨加尔不回答而这样问。
“卖掉?啊!不,还没有!”他放声大笑,表示他异常诚实,他真是一个信用卓著的人了。
“在我们这种情况,绝不应当卖掉!”萨加尔叫起来。
“绝不,这也是我想说的话。我们大家都有连带关系,你知道你是可以信赖我的。”
他刚才已把眼睛斜往别处,现在他垂下眼皮。他同时还替别的董事保证,说塞第尔、戈尔、博安侯爵都和他一样都没有卖掉。他们的事业进行得那么好,交易所五十年来也没有见过这样不寻常的成就,他们彼此能够一致行动是一种真正的快乐。他对每一个人都说了一句叫人惬意的话,临走时还再三说这次晚会是要仰仗他们三位光临的。国立歌剧院的男高音牟尼埃还要来替他太太提词呢。啊,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喂,”随后也跟着要走的雨赫问萨加尔,“这便是你所回答我的一切了么?”
“对的!”萨加尔以他干涩的声音声明说。
平常,他是要送雨赫下楼的,这一次却故意不送他下去。随后,当他只和报馆经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说:
“这是战争,我的勇敢的人!现在我们不应当再有任何保留了。你替我进攻所有这些流氓!……啊!最后我终于能够如我心愿地进行战斗了!”
“不过,这终归是一件很艰巨的事!”让图鲁这样总结了一句,他又开始陷入两难之中。
玛色儿在过道的小板凳上始终等待着。这时才四点钟,但在滴雨连绵不断的灰白色闪光中,黑夜来得那么快,德若瓦不得不把灯点上。他每次走过她的身旁,总要说一两句话使她散散心。此外,编辑先生们的来来去去已显得很活跃,从邻室中已传出喧哗的声音;编报的工作愈接近结束,空气越显得兴奋。
玛色儿突然一抬头就看见若尔当站在她面前。他周身湿透,神色万分颓丧,嘴唇在打抖,他的目光已显得呆滞,是一个追求着某种希望而很久都达不到目的的人的目光。她已经明白了。
“什么都没有找到,是么?”脸色变苍白了的她这样问。
“没有,我的亲爱的,什么都没有找到……任何地方,都不可能……”
她只低声地叹了一口气,在叹气中她感到很伤心。
“啊,我的上帝!”
这时候,萨加尔从让图鲁的办公室出来,他很惊讶玛色儿还在那里。
“怎样,太太?你这位奔走的丈夫刚回来么?我跟你说过请你进我的办公室去等他。”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焦虑的眼睛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勇气,她甚至于不加考虑,就把这种勇气拿出来使用了,这种勇气就是使女人在热情奔放时前进的勇气。
“萨加尔先生,我有一些事情要请教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一同到你那里去谈一谈……”
“当然愿意,太太。”
若尔当料想自己的揣测不会错,因此就想阻止她。他在她耳朵旁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不要!”这种金钱问题,总是把他陷于愁苦之中。但她却不听他的话,他只得跟着她去。
“萨加尔先生,”关了门以后,她说,“我的丈夫,为了找五百法郎,从两点钟就到处奔走,但没有结果,他又不敢向你要求……因此,我,我来向你要求这笔钱……”
于是,随兴之所至,她以一种愉快而坚决的青年妇女的特有态度,叙述她这天早上所遭遇到的事件:毕式如何粗野地进了他们的屋子;那三个人如何占据着他们的房间;她又如何才打退了这种袭击;如何同毕式约定在今天一定付他款子。啊,把钱扔在这种下流人的身上!因羞耻与无能造成这样大的痛苦!为了缺少几个万恶的金钱,便把生活弄得不断地发生问题!
“毕式,”萨加尔重复了一遍说,“不幸你们竟落到了这个老骗子的魔爪里……”
随后,他以一种令人欢喜的善良态度,转向因这样难堪的局面而变得脸色灰白、一声不响的若尔当说:
“好的,你要的五百法郎,我预支给你,我。你该立刻向我要才是……”
他坐在桌子旁准备开支票,但又忽然停下来在那里考虑。他想起了他收到毕式的那封信。他本来该去找他的,只是他预感到那些来历不明的消息使他苦恼,因而把这件事一天一天地拖延下来。趁此时有一个很好的借口,他为什么不立刻到斐多街去呢?
“你听我讲,这个坏家伙,我是很了解的……最好是我亲自去付他款子,看看是不是我可以用一半款子就把你们的借据取回来。”
玛色儿的眼睛,现在因感恩而发亮了。
“啊,萨加尔先生,你真好!”
她又转向她的丈夫说:
“你瞧,大傻瓜,萨加尔先生并不会吃掉我们吧!”
若尔当忍不住跑去抱着她的颈子,吻她;这是为了感谢她,在他不能动弹的生活困难中,她比自己更英勇,更灵巧。
“不,不!”当青年人最后跟他握手时,萨加尔说,“其实我为这件事倒很快乐。你们两个人这么相爱,实在很好……你们放心回去吧!”
马车在等着他,在泥泞的巴黎城中,在雨伞的拥挤状况下,马车从水花四溅的道路上跑过去,不用两分钟就到了斐多街。上了楼,他看见褪了色的旧门上,仍然挂着那块用大号黑体字写着“代理商行”的铜牌。他拉了半天门铃都没有人来开门,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他本打算回去,但在一种矛盾的情绪中,他又猛力地摇动那个门纽。于是他听见里面有了慢吞吞的脚步声,西基斯蒙出现了。
“咦,原来是你!……我以为是我哥哥回来了,以为他忘了带钥匙。我听见门铃响从不出来开门的……啊,他不久就会回来,如果你必须要见他的话,你可以等他。”
他踉踉跄跄回到他的房间,来客则跟在他的后面。他的房间是面临交易所广场的。房间因为很高,所以光线还很亮;至于楼下面,则是一片烟雾,烟雾中,雨水点点滴滴地打着街面。这房间空得令人感到寒冷,只有一张小铁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几块堆满了书的木板,别的家具一件也没有。在壁炉前面是一个小火炉,因为忘了添火,火刚刚熄灭。
“请坐,先生。我的哥哥说他只下去一会,立刻就上来。”
但是萨加尔不肯坐,只是望着他,看见肺病在这个脸色苍白的大孩子身上日益发展因而异常吃惊。西基斯蒙,长着一双孩子般的眼睛,是一双溺于幻梦的眼睛;他眼睛上的额头,表现了坚强的刚毅性。他的长发鬈围绕着的脸庞,异常瘦削,仿佛拉长了,就要进坟墓的样子。
“你不舒服吧?”萨加尔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这样问。
西基斯蒙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说:
“啊,总是一样。因为天气恶劣,最近这一个星期很不好……但是我总还可以……我简直不能睡,我不能工作;我稍稍有点发烧,所以我感到发热……啊,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他重新坐在桌子前面,桌上有一本德文书,还是打开的。他又说:
“我坐下了,请你原谅;为了读这本我昨天才收到的作品,我整夜没有睡觉。这部著作是我的老师马克思十年的心血,这是他很早就告诉过我们的对资本的研究……这就是我的《圣经》,这本书就是,你瞧!”
萨加尔好奇地看了看那本书,但是一看见那种哥特字母[2] ,他立刻觉得很扫兴。
“我等它译成法文时再读。”他笑着说。
青年人摇摇头,仿佛说,即使译了出来,这本书也只是一些信仰马克思的人才读的。这不是一种宣传品,它里面充满了逻辑的推理,充满了说服人的证据,证明根据资本主义制度而建立的目前这个社会,最后必然消灭!这个社会消灭以后,我们可以重建另一个社会。
“那么 消灭现社会,是不是来一下扫荡?”萨加尔问,始终是一种开玩笑的态度。
“在理论上完全是这样。”西基斯蒙回答说,“有一天,我同你讲过的那一切,整个的社会发展的确是如此……只是要设法使它付诸实行罢了……假如你没有看见这种思想每一小时都在促使社会的巨大进步,你简直是一个瞎子。因此,你以你的世界银行在三年之内,就活动而且集中了几万万金钱;你仿佛根本没有想到,你是在直接地领我们走进集体主义……我非常关心你的事业,是的!我就在这间十分安静的、无人知道的房间里注意你的事业。我研究你的事业日益发展的情况,我和你一样地了解你的事业。我说这是你给我上了著名的一课。因为,集体主义国家就是要做你所做的一切,把你的财产整个没收过来;你呢,你是零碎地剥夺那些小股的财产,实现你朝思暮想的野心;而你的野心难道不是把全世界的资本都吞吃掉,变成唯一的银行,变成公共财富的总仓库么?……啊,我非常佩服你,我!如果我能做主的话,我要让你去,因为你以天才的先驱者的资格,替我们做了准备工作!”
他微笑了,是一种病人的无力的微笑,因为他看出对方对他的话很注意;萨加尔感到惊奇的是发现他对于目前的商业这样熟悉,而且对于他的聪明的赞誉,他也感到很得意。
“不过,”他继续说,“总有一天我们要以国家的名义把你的财产没收过来,以全体人民的利益来代替私人的利益,要把你的这一部吸吮别人金钱的机器变为计算社会财富的一种计算尺;我们是以消灭这个东西作为我们工作的起点的。”
他所说的“这个东西”是他在桌上的纸堆中找着的一个苏,他把它夹在两个指头中拿起来,仿佛是对付一个投降的俘虏一样。
“金钱!”萨加尔说,“消灭金钱!这不是大大地疯狂么?”
“我们是要消灭作为货币的金钱……你想想看,在集体主义国家中,金属的货币一定是没有地位的,它根本没有存在的理由。作为报酬的工具而论,我们可以采用劳动券,如果你认为金钱可以作为价值的尺度,我们也还有另外一种可以帮我们代替它的尺度,这种尺度,便是在工作场所的平均劳动日计算出来的……金钱,这种伪装了而且便于对劳动者进行剥削的金钱是应当消灭的。金钱是用来剥夺工人的工具,它使工人的工资只有最低限度的数目,即为了不至于饿死而非要不可的数目。金钱是用来替私人积累财富的,它阻塞广泛流通的道路,造成无耻的王国,换句话说,它已成为金融市场与社会生产的最高主宰。占据这样的金钱,岂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吗?一切恐慌,一切无政府状态,都是从这里来的……应当消灭,消灭掉金钱!”
萨加尔生气了。没有金钱,没有黄金,也就是没有照耀他生命的灿烂阳光!对他说来,只有在新铸金钱的耀眼光彩中才感到财富的具体化,这些钱有如春雨透过太阳而下降,有如冰雹落下来铺满一地,许多堆的银子,许多堆的金子,人们用铲子去铲它,无非是它的光彩和它的音响可以使人快乐。人们要消灭这种快乐么?要消灭这种为之奋斗和生存的目的物么?
“这是愚蠢,啊!这,这真是愚蠢……绝不这样,你信么?”
“为什么绝不?为什么愚蠢?……比方说吧,在一个家庭的经济中,我们还要用金钱么?在家庭中你只能看见共同的努力,只能看见互相的帮助……那么,当社会只是一个大家庭的时候,当这个大家庭自己管理自己的时候,金钱还有什么用?”
“我告诉你,这简直是疯狂……消灭金钱,但,金钱就是生命呀!消灭金钱以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来回地走着,大为生气。他怒气冲冲,走到窗口,一眼望见交易所还在,他才安稳下来;也许这个可怕的孩子,会一口气连交易所都能吹塌!交易所还在那里,只是在黑夜来临的昏暗中,它的形象已经模糊不清,仿佛在这雨幕之下它已变成一个苍白的魔影,行将化作灰烟而消失。
“再说,同你辩论实在愚蠢。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你取消金钱吧,我倒想看看!”
“嘿!”西基斯蒙喃喃地说,“一切都会自行取消,一切都会自行转变,一切都会自行灭亡的……我们已经看见财富的方式变过一次了,例如,土地的价值降低了,不动产、地产、田园和森林都在流动的工业资本、年金证券和股票下低头了。可是今天我们又适逢工业资本未老先衰,甚至已看见它迅速的没落;因为这是一定的,利息降低了,连正常的百分之五都不能达到了……金钱的价值,当然也会下降。金钱为什么不会消灭呢?为什么不能有一种新的财产形式来控制这许多社会关系呢?我们的劳动券也就是未来的财产形式。”
他全神贯注,望着那个苏,仿佛他在做梦,梦着他手中拿的这个苏就是古时遗留下来的最后的一个苏,是一个被人遗失了的苏,这个苏是从已经消逝了的古代社会中流通过来的。这块微不足道的金属却看见过多少快乐和多少眼泪呀!他这时产生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是的,”他温和地说,“你说得对,消灭金钱这类的事,我们这一代是看不见了,还得许多年,许多年!我们甚至不知道博爱是否有一天会产生,在社会结构中来代替自私自利的观念……但是我希望不久就可以实现,我是多么地想亲眼看见这种正义的黎明呀!”
突然,他所忍受着的痛苦使他的声音发哑。但他,对于死亡是抱否定态度的,仿佛死亡并不存在,他摆摆手,要叫死亡离开他。可是,他终于屈服了。
“我有我的打算,在我没有时间从我的笔记中整理出一部我所梦想的改造社会的完整著作的情况时,我只好把我的笔记留给别人。明天的社会,应当是文明的成熟果子,因为,我们如果不把竞赛和管理上的好方法保留下来,一切仍然是会垮下去的。啊,这个社会,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看见了,最后这个社会终于为人们创造出来了,而且十分完善,正如我以如此辛勤钻研所规划出来的那个样子!一切都可预见,一切也都作了决定,这是高于一切的正义,是绝对的幸福。这个社会就在那里,在那张纸上,是有数字根据的,而且是肯定的。”
他以他那瘦骨嶙峋的长手,在杂乱的笔记中摸索着。他在做梦,他想把亿万财富取过来,公平地分给大家;还有,他虽然不吃东西,不睡觉,可能在他毫无陈设的房间中无所需要而死去,但在他的笔尖一挥之下,他却打算给与人类以快乐和健康;他就在这样的梦中感到兴奋。
可是这时一个粗暴的声音使萨加尔战栗了一下。
“你在那里干什么?”
这是毕式的声音,他回来了。他像一个嫉妒的情人一样以斜视的目光望着这位拜访者。因为他经常担心人家让他的弟弟说话太久而引起咳嗽病的发作。不过他并没有等到回答,就像一个失望的母亲一样责备说:
“怎么你又让炉子灭了!我要问问你,这样潮湿的天气,不生火行吗?”
虽然他的高大身躯很笨重,但他已屈膝跪下,劈了些碎柴把火点燃。随后他又去找扫帚,他不但做这样的家务事,并且时时留意到病人每隔二小时应服的药。只有当他能使这位弟弟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时,他才表示放心。
“萨加尔先生,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怎样?……”
这时梅山太太也在那里,她坐在那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她和毕式在附近作了一次重要的查访,这次查访获得了圆满成绩,使他们极为高兴。他们两人心中最不肯放下的一件事,在经过失望的等待之后,现在突然侥幸可以开始进行了。三年来,梅山总在马路上巡逻,调查被诱奸的蕾奥尼德姑娘的下落,因为诱奸她的波维里埃伯爵签过一张一万法郎的债权认可书给她,声明一到她成年,就可以付款。梅山的表哥法犹是旺多姆地方的一个年金经收员,在一堆偶然获得的破旧借据中,替毕式买到了这张认可书,而这堆借据是从米粮商兼高利贷者沙尔比埃先生那里接收来的。梅山写信给法犹,探询姑娘的下落,但毫无结果,法犹并不知道,他回信只说蕾奥尼德姑娘大约在一个执达吏家里做用人,她离开旺多姆已经十年多,从来没有回去过一次;而她的家属已完全死光了,所以也无法向任何人打听。梅山找着了那个执达吏,从执达吏那里,知道蕾奥尼德姑娘曾经在一个屠户家里,在一个交际花那里,在一个牙科医生那里做过用人;但是从牙科医生那里起,线索就突然中断,找不出踪迹来了;一个女孩子流落在大巴黎的泥坑里,你要找她真等于在一捆干草中找一颗针!梅山还跑过佣工介绍所,拜访过许多下等住宅,搜索过一些下流场所,随时都在侦察之中,只要听见有蕾奥尼德这个名字她就转过头来询问……但是毫无结果。可是这位她从老远的地方去寻求的姑娘,今天她却偶然在斐多街附近的一家妓院中和她握了手。这家妓院中有一个女人原是那不勒斯里的旧房客,只因欠了三法郎房租便被梅山赶跑了。那真是天才的充分表现!她只听见妓院老板娘用尖锐的声音叫了一下“蕾奥尼德接客!”她就在这个漂亮的假名字下嗅觉到而且认识到那就是蕾奥尼德姑娘。她立刻报告毕式,毕式就同她一道到妓院来处理这件事。蕾奥尼德是一个胖姑娘,黑而硬的头发垂到了眉毛,脸蛋扁平而萎靡,完全是一副肮脏而下流的样子。初一见,毕式就吃了一惊,但他随后也注意到她有一种特别动人的地方,尤其是十年前她尚未过妓女生活的时候……再说,他很满意她堕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他向她建议,如果她肯把债权认可书的权利让给他的话,他可以付她一千法郎。她很愚蠢,像孩子般高兴地承认了这笔交易。这以后,他就可以向波维里埃伯爵夫人去逼债了;他所找寻的武器已经到手,而这武器想不到,又出之于这样丑恶与无耻的场所!
“我正等着你,萨加尔先生。我们有事要说一说……你收到了我的信,是么?”
在这个放满了文件的小房间里已经很黑,一盏可怜的灯,以带烟的火光照着这房间;梅山不动,也不说话,静静地坐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萨加尔站着,绝不愿意露出他是受了威胁才来到这里的样子;他立刻用一种生硬而带轻视的声音说起若尔当的事情来。
“对不起,我是来替我的一个编辑还一笔账……小若尔当本来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却被你用勒索的手段,用一种实在令人忿怒的野蛮行动所逼迫。今天早上,你还以同样方法去对付他的妻子,一个对女性稍加尊重的男子是耻于做这样的事的。”
毕式正准备向人进攻,却先受到这样的打击,不免吃了一惊,他慌了阵脚,差点忘了另外一件事,就在这件事上大发脾气。
“若尔当一家子;你是为若尔当一家子而来的……在一件商业行为中,无所谓女性,也无所谓尊重女性的男子。一个人欠了债,这个人就应当还钱,我只知道这个……好几年来就有些可恶的人瞧不起我,其实我在这些年是历尽了辛苦,才一苏一苏地收到了四百法郎!啊,真活见鬼!是的,我要卖他们的家具,明天早上就要叫他们滚到街上去,如果今天晚上收不到这笔钱的话。那里,在我的办公桌上,你看得见那笔账,他还差我三百三十法郎十五生丁。”
萨加尔故意使用一种策略来激怒毕式;他说别人还他的钱已有原来这笔账的四十倍,他买这张借据用的钱肯定不到十法郎。果然,毕式忿怒得喘不过气来了:
“好,就讲这件事吧,你们都会这样说……这笔三百法郎的债之所以达到七百多法郎,还包括了利息是不是?……但这件事于我有什么关系呢?别人不还钱,我控告了他,打官司价钱贵,活该!这是他自己的错。当我用十法郎买一张借据,别人就还我十法郎,这也许是可以了结的。但是我的冒险,我的奔走,我的脑力劳动,是的,我的知识不是白费了?恰好,来一下吧,我们就讲若尔当的事情,你可以问问坐在这里的这位太太。是她在经手这件事!啊!她跑了多少次!活动了多少回!她为这件事上各报馆的楼梯,穿破了鞋子,而各报馆对她像对待一个叫化婆一样把她赶出门外,也从不告诉她若尔当住在哪里。这件事,我们动了好几个月脑筋,我们在那上面有我们的梦想,我们把它当作我们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拿每小时半法郎来计算,我们在这件事上所付出的代价已相当可观了!”
他十分激动,愤愤地做了一个手势,指着放满他房间的那些文件说:
“我这里有价值两千万以上的借据,出这些借据的人,各种年纪,各种社会地位,渺小的或伟大的都有……你要不要,我只要一百万就卖给你……你想到过有一种欠债的人,我追他还款竟追了二十五年!为了从他们身上取得可怜的几百法郎,有时甚至于还不到几百法郎,我得忍耐多少年,我要等他们事业成功或者承继了什么财产……还有其他不认识的人,欠债者中绝大多数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就睡在那里,你看看这个角落上那一大堆东西!这是完完全全等于零的,这个,或者还只是一些原料,我要从这些原料中挤出生命来,我的意思是说挤出我自己的生命来,天晓得,我得做多么复杂的研究工作,要给我多少苦闷……那么,当我终于发现了一个人,他有偿付欠债的能力,你想我能不挤尽他的血么?啊!不!那样,你也许会以为我太愚蠢了,你或者也不至于那样愚蠢吧,你!”
萨加尔不愿意多争论而耽误时间,他打开了他的皮夹子。
“我给你两百法郎,请你把若尔当的借据交给我,便算完全清了这笔账。”
毕式忿怒得跳起来。
“两百法郎,绝对不行……要付三百三十法郎十五生丁,我一生丁也不能让。”
萨加尔知道明晃晃地摆出来和摊开的金钱是有一种力量的,所以他用他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用他极镇静而有把握的态度说了两次,三次:
“我只给你两百法郎……”
这个犹太人心里明白和解是更理智的,所以结果便同意了,可是他的声音仍然带有怒意,眼睛里也含着眼泪。
“我太好说话。多么亏本的生意呀……这肯定是剥夺我,揩我的油……算了吧!既然到了这步田地,也用不着说别的了,再设法找别的钱吧!是的,到那一大堆东西中,再去搜寻两百法郎吧!”
随后,他开了一张收条,并写了一个纸条给法院的执达吏,因为若尔当的文件都在执达吏那里。这时他站在他办公桌前叹了一口气,他是那么地心绪不宁,几乎就要让萨加尔走掉了,倘若不是梅山提醒他的话;梅山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一动和说一句话,只有在这时她才开口:
“喂,那件事呢?”
毕式突然想起来了,他可以施行报复了。但是他事前准备好的一切,他该如何叙述,该如何提出问题,谈话该从何处入手才算得聪明……在他急于说出事实的忙乱心情下,却一下子忘记了。
“那件事,真的……萨加尔先生,我曾经写了信给你。我们现在有一笔老账要共同来清理一下……”
他伸长了手去取出有关席加尔多的卷宗,把它打开在他面前。
“一八五二年你是住在哈尔卜街一家带家具的旅馆里,你签了十二张五十法郎的借据给罗莎丽·沙威夷小姐,她那时才十六岁,一天晚上你在楼梯上强奸了她……这些借据就在这里;你连一张也没有偿付,因为在第一张借据未到期前你就跑掉了,住址也没有留下。最糟糕的是你签的还是假名字‘席加尔多’,那是你第一个老婆的名字……”
萨加尔脸色十分苍白,听着他说话而且望着他。他突然莫名其妙的一阵激动,过去的一切印象都出现在眼前了。他感到一切都在崩溃,仿佛一把巨大的、看不清楚的铁锤,打在他的头上。他开头就受这惊吓,不知所措,只好吞吞吐吐地说: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有这些借据?”
随后他用他颤抖的手,匆匆地又打开他的皮夹子,他只想付钱,以便马上收回这个倒霉的卷宗。
“没有利息吧,是么?……这是六百法郎……啊,关于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过我宁可付款,不辩论了。”
他把六张钞票递给毕式。
“等一会吧,”毕式推开了萨加尔的钱大声说,“我还没有说完呢……你看见坐在那里的这位太太便是罗莎丽的表姐;这些借据是属于她的;我无非是替她催问这些债款……这个可怜的罗莎丽被你强奸之后便变得四肢无力不能工作。她遭遇一连串的不幸,这位太太把她接到她家里住,她便死在她的家里,死的时候模样很惨。这位太太如果她愿意,会告诉你这许多事情的。……”
“这些事情真惨!”梅山中止了沉默,用她的尖嗓门强调说。
惊恐万状的萨加尔刚才已经把她忘了,这时才掉头望着她;她像一个泄了一半气的橡皮口袋,在那里缩成一团;她像一只吃人肉的鸟,专在倒了号的股票上做着不清不白的交易;这人一直是使萨加尔见了发愁的。他看见她在这件讨厌的故事中竟然也插了一手。
“可想而知,这个可怜的女人,的确叫人伤脑筋,”他呻吟着说,“但是倘若她死了,我倒真没想到……总之,这里还是只有六百法郎。”
毕式第二次拒绝接受他的钱。
“对不起,还有一件你完全不知道的事,她生了一个小孩……是的,一个小孩,他已经有十四岁了,他的样子像你像得到了你自己也无法否认的程度。”
萨加尔大吃一惊,重复说了几次:
“一个小孩!一个小孩!……”
随后,他突然一下子把那六张钞票放进皮夹。他并且镇定而大胆地说:
“啊!这个,你说,你是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如果有一个小孩,那我一个苏也不能付你了……孩子应当继承他母亲的财产,所以这六百法郎将来应当属于孩子,将来他还可以要求超过这笔钱的一切东西……有一个孩子,这倒是很好的事,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一个人有一个孩子倒不坏。这反而使我很快乐,一句话,他还可以使我更年轻呢!……孩子在什么地方?我想看一看。为什么你不立刻把孩子带来?”
现在倒轮着毕式惊讶了。毕式想起自己长期来一直犹疑不决,想起嘉乐林夫人无限的小心谨慎,竟不把维克多的存在告诉他的父亲。于是他也不能自制了,他开始作最粗暴和最复杂的解释,他把梅山所索要的六千法郎的借款和养育费,嘉乐林夫人预付了两千法郎,维克多的可怕天性以及他进了儿童习艺所等,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萨加尔在一旁听见每一个新的细节时都暴跳了一下。怎么,六千法郎!反过来讲,谁说这不是对孩子的剥夺?预支两千法郎!人们竟如此大胆地去敲诈他女朋友中的一位夫人两千法郎呀!这是一种盗窃行为!这就是欺诈取财!这个小东西,上苍明白,他们没有好好养育他,把孩子教养得这么恶劣,现在倒想要他付钱!他们难道把他当成了傻瓜?
“一个苏也不行!”他叫起来,“你听见了么?你休想在我的口袋中弄走一个苏!”
毕式面色惨白,站在桌子面前。
“这件事我们等到将来看吧。我一定要拖你去打官司!”
“你不要说这些傻话。你知道法院是不会管这类事情的……如果你想威胁我的话,这更是异想天开;因为我,我什么都不在乎。甭说一个孩子,我告诉你,这倒使我高兴呢!”
梅山这时正堵着门口,萨加尔不得不把她推倒,迈过她的身子后才出了门。她气喘吁吁,用她像笛一般的嗓门在楼梯上这样骂道:
“流氓!丧良心的!”
“你会得到我们的消息的!”毕式咆哮说,他赶紧把门关上了。
萨加尔非常恼火,他叫车夫直接转回圣拉查尔街。他急于要见一见嘉乐林夫人,他毫无困难地走近了她,立刻责备她不该给他们两千法郎。
“亲爱的朋友,我们永远不应当把钱拿来这样随意地抛撒……为什么你不征求我一下意见就这样做?”
她很诧异他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因此一句话也不说。那天她认出的那封信果然是毕式的笔迹;现在,既然别人已替她把秘密和盘托出,她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东西了。但是她始终还在迟疑,因为这个男子这样随便地询问她反而使她摸不着头脑。
“我想省得叫你担忧……这个不幸的孩子已堕落到了那种程度……我原打算老早就把一切向你说明白的,如果不是有一种感情……”
“什么感情?……我向你承认我并不了解。”
她并不想解释,更不想道歉;她是那样有勇气生活的一个女子,现在却为忧愁、为对一切都感到厌倦的情感所侵占了。至于他呢,他还正在继续欢叫,高兴;他真正变年轻了。
“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向你保证,我很爱他……你把他放在儿童习艺所,稍稍教养他一下,你做得很对。但是我们必须到习艺所去把他接出来,我们要替他请一些教员……明天我就去看他,是的,明天,如果我不是太忙的话……”
第二天要开董事会。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也过去了,萨加尔却找不出一分钟的空余时间。他还常常谈到孩子,可是总是推迟去看孩子的日期。他的生活,有如被上涨了的江水推动着滚滚向前一样。在十二月的初旬,狂热病又有了一次大发作,世界银行的股票牌价已达到二千七百法郎。这种狂热病的发作继续震撼着交易所的空气。最坏的情况是令人不安的消息越来越多。在一种难以忍受和日益增长的令人忧虑的情况中,牌价仍然在猛涨。从这时候,人们已在大声传说世界银行将发生不可避免的灾祸了。只是行情仍然上涨,不断地上涨,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强大的、顽固的力量在支持这种上涨,拒绝承认那非常明显的事实。萨加尔则在他胜利的浮夸的幻象中生活,他仿佛围着一个下着黄金雨的光轮,而这些黄金是他使它降落在巴黎的;不过他仍然很敏锐,他已感到地下埋了地雷,并且已裂了缝,时时威胁他要在他的脚底下完全崩坍。因此,虽然每一交割期他依旧胜利,他仍然不能不攻击那些输得已经很厉害的赌空头的人。这些肮脏的犹太人有什么值得如此热中的事呢?他最后不是把他们通通打垮了么?特别使他生气的是他嗅知除了甘德曼外还有其他的卖方,或者还可能是世界银行自己队伍中的人,这一定是一些叛徒,信心动摇,急于获利,竟倒戈站在敌人的阵营里!
有一天,萨加尔在嘉乐林夫人的面前发出了这样的怨言,因此她认为应当向他说话了。
“你知道,我的朋友,我也卖了,我……在行情到了两千七百法郎的时候,我把我们的最后一千股都卖出去了。”
他简直惊呆了,似乎面临着最可怕的背叛行为。
“你已经卖了,你!你!我的上帝!”
她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捏着,她非常尴尬,只好提醒他说这件事她同她的哥哥在事前告诉过他。她的哥哥现在还在罗马,写给她的一些信说到这种疯狂的上涨时都焦愁得要命;信上说他不了解这种上涨的原因,他认为必须设法予以停止,否则就有一筋斗跌入深渊的危险。昨天她还收到了他的一封信,正式叫她把股票卖掉。于是她就卖了。
“你,你!”萨加尔反复说,“原来是你在打击我,我还处于暗处!我所买进的股票原来是你的!”
照他的习惯,他并不生气。但她对他给她的这种压力,却感觉到格外痛苦。她很想叫他理智一点,叫他放弃这个无情的斗争,因为这个斗争的结果只是一场残杀。
“我的朋友,你听我说吧……你想一想,我们的三千股已经变成七百五十多万了,这难道还不算是一种出乎意料的、不近人情的赚项么?对我说来,这些钱真使我害怕,我不敢相信它会属于我……但是,问题并不仅仅关系到我们个人的利益。你应当想想把财产交在你手里的众人的利益;你拿到这个赌场上去冒险的千百万金钱,是大得可怕的数目。为什么你要维持这种失常的上涨呢?为什么你还要刺激它上涨呢?各方面都有人向我说,最后结果一定要出大乱子,而且绝对不可避免……你也不可能永远使它继续上升,再说,银行的股票行情相等于它的实际价值也算不得是一件耻辱呀!反之,这是银行的信用稳固,是它的成功。”
但是,他凶横地站了起来。
“我要那牌价达到三千……我已经买了,我还要买,除非到死为止……是的,我要死,一切都要和我一道死,如果我不干,如果我不把牌价维持到三千!”
在十二月十五那个交割期以后,牌价上涨到二千八百,二千九百法郎 了。到了十二月二十一日那一天,交易所在疯狂的人群的骚动中,宣布牌价到了三千零二十法郎 。没有真理,没有逻辑,价值的观念也变了质,而且到了失掉一切真实意义的程度。有人在传说甘德曼已改变了原来的稳健习惯,开始进行可怕的冒险了。好几个月来,他都在维持空头,他的损失一期比一期大,因为每一个交割期行情都在陆续上涨,而且暴跳。有人已经开始说甘德曼可能要垮台呢。所有人的头脑都反常了,人们在等待奇迹的出现。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站在最高峰的萨加尔感觉到大地在震动,他是王,但他有一种不敢承认的坠落的恐惧。当他的车子到达伦敦街,在世界银行的得胜的王宫之前 ,一个用人急忙跑下来,铺开一张地毯,从衣帽间的台阶起铺到人行道的最边沿。于是萨加尔很愉快地离开车子,他以贵胄的身份进了银行;因为贵胄,人们是不让他的贵步踏在街道的公共石板上的。
[1] 奥里维埃(1825—1913)初为帝国反对派,后倾向帝政,但他系鼓吹“自由帝国”的有力的人之一。
[2] 指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