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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后,已到了十一月初旬,世界银行的设备还没有完工。细木工人还在装璜板壁,油漆匠还在油漆遮盖院子的玻璃房顶。

工程进展缓慢应归咎于萨加尔,他不满意设备过于简陋,他需要漂亮,因而拖长了工作的时间。他不能把墙往外推,来满足他追求豪华的梦,结果他生气了,于是请嘉乐林夫人把那些包工头开除掉,由她自己担任监督最后装置柜台的工作。这里设有无数特殊的柜台。院子已改装成中央大厅,柜台就在厅的周围。这些柜台口都装置了栏杆,严肃而又庄严,上面横悬着一块漂亮的铜牌,用黑色的字母标明这柜台所司何事。总之,虽然地方略为狭小,但一切设置仍安排得极为合适:楼下是与群众直接发生联系的各科,收款、发行股票、一切银行的日常业务;楼上是一些内部机构,经理室、电讯部、会计处、仲裁处、人事处等。总之,在这样紧凑的一块地方,可以允许两百多个职员活动。在人们进去的时候,最感到惊讶的,这里有一种严肃的气氛,一种古时的圣教虔诚的气氛,即使在工人下班时彼此拥挤的时候,银行职员收进金子发出铿锵声的时候,这种从神圣的处所隐隐散出来的气氛,都叫人感觉得到。无疑的,这种气氛来自这座黑暗而潮湿的大楼,即在毗邻花园树荫覆盖下的这座沉静的大楼。大家都感觉到来到这里,便好像走进了一座修道院。

一天下午,萨加尔从交易所回来,他也有此感觉,这真使他惊异了。幸好许多地方并不像教堂一样贴金,使他有些安慰。他向嘉乐林夫人表示他的满意。

“那么!无论如何,拿初创来说,这就很好了。人家一看,仿佛是自己的家一样,真像一座小教堂,将来,大家还可以看见……谢谢你,我的漂亮朋友,从你的哥哥走了以后,你费了很大的功夫,真是谢谢你。”

因为他的原则是利用出其不意的情况来取胜,因此他设法发扬银行庄严的外表的特色,他要他的职员穿一身礼拜堂中青年执事的制服,大家说话要讲究,收款和付款要像教堂的办事人员那样的小心。

萨加尔的一生都是乱七八糟的,从来没有这样积极做过事。早上,从七点钟起,在职员未来之前,甚至在他的用人还没有生起炉火之前,他已经到办公室来了,拆阅他收到的邮件,答复那些急待答复的信件。随后,一直到十一点以前,人们来来往往,就像永无休止的跑马:大量的朋友、顾客、经纪人、场外伙计、掮客,所有金融界人士都来了;来听取吩咐的那一串本行的科长,更不必说了。他自己呢,只要有一分钟空闲,就站起来,到各科去作一次快速的视察;每个职员都在恐怖中生活,担心他会突然出现,因为这种出现,时间是常常不同的。在十一点钟的时候,他就上楼同嘉乐林夫人共进午餐,他吃得很多,同时还喝酒,因为他瘦,吃喝多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在这里多花一点时间也不算是损失,因为在这时候,正如他所说的,是他使他的漂亮朋友向他开诚布公的时候,即是说,这时候他总是要问问她对于人和事的意见,可是他经常不采用她绝顶聪明的意见。正午,他到交易所去,因为他愿意第一个到那里,目的是想看看和谈谈。再说,他也并不公开去赌,他到那里仿佛是为了一个极平常的约会,因为在交易所他也的确不难遇到世界银行的一个主顾。但是,他的影响在交易所里已经表现出来,他是以胜利者,以信用卓著的人,以真正有数百万金钱作后台的人的身份出现在那里的。有些爱说怪话的人,一看见他就互相悄悄地谈论起来,胡诌着许多奇怪的传说,预言他未来的权势。三点半钟左右,他总是要回家的,他不得不做那些令人生厌的签字工作,这些工作简直把手练成了机械的活动,其机械程度到了他命令职员、回答问题、处理事务可以一边自由点头摇头,任意谈话,一边无需停止他的签字工作。六点钟以前,他还得接待一些客人,总结他当天的工作,准备第二天的工作。当他再上楼到嘉乐林夫人那里去的时候,就又是一顿比十一点钟那一顿还要丰盛的餐食:上选的鱼,特别是野味,酒的方面是随兴所至,香槟酒,葡萄酒或者勃艮第酒,选中哪一样就算哪一样。

“你说,我还不算老实么?”有时,他这样微笑着高声说,“我不追求女人,不到俱乐部和戏院,我像一个规矩的商人一样,始终只在你的身边生活……你应当把这些事写信告诉你的哥哥,让他放心。”

实际上,他并不像他所吹嘘的那样老实。在这时期,他出于一时高兴,爱上了布夫喜剧院的一个女歌手,甚至有一天,他放荡得跑到日耳曼妮·格儿小姐那里去了一次,不过在那里他没有得到任何满足罢了。真实的情况是他一到晚上,就疲倦得不堪了。再说,他成天沉浸在欲望中担心着他的成功,因此别的欲望也就减少,甚至麻木了;只要他觉得他还没有胜利,还没有成为一个无可争辩的财富的主宰时,他便觉得如此。

“对呀!”嘉乐林夫人快活地回答,“我的哥哥那么老实,以至于老实对他说来只是一种自然的状况而不是一种值得夸奖的行为……昨天我已写信告诉他,说你已经决定不再给董事办公室贴金,他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极端寒冷的下午,嘉乐林夫人正吩咐油漆匠头子,叫他把董事办公室简单刷一下灰浆就好了;这时有人拿来一张名片,说这位来宾坚决要求会见她。名片很脏,上面是以粗大字母拼成的“毕式”的名字。她不知道这人是谁,她吩咐叫他上来到她哥哥的办公室来见,这是她招待客人的地方。

毕式所以能够经过差不多整整六个月还能忍耐,他所以不立刻利用他的意外发现,利用他发现萨加尔有一个私生子的事,首先是因为他感觉到,他只能拿到萨加尔签给那位母亲借据上的六百法郎,成绩未免太菲薄,可是要想威胁萨加尔从而得到起码的几千法郎也是一件太困难的事。一个脱离任何羁绊的鳏夫,丑名声是不会叫他害怕的;那么怎样恫吓他呢?一个偶然生出来的孩子,在污泥中长大了,将来除了做妓院老板或杀人犯外,还能做什么呢?像这样一件令人讨厌的礼品,怎么能叫他出高价来收买呢?当然,梅山想方设法编造了一笔费用巨大的账目,大约一共是六千法郎。这数目是一个法郎一个法郎地借与她的表妹,即孩子的母亲罗莎丽·沙威夷的;除此以外,还有这个不幸女人病中的费用,她死后的埋葬费,坟山的修理费,……最后,自从维克多要她负责养育以来,她在他身上花的钱,食物,衣服和其他一大堆东西的费用……但在萨加尔同孩子的父子血缘关系无法证明的情况下,难道他不会叫他们滚蛋么?但是这一种父子血缘关系,还毫无方法可以证明,如果说有的话,那也不过是孩子像他罢了。因此,在萨加尔身上,只能挤出那张签条上的款子,而且还要他不能引证“过期无效”来抵赖才行。

毕式之所以迟延,另外还有一种原因:他的兄弟西基斯蒙得了肺炎,不久以前卧床了,不能动,他在他的旁边过了好几个可怕的星期。尤其是有十五天,这位非常活跃的商人,竟把他追踪的一切复杂线索忽略了,忘怀了,他也不再到交易所去,对那些债务人也不提起控告;他始终不离开病人的床头,像一个母亲一样看护他,照料他,替他换衣服;他本来是一个无耻之尤的悭吝人,但这时却变作慷慨者了;他聘请了巴黎的第一流医生,愿意付药房老板最贵的药费,只要他的药服了有效。医生禁止病人工作,但西基斯蒙固执地要工作;于是毕式便把他的文件,他的书,一概藏了起来。在他们兄弟之间竟成了一种狡猾的战斗。只要他的看护人因无法战胜疲劳而打起瞌睡时,为热病烧得憔悴了的青年人,便带着周身是汗的身体,找着一枝断铅笔在一张报纸的空白处,做起计算工作;他要根据他的正义梦,分配天下的财富,保证每一个人对于生命和幸福都有自己的一份。毕式醒来的时候,看见他把残余的最少一点生命力都拿去牺牲在那种幻想上,因而病得更加厉害的时候,真是心都碎了!把这类无聊的事作为一种游戏,他是准许的,正如一个大人准许小孩子玩木偶人一样,只要他的身体健康就可以,但用这样疯狂的、不切实际的思想来杀害自己,那就太愚蠢了!西基斯蒙为了对他哥哥的爱,同意不再胡闹之后,稍稍恢复了一点精力,而且也开始能够起床了。

于是毕式重新开始他的业务,声明萨加尔的事件应当解决,既然萨加尔又以胜利者的身份重回交易所,既然他已成了一个无可否认的有还债能力的人。他打发去圣拉查尔街探听消息的梅山的报告是很好的。但是,他对正面向此人进攻却还有些迟疑。他一面等待时机,一面研究到底应采取何等战术才能战胜萨加尔。正是这时候,梅山口中露出一句话,说到嘉乐林夫人,这位主持家务的夫人,是全区供应商人都谈到过的,这使他想到一个新的进攻萨加尔的计划。他揣想这位夫人做了他的情妇绝非出于偶然。她岂不是一个掌握着可以打开他柜子和他内心的钥匙的女人么?他常常很容易听命于所谓“灵感”这东西,他愿意叫突如其来的“神智”领导他,像根据嗅觉的简单指示就去打猎一样,准备在以后遇到的事实中再去找寻一定的决策,这就是他之所以到圣拉查尔街来看嘉乐林夫人的原因。

在楼上那间图样室里,嘉乐林夫人看见这位胡子都没有刮干净的胖家伙,着实惊讶了一下;他的面貌既平板又肮脏,穿一件油腻的外套,打一条白色领带。毕式也在那里估量她,一直估量到她的灵魂;他发现她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一个人,那般的高大,那般的整洁,又有一头可赞美的白头发;这头发的光彩映在她那仍然年轻的面貌上,使她有一种快活而温和的表情。她的稍嫌大了一点的嘴巴,给了他很深的印象。她的嘴巴的表情是那样和善,使他立刻决定了一切。

“夫人,”他说,“我本打算和萨加尔先生谈一谈的,可惜听说他不在……”

他在说假话。他根本没有要求见他,因为他很清楚他不在,他已经侦察到他上交易所去了。

“所以我不客气地来告诉你,我内心里愿意这样做,我深知你是何等样的人……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这么严重,这么微妙……”

嘉乐林夫人还没有请他坐下,这时才用一种不安然而是关心的态度指一个位子叫他坐下。

“说下去吧,先生,我听着。”

毕式小心翼翼地提着大衣的衣角,似乎怕弄脏了的样子,内心里这样断言,没错,她肯定同萨加尔睡过觉。

“因为,夫人,这些话真是不容易说出口。……我要向你承认,到最后一分钟,我自己还在问我自己,把这样一件事情向你吐露,我到底做得对呢还是不对?……我希望你在我的行径中看出来,我的唯一的要求,是使萨加尔先生弥补他从前的过失……”

在她这方面,已经明白她正在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了;她希望尽量缩短那些无益的废话,就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叫他不要含糊其词。于是,他就不再坚持那套客气话了。他长时间地讲了那段过去的历史,罗莎丽如何在哈尔卜街被人诱奸,萨加尔躲藏起来以后,她如何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位被遗弃的母亲如何在堕落生活中死去,留下的孩子如何由一位姑母养育,但姑母又是如何地忙碌没有好好管教孩子,使他在下流不堪的环境中长大。她静听着,这一段她事前没有想到的风流故事,使她惊讶了;因为她原以为这不过是金钱上的一些见不得人的问题;随后,显然地,她受了感动,孩子的被遗弃,母亲的悲惨命运,都使她同情;在她那始终不育的妇女的母性之爱中,她更加觉得不安。

“但是,”她说,“先生,你敢说你所讲的事情一定确实么?……这类事情,是要有最有力而绝对的证据的!”

他微笑了。

“啊,夫人!有一个绝对明显的证据,孩子和他的父亲是出奇地相像……而且,日期也在,一切都相符,是这件事情的最有力的证明。”

她坐在那里哆嗦。他考察她。沉默了一会以后,他继续说:

“夫人,现在你该明白,这件事要直接告诉萨加尔先生是多么地为难呀!这中间,我自己并没有丝毫好处。我不过是代表那位姑母梅山太太来的;因为在一个唯一的偶然机会中使她发现了那位找了很久而找不到的父亲。我很荣幸能够同你谈话,我要向你说清楚,给那位不幸的姑娘罗莎丽十二张五十法郎一张字据的萨加尔先生,是以席加尔多名字签的字。在这种可怕的巴黎生活中,我的天,这件事我真不敢断定是否可以原谅,只是萨加尔先生对于我这样干预人家的事所持的理由,恐怕是误解了……因此,我忽然感到该先来见见你,夫人,以便我可以完全信赖你来指点我以后该怎么办;因为我知道你是非常关心萨加尔先生的事情的……你瞧,现在你已经知道我们的秘密了,你想我还是等着他,今天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么?”

嘉乐林夫人显得越来越为激动。

“不,不,以后再谈。”

但是,这件隐事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毕式继续在侦察她,他很满意她的敏感,因为这样她才落入他为她设置的圈套。这时他打定了主意,坚信从她身上可以挤出来的东西,一定比在萨加尔身上所能挤出来的要多得多。

“因为,”他喃喃地说,“我们应当打定一个主意。”

“好吧,我去……是的,我要到那不勒斯里去,我要去看看这位梅山太太和孩子……最好的办法,我先得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她有一种深谋熟虑的想法:在未告诉孩子的父亲以前,她决定去作一次细心的调查。以后,如果她认为事情是确实的话,再告诉他还来得及。对于他的家和他的安宁,她不是负了监督的责任么?

“可惜,这件事情很急迫。”毕式看见已能随心所欲操纵了她以后,又这样说:“可怜的孩子在受苦,他的处境是可怕的。”

她站起来了。

“我戴一顶帽子,我立刻就去。”

他不得不离开了椅子,漫不经心地说:

“我还没有跟你说,有一笔小小的账款该偿付。自然,孩子是要花钱的,还有,他母亲在世时借的款……我……我还闹不清楚。我是不愿负任何责任的,一切单据都在那里。”

“好的,我去看看。”

然而他也仿佛有些感动的样子。他说:

“夫人,你知道我在商场中看见过多少怪事呀!每每是最诚实的人,到后来一定会为他们过于感情冲动而产生痛苦,或者,最坏的是因为父母过于感情冲动而产生痛苦……说到这件事,我可以给你举一个例子。你的破产的邻居,波维里埃家的女士们……”

他突然走去靠近窗门,把他热中于探奇的眼光深深地望着邻居的花园。无疑地,自从他进来以后,他就在研究如何进行一次侦察。在他作战的地方,他需要熟识它的地形。波维里埃伯爵曾签了一万法郎债权认可书给蕾奥尼德姑娘,在这一件事情中,他猜得很准确,从旺多姆送来的材料已把他所预料到的事告诉了他。被诱奸的姑娘,在伯爵死的时候,还是一个钱也没有,只是拿到了那一张废纸;她渴望到巴黎来,结果是把那张债权认可书抵押给那个放高利贷的沙尔比埃,大约只抵押了五十法郎。不过,他虽然立刻发现了波维里埃一家人,但他打发梅山在巴黎各处探听了六个月仍然不能找到蕾奥尼德姑娘。她先前是在一个执达吏的家里做丫头,样样事情都要做,毕式跟着这条线索寻找了三个地方。随后,她因为行为不端被人赶跑了,于是便失了踪。他在巴黎的各个角落都去搜寻过,仍然无效。这件事使他很不痛快,因为倘若他没有这个姑娘作为丑名声的罪证拿去威胁伯爵夫人,要想在伯爵夫人那里得到点什么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仍然照样经营这桩“生意”,他很高兴这时能够在窗前认清楚了这幢大楼的花园,因为过去他只是在街上看过这大楼的正面。

“难道这两位女士也有什么烦恼在威胁她们么?”嘉乐林夫人以一种不安的同情这样问。

他装作老实人的样子说:

“不会吧,我不相信……我只是想说,由于伯爵的品行不好,把她们弄得这么惨……是的,我在旺多姆那边有些朋友,我知道他们的历史。”

他终于离开窗门,在他伪装的同情中,他突然而且也很奇怪地想到了自己。

“还有,单是损失一些金钱倒也罢了!但是,当一个家庭遭到死亡的威胁时!……”

这一次,真正的眼泪浸入了他的眼眶。他想到了他的兄弟,连呼吸都困难了。她以为他的家里最近一定死了人,但为了谨慎,没有问他。从他进门一直到现在,从他引起她的恶心这一点来看,她断定他是干下流勾当的人物,的确是一点儿也没有错。这一些出乎意外的眼泪比她聪明的战术更进一步促使她下了决心,即刻就到那不勒斯里去的欲望更大了。

“那么,夫人,我信任你!”

“我立刻出门。”

一个钟头以后,嘉乐林夫人就乘了一部马车,在蒙马特小丘上逡巡,因为她找不到那一个里。最后,在一条和马加德街接连的荒僻街道上,一个老妇人才把这个里的地址告诉了车夫。在进去的那一段,完全像一条乡村的道路,有好些坑洼,堆满了烂泥和垃圾,那个所谓那不勒斯里是在一大块荒地中间。人们要很仔细地看才看得出那些可怜的建筑:是一些泥土、破木板、旧锌皮七拼八凑搭成的房子,很像一个院子周围的一堆破乱物。临街的一面,有一座一层楼的房子,它的墙倒是碎石砌成的,但也腐朽不堪,脏得令人恶心。这房子像监牢一样,专门为着守大门而存在的。的确,梅山太太以警惕性很高的房东资格住在那房子里;她不断地在进行侦察,亲自剥削着她那群在饥饿线上奔命的房客。

嘉乐林夫人一下车,就看见她站在门口,身上穿一件旧的蓝绸衣服,但是补缀了好几处,而且有好些地方线缝也破了;由于她身躯魁梧,颈子和肚子都突了出来;她的面庞是那么地丰满和红润,她的小鼻子仿佛在两朵火花中烧焦得看不见了。嘉乐林夫人迟疑了一下,感到不自在;但是一个很温和的声音,像村笛那样尖细而悦耳的声音却使她安心了:

“啊,夫人,这一定是毕式先生叫你来的,你是为小维克多而来的……请进来吧!请进来吧!是的,这里就是那不勒斯里。我们的街还不算街,我们还没有门牌号码……请进来吧,我们应该先谈一谈。我的上帝,这件事是多么叫人讨厌,多么令人发愁!”

嘉乐林夫人不得不坐在一个脏而黑的饭厅中的一把破椅子上。那里有一个烧红了的炉子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热量和气味。现在梅山说话了,她说嘉乐林夫人的运气还不错,可以碰见她,她在巴黎事情很多,经常不到下午六点钟,是很少在那不勒斯里的。嘉乐林夫人不得不打断她的话说:

“对不起,太太,我是为这个不幸的孩子来的。”

“好极了,夫人,我就叫他来……你知道他的母亲是我的表妹。啊,我可以说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你瞧这些文件和这些账。”

她从一个食具柜中拿出了一包文件;那是一个蓝皮的文件夹,里面的每一种文件都放得很有秩序,像一个经纪人所做的一样。她滔滔不绝地说到罗莎丽,无疑地,她最后过的生活是叫人恶心的,她碰见一个男人,就不加选择地跟了他,在失踪八天以后,她喝醉了回来,而且带了伤;不过,我们应当谅解她。因为在孩子的父亲没有使她失身的时候,即是说,没有在楼梯口被萨加尔先生诱奸的那天以前,她还是一个顶好的女工。后来她成了四肢无力不能劳动的人,她只能在菜场上卖柠檬,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叫她老老实实生活是不可能的。

“你看得出来,夫人,这一笔钱我是二十苏四十苏地借给她的。日期是,六月二十日二十苏;六月二十七日又是二十苏;七月三日,四十苏。瞧!这时期她大约病了,因为,你瞧,简直四十苏四十苏地借了……以后,我还要负责替维克多做衣服。为这孩子花的钱,我就在上面写一个‘维’字作记号……至于罗莎丽死的时候,那更不必说了!啊,真是下流!她得的是一种真正的腐化病。他完全靠在我身上。你瞧,我要在孩子身上用五十法郎一个月。不过,这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孩子的父亲是有钱人,他很可能为他的孩子付五十法郎一月……总之,这一共是五千四百零三法郎。如果我们把那借据上的六百法郎加在一起,整数就是六千法郎……是的,一切都是为这六千法郎!”

虽然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使嘉乐林夫人脸色苍白,但她仍然决定了一个意见:

“但是,借据不是你的呀!那应当是孩子的财产。”

“啊,对不起!”梅山尖声地又这样说,“借据上的钱我都预付出去了。为了照顾罗莎丽,我把那笔钱预支给了她。你看,借据后面还签了我的‘背书’……在我这方面说来我不要利息算是可以的了……我的好夫人,大家应当想一想,总不应当叫我这个可怜的女人损失一个苏吧?”

由于承认她这笔账的好夫人做了一个表示厌倦的手势,于是她平息下来,又用她小笛似的声音说:

“现在,我去把维克多叫来。”

虽然她接连派了三个在门口逡巡的小孩去叫,自己也站在门口等,摆出大模大样的姿态,但是她白费劲了,铁定的事实是维克多不肯来。小孩中的一个甚至还带回来一句极下流的话作为对梅山的回答。她于是大为生气,马上走去似乎要把他拧着耳朵带回来的样子。但是,过了片刻,她却独自一人回来了,因为经过考虑以后,无疑地,她认为最好是把他生活在可怕的环境中的状况原封不动地介绍给嘉乐林夫人看。

“希望夫人劳驾跟我一道去吧。”

她一面走,一面叙述那不勒斯里的详细情形,她说这座里的全部房屋是她丈夫从他叔父那里继承下来的遗产。这位丈夫大约是死了,但生前谁也没有见过他;她只是在说明那不勒斯里这一笔资产的来源时才提到他。她老是说,这是一件要她命的坏生意,因为她花在这上面的心血多于利润,特别是市长经常要来找她麻烦,派视察员来察看,要她修理房子,作种种改良,借口说住在她那里的人不然就会和苍蝇一样很快死亡。但是,她却坚决不肯耗费一个苏。要这样,过不久别人不是还可要她在房间里装上带镜子的壁炉了么?而她的房间的租金才两个法郎一星期呀!有一件事情是她始终闭口不谈的,那便是她收租金的毒辣手段。只要人家不预交她两个法郎,她就把全家赶到街上,她自己便是一个警察,而且是那么可怕,就连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也不敢无条件地靠着她的一堵墙打瞌睡。

嘉乐林夫人带着悲哀的心情查看那个院子,这是一片荒废的土地,上面坑坑洼洼堆满了废物,成了一个垃圾堆。人们把什么东西都往里扔,那里既没有水沟,也没有井,这是一堆在日益增大的肥料堆,在空气中散发恶臭。幸好是天气冷,如果是大太阳的话,瘟疫就会传播了。嘉乐林夫人不敢下脚,她设法避开那些菜蔬和骨头;她一面把目光转向两边,看那些房子,那种叫不出名字来的可怜的住宅,看那些塌了一半的平房,看那些行将倒坍就用一些乱七八糟的材料支撑着的屋子。许多屋子干脆只用油毡遮着。很多屋子都还没有门,让人家看着像地窖式的黑洞,往外还发出难闻的污浊气味。八口和十口之家挤在这“堆尸所”似的库房之中,甚至连一张床都没有;男人,女人,孩子……堆成一堆,像烂水果一样,互相腐蚀;男女混杂得那么可怕,连幼小的孩子,都可引起直觉的淫欲。成群的孩子,因为有遗传的瘰疬和梅毒,所以个个都是又瘦又干;他们越来越多,塞满了院子,他们是一群跟毒菌一样从粪堆中滋生出来的可怜物;他们的产生是很偶然的一次拥抱,到孩子降生时,连他的父亲是谁都知道得不大清楚。如果遇上伤寒症或天花流行,就可以一下把这一里的居民扫荡一半到坟山。

“夫人,我向你解释一下,”梅山又说,“维克多眼睛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太好的榜样,我们该用点时间来考虑他的教育问题,你瞧,他已经满十二岁了……在他母亲没有死的时候,真是!他看见的事真是太不应该了!她一喝醉了酒,便毫无顾虑,把男人领到家里来,什么事情都当着孩子的面干……随后,说到我,我也没有时间在旁边监督他,因为我在巴黎有事情。他成天都在外面胡跑,有两次还是我到官厅去把他保回来的呢!因为他偷了东西;自然,只是一些小偷小摸。后来,他竟敢同小女孩们搞起他母亲在他面前干过的事了!啊,你一会儿就会看见他,十二岁,简直像一个大人!……后来,为了让他做点工作,我把他交给了欧拉里妈看管,她是在蒙马特提篮卖菜的。他就同她一道到菜市场去,替她提篮子。不巧这时她屁股上又长了一个疮……啊,我们已经到了,夫人,请进去吧!”

嘉乐林夫人退缩了一下。这里算是院子的最深处。在一个真正以垃圾堆成的小堡背后,有一个发出奇臭的洞口,这是一座陷入地下的破房,活像一堆废料,不过是用些破木板把它支撑着罢了。房子是没有窗子的。至于门,大约是一扇装玻璃的旧门,现在用一张锌皮代替了玻璃;为了能够看清楚里面,门是打开的,因此侵进来的寒气异常可怕。她看见在一个角上有一床草垫很随便地扔在踩结实的泥土地上。这里任何家具都没有。在一些乱七八糟的破铁桶之间,有一些破烂的木板,还有些破篮子,这大约就是用来当作椅子和桌子的。墙在浸水,始终有一种带黏液的潮湿。黑色的顶棚有一条绿色的裂缝,平常会从那里漏下雨来,一直流到草垫的底层。气味,气味是真太难闻了;这是处于极端贫困中的人类的卑贱的表现。

“欧拉里妈,”梅山喊道,“这位夫人是来给维克多做好事的……他有什么事,这个蛤蟆?为什么叫了他,他不来呢?”

草垫上面铺着一张粗布的破被单,一个畸形的肉包裹在里面蠕动,嘉乐林夫人看出其中有一个四十岁光景的女人,因为没有衬衣完全裸体睡在那里,仿佛是一只没有装满水的羊皮水袋,她皮肉柔软,几乎满身都是皱折。她的面貌并不难看,甚至还算娇嫩,头上也有小巧的金色鬈发。

“哦!”她怨声载道地说,“请她进来吧,如果这对于我们有好处的话,因为这样活下去,老天爷,真是不行了!……你想一想,太太,我已经十五天不能起床了,因为这些讨厌的大疮,在我的屁股上已烂成好几个窟窿!……而且,我一个苏也没有了。我不可能继续去做生意;我有两件衬衣维克多也拿去卖了。我相信,今天晚上我们就会挨饿的。”

随后她提高了嗓门说:

“真是太傻了,小东西,出来吧!……这位夫人不会对你有什么害处的。”

这时嘉乐林夫人看见,她原以为是一堆破布的那个包袱,从篮子中站起来,她打了一下寒战。这就是维克多,穿着一条破裤子和一件布上衣,透过这些衣服的窟窿,看得见他赤裸的肉体。他站在从门上透进来的那一道光线之中,嘉乐林夫人惊得张大了口,他和萨加尔多么相像呀!她的一切怀疑都消失了,他们的父子关系是无可否认的。

“我,我不愿意,”他声言,“人家是来哄我到学校去。”

她始终看着他,越来越感到不舒服。在这种令她惊讶的相似之中,孩子有半边脸比父亲胖,因而叫人不愉快;他的鼻子略往右偏,他的头仿佛是他母亲在楼梯口被强奸而受孕时压坏了的一样。按他的年纪说来,他似乎发育过早,他个子不很高,矮壮的身材,才十二岁就完全像大人,全身已有粗黑的汗毛,一如一头早熟的野兽一样。他的一双大胆的眼睛看起人来,穷凶极恶,嘴巴的色调充满了成人肉欲。虽然他还在童年时代,面容还保存了他的纯真,有些地方还有女孩子们的那种文雅,但他这种突然发育的成年样,真像一个畸形怪物,叫人感到可怕和不舒服。

“我的小朋友,学校会叫你感到非常害怕么?”嘉乐林夫人终于说话了。“但是,你如果到了学校去,总会比这里好一点……你睡在哪里?”

他做了一个手势,指着那草垫说:

“那里,我同她睡在一起。”

这样天真的回答使欧拉里妈很难为情,她有点着急,想找些理由解释。

“我用一个小褥子给他做了一张床,但是他把它卖了……所有东西都卖完了的时候,他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睡觉的,你说不是这样么?”

梅山认为她该插嘴了,虽然她并不知道过去的一切事情:

“总之这是不应当的事,欧拉里……而你呢,小混蛋,你很可以到我那里去睡觉呀,你不该同她睡。”

但是维克多两条强有力的短腿站得直直的,表现出一种早熟男性满不在乎的样子。

“为什么?她是我的女人呀!”

欧拉里妈的肥胖身躯滚动了一下,她决定以笑来掩盖她的下流行为,她用一种开玩笑的态度来谈这件事。这在她身上倒显出了一些亲切的情调。

“啊,的确,如果我有一个女儿的话,我也真不放心交在他的手里……他真是一个小男人了!”

嘉乐林夫人战栗起来。在这种令人作呕的可怕的环境中,她什么主意都拿不出了。怎么说呢?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这个小怪物,同这个被蹂躏过而害着病的四十岁的女人!……在这个肮脏的草垫上,在这个堆着破瓶破罐、臭气弥漫的环境中!……啊!贫贱会摧毁一切,腐蚀一切!

她放下二十法郎撒手就走,她回到房东那里,打定主意和这个女人把一切问题都谈谈妥。在这样一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思想,她想到了儿童习艺所。这个习艺所岂不正是为这类无权享受一切的、街头流浪的贫贱孩子而创立的么?大家不是打算以学卫生和做手艺来改造他们么?应当尽快地把维克多从这一垃圾堆中夺走,放在习艺所,使他重新获得正常的生活。她为这件事始终还在战栗。在这一决定中,从她身上产生出一种女性的体贴,先不必向萨加尔说,等到把这个怪物弄干净一点以后,再叫萨加尔来看他。她感到这个被弃置的可怕的孩子,对他说来,似乎是一种耻辱,萨加尔为这孩子会感到羞耻,对她也是一种痛苦。肯定几个月就够了,她一定会告诉他的,那时,她对自己的这一次善行必定会感到幸福。

梅山很难了解这一切。

“我的上帝!夫人,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是我立刻要我的六千法郎。如果我没有我的六千法郎,维克多也就不能离开我这里。”

这个要求使嘉乐林夫人失望了。她没有这笔款子。自然她不愿意向孩子的父亲要。她和梅山商量,请求,都完全无效。

“不,不!如果我得不到保证,我可能受人的诈骗。我了解这种事。”

最后,她觉得这笔款子未免过于巨大,她一定什么都得不到,于是她减少了数额。

“好吧,立刻给我两千法郎!其余的我等以后再要。”

嘉乐林夫人还是照样觉得为难。她正在考虑究竟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两千法郎的时候,忽然想起马克辛姆,她可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于是她不想同梅山争论了。马克辛姆一定会同意参与这件秘密,也必定不会拒绝借出这一笔很小的款子,而且他父亲将来也一定会还给他。她离开了,同时告诉梅山说她第二天就会来接维克多出去。

这时候才五点钟。她是那么热中地想了结这件事情,所以她一上马车,就把马克辛姆的地址——皇后大道,告诉车夫。她到的时候,仆人告诉她,先生正在盥洗,但是他说他仍然可以去通知他。

她在客厅里等待的那一刻时间,气都喘不过来。马克辛姆住的是一座小楼,是按照一种好奢侈的、讲究舒适的人的雅兴布置起来的。幔幛、地毯在房子中是尽量地滥用,在这些温和安静的房间中,散发出一种微妙的、琥珀的香味。虽然这里没有女人,但可以说是很美丽、很温柔而又很隐蔽;这位青年鳏夫由于自己的妻子之死发了财,他只遵照自己意见安排他的生活,他以有经验的独身男子的态度,对所有再想来分割他享受的女人都闭门不纳。他这一种生活上的享受,本来是一个女人给他的,但是他却不同意另外一个女人来破坏他的这种享受。对于放荡行为,他已经有所觉悟,不再乱来,只偶然还来一下,但像一个胃病患者吃医生禁止吃的饭后果食一样。他早就放弃了进参议院的念头,他什么也不追求,马和女孩子已经使他厌倦。他一个人过着生活,无所事事,非常幸福,巧妙而谨慎地吃着他的财产,最初他还是一个靠妻子财产为生的堕落的男人,现在却很庄重了。

“请夫人跟我去吧,”仆人转回来说,“你可以在房间里立刻见到先生。”

嘉乐林夫人同马克辛姆有很亲密的关系,这是由于他每次到他父亲家去吃晚饭时看见她在家里已成了一个忠实的管家而把这关系建立起来的。她进了房间以后,发现窗帘是拉上的,壁炉和小台子上点了六枝蜡烛,一种静穆的火光照着这丝绒织成的蜗居,这房间里有高大的椅座,羽毛般柔软的宽大的床铺,真是一个出卖肉体的美人的温柔之乡。这是他最心爱的一间房间,是竭尽了他一切爱美的心思来布置的,家具、珍玩都是极端名贵,还有十八世纪的古董,这一切都配合得非常调和,是一种见所未见的美妙混合。

通盥洗间的那一扇门开得大大的,他出来了,说:

“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爸爸没有死吧?”

他刚洗完澡,才穿上一件漂亮的白绒上衣,皮肤鲜艳而有香味,女孩子似的头,已经有些倦意,在他那无甚表情的面部上,有一双蓝而放亮的眼睛。隔着门就听得见澡盆的下水管流水的声音,温暖的水中,发出一股强烈的花香气味。

“不,不,还没有这样严重!”她这样回答,他以那样自在的开玩笑的声音来谈问题,倒使她有些窘困了。“不过我要向你说的话,的确有点使我为难……请你原谅我这样突然跑到你这里来……”

“真的,有人请我去吃晚饭,不过我换衣服还有一段时间……那么,到底什么事?”

他等着她说,但她现在却迟疑起来了,她感到她周围是这样的奢侈,这样无微不至的享受,她看得出神,只能吞吞吐吐地说话;她变得十分怯弱,已没有勇气把要说的一切话都说出来。那边,在那不勒斯里的垃圾堆里,那个由于意外而出生的孩子,过着那样的苦难生活;而这里的这一位,却在处理得极妥善的财富中过着奢侈的生活;这是可能的事么?那方面是下流无耻、饥饿、不可避免的污秽;这方面是过着极端考究、富裕和优美的生活!难道金钱就是教育、健康和智慧么?如果人类中这样的污泥始终在下层存在,而上层又还过着舒服自在的生活,难道这就叫作“文明”么?

“我的上帝!这简直是一篇小说!我相信我该把这篇小说讲给你听……再说,我也不得不这样做,我需要你的帮忙!”

马克辛姆听着她说,开始还是站着,但后来他只得坐在她面前,因过甚惊讶两腿都有些发抖。当她说完了的时候,他说:

“怎么!怎么!我原来并不是一个独生子!你瞧,真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天上给我掉下来一个可怕的小兄弟!”

她以为他很关心这件事,于是说了一句隐射到遗产问题的话。

“啊!爸爸的遗产!”

他做了一个毫不在乎的带讽刺意味的手势,这使她真不明白。怎么?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他对于父亲伟大的名誉地位,那笔可靠的财产也不相信么?

“不,不,我的事情已经很顺利,我任何人都不需要了……只是事情实在太奇怪了,我真禁不住要笑。”

的确,他笑了。不过他还是有些生气,而且暗暗不安;他是一个专为自己打算的人,简直没有时间考虑这件事对他是好还是坏。他觉得他置身于事外。他脱口说出了一句话,从这一句话中,他一下子显出了原形:

“老实说,我管他妈的,我!”

他站起来,回到盥洗间,又立刻出来,带了一把玳瑁磨光机,轻轻地磨着他的指甲。

“你打算把这个怪物怎样安排呢?我们总不能把他像古代铁面具一样放到巴士底陈列馆去陈列呀。”

她于是说到梅山的账款问题,说她有意要把维克多送到儿童习艺所去,求他借两千法郎。

“我还不愿意你的父亲知道,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商量,你应当先给我垫上这笔钱。”

但是他干脆拒绝了。

“给爸爸,一辈子也不!一个苏也不行!……请你听我说,这可以说是一个誓言,即使爸爸只要一个苏就能通过一座桥,我也不借这个苏给他。你懂了吧!有些傻事实在太傻,我不愿意人家嘲笑我。”

她又重新望着他,她为他这样绕圈子说到的一些讨厌事而感到烦恼。在这样动情感的时候,她不需要也没有时间同他闲谈,她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声音说:

“以我的名义,这两千法郎你肯借给我么?”

“你,你……”

他继续以一种轻盈的动作修饰他的指甲,一面用他明亮的、足以看透妇女们内心的血的眼睛,审视着她。

“借给你,终归一样,我很愿意……你是一个易于轻信人的女子,这两千法郎你要设法还我。”

随后,当他从一个小柜子中取出两张票子来交给她的时候,他用双手握着她的双手,握了一会儿,他的态度表示出他有一种友爱的愉快,是出于一个继子对继母怀有同情而友爱的愉快。

“你对于爸爸有很多幻想,你!……你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辩护,我并不过问你们的事情……女人们总是那么奇怪,有时竟用牺牲自己来作消遣!自然,在她们能够找着她们快乐的地方,她们是很有理由去找寻它的……不要紧,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作的牺牲遭了恶报时,你再来找我,那时候我们可以谈谈。”

当嘉乐林夫人重新坐上马车以后,她还是在窒息状况中,那小屋中热而潮湿的温度,那浸透了衣服的葵花香味还窒息着她。她战栗了一下,仿佛刚从一个令人可疑的地方出来。这种客气态度,这种儿子对父亲的嘲笑,使她害怕,并且加重了她对于不可告人的过去的怀疑,但是她不愿意知道。她现在有了钱,便安心地去安排她明天一天要做的事。从明天晚上起,孩子就可以从罪恶中救出来了。

这样,从一清早她就不得不到处奔跑,为了使儿童习艺所能够收容她保送的人,她还得办各种手续。习艺所的创办人阿尔魏多王妃选择了十个上流社会的妇女,组织了一个习艺所的监察委员会,嘉乐林夫人因为自己是这委员会的秘书,所以手续办起来倒很方便。下午,她只消到那不勒斯里去接维克多就行。她带了些漂亮的衣服去。在她的内心,对于孩子行将提出的反抗,并非不焦虑,孩子根本不欢喜人家谈到进学校的问题。她先送了一封快信给梅山,梅山已在门口等着她,可是梅山告诉她的消息,不能不使她大吃一惊:昨天夜晚,欧拉里妈死了,连医生也弄大不清楚是什么病症,或者是一种传染病,是败血症损害了她的身体。最使嘉乐林夫人害怕的,是同欧拉里妈睡在一起的孩子,他在黑暗中一直等到觉得她已冰冷时才发现她已经死了。他后半夜就只好在房东家里过。孩子被这悲剧吓呆了,无声的恐惧折磨着他,他甚至让人家给他换衣服,并且想到会在一个有美丽的花园中生活时,他还表现得很快乐。那不勒斯里再没有使他留恋的东西了,既然那“胖婆”——这是他的说法——也将在坟墓中腐烂了。

但是梅山在写两千法郎的收据时却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你明白了么?在六个月之内,你要一次补足六千法郎……要不然的话,我就要写信告诉萨加尔先生……”

“但是,”嘉乐林夫人说,“萨加尔先生自己会付你钱的……今天,我不过做他的代表罢了。”

维克多和老姑母的告别毫无温情可言。孩子只吻了一下梅山的头发,便匆匆地上了马车。至于梅山呢,却受到毕式的斥责,说她不应当只预收到一部分款子就同意把维克多放走;她这时还在暗自伤心,看见她的抵押品就这样溜走了。

“总之,夫人,你对我应当守信用,不然的话,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会使你后悔的……”

从那不勒斯里到比诺大道儿童习艺所,嘉乐林夫人只能引孩子说出一些单音的语句,他那光亮的眼睛却拼命地在看马路、宽大的街、过路人和富丽的房舍。他不会写字,只勉强能念几个字,他时时逃学到炮台上去玩。从他过早成熟的孩子脸上,露出一种男性强烈的欲望,露出一种急于享乐的表情;他在不幸和充满恶劣榜样的环境中成长,更加重了他的欲望和对享乐的贪图。到了比诺大道,当他下车穿过左右两旁矗立着男生部和女生部宿舍的中央院子时,他那青年人野兽似的眼睛更加灼灼发光。他用目光巡视种有美丽树木的大院子和以釉泥粉刷的厨房;这时厨房的窗门正开着,从里面散发出一股肉香味。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以大理石装修的、和礼拜堂两廊一样又高又长的食堂;总之,他已注意到坚持要把财产偿还给穷人的阿尔魏多王妃所给与穷人的一切阔绰的事物。随后,到了尽头,到了管理处所在的那一间正屋,他被人带领着一科一科地去办手续,以便得到习艺所的许可。他听见自己穿的新鞋走过宫殿般装修的宽阔的长廊、宽大的楼梯以及充满了空气与阳光的过道时发出的响声。他的鼻孔颤动了,这一切都将属于他啊!

嘉乐林夫人为了要在一个文件上签字下楼来了,她叫他跟她走过一条新的走廊,来到一扇玻璃门的前面。他看见在一个习艺室中,有和他一样年纪的一群男孩子,站在一张工作案板前,在木头上学做雕刻工作。

“你看见,我的小朋友,”她说,“这里大家是要工作的,因为,如果我们愿意健康和幸福的话,我们应当工作……晚上,这里要上课;我想你一定会听话好好学习的,是么?……你的前途,一个你从来做梦也想不到的前途要由你自己来决定。”

一条阴暗的皱纹横断在维克多的额上。他不回答,他的幼狼似的眼睛像一个贪心不足的强盗一样,斜射在那些华丽的、奢侈的房屋装修上面。他心里想:我要占有这一切,但我什么工作也不做,占据了这些东西来养活我自己,我只消用一点力量把它夺取过来……自此以后,他虽然人在这里,内心却像一个反抗者和囚犯,时时梦想偷盗和逃跑。

“现在,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嘉乐林夫人说,“我们上洗澡间去吧。”

这里的规矩是每一个新习艺生在他刚进所的时候,就应当先洗一个澡。洗澡盆在楼上,在和疗养室接近的那些房间里;疗养室一共包括两个房间,一个是男孩子的房间,一个是女孩子的房间。疗养室的隔壁是洗浆室。这些地方,是由教会的六个修女管理。洗浆室很高大,内部装修完全是油漆的枫木,有一些又宽又深的三层衣橱;在这个标准的疗养室里,明亮、洁白、毫无污点,像健康身体一样,愉快而舒适。往往有这样的情况:监察委员会的夫人们,下午就在这里待上一个钟头,与其说来监督,毋宁说是来表示一下她们对习艺所的忠心支持。

恰巧,波维里埃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阿丽丝,就在那间分隔两个疗养室的厅里。波维里埃夫人往往带她女儿出来散散心,使她获得做慈善事业的乐趣。这一天,阿丽丝正帮助一个修女在那里做果酱饼,以便给病后两个小女孩子吃,那是经医生允许给她们吃的。

“啊!”伯爵夫人一看见听人吩咐坐等洗澡的维克多就说,“这又是一个新来的!”

照平常习惯,她对嘉乐林夫人总是极端讲究身份,只用头来表示敬礼,从来不向她说一句话,怕会因此而发生邻居来往的关系。但是嘉乐林夫人领来了这样一个孩子以及她关心这孩子的极端和善的态度,无疑地感动了伯爵夫人,使她一反她向来的保留常态。她们小声闲谈起来了。

“夫人,你真不知道我是从怎样的一个地狱中把他救出来的呀!刚才我已托所有的夫人和先生照顾他,我同样请你也要照顾他!”

“他有父母么?你认识他的父母么?”

“没有,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他只有我。”

“可怜的孩子!……啊!多么不幸啊!”

这时候,维克多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些果酱饼。他的目光中燃烧起凶猛的贪欲。他从用小刀切开的果酱饼起看到阿丽丝那只纤弱雪白的手,看到她过细的脖子,又看到她瘦削的、因等待婚姻绝望而憔悴了的处女的全身。如果这时只有他和她单独在一起,他只需用头去撞她的肚子,就可能使她滚到墙角,把她那些果酱饼抢过来。这时这位青年女郎已经注意到他的贪食目光;她以目光向修女表示征询意见以后说:

“你饿了么,我的小朋友?”

“是的。”

“你不讨厌果酱饼吧?”

“不讨厌。”

“那么,对你正合适。你要我替你做两个果酱饼等你洗过澡出来以后吃么?”

“要。”

“要很多的果酱,只要很少的饼,是么?”

“是的。”

她笑了,她在开玩笑;但是他呢,他变得认真而且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带着一种想把她和她那些好东西一齐吃掉的那种饕餮的目光。

这时候,一些欢呼声,一种猛烈的吵闹声从男孩子们玩耍的那个院子中传到了楼上,下午四点钟的休息开始了。习艺室空了,每个习艺生都有半个钟头吃点心和活动全身的时间。

“你看,”嘉乐林夫人把维克多带到开着的窗口去以后这样说,“他们工作,他们也游戏……你喜欢工作么?”

“不。”

“你喜欢游戏么?”

“是的。”

“那么,如果你要游戏,就应当工作……一切都会安排好的,我相信,你将来也会很懂道理。”

他不回答。他看见他的同伴们自由自在地又跳又叫,他的面庞顿时显出快乐的光彩。他又回过头来,看见阿丽丝小姐已经把做好了的果酱饼放在盘子里。是的,自由,享受,任何时候他只要这两样东西!他的洗澡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人家把他带了去。

“这是一位小先生了,我相信他将来住在这里是不怎么合适的。”修女很温和地说,“这种面孔不很端正的人,我总不信任他们。”

“但是这个孩子长得倒还不丑,”阿丽丝喃喃地说,“拿他注视你的那种态度来说,说他有十八岁都行。”

“真的,”嘉乐林夫人轻轻战栗了一下这样结束说,“照他年龄来说,他的确是发育得很早。”

在走开以前,夫人们很乐意去看一看那两个病愈后尚在调养中的女孩子。其中有一个特别有趣,她是一个金头发的十岁的女孩,眼睛中已带懂事的表情,神气也像一个成年妇女,有巴黎资产阶级住宅区里妇女们的那种病态的、早熟的肌肉。再说,这也是一个平常的故事:父亲是个醉汉,经常把人行道上的那些情妇带来带去,不久以前,便同其中一个情妇一起失踪了;母亲于是另外找了一个男人,随后还找了第二个,结果自己也同样成了醉婆;小女孩在这种情况下不免就得挨一个一个男人的打,当这些男人不想强奸她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她的母亲从一个泥水匠手中把她救了出来,其实这个泥水匠是母亲自己在隔天夜晚勾引来的。不过人们还准许这位可怜虫的母亲来看她的孩子。因为是她自己请求别人收容她的孩子的;在她的下贱生活中,她还保存了一种热烈的母爱。这时这位母亲恰好在这里,她是一个面黄肌瘦被摧残了的女人,眼里充满了热泪,坐在白色的床旁边;至于她的小女儿,一身洁白,背靠着枕头,在乖乖地吃着她的果酱饼。

这位母亲因为到萨加尔那里去求过周济,所以她认识嘉乐林夫人。

“啊,夫人,我可怜的马德莱纳一下就得救了。你看,在她的血液里都带上了我们的不幸。医生跟我说得好,说她如果老在我们家里混的话,她是不会活下去的……至于在这里,她有肉,有酒,而且她呼吸自由,又不受任何人干涉……夫人,我请求你,好好告诉那位好心的先生,说我只要能活一点钟,我都要为他祝福。”

她放声大哭,哭得都喘不过气,内心为感激之情软化了。她所说的先生就是指的萨加尔,因为她和习艺所的大部分孩子们的家属一样,只认识萨加尔。阿尔魏多王妃从不出面,至于他,倒在习艺所方面花费了很长时间,他使习艺所的人多起来,在街头巷尾收容那些贫贱的孩子,目的为了使这部慈善机器更快地发挥作用。他还稍稍可以算作是这部机器的发明人,而且他始终对于这事业抱有一种热情,常常从他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五法郎一张的钞票来,送给被他拯救了的那些孩子们的家庭。对这一切不幸的人说来,他是唯一的和真正的好上帝。

“是不是?夫人,请你告诉他,天涯海角还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在为他祈祷呢……啊,并不是我信教,我不愿意说谎话,我也不是假仁假义的人。不,教堂和我们的关系已经完了,因为我们并不相信它,到礼拜堂去是白浪费自己的时间,没有什么用处……但是这也并不妨碍我们头上还有个上天;当有人还是好人的时候,请上天赐福与他,总可以使良心得到安慰。”

她的眼泪流出来了,流在她那憔悴的面庞上。

“听我的话吧,马德莱纳,听话吧……”

那个女孩子穿着雪白的衬衫,显得十分苍白,她用她贪吃的小舌尖舐着果酱饼上的果酱,她有一双表示幸福的眼睛;她抬起头来,注意地听着,但一面仍在吃着她的东西。

“每天晚上,在你上床入睡以前,你要这个样子把手合着,并且这样说:‘我的上帝,希望你使萨加尔先生的好心得到好报,使他长寿,使他幸福……’你同意么?你答应我这样做么?”

“是的,妈妈。”

这以后的几个星期,嘉乐林夫人在一种精神上的极度不安中生活。她对于萨加尔,再也没有明确的看法了。维克多的降生和被遗弃的故事,在楼梯上被那么粗暴地强奸后以致变成残废和愁苦的罗莎丽,签了字而又不肯付款的借据,在污泥中长大的没有父亲的不幸孩子,这一切可鄙的过去使她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厌恶。她竭力避开这些过去的形象,同时她不愿意再想起马克辛姆那种放肆的态度。一定的,萨加尔过去的一段生活是腐化的,这种腐化使她害怕,将来她还可能因此而产生更多的悲伤。随后嘉乐林夫人又想起那个哭成泪人儿的女人,正把她小女儿的手掌合着,在替这一男子祈祷!这里,萨加尔被敬为善良的上帝,真正的善良,在他那种投机家情感冲动的活动中,他确实拯救了许多灵魂;在他事业顺利的时候,他是愿意提高自己的品德的。她想来想去,结果对萨加尔的为人下不了判断;她读书读得太多也想得太多,为了使她这样一个有知识的妇女良心感到平静,她只好对自己说,萨加尔本人和所有的男子一样,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但是,一想到她曾经委身于这个男子,她默默地感到羞愧。这是一件时时使她惊讶的事;为了使自己平静,她总是发誓说这是完了的事,说这是一件绝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一刹那间的偶然事件。三个月过去了,这一段时间内,她每星期去看维克多两次。一天晚上,她又发现自己在萨加尔的怀抱中了,这一次是更肯定地属于他了,而且还让他建立了正规的关系。这种变化在她身上是怎么发生的呢?她难道和别的女人一样,为了好奇而这样做么?她所探寻出来的萨加尔过去的那些令人迷惑的恋爱关系,难道引起了她也想尝试一下的肉欲么?或者,这样说是不是更好一点呢?即孩子成了他和她——孩子的父亲和孩子偶然遇见的继母——之间的一个联系,一种必然会发生的结合。是的,在这件事上,大约只是一种情感上的堕落吧。在她这种不生育的女子的最大的悲哀中,这的确会使她感动,导致她意志的崩溃,甘愿在这种最艰难的处境中去照顾这个男人的儿子。她每一次见到孩子的时候,便更愿意委身于萨加尔,在她委身时的内心深处,确实有一种母性的爱。再说,她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女人,她承认生活中的现实,她不愿费尽心血去设法弄明白成千的复杂原因。在她看来,这样把心理上和头脑中的混乱加以整顿,细致地去分析一件事情到无微不至的程度,那只是时髦社会中闲散女人的一种消遣。这些女人无家事负担,无孩子可爱,她们是轻狂的知识妇女,她们替自己的堕落行为找借口,她们用她们解释灵魂的方法来掩盖她们的肉欲——公爵夫人和客栈卖淫女人共同具有的肉欲。她是一个学问渊博的妇女,过去,她曾花过一定时间,热烈地希望认识这个广大的世界,希望通过哲学家们的各种争论坚定自己的主张,可是她走出哲学的领域以后,她觉得这不过是企图代替钢琴和彩绣的“心理上的消遣”,她便对它表示轻视,并且笑着说,这些理论不但不能使妇女改邪归正,而且会使她们更其堕落。因此,有些日子,她心理上产生了空虚,使她觉得她的自由意志受到了损伤,于是她宁可提起勇气去接受现实,当她证实了这是现实以后。她全靠生活中的事务来磨灭缺憾,来弥补痛苦,像营养植物的水分一样,它一直上升,使橡树心的结实的切口重新长出木质与树皮。虽然她现在属于萨加尔,但这并不是她的意愿,也不一定是她尊重他,只是由于她认为他还够得上占有她,因而她能从堕落之中站立起来;他的善于活动的本质,想战胜一切的毅力,都吸引她;她相信他是一个对人善良和有益处的人。她觉得需要洗清自己的过错,因此,她最初的羞惭也烟消云散了。的确,再没有比他们的关系更自然更适当的了。很简单,这是一个以理性结合的家室,晚上,当他不出门的时候,他有她在身边是幸福的;她呢,几乎像母亲一样,带着一种极度聪明又极正直的可以使人安静的情感。的确,占有这样一个可敬爱的女子,对这个流落巴黎街头的流氓说来,对这个热中于而且也染指于金融界一切冒险事业的人说来,真是一种无比的幸运,是一种和盗窃别的东西一样盗窃来的报酬。她已到了三十六岁,但她有着像雪一样的白色的浓密头发,有那般正直的心灵,有那般极近人情的谨慎,她知道现实的生活,尽管和山洪一样,有时不免要带来一些浑泥,但对它仍然有一种信念……这一切使得她永远是那样的年轻和那样的圣洁。

几个月又过去了。应当说,在世界银行开始时的困难期间,嘉乐林夫人认为萨加尔是极其勇敢和极其稳健的。最初她怀疑他在做可疑的生意,她怕他把他们兄妹俩拖进危险中去,但她看见他不断地和困难搏斗,看见他从早到晚把时间都用来保证这一部新型的、巨大的、轮子已在发响的、几乎要破裂的机器很好的运转,她的怀疑和惧怕就完全消失了。她佩服他,她还因此而感谢他。的确,世界银行的进展,并不如他的希望,因为身价较高的银行在暗中敌视它。社会上传着流言蜚语,许多障碍又重新产生,资金不能周转,因此无法做大规模的、能赚钱的投机事业。他迫不得已而采取的慢条斯理的态度,反而博得了社会上的声望;他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前进,时时侦察着前面的泥沼,非常注意地防止失败,不敢投入冒险的赌博中去。像一匹善跑的马迫不得已而碎步小跑一样,他为焦急的心情所苦恼。不过从来还没有一家银行在开始时有这样的名望和这样正常的;交易所中的人已经在用惊讶的态度谈论世界银行。

世界银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直到了举行第一次股东大会。股东大会决定在四月二十五日举行。二十日那天,哈麦冷已从东方回到巴黎,他是受萨加尔的急召特来主持股东大会的,银行的规模太小,把萨加尔苦闷死了。不过,他倒带回来了很好的消息:成立联合轮船总公司的契约已经签订;另外,他口袋中还有一张租借条约,允许法国的公司去开采迦密山的银矿;土耳其国家银行更是不消说了,他已在君士坦丁堡打下了基础,那简直等于世界银行的一个真正的分行。至于中亚细亚铁路的那一个大项目,却还没有成熟,应当加以保留;再则,开完股东大会以后的第二天,他就要回到那里,继续他的研究工作。萨加尔很满意,同哈麦冷作了一次长时间的谈话,嘉乐林夫人也参与他们的谈话。萨加尔轻而易举地就说服了他们兄妹俩,说目前如果要应付事业的需要,实有增加公司股本的绝对必要。那些有实力的股东们如德格勒蒙、雨赫、塞第尔、戈尔等,他已经征询过他们的意见,他们也都同意这一次的增资;这样,在两天之内提案就可以研究出来,在股东大会举行的前夜提交董事会。

这一次临时董事会开得有声有色,在邻居波维里埃大楼的大树荫影掩盖下的庄严的大厅中,所有的董事都出席了。平常,有两种董事会:常务董事会,大约在每月的十五日举行,这是最重要的一个董事会,参加会议的是一些真正的首脑人物,是主持业务方面的董事;全体董事会,大约在每月的三十日举行,是一种场面铺张的会议,那些不说话的、作装饰的董事都来出席,赞成那事前已经准备好的工作,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一天,长着贵族式小脑袋的博安侯爵,首先到了;在他那副疲乏而高傲的神气中,表现出他具有法兰西贵族之所以值得人称赞的一切品德。至于沙果子爵,算是副董事长,是一个温和而悭吝的人,他所负的责任是督察那些不识时务的董事,把他们叫到一边,把经理——真正的老板——的命令通知他们。事情听明白以后,大家都以点头示意,答应遵守命令。

最后,开会了。哈麦冷把他将在股东大会上作的报告,先叫董事会知道。这是一篇由萨加尔准备了许久、最近才以两天工夫草拟成的长篇报告,报告中只加了一些工程师哈麦冷的补充材料,但这时萨加尔却仔细地听着这一篇报告,显得十分关心,仿佛他事前一字不知的样子。首先,报告说到世界银行自成立以来所经营的一切业务,这些业务都是只有好的一面,一天一天都有几笔小生意,这些生意总是只隔一天就有结果,这些都是银行业较平常的情况。但是,对于墨西哥的贷款,却获得了巨大的利润。这笔贷款是马克西米连皇帝[1]出发到墨西哥以后,前一个月才成交的。这是一笔糊里糊涂的贷款,手续费[2]要得疯狂的多。萨加尔因为本钱不够,不能够多捞一把,因而很懊悔。这一切都是很平常的事,但是银行到底支持下去了。在第一会计年度内(实际上才三个月,即从十月五日成立之日起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止)利润盈余只有四十万零几千法郎,但这也就足以弥补创办费的四分之一,同时还可以拿百分之五来付股东利息和百分之十来作公积金。此外,章程规定,应提取百分之十的盈余作为各董事的酬劳金;这样一来,结果这一笔赚项只剩下六万八千法郎归并到下一年度的账项中去了。只是,没有可以分的红利。再没有比这更平常,也再没有比这更体面的事业了。就拿世界银行的股票价格来说,它在交易所中慢慢地上升了,已由五百法郎一股升到六百法郎,完全像一切信用极好的银行的股票价值一样,毫无波动,一切正常。已经两个月了,价格始终不变。在这小规模的日常进展中,这个新生的银行仿佛睡了觉一样,因此也没有任何理由把股票价格提得更高。

随后,报告提到了将来。说到这里,简直是豁然开朗,那是一大堆伟大事业的广阔的境界。报告特别强调联合轮船总公司。世界银行将为这一公司而发行股票:这是一个资本五千万的公司,它可以垄断地中海的运输,这总公司将来可能有两家原是敌对的大公司加入。一家是佛色涅公司,该公司的船只是道经比里犹斯和达达尼尔海峡,往来于君士坦丁堡、士麦那和特雷比松;另外一家公司是海运公司,该公司的轮船,是道经墨西拿和叙利亚,开往亚历山大港。此外还有些较小的公司,也可以加入这总公司的组织,如专门航行于阿尔及利亚与突尼斯之间的公巴赫尔公司,又如航行西班牙、摩洛哥与阿尔及利亚的亨利·李约达孀妇公司,又如道经奇维塔-韦基亚往来于意大利、那不勒斯与亚得里亚海各城的斐罗-吉罗兄弟公司等。把这些彼此互相残杀的各敌对商号与公司联合成一个总公司,就可以控制整个地中海。由于资本的集中,就可以建造空前舒适与无比迅速的新型轮船,就可以增加航行的班次,就可以设立新式的停泊所,就可以把东方变成马赛的近郊。苏伊士运河一旦成功以后,联合轮船总公司的地位是多么重要!它还可以开辟到印度、东京[3]、中国和日本的航线!从来还没有一件事业计划得这么庞大和这么稳妥。随后又说到支持土耳其国家银行的问题来了,报告提到这一银行时,说了一长串专门性质的细节,证明银行有不可动摇的稳固性。报告在总结这些将来的活动时,还声明说世界银行还要投资设立迦密山银矿公司,资本预定为二千万法郎。根据有些化学家从矿砂的样品中分析,证明那里的矿苗包含了大量的银的成分。但是,还有比科学的分析更令人赞赏的东西,是这些圣地的古老诗歌。这些诗歌曾把这地方的银子,比作为奇迹一样的雨在下降,正如萨加尔用来结束他的谈话时所说的一样,那真是“神圣的光彩”!萨加尔对这句话感到非常满意。

最后,报告许诺了人们一个光荣的前途,结论便是应当增加资本。应当把资本增加一倍,即由二千五百万增为五千万。会上所通过的发行股票条例是最简单不过的,目的是使任何人都能够记住:发行五万新股,一股一股地都是为五万旧股东保留的。这样,甚至用不着再公开招募其他股东。只是新股定为五百二十法郎一股,其中二十法郎作为酬劳金,总数共一百万法郎,将来即归入公积金。对于股东抽这一笔小小的捐款是公正而且也是经过考虑的,因为大家在替大众谋利呀。再说,必须缴纳的款子也只是股本的四分之一再加酬劳金罢了。

当哈麦冷念完了这个报告以后,会上响起一片表示赞成的喧嚣之声。成功了,没有人提出任何意见。在念报告的整个过程中,德格勒蒙专心致志地在检查自己的指甲,脑子空空地在那里微笑。雨赫议员则倒在安乐椅中,闭着眼睛已入半睡眠状态,他仿佛觉得他还是在国会里开会呢。至于银行家戈尔,他也并不躲着,安详地、一个劲地在他面前摆的那些纸上计算着数目;这些纸是在每个董事面前都摆着的。但是塞第尔却很忧愁而且对这件事不信任,他要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旧股东放弃权利而剩下来的新股将如何处理?公司保留在自己名下的账上么?那是不合法的,因为只有在股份全部认足的条件下,公司才能在公证人处作合法的声明。如果公司不把这些股份记在自己的账上,那么它打算让渡给谁而且如何让渡呢?但是,从这位丝商一开始说话的时候起,博安侯爵就看出萨加尔不耐烦,于是就打断他的话,以他高贵的风度说,董事会会把这些琐碎的问题交给那样有能力和那样忠诚的董事长和经理去处理的。现在剩下的便只有庆祝了,会议在大家都满意的情况下宣布闭幕。

第二天,股东大会更有一些真正动人的宣言。会议是在布朗时街的大厅里举行的,这里原是一个倒闭的公共舞厅。在主席未到以前,厅里已经装满了人,传说着最好的消息。有一条人们正交头接耳谈着的特别好的消息是:经理的哥哥卢贡大臣因为遭到日益强大的反对派的猛烈攻击,所以准备给世界银行帮忙,只要银行的报纸《希望报》这个旧时天主教的机关报,能够替政府说话。有一个左派议员,不久以前发出可怕的声音:“十二月二日[4]是一个罪过的日子!”这声音震动了全法国,似乎是唤醒民众的一个警钟。对于这声音,必须以伟大的行动来作回答。行将举行的世界博览会,可以使交易额增加十倍;在帝国的胜利达到高潮以后,人们便可以从墨西哥和其他方面获得巨大的利润。在让图鲁和萨巴达尼所指挥的那一群小股东中,人们正在嘲笑另外一位讨论陆军问题时异想天开地建议在法国建立普鲁士征兵制的议员。国会对他的主张觉得可笑:在丹麦事件和索尔非利诺事件[5]之后,意大利还对我们保持了隐恨的情形下,难道应当用普鲁士的恐怖来扰乱人心么?但是,当哈麦冷和主席团出现以后,那些个别的谈话声,那些大厅上的窃窃私语,突然停止了。萨加尔比举行监察董事会时更其谦逊,自己躲在群众中间。他满足于发布鼓掌的信号,鼓掌表示赞成提交大会的第一年度的账目的报告,这账目是经过拉维尼埃尔和鲁梭财务稽核审查后认可了的;该报告同时还向大会建议要增资一倍。只有股东大会才有权决定这个增资问题;股东大会,由于沉醉于联合轮船总公司和土耳其国家银行那些以百万计的金钱,果然很热心地决定了增加资本,并且承认必须把资本与世界银行的重要性成为正比。至于迦密山的银矿,人们是抱着一种宗教的情操来欢迎它的。当股东们要散会的时候,还通过一项决议:向董事长、经理及各董事表示谢意。全体都在做梦,梦着迦密山,梦着那奇迹,梦着在充满了光荣的圣地降下来的“银雨”。

两天以后,哈麦冷与萨加尔共同到圣阿纳街公证人勒洛兰那里,这一次是同副董事长沙果子爵一道去的,目的是向公证人正式申明世界银行的增资,并保证所有股票全部认购完毕。实际上大约还有三千股是被有权认购的股东拒绝接受的。这些股票只好留在公司名下,公司就只好把这些股票用一种转账的手段再度记在萨巴达尼的账上。这是一种自古已然于今尤烈的不合法行为,这种办法就是在世界银行的柜子中隐藏着本行的某种数量的股票,隐藏着一种金融战斗上的后备军;有了这支后备军,在必要时,在那些空头家成了强大集团的时候,世界银行就可以做投机事业,就可以为维持股票的价格而完全投入交易所的战斗。

哈麦冷本来不赞成这一种不合法的战术的,但他终于把金融方面的问题完全交付萨加尔去处理。关于这问题,他们俩和嘉乐林夫人之间有一次谈话,不过那只是关于第一次发行股票时他要强迫他们接受五百股的问题。这五百股股票在第二次增资时自然就该加一倍而成为一千股。一千股照章缴足四分之一再加上第二次的酬劳金总共是十三万五千法郎。这一笔款项他们兄妹俩是完全愿意照付的,因为他们突然得到一笔非常意外的约有三十万法郎的遗产。他们有一个姑妈,这位姑妈只有一个独生子;姑妈和她的独生子都得了热病,在独生子死后的十天,姑妈也死了,因而给了他们这一笔遗产。萨加尔让他们付款,可是他自己并不考虑他打算用什么方式去认购他自己的股票。

“啊!这笔遗产!”嘉乐林夫人笑着说,“这是我们碰到的第一次好运……我相信你给我们带来了幸福。我的哥哥有三万法郎的薪水,还有大量的交通费,这些黄金都落在我们的头上,一定是因为我们并不需要它……你瞧,我们成了有钱人了。”

她望着萨加尔,真心诚意地感谢他,从此以后,她被他征服了,她信任他了;在他引起她不断增长的关怀中,她一天一天地失掉自己原来的明智。她这时完全为天真的愉快所冲动,于是继续说:

“没有关系,这笔钱,如果是我自己赚来的,我告诉你,我不会冒险把它投到你的事业中去……但这是我们仅仅见过一面的一个姑妈……这是一笔我们从来没有想到的钱,仿佛是从地上捡来的钱一样,我甚至于觉得这是一笔不义之财,我是稍稍觉得用之有愧的……你了解么?这笔钱不会挂在我的心上,我很愿丢掉它。”

“恰好,”萨加尔也开玩笑说,“这笔钱还会膨胀,还会给你好几百万……不出八天之内,你看,你就会看见我们的股票上涨!”

哈麦冷因为晚了一些日子动身,非常惊异地亲眼看见世界银行的股票果然在迅速地上涨。在五月底的那一个交割期,每股价格已超过七百法郎。这是大凡增资以后一般都有的结果。这是一种传统的情况,是成功前的一种前奏,意味着将来每次发行新股时价格还可能暴涨。同时,世界银行准备创立的事业也有它真正的重要性;巴黎已经贴出黄色的大幅广告,广告上说最近要开采迦密山的银矿,这简直扰乱了人们的头脑,使人们的头脑中开始出现一种醉意,一种日益高涨的、令人失去理智的热情。战场是准备好了,它是发了酵的垃圾堆成的擂台,在擂台上比武的都是十足疯狂的贪欲的人;一切投机事业,便是在这类地方发展起来的;发展的结果,每十年至十五年总要使交易所产生一次危机,使交易所一蹶不振;事后,只留下一些破产和流血的惨景。已经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公司,像菌一样长了出来,大的公司则在金融上冒险,在这号称繁荣的朝代中,由于赌博的狂热病,人们表现出极端的奢侈与享乐,而行将举行的博览会更预示出它将是当今这个朝代最伟大的光辉,达到了神仙般荣华的顶点。在群众大受感染的昏迷状态中,在人行道上都挤满了赚钱的买卖的情况下,世界银行开始前进了。它是一部强有力的、准备使一切发狂和粉碎一切的机器,而这部机器还有许多只疯狂的手在无限制地替它加油,叫它发出高热,一直到它爆炸为止。

当她的哥哥重新到了东方,嘉乐林夫人就独自同萨加尔在一道,几乎像夫妻一样重新过着他们的亲密生活。她固执地要操持家政,要以忠实的管家资格替他厉行节约,虽然他们俩的财产都已经起了变化。她带着微笑平静地生活,性情始终没变;只有一件事使她感到不安,就是她对维克多问题的心理状态;她始终拿不定,她是否应该把孩子存在的事更长久地瞒着孩子的父亲。维克多在儿童习艺所中横行霸道,大家都不满意他。六个月的试习期已经满了,可是在他的毛病未完全改正以前,她要去把他领出来么?有时,她为这件事感到真正的痛苦。

有一天晚上,她正打算把这件事说出来,可是这时萨加尔正因为世界银行的设备简陋而感到失望。他刚才决定叫董事会通过租借邻近的楼下房屋来扩大银行的办公室,等到将来他还要大胆提议建造他所梦想的豪华大楼。他重新开辟了一些过道门,拆除了界墙,还装置了柜台。她刚从比诺大道回来。维克多的恶劣行为使她失望,他差一点把一个同学的耳朵咬掉。她请萨加尔同她一起上楼回到他们的住处。

“我的朋友,我有一些事要对你讲。”

但是上了楼,她看见他肩上带着石灰,踌躇满志于他对扩大事业的新想法,即把邻居的院子也装上玻璃的想法,她就没有勇气拿这一段令人不快的秘密去打扰他。不,她还得等待,还应当叫那不幸的坏孩子改邪归正后再说。她面对别人的痛苦是无能为力的。

“啊,我的朋友!我是想谈谈这个院子的问题。我的意见恰恰和你的一样。”


[1] 马克西米连即奥国大公,于一八六四年赴墨西哥称帝,一八六七年因企图改革内政失败而遇难。

[2] 弱小的国家向帝国主义国家贷款时,每每必须交付经手银行一定的手续费(利息当然还要另外算)。实际上这种手续费,就是一种变相的贿赂。

[3] 越南北部旧地区名。

[4] 指一八五一年的十二月二日,即拿破仑三世政变的日子。

[5] 一八六三年丹麦发生公爵采地问题,法国曾支持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收回一切采地,但一八六四年克里斯蒂安为普奥联军所败,采地尽失。又一八五九年法军曾败奥军于索尔非利诺,随即与奥签订和约,惟独法国得到好处,引起意大利人民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