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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以后,是十一月里一个天色灰暗而气候温和的下午,嘉乐林夫人刚吃过午饭,立刻就到楼上图样室工作。她的哥哥这时还在君士坦丁堡,正忙于建设东方铁路那个伟大事业。他委托她查一查他过去在第一次旅行中记的一些笔记,然后把这些笔记编辑成一种备忘录,可以作为铁路问题的历史性的摘要材料。她立志全力以赴做这件事已有两星期之久。这一天,天气那么热,她熄了火,还把窗子打开。她在未坐下之前,从窗口看了一下波维里埃大楼那些光秃秃的大树,它们在苍白色的天空中呈现出一种紫色。

她写了差不多半小时的光景,因为需要一种证明材料,所以她很长时间都埋在桌子上一大堆文件中反复研究。她站起来,去翻阅一下别的文件,又重新坐下,手里满是文件。因为她想把这些活页文件加以分类,忽然发现了几张圣像;这是耶路撒冷圣陵的一种彩色图画。在耶稣受难的那些物事[1]之中,嵌着一段祈祷,意思是祈求上帝保佑我们:当灵魂发生危险因而一切处于困境之时,仍然能够自持并获得幸福。于是她记起她哥哥在耶路撒冷买这些圣像时,还是一个虔诚信教的大孩子。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侵袭了她,眼泪湿润了她的两颊。啊,这位哥哥,他是那么聪明,但长久不为人赏识,他以信仰上帝来使自己幸福,连糖果盒子上画的圣像他都不敢加以轻视。他竟欣然地相信这种糖果商用韵文写成的祈祷是有效力的!他竟认为这祈祷可以增加他的勇气!她认为他是太信任人了,或者太容易受人骗了;但他却是那般公正,那般安详,既不忿怒,也不论争。她呢,两个月以来,都在斗争与痛苦之中。她并不信宗教,她只喜欢看书,穷究哲理;在她灰心的时候,她是多么渴望能和他一样淳朴而天真呀!这种淳朴和天真使她可以带着一颗受创伤的心仍能安然入睡,一早一晚,每天背诵三次孩子们使用的祈祷,即嵌在使耶稣受难的钉子、矛头、荆棘冠与海绵之中的那段祈祷!

在她极偶然地知道了萨加尔与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的关系以后的第二天,她下定决心,绝不去监视他们,不去了解这件事。她并不是这个男人的妻子,她也并不愿意做一个过分热情的情妇,因嫉妒而弄到闹笑话的程度;她的不幸是,在他们时时刻刻都存在的友情中,她还继续满足着他的要求。这类事总是出之于极平静的方式,简单地只是为了表示友爱而已;因此,最初,她把这当作是他们中间的一件偶然意外的行为。友情的结果难免就是委身以从,这是男子和妇女间的普通现象。她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女孩子,她在经历过婚姻的痛苦之后,她成了什么都能忍受的人。她处在三十六岁的年华,行为已那么谨慎,而且自信不抱任何幻想,那么,对于这位朋友,她难道不可以闭着眼睛像一个母亲一样而不必以情侣身份去对待么?到后来,她之所以失身于这个朋友,那是因为一时的放纵;而且在他,也早已超过了征服女性的英俊年龄。有时,她总是说,人们把男女性关系看得过于重要了;这只是一种经常的遇合,每每还造成以后终身的磨难!而且,她首先嘲笑自己的这种意见未必合乎道德的原则。所有的女子委身于所有的男子,这难道不是可以容许的过错么?但是,真有理智的女子有多少呢?允许同敌对方平分一个爱侣的女子有多少呢!那种单独地、整个地占有一个男子的观念,希望能够因实际的需要而被幸福的宽大心情所战胜吧!但这只是在理论上使生命不至于难堪的一些方式。她努力忍让,继续做他的忠实管家,继续做一个贡献了心与脑以后还愿意把身体也贡献出来的有卓越知识的女仆;但是她的努力却白费了。肉体与情感都反抗这种理智,这不免激动了她,她感到极端痛苦的是她不能知道一切,不能把萨加尔给与她的创伤还给萨加尔,然后就突然一下割断这种关系。但是她终于驯服了,驯服到不说话,保持安静和微笑的态度。她过去的生活虽极艰苦,可是她从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需要更多的勇气!

她又望了一阵她始终拿在手上的这些圣像;她一面感到十分亲切,一面却带着一种不信宗教的人的痛苦的微笑。她不看这些圣像了,她又重新想象昨晚萨加尔可能做的事,想象他今天做了什么事;她的思想是不自觉的而且是不间断地这样活动着,她虽决心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仍直觉地想侦察他的一切。而萨加尔呢,好像还是过着惯常的生活。早上,他忙于经理的业务;下午,他要去交易所;晚上,人家要请他吃饭,看初次上演的戏剧,过一种欢乐的生活,同那些她并不嫉妒的女戏子往来。但是她觉得他近来有了一种什么新的嗜好,占据了他平常用来做别的事的时间,无疑是那个女人在什么地方跟他有约会,不过这地方她不愿意知道罢了。只是这件事使她怀疑和不信,她开始违反自己的理智做起“警探”来了,“警探”是她哥哥笑着说过的话,甚至于谈到世界银行的营业问题时也这样做;实际上,因为她非常信任银行的营业,早已停止她的“警探”工作了。银行的一些越轨行为使她担过心,使她发过愁;不过后来,她自己感到惊异的是,她实际上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既没有勇气说,也没有勇气行动,以致只有一种悲哀盘踞在她内心,她所甘愿忍受的这件负心事窒息了她。她很羞愧的是眼泪重新征服了她,她只好把那些圣像藏起来,深深地抱歉她不能到一个礼拜堂去跪下痛痛快快地哭几个钟头,流尽她身上所有的眼泪。

嘉乐林夫人平静了十分钟,重新开始整理备忘录;正在这时候,一个男仆跑来告诉她,说昨天开除了的那个车夫查理一定要见她。这个车夫本来是萨加尔自己请来的,但他发现他偷窃草料就开除了他。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同意见他。

这是一个高大的、样子很好看的孩子,面部和颈子都刮得很干净。他用一种妇女们喜欢倒贴的男人们的那种狂妄自大、很有把握的神气,大摇大摆地走动着,他冒昧地作了自我介绍。

“夫人,你们的洗浆女人丢了我两件衬衣,不肯赔我,我是为了这两件衬衣来的。当然夫人不会认为我能够忍受这样的损失……因为夫人是该负责的人,我要夫人还我衬衣的钱……是的,我要十五法郎。”

在这种家事问题上,她是极为严格的。不过她也可能给他十五法郎以避免一场争论。但是这个人的冒失无礼,以及把手揣在口袋里的那种傲慢态度,却大大地激怒了她。

“我并不欠你的钱,我连一个苏也不给你……再说,萨加尔先生是叫我做监督的。他禁止我给你任何东西。”

于是查理带着威胁的态度继续说下去:

“啊,萨加尔先生说了这句话么?我真不相信……那么,他错了!因为我们要发笑的……我还不至于笨得连夫人是他的情人这件事都不知道……”

脸羞红了的嘉乐林夫人站起来,想把他赶出去。但是他不等她这样做,便更大声地继续说:

“夫人或者很乐意知道先生现在到哪里去了吧?下午四点到六点,一星期三次,当他十分肯定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

嘉乐林夫人突然脸色变苍白了,她周身的血液都汇集在心上喷发。她做了一个猛烈的动作,不让他把这些事说出来,因为这是她两个月以来极力避免的一件事。

“我不许你……”

不过他的叫声却比她的声音还大得多。

“我说的她就是桑多尔夫男爵夫人……德甘卜尔先生在养她。他为了更方便地占有她,在郭马尔丹街给她租了一个底层。这房子差不多在圣尼古拉街的转角,那里还有一个水果店……先生总是等着德甘卜尔刚走时去赶热被窝……”

她伸手去按铃以便设法把这个人赶出去,但一想,这人一定会当着所有用人之面继续说下去的。

“啊!我所以说他去赶热被窝,是因为我有一个女朋友亲眼看见的。这个女朋友名字叫作克拉丽丝,她是他们的女用人,她曾亲眼看见他们在一道,她看见她的女主人桑多尔夫男爵夫人,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在他面前干了一大堆肮脏的事……”

“住口,你这个坏蛋!……拿去吧,这是你要的十五法郎!”

她用一种极度反感的态度把钱给他,她知道这是可以使他滚蛋的唯一方法。立刻,他果然就变得很有礼貌。

“我么,我不过是为夫人着想……就是有一个水果店的那座房子……从院子尽头的那个台阶上去……今天恰好是星期四,现在也正是下午四点,如果夫人想去捉奸的话……”

她把他推到门口,一直咬紧牙关,面色灰白。

“特别是今天,如果夫人要去的话,还可能碰到很有趣的玩意儿呢……克拉丽丝参加过很多次这样的场面……当一个人有过一个好东家,他总会给他东家留下一个小小的纪念的,是不是呢……再见吧,夫人。”

他终于走了。嘉乐林夫人几秒钟之内一动也不动,她寻思,她了解这样的一幕也一定威胁过萨加尔。随后,她感到失去了力量,在一声长叹之后,跑去靠在她的工作桌上,好久以来欲流而止的眼泪,此刻滚滚流下来了。

查理所说的这个克拉丽丝是一个瘦削的、有金色头发的女人,不久才出卖了她的女主人而向德甘卜尔建议,叫他去捉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的奸,在他出钱替她租的房子中,等她正同另一男人……的时候。克拉丽丝为这件事,先是向德甘卜尔要五百法郎的酬劳费,但因为他是一个吝啬鬼,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说好两百法郎,当她替他打开那扇可以捉奸的房门的时候,亲手付款。她是睡在盥洗间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的。桑多尔夫男爵夫人所以雇她完全是出于过分的谨慎,不愿意把整理房间的事交托给女门房。她经常都是闲着的,在他们幽会的时候,她在这所空房的深处,完全无事可做。再说,无论是德甘卜尔或萨加尔到来的时候,她也还得躲避一下,甚至于干脆离开。她就是在这所房子中认识查理的;这个查理到了黑夜就来同她睡在主人白天弄乱而还未整理的大床上,时间也已经很久了;把查理介绍给萨加尔的也就是她。当时萨加尔是把他当作一个诚朴的好人看待的。自从查理被萨加尔开除以后,她一肚子怨恨,再加上女主人对她又异常吝啬,她又在别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每月可以多收入五法郎的工作。开始,查理主张写信给桑多尔夫男爵,但是她认为最逗乐、而油水最大的是同德甘卜尔来一场“捉奸”的把戏。这个星期四要干这件大事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安排好了,她就等待着。

下午四点钟。当萨加尔到来的时候,桑多尔夫男爵夫人已经在那里躺在炉火前的躺椅上。她表现得非常遵守时间,表示她是懂得时间价值的一个女商业家。第一次他有些失望,她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热烈和多情。她,头发是深棕色,眼皮是蓝色,举止到了疯狂的放荡来引诱人的程度!而其实她不过和大理石一样。萨加尔作了多方努力想激起她的感觉,但她因为整个身心都为赌博所占有,至少对赌博的关切还燃烧着她的血,所以感觉非但激不起来,反而使她对于这种徒劳的努力感到厌恶。后来,他发现她原是一个好奇的女子,对一切猥亵行为都不乏味,对任何令人作呕的举动也可以忍受,只要她认为从中可以发现一点新的刺激;于是他便对她大胆地放肆起来,果然获得了她许多温柔。她谈到交易所,从他嘴里得到了很多消息。无疑地是因为碰巧,自从他们发生关系以来,她就赌赢了;她几乎把萨加尔当作一尊偶像。这好像是路上捡来的一件东西,虽然肮脏,但人们还是保存它,吻它,因为它给你带来了好运。

克拉丽丝这天把炉子生得很旺,使得他们不愿意睡在床上,为了格外尽兴,他们就躺在一张躺椅上,面对着越窜越高的火焰。室外,夜已经降临。但是,百叶窗已关起来,窗帘也细心地放下来了。室内,点着两盏大灯,灯座子已经旧了,而且没有用灯罩;这样,便有一股相当强烈的光线照着他们。

萨加尔刚刚进门的时候,德甘卜尔跟着也下了车。这位高等检察官德甘卜尔,和皇帝有私人关系。他不久就要做大臣。他年纪已经五十,又瘦又黄,可是他的身材很高,脸皮光滑,间或有几条深深的皱纹,态度极为严肃。他的鼻子挺直坚硬,形状恰似鹰嘴;他仿佛由于自己毫无差错因而对谁也不加原谅的样子。当他走上台阶的时候,仍然用的是平常步伐,庄重而均匀;他还是保持他的身份,一如在著名的案件公开审判时所持的冷静态度。这房子中的任何人都不认识他,因为他平常来的时候总是在夜里的缘故。

克拉丽丝在狭窄的候见室等着他。

“先生,请你跟我来怎样?希望先生不要出声。”

他迟疑了一下,为什么不从大门直接进去打开他的房门呢?但是,她十分轻声地向他解释,说门一定是闩着的,那样就得把一切都弄糟,夫人若得到了警报,就有把一切都处理好的充裕时间。不这样!她所计划的是要德甘卜尔出其不意地去撞见她有一天在锁孔中用一只眼睛偷看到的那一幕情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她想出来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她的房间,从前有一扇门和盥洗间相通,现在这扇门锁起来了,可是钥匙却丢在抽屉里,只要把这把钥匙取出来,重新打开那扇门就行了。这样,通过这扇被人遗忘了的、关死了的门,就可以一声不响地走进盥洗间。而盥洗间和那房间,仅仅只隔一道帷幕。夫人是绝对不会想到会有人从这里进来的。

“希望先生完全信任我。成功以后,难道不是对我也有好处么?”

她从一扇半开的门溜走,消失了,只剩下德甘卜尔一个人在这个女用人的狭小房间里。房间里的床铺没有整理,还摆着一盆肥皂水。早上,她已把她的箱子搬走,准备事情一完,立即逃走。不一会儿,她回来了,轻轻地把门关上。

“先生还应当再等一会儿。现在还不到时候,他们还在闲谈。”

德甘卜尔表现得很高尚,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在这个女孩子盯着他瞧并有些讥笑的目光下,站着一动也不动。但是,在忿怒的浪潮已冲上脑盖而又隐忍着的情况下,终于有一根神经在他的左脸抽搐起来。在他身上还存在的男性的凶猛,吃人的欲望,一向是被威如冰霜的职业假面具遮着的,而现在却开始暗中发作了,这是由别人盗窃了他的这块肉而激动起来的。

“快一点吧,快一点吧!”他这样重复地说,却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他的手在颤抖。

但是,刚离开而又回来的克拉丽丝却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请求他再忍耐一会儿,说:

“我保证你,先生,请你理智一点,否则,你会错过最好的一幕戏……到那时候,那才真是十全十美。”

德甘卜尔的两腿忽然打起颤来,他不得不坐在女用人的床上。黑夜了,他就这样待在黑影中。那个女用人,在用心窃听。从隔壁传来的最轻微的声音她也不放过。至于他呢,他也听见了这些声音,不过由于他有耳鸣的毛病,这些声音显得格外纷扰,他听起来仿佛是一群军队前进时的步履声。

随后,他感到克拉丽丝在摸索他的胳膊。他懂得她的用意,他一句话不说,就递了一个纸封套给她,里面装了他许诺给她的两百法郎。她于是走在前面,拉开盥洗间的帷幕,把他推到那间房间。一面说:

“你瞧,他们就是这样!”

在煤炭烧得通红的大火前,萨加尔只穿了一件衬衣仰卧在躺椅的边上;他的衬衣还卷起来,一直卷到胸部,因此把他从脚到肩的棕色皮肤都露了出来。这皮肤,由于年纪的关系,长满了兽类的毛。至于男爵夫人,简直是完全裸体。火光照得她的皮肤呈玫瑰色,她在那里跪着。两盏灯的强烈光线把他们照得那么清楚,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暴露无遗,而且还带着轮廓鲜明的影子。

德甘卜尔面对这样奇形怪状的现行犯,不免喘不过气来,张大着嘴停止前进。那一对男女,看见一个男人从盥洗间过来,像遭了雷打一样惊呆了,一动也不动,像疯子一样把眼睛张得大大的。

“猪猡!”高等检察官终于吃吃地说,“猪猡,猪猡!”

他只能骂这一句话,无休止地一再重复,并且用一种激动的手势来强调这句话,使它更其有力。这一下,那个女人一蹦就站起身来,因为她是完全裸体而显得异常不自在。她转过身去找她的衣服,可是衣服放在盥洗间,她现在无法去拿。她伸手去拿还留在那里的一条白裙子。她用这裙子来遮肩膀,用牙齿衔着那裙腰带的两头,使它能紧紧地绕过她的颈子而遮住她的胸部。萨加尔离开躺椅以后,把卷上去的衬衣抖了下来,态度深为恼火。

“猪猡!”德甘卜尔又说了一次,“猪猡!你们竟敢在我出钱租的房间里……”

他把拳头指向萨加尔。一想到这类肮脏行为,竟在他出钱买的家具上干出来,他就更加激怒,简直语无伦次了。

“你们这两个猪猡,你竟在我的家里!这个女人是属于我的,你不但是一个猪猡,而且是一个强盗!”

萨加尔并没有生气,只是因为他只穿一件衬衣而感到十分狼狈;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他原打算设法平息一下德甘卜尔的怒气,但是“强盗”这个词儿刺伤了他。

“啊,先生!”他回答说,“当一个男人要想独占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应当给她所需要的一切。”

这句隐射他吝啬的话,把德甘卜尔激怒了。他像一头人形的牡山羊一样,令人莫测,也使人可怕;一切隐藏着的雄性的冲动都从皮肤下冒出来了。这一副那样尊严、那样冷静的面孔突然变红。他又恨、又生气,像一头发了兽性的野兽向前迈了一步。在这种被搅动了淫荡生活而引起的可怕痛苦中,感情的冲动使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灵感的动物。

“需要,需要,”他不清不楚地说,“需要阴沟……啊,娼妇!”

他向男爵夫人做了一个那样凶横的动作,以致连她也害怕起来。这时她还是站着没有动;她那条裙子只能遮住她的颈子,肚子和屁股始终露在外面。因为她知道这样暴露着犯罪的裸体会使德甘卜尔格外忿怒,于是她向后退到一张椅子边,坐在上面把两条腿缩在一起,同时抬高她的膝头,以便尽可能地遮住她的身子。随后,她就一直在那里,没有一个动作,也不说一句话,微微低着头,眼睛斜斜地,阴险地,以被雄性所争夺的雌性身份,觑着这场战斗,等待得胜的一方来占有自己。

萨加尔勇敢地跑去站在她的面前,说:

“你该不会打她吧!”

这两个男人面对面了。

“总之,先生,”萨加尔又说,“我们应当了结这件事。我们不能像两个马车夫一样吵架……我是夫人的情夫,那的确是真的。我还要说一句,如果这里的家具是你付的款子,但我也付了……”

“付了什么?”

“付了很多东西的款子,例如,那一天,她欠马佐商行的一万法郎的旧账,你坚决不肯替她偿付……我同你一样也有权利占有她。一个猪猡,这是可能的!但一个强盗,啊,那倒不是!请你收回你的话吧!”

德甘卜尔情不自主了,他喊道:

“你是一个强盗,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要敲碎你的脑袋。”

这时萨加尔也生气了。他一面穿裤子,一面反驳说:

“啊,你说吧,你终于在骂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会走的……可是我的先生,你却还不能够使我害怕!”

当他穿好靴子后,他就猛力地用脚踢地毯,一面说:

“现在,我决定了,我不走!”

德甘卜尔气得喘不过气,他走近萨加尔,面色难看已极。

“肮脏的猪猡,你走不走?”

“老恶棍,我不会比你先走!”

“倘若我伸手打你的耳光!……”

“那么,我就会用脚踢你的任何地方……”

这两个人鼻子对着鼻子,把獠牙露在外面互相狂吠着。他们受的教育破产了,他们像交尾期的野兽争夺对象似的凶猛,他们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们,一个是大官,一个是银行家,可是他们却像喝醉了酒的板车夫一样地吵架。他们越来越禁不住冲口说出极端下流的话,那些话脏得像一口一口的痰一样吐了出来。他们的声音哽在喉头,嘴里吐出来的都是污泥。

坐在椅子上的男爵夫人,在等待着那两个男子中的一个把另一个赶出去。她已经平息下来,并已做好未来的打算,她唯一感到为难的就是女用人也出现在这个场面上;她猜她一定躲在盥洗间的帷幕背后,而且在那里一定很高兴。的确,这个女孩子这时正伸长了脖子,用一种惬意的讥笑态度听这些先生嘴里吐出那么令人恶心的话。这两个女性互相观望:女主人赤身裸体蜷伏着,不敢伸腰,女用人则穿着熨得很平整的小领子的衣服,态度端庄而公正。她们互相交换了一下含有怒意的目光,当男爵夫人与放牛女郎因为大家都没有穿衬衣而成为平等的时候,这种目光宣泄了百年的仇恨。

这时萨加尔也看见克拉丽丝了。他赶紧穿好衣服,套上背心,回头冲着德甘卜尔骂了一句,然后他穿起大衣的左袖,在穿起大衣的右袖时,他又骂了一句;他一连串地骂了一大堆,简直骂个不休。末了,为了了结这场争论,他突然说:

“克拉丽丝,你进来嘛……把所有的门都打开,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满屋子里的人,满街的人都听一听!……高等检察官先生很乐意人家知道他在这里,我要叫人们认识认识他,我!”

德甘卜尔脸色变得苍白,看见萨加尔正往窗子那边走去,仿佛就要扭开门闩开窗的样子,不免往后退去。这个肆无忌惮的人非常可能这样来威胁的,因为他对于无耻的行为并不在乎。

“流氓!流氓!”这位大官喃喃地说,“你和这个淫妇,你们真是一对!好,我让你们吧……”

“是的,快些逃吧!人家也不需要你在这里……至少,她的账我会代她付,她也不会再哭穷了……喂,这里有六个苏,你愿意拿去坐公共马车么?”

德甘卜尔受到这样的凌辱,在盥洗间的门口停了一会儿。他那又高又瘦的身材,他的带有僵硬皱纹的惨白脸色,重新又显出来了。他伸出手,立下一个誓言:

“我发誓,你将来要付出你侮辱我的代价的……我会找你算账的,请你当心吧!”

随后,他走了。这时大家立刻又听见一个女人跟在他后面也逃跑了,这就是那个女用人,为了避免一场争论而以一走了事;她想到闹出了这场好戏的时候,异常愉快。

还没有镇静下来的萨加尔,慢吞吞地过去关了门,然后再回到房间来。男爵夫人还像钉子钉在椅子上一样一动也没有动。他大踏步走到壁炉那里去整理那塌下去了的柴火。他看见她只有一条裙子披在肩头上,只遮着那么少一点地方,样子显得那么奇特,他很客气地说:

“我的亲爱的,把衣服穿起来吧!……不要太激动,那真太傻了,这没有什么,简直算不了什么……后天,我们还是在这里见面,把问题解决好,是么?现在,我要走了,我同雨赫有一个约会。”

当她重新穿好衬衣时,他已经走了;不过到候见室时还向她喊道:

“你要特别注意,不要做‘意大利’的多头,你不要当傻瓜,如果做的话,你只能做‘保证’。”

这时候,在同一点钟,嘉乐林夫人正垂头在她的工作桌子上放声大哭。车夫向她报告的意外消息,使她今后不能不知道萨加尔的不忠,她的一切怀疑和她所愿意躲避的一切恐惧现在都实现了。她努力想在世界银行的事业上去寻找安静和希望,可是温情使得她盲目了,她反而成了这事业中的某些罪行的同谋犯;只是这些罪行,人家既没有告诉她,而她也不力求去知道罢了。因此她此刻怀着一种强烈的悔恨心情,谴责自己,在上次召开临时股东大会时,不该跟她哥哥写了一封叫他安心的信;因为她知道,自从妒忌心重新打开了她的耳目以后,非法的行为还在继续,而且变本加厉,无休无止,如萨巴达尼的账增加了,公司就借他的假名义,赌得也越来越凶,更不用说一些大幅吹嘘的广告和用一堆泥沙造起来的这座巨大公司,它如此迅速的飞黄腾达,简直就像奇迹一样。这一切都反而使她害怕多于快乐。使她最感苦闷的,是人们领导着世界银行在作可怕的赛跑。世界银行这时好似一部机器,上满了煤,被人抛在魔鬼的轨道上,向前狂奔,一直要奔到碰见最后一次撞击,破裂爆炸为止。她并不是一个会受人欺骗的老实人或笨伯。即使她对于银行经营的技术方面完全不明白,但她完全了解银行做了力所不及的事;它鼓吹得太厉害,准备把人们弄得如痴如狂,把他们引向一种疯狂的流行症:梦想获得百万财富。每天早上世界银行的股票都该上升,必须使人始终相信它能取得更多的成功,相信它的柜台是万世不灭的柜台;相信这些柜台有迷人的作用,它会吸尽一切溪流,变成江河,而后变成黄金的海洋。她的可怜的哥哥是多么盲目,多么地容易受人诱惑,多么地容易激动!她难道连她的哥哥也出卖么?这个黄金的大洋,能把一切人都淹没,难道她也要把她的哥哥投入这个浪潮中去么?她感到失望,觉得自己过于无能为力。

这时,图样室为黄昏的黑影所笼罩,熄灭了的炉火甚至连一点微弱的光也没有;在这越来越黑的黑暗中,嘉乐林夫人哭得更厉害了。这样哭可以说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因为她觉得她的这些眼泪完全不是因世界银行的事业令人忧心而流出来的。的确,是萨加尔一人在领导着这个银行狂奔,残酷无情地鞭策着这匹马,准备把它鞭策到死为止。他是唯一的罪人。当她想窥探他的灵魂深处时,她都不免要战栗。这个玩弄金钱的人的灵魂是黑暗的,连他自己都无法了解他自己的灵魂。他的灵魂中有一个黑影遮着一个黑影,充满了无数堕落的污泥。她在他的灵魂中始终分辨不出什么东西来,她怀疑他,为此事而感到战栗。但是,她所逐渐发现的这么多的创伤,她所恐惧的那种可能的崩溃,还不一定会使她靠在这个桌子上哭得毫无力气,或者相反地为了需要奋斗,需要复原,还可能使她站起来。她知道她自己还是一个能够奋斗的人。但事情却不是这样!她之所以哭得这样厉害,哭得像一个脆弱的小孩子,是因为她爱萨加尔,是因为萨加尔正在这一分钟内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这时候她不得不承认的这种内心的创伤使她羞辱不堪,泪如泉涌,几乎窒息。

“我的上帝,现在再不能骄傲了!”她高声地然而吞吞吐吐地说,“我竟脆弱和不幸到这种程度!当我们愿意的时候,可是并不能够呀![2]”

这时候,房间完全黑了。她很惊讶,她听见了什么声音。原来是马克辛姆,他以这家亲属的资格进来了。

“怎么?你没有点灯?你哭了!”

她这样被人发现,很慌张,努力抑制住她的哭声。他这时又接着说:

“请你原谅,我以为我父亲从交易所回来了……有一位夫人请我约他同去晚餐。”

这时,一个男用人拿了一盏灯来,把它放在桌子上以后就走了。宽敞的房间,只有灯罩下放射出来的安宁的光线照耀着。

“这没有什么,”嘉乐林夫人想解释一下,“这无非是女人的一些不痛快罢了,不过我还不是怎么神经质的人。”

她的眼泪干了,上半身已经直起,带着一种女战士的英勇态度在微笑。这个青年男子望了她一阵,她那么骄傲地站了起来,眼睛大而明亮,嘴唇刚毅,面貌和善而带男性,但她那头冠形的浓密白发却使她带男性的面貌又有些温柔的色彩,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妩媚。马克辛姆觉得她头发尽管那么白,但他发现她还年轻,牙齿也很白,是一个可敬重的妇女,而且因此而变美了。随后,他想到他的父亲,耸了耸肩,充满了对他父亲又轻视又可怜的意味。

“是他把你弄到这步田地,是么?”

她想否认,但她呼吸不过来,眼泪又重新涌上了她的眼眶。

“啊,我可怜的夫人!我常常对你说,你对爸爸有许多幻想,我说你的这种好心是得不到好报的……这是必然的,他会连你也吃掉的!”

于是她想起曾经有一天她向他借过两千法郎来赎维克多出来。那时他不是答应过她,当她愿意明白一切时他可以同她谈谈么?现在不正是好机会么?不是只要问问他就可以知道萨加尔过去的一切么?这个不可抗拒的欲望推动了她。现在,她已经开始渐渐地了解萨加尔了,她应当了解到底才好。只有这样才是勇敢的,才不失为她之所以为她,也才会有益于大家啊!

但是她对于这样的调查有些反感,因此转了一个弯子说话,看来仿佛是要打断原来的谈话,她说:

“我始终还差你两千法郎呢。这样老叫你等,你该不会怨我吧?”

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无论什么时候还这笔钱都没有关系。随后,他却突然说:

“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了我那个怪物小兄弟,他现在怎样了?”

“他真使我发愁,我还什么都没有向你父亲谈过……我想把这个可怜的小子弄得漂亮一点,好叫人喜欢他!”

马克辛姆的笑使她感到不安。她于是带着询问的眼光望着他。

“啊!我想你在这件事上还在做着徒劳无益的操心。爸爸是不会了解人家的一切苦衷的……家庭的烦恼,他看得太多了!”

她始终望着他,这人在他利己主义的生活享受中,还是那样的堂正;对于人与人的关系,甚至于因逸乐而建立的男女关系,他都那样机智地不抱任何幻想。他微笑着,对自己最后一句话中所包含的恶意在作自我欣赏。她也意识到这句话触到了他们父子之间的秘密。

“你很早就没有了母亲么?”

“是的,我差不多连她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当她在这里,巴黎,死的时候,我还在布拉桑的中学里。我的妹妹柯罗蒂儿德,还同我的伯父巴士卡医生住在布拉桑,我一辈子只见过她一次就再没有机会见面了。”

“你母亲死后,你父亲是不是又结了婚?”

他迟疑了一下。他的那样明澈、那样目空一切的眼睛,这时也不免有些激动而泛红了。

“啊!是的,是的,他又结婚了……同一个大官的女儿,是沙德尔城伯罗家的一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勒妮,她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后母,而是一个要好的女朋友……”

随后他以一种很亲热的态度坐在她的身旁说:

“你看,你应当了解爸爸。不过,我的上帝,他也并不比别的男人更坏。只是,无论是他的孩子们,他的妻子们,甚至围绕着他的一切人,只有通过金钱关系以后,才能得到他的重视……不过我们要明白,他并不像悭吝人一样地爱金钱,要把它聚集成一大堆,把它埋葬在地窖里。不是这样!他之所以到处要使金钱像泉水一般喷出,不管以任何方式去吸取它,其目的就是想看见这些钱像山洪一般狂流,他又能在这狂流之中取得他的一切享受:奢侈、逸乐和权力。你有什么办法?他的血液中已经充满了这些。你,我,乃至任何人,如果我们可以上市的话,他都会把我们拿去出卖的。他有点‘贵人多忘事’的态度,他真正是一个歌颂‘百万金钱’的诗人,因此,金钱可以使他发狂,可以使他成为极下流的人,是的,他真是一个伟大的下流人呀!”

这也正是嘉乐林夫人所了解的萨加尔,因此,她听着马克辛姆讲话的时候,频频点头表示同意。啊,这个叫人堕落腐化的金钱,它会使一个人的灵魂冷酷无情,同时还会把别人灵魂中的善良、温柔和爱情都赶跑!只有金钱才是最大的罪人,一切人类的残酷和肮脏的行为,都是金钱导演出来的。在这一分钟之内,她诅咒金钱,她恨它,她以她妇女的高尚而公正的情操,表达了她对金钱的忿怒。如果她突然一下有权力的话,她要把全世界的金钱全消灭掉,如同一个人用一个脚后跟就可以压碎人间的病痛而挽救全世界的健康一样!

“你的父亲又结婚了……”沉默一会以后她这样说,她的声调缓慢而尴尬,仿佛杂乱无章地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一样。

是谁曾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呢?她记不清楚,无疑的是一个女人,是她的一个朋友,是她在圣拉查尔街安家的时候;那时,也正是这位新房客萨加尔搬到二楼来居住的时候,人家提到了这段历史。那是不是金钱婚姻呢?是不是一种可耻的交易呢?果然,后来,这家庭很自然地也就出现了一种犯罪的行为;那就是一种可怕的通奸罪,甚至是乱伦的通奸罪;最可怕的是这一件罪行虽是那样显然,却平安无事,没有受到任何谴责。

“勒妮,”马克辛姆不知不觉地又低声地说起来,“她只比我大几岁……”

他抬起头看着嘉乐林夫人,突然完全不能自持了。他不加考虑地信任这位他觉得身体健康和行为端正的女子。他向她述说他的过去,但并不是有条理的叙述,而是一些若断若续的语句,好像不自愿地作了不完全的招供,因此她须接前补后才能了解他的全面。这时他所发泄的,是不是对他父亲的旧恨呢?是不是使他们两人直到今天还彼此视若路人而毫无共同利益的那种敌对情绪呢?他并没有指责他的父亲,他仿佛连生气的能力都没有了一样,但是他的微笑却令人感到有一种讽刺意味。他说到那些可厌恶的事情时,是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他想把那许多卑劣的行为都揭出来玷污他的父亲。

嘉乐林夫人就是这样才把这段长远的、可怕的历史弄明白:萨加尔出卖过他的名字,为了金钱关系同一个他诱奸了的女孩子结婚。萨加尔用她的钱,过着疯狂而阔绰的生活,这可把这位高大而多病的女孩子气坏了。萨加尔为了需要钱,得到了她的一个签字,因此容忍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恋爱,像一个好家长一样闭着眼睛,放任孩子们娱乐罢了。啊,金钱!金钱是国王,金钱是上帝,它高于人们的血和泪。人们尊重金钱比尊重人类无用的小心谨慎要高得多,金钱始终处于强有力的地位!在金钱逐渐增多的时候,在萨加尔被她看来像魔鬼般伟大的时候,嘉乐林夫人自觉有一种真正的恐惧钳制了她。只要她一想到她也和其他许多女子一样,曾失身于这个怪物,她就浑身发抖,没有主意。

“你瞧,”马克辛姆这样结束谈话,“你使我很为难,顶好是你能够事前知道……我希望你不要因此便与我父亲闹翻,如果那样我一定很难过,因为那样将来会哭的人一定还是你而不是他……现在你可明白为什么我连一个苏也不借给他的原因了吧?”

因为她喉头哽住了,心上受了打击,所以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于是他站了起来,以一种美男子的轻松安详的态度,照了一下镜子,对自己改邪归正的生活很有自信。随后,他又走到她的面前说:

“是么?这类事会使你加速衰老……我么,我立刻就把一切问题处理好了。我同一个青年女子结了婚,只是她病了,后来而且死了。直到今天我敢打赌说,人们怎样也不能使我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不!你看出来了没有?爸爸是无论如何不会改好的,因为他根本没有道德这两个字的观念。”

他握着她的手,足有一刻工夫没有放下,他觉得她的手完全是冰冷的。

“既然他没有回来,那我要走了……不过希望你不要伤心!我相信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你应当谢谢我,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是不值得的,那就是受骗。”

他走了。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笑着还补充这么一句:

“我还忘了。请你告诉他一声,说热梦夫人请他晚餐……你知道这位热梦夫人吧,她就是那个同皇帝睡了一觉拿十万法郎的人……你不要怕,虽然爸爸始终那么疯狂,但我认为他还不会为一个女人付出这样高的代价!”

现在只剩下嘉乐林夫人独自一人,她一动也不动。在这间突然变得寂静的宽敞的房间内,她四肢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她眼睛张得大大的一直望着那盏灯。这仿佛是一张被突然撕开的帷幕,过去她一向不愿意分辨明白的东西,过去她一向只是战栗着表示怀疑的东西,在这个时候,她都看见了,看见毫无掩饰的、赤裸裸的、可怕的萨加尔了。她看见了这个玩弄金钱的人的破产的灵魂;他的灵魂要分析起来真是复杂而混乱。的确,他不受任何约束和障碍。有的男子只有本身无能时才会约束自己的欲望,萨加尔也是这样的一个男子;他一味地只求满足他直觉发出的欲望。他同他的儿子平分一个女人,他出卖他的儿子,出卖他的女人,出卖他手下能支配的一切人,甚至于出卖自己;他可能也要出卖她,嘉乐林夫人,出卖她的哥哥;用他们兄妹俩的脑和心来铸造钱币。他成了一个金钱的铸造人,他把东西和人一齐抛到熔炉里,以便从中提炼出金钱来。她在脑筋清醒的一个短时期内,看见世界银行把各方面的钱拿来汇流成一条金钱湖,金钱海。在这海洋中的世界银行,只要一声可怕的震动,便会突然一直沉到海底。啊,金钱,可怕的金钱,它会使人名誉扫地而且把人吃掉!

嘉乐林夫人生气之下,站起来了。不,不!这是一件丑恶的行为!这已经完了,她再也不能同这个男人长此下去了。他的背叛,她是可以原谅他的,但这一大堆过去的垃圾却使她感到恶心。面临着第二天还有犯罪的可能性的威胁,她感到害怕。如果她不愿意溅上一身污泥,如果她不愿被这些破砖碎瓦压倒的话,她只有立刻离开这里。她感到需要离开,到很远的地方,到东方的遥远处和她哥哥住在一道,这与其说是为了警告萨加尔,毋宁说是她愿意让自己隐没起来。走吧!走吧!立刻!这时还不到六点,她可以乘马赛七点五十五分的快车,因为她觉得她实在无力再见萨加尔了。在马赛,在上船以前,她可以买一些东西。只要把一些换洗衣服和一件长袍装在一口小皮箱里,她就可以出发。只要一刻钟时间,她就可以准备好。随后她看见桌子上她的工作,她未写完的备忘录,她又停顿了一下。把这些东西拿去干吗呢?既然根基已经腐败,一切都要垮台了!但是,她仍然开始细心地收拾那些文件、笔记,她以一个家庭贤慧主妇的姿态,不愿意她走后有混乱的现象存在。由于收拾这些东西占据了她几分钟时间,使她下决心的那种最初的狂热有些平息。这时候她完全能够镇定自己,能够在离开以前,把她周围的一切最后看一眼。正在这时候,男仆出现了,交给她一卷报纸和信件。

嘉乐林夫人机械地看了一下那些信件上的下款。在许多信件中她发现了她哥哥给她的一封。信是从大马士革寄来的。哈麦冷为了计划从大马士革修一条支路通到贝鲁特去,所以才到了那里。首先,她在灯旁,站着,开始浏览这封信,打算将来在火车上再慢慢看。但是信中的每一句话都抓住她,她不能略过任何一个字,结果她只好坐在桌子旁边用全副精神去读这封热情洋溢、长达十二页之多的信了。

恰巧,哈麦冷这封信是在一个极愉快的日子中写的。他谢谢他妹妹从巴黎告诉他最近的那些好消息。但他从那里告诉她的消息还要更好,因为一切都如理想地在进行。联合轮船总公司的第一次结账成绩非常之好。新的轮船运输收入极为丰富,这是由于“设备完善,行驶迅速”的原故。他甚至开玩笑说,有人坐轮船并不是为了旅行,而只是为了轮船舒适。那些挤满了西方人的沿海岸各港口的名字,他都指出来了;他叙述那些地方的情况,说你无论走到怎样偏僻的小路上,都会碰见大街上常见的那些巴黎人。真的,正如他所预料,东方的门户已经为法国开放了。不久,在黎巴嫩山脉的肥沃地带会出现许多城市了。他尤其特别生动地描写了迦密山人迹罕到的山谷,那里的银矿,已经全部正式开采,荒野的地带已经有了人烟,在那堵塞了北面山谷的、大规模地崩坍下来的岩石中,人们还发现了无数的泉水。于是良田也可以开辟出来了,小麦代替了乳香树。在银矿的旁边,人们已建筑起一个完整的乡村。起初无非是一些简单的木棚,仅仅可以遮藏工人的营房;可是现在,带花园的石造房子也建筑起来。这是一个城市的开端,只要矿苗不绝的话,这城市行将扩大。这里居民将近五百,已经修好了一条直达圣约翰·达克村的公路。从早到晚,掘土机在轰隆轰隆地叫,马车在声音响亮的鞭打之下,来回地行驶。妇女们在唱歌,孩子们在这里游戏、叫喊;而这里,在过去乃是一片荒凉之地,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鹞鹰闪翅的轻微声。温和的空气中,永远充满了桃金娘花与蝴蝶花的香味,真令人有一种美妙的清新之感。哈麦冷滔滔不绝地谈到应当开辟的第一条铁路线,即从布鲁斯到贝鲁特道经安卡拉和阿勒颇的铁路线。一切登记备案手续都在君士坦丁堡办妥,只是在线路上他又作了一些必要的修改,克服了通过托罗斯峡谷的困难,这真使他异常高兴。他谈到这些峡谷,谈到那些山麓下的平原时,完全是一个科学工作者发现了新煤矿而相信这地方不久就会布满工厂时的一种沉醉态度。他的沿线标杆都已插好,车站的地点也已选定,许多车站简直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城市,更远又是一个,每一个车站的周围,一些原始道路交叉的地方,都会生出一些城市来。现在已经撒下人和东西的种子,一切都会生长的,几年之内很可能生出一个新的世界!最后,他写着他要亲切拥抱他所敬爱的妹妹,在这复兴一个民族的工作中,他很幸运能同她合作。他告诉她,她在这项工作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很久以来,她都以她的勇敢和健康的身体帮助了他!

嘉乐林夫人读完这封信,仍然把它摆在桌子上,眼睛望着灯默想了一会。随后,她机械地抬起眼睛,观看墙的四周,在每一张图样和每一幅水彩画上都看了一会。在贝鲁特,联合轮船总公司经理的楼房,此时已经建筑起来,这楼房是在许多宽广的货栈的正中。在迦密山,在那荒野的山峡深处,昔日遍地都是荆棘与石块,现在渐渐有了人烟,这地方像是新生的人民的巨大巢穴。在托罗斯山,这些平地的工作和横断层岩的工作,简直改变了人的眼界,替自由商业开辟了一条道路。现在在她面前,这些染上水彩、用几何线条画成的图画,虽然只简单地用了四枚图钉钉在墙上,但她过去所经历过的遥远地方,突然又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时她是多么爱那些永远呈蓝色的美丽天空和肥沃的土地呀!她想起了贝鲁特的梯形花园,想起了长满橄榄树和桑树大森林的黎巴嫩山谷,和安蒂奥克和阿勒颇平原上大片美味的葡萄园地。她又想起她自己曾经常和她哥哥在这些神妙的地带来回地奔跑过。那里有难以数计的天然资源,而这些资源都被埋没,不为人知,或者仅仅草率地开采一下。没有公路,没有工业和农业,没有学校,人民在懒惰和愚蠢中生活。但这一切,都在青春的、充满活力的、出乎寻常的推动下变得生气勃勃。未来的东方幻象使她眼中好像立刻看见了许多繁荣的城市,很多已开化的乡村和整个幸福的人类。她似乎看见这一切,而且似乎听见工场上劳动的声音;她甚至断定,这个古老、沉睡的地带,现在已经苏醒,而且已经开始繁殖后代。

于是嘉乐林夫人突然产生了这样的信念,认为金钱是培养未来人类的肥料。她想起萨加尔的话,想起他对于投机事业的一些片断的理论。她想起他谈过的一种意见:没有投机就没有大规模的、有生气的和有出息的事业,正如没有淫欲,就不可能生孩子一样。为了继续生活,就应当有这种过度的热情,而不应当毫无价值地消耗和失去我们的全部生命。她的哥哥之所以能够在那边异常愉快,在组织起来的工场上,在平地升起的建筑物中,高唱胜利之歌,完全是因为巴黎已陷入赌博的狂热,金钱如同下雨,而且已腐蚀了一切的原故。本来是一个毒害者和毁灭者的金钱,现在变成了社会发展的肥料,伟大工程的基础;而这伟大工程一旦实现以后,便足以把各国人民结合在一道,使世界变为和平的世界。她曾经诅咒过金钱,可是现在突然又对它敬佩百倍。削平高山,填平海峡,使地球成为人类的栖息之所,使人类摆脱劳动后仅仅做一个单纯的机器领导者……这一切,不是只有金钱才能够办到么?金钱虽做了一切恶事,而一切好事也由金钱而生。她忧心忡忡,不知道如何是好;既然东方的事业已经成功,而奋斗却在巴黎,她也就决定不走了。不过她还不能使自己平息,心上始终受了创伤。

嘉乐林夫人站起来,走到窗前,用前额靠着一扇窗玻璃,这些窗是开向波维里埃大楼的花园的。黑夜来了,她只能勉强看见那孤寂的小房间内一线微弱的光亮。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为了名誉不受损害,为了节省煤火的费用,她们在这里生活。她在薄薄的纱窗帘后面,隐约看见伯爵夫人的侧影,她在那里缝补台布。阿丽丝正在绘水彩画;这种水彩画随随便便画成一打以后,就偷偷地拿去出卖。她们最近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马得了病;这一来,就把她们钉在家里两星期之久,因为她们顽固地不愿意人家看见她们出外时步行,可是又不愿意出钱租车。但是,在这样英勇隐藏起来的困境中,却有一种希望支持着她们还能够站起来并且显得更其英勇;这希望就是世界银行的股票在继续上涨。她们的赚项已经不小,但等股票一旦涨到最高峰她们拿来卖出的时候,她们就能见到这些赚项的金子闪闪发光,如雨一般落在她们的手中。伯爵夫人已打定主意要做一件真正的新衣服,梦想在冬天每月能举行四次晚餐招待会,而不必因为招待就闹得十五天之内喝冷水下面包。至于阿丽丝,当她母亲向她提到婚姻问题的时候,她态度假装冷淡,一点也不笑。她只是听着她母亲讲话时两手有些颤动。她也开始相信这件事或者可能实现,她也和别人一样,能够有一个丈夫和几个孩子。嘉乐林夫人看着照射她们的灯发出火光,内心感到极大的安宁和怜悯。她发现金钱,而且仅仅是在希望中的金钱,就足以使这两个可怜的生物获得幸福,她很感动。如果萨加尔果然使她们富有起来,她们难道不为他祝福么?对她们俩说来,萨加尔难道不是有善行的好人么?善行是到处有的,即使在坏人身上。最坏的人总是可能对于某某人是好的,他们在某一群人的诅咒中,也能发现一些不为人知的谦卑的声音在那里感谢他们和敬重他们。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虽然眼睛仍然钉在一片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楚的花园中,但她的思想却一跃而转到儿童习艺所去了。前一天,为了庆祝周年纪念,她还代表萨加尔到那里去送玩具和杏仁糖果给孩子们过节日。她一想到那些孩子们喧哗的快乐劲,便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个月以来,人家比较满意维克多了。她在阿尔魏多亲王夫人那里看见维克多有叫人满意的记录。关于习艺所的事她同王妃每两星期要长谈一次。因为维克多的影子突然浮现于脑际,她觉得奇怪,在她大为失望想出走的时候,怎么会把他忘了呢?她能够这样丢下他么?如此费劲做成的一件善行,她能够让它被糟蹋么?望着那些大树的黑影,一种越来越动人的慈爱,一种不可解释的甘心自我牺牲的感觉,一种神一般伟大的宽容,扩大了她的心胸。这时波维里埃家的可怜的灯还在那里发亮,有如一颗星星一样。

当嘉乐林夫人回到她工作桌旁时,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怎么?她稍稍觉得有些冷!这使她感到新鲜,她一向自负冬天不要火也可以过的。这时她像在冰水中洗了澡出来一样,显得年轻、有力,脉搏也跳得更均匀。在她身体极健康的时候,她每天早上起来就有这样的感觉。这时,她想在壁炉里添一根柴;当她看见火已经完全熄灭了的时候,她很高兴自己来生一次火,不愿意打铃叫用人。这完全是一种劳动,她没有碎柴,就把旧报纸一张一张地烧,终于把柴点燃了。她跪在炉子前面因觉得好笑而在发笑。她在那里待了一会,感到幸福快乐。你看,一次最大的危机又度过了!她又有了新的希望,希望什么?她永远不知道!这是直到生命完结,乃至人类完结,都永远无法知道的一个谜!生活应该忍受创伤的痛苦,只要生活又能够不断地带来治疗,这对于生命来说,也就够了。她再一次想起她生活中的一些遭遇,她的不幸的婚姻,她在巴黎所遭受的贫困,她被她所钟爱的男子的遗弃……每一次崩溃后,她都发现有一种活力,一种足以使她从废墟中站立起来的永恒快乐。刚才不是一切都完了么?面临着这些可怕的过去,她对她的情人不再怎么重视,正如圣女在她们日夜包扎的污浊的创伤面前,从不过问如何使这些创伤结疤一样。她一面知道他已属于别的女人,但她仍然要继续委身于他,而且并不想从别的女人手中把他夺过来。她将继续在水深火热的状况中生活,在投机事业的高温熔炉中生活,她将在最后一场灾祸的不断威胁下生活,这场灾祸会导致她哥哥身败名裂。她仍然站着,几乎没事一样。正如在一个美丽的早晨,面对危险,她尝到了战斗的愉快。为什么?照理性来说是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生之欢乐罢了!她的哥哥曾经向她说过,她有一种永远不灰心的希望!

萨加尔回来时,看见嘉乐林夫人正埋头于她的工作;她以刚硬的书法写完了一页关于东方铁路的备忘录。她抬起头来,以一种平和的态度向他微笑;他呢,他把嘴唇贴在她美丽而光亮的白发上。

“朋友,今天你跑了很多地方吧?”

“啊,事情简直没有个完!我去看了工务大臣。又刚和雨赫碰了一下头,后来又不得不再到大臣那里去,但那里却只有一个秘书……最后我约定还要到那里去一趟。”

的确,他离开桑多尔夫男爵夫人以后,便一直不停地在奔走,忙于他的业务,一种习惯的热心鼓舞着他。她把哈麦冷的信递给他,他看了很快乐。她看见他为即将获得的成功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她就想,以后她要更密切地监督他,以防止他做某些疯狂的举动。然而,对他严厉,她却没有办到。

“你儿子代表热梦夫人来看你。”

他于是叫起来:

“其实她已经写信告诉我了……我忘了告诉你,我今晚上要到她那里去……这真麻烦,我疲倦成这个样子!”

他再一次吻了她的白头发以后,便走了。她带着一种友情和充满宽容的微笑,重新开始工作。她难道仅仅是一个委身于男人的女朋友么?嫉妒反而使她惭愧,仿佛一嫉妒,就把她和他的关系弄得更其可耻。她想超脱和其他女人共分一个男子的苦恼,从爱情带来的肉体上的利己主义中解放出来。委身于他而又知道他和别的女人有暧昧关系,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她以勇敢和仁慈的心肠爱着他。这是战胜一切的恋爱,这个萨加尔,这个金融市场上的强盗,被这个可尊敬的女子如此绝对地爱着,其原因是她看出他是一个活跃而大胆的男子,他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生命!


[1] 使耶稣受难的物事有十字架、钉子、矛头、荆棘冠等。

[2] 法国有一句格言,“愿意就是能够”;意思说,只要人“愿意”做什么,一定“能够”达到目的;此处是这个格言的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