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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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程序进行得那么缓慢,萨加尔和哈麦冷被捕已有七个月之久,但事情还毫无结果。这是九月的中旬。每星期要去看她哥哥两次的嘉乐林夫人,这个星期一的下午三点应当到贡西艾日里监狱去。她从不提起萨加尔的名字;萨加尔托人来向她央求,迫切希望她去看看他,她都一再予以正式拒绝。她是个具有正义感和意志坚决的人,萨加尔对她说来,已经不存在了。她始终只希望可以救出她的哥哥。每逢去探望她哥哥的日子,她是十分愉快的,她很高兴因她的一些行动使他得到快乐,很高兴送他一束他平日所喜爱的鲜花。

这个星期一的早上,她准备好一束红石竹花。可是这时候,阿尔魏多王妃的老女仆索非下楼来告诉她,说王妃想立刻跟她谈几句话。她惊了一下,同时还稍稍有些不安,她匆匆地上楼去了。她早已辞去儿童习艺所的秘书职务,自从世界银行遭灾以后,她更是好几个月没有看见过王妃了。她只是很久才到比诺大道去看看维克多。这孩子现在仿佛受了严格的训练有些收敛了。他的一只眼睛向下,左颊比右颊大,他的嘴巴拉得长长的,经常露出一种恶作剧者那种轻视人的怪相。她立刻就有一种预感,人家叫她去必是为了维克多的事。

阿尔魏多王妃终于也破产了。亲王从那些轻信的股东们的腰包里诈骗了的三亿钱财,传给她以后,只用了十年工夫,她就把它通通还给穷人了。她在前五年,为了做慈善事业,疯狂地用去了一亿;再一个四年半的时间,为了建筑更华丽的慈善机关,她又葬送了其余的两亿。这些钱都用在儿童习艺所、圣玛丽托儿所、圣约瑟孤儿院、夏底荣收容所、圣马尔梭医院,再加上今天的埃夫勒附近的模范田庄,还有芒许海滨的两个儿童疗养所、另一个在尼斯的老人退休所,还有若干救护处、工人乐园、图书馆、学校……布满法国各地;此外还有她对于其他现存慈善机关的大笔捐助。总之,她是立下了一种宏愿,一切都归还穷人;这并不是因为她怜悯穷人或是害怕穷人所以才掷给他们一片面包;这是因为她要使他们得到生活的享受,得到充裕的东西;这是因为她要把一切美好的东西给与一贫如洗的人,给与被强者剥夺了快乐的一切弱者;总之,这是因为她要把富者的宫殿敞开,欢迎路上的乞丐进来,让他们也能睡上织锦床,也能用金质餐具吃饭。十年之内,那百万计的金钱像雨一般不停止的下降,大理石装修的食堂,挂满了彩色图画的寝室,像罗浮宫博物馆一样的雄伟门面,种有稀有植物的花花绿绿的花园,十年的巨大工程,包工头和建筑师所造成的那种巨大浪费已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她很愉快。两手空空再无一个生丁,这情况对她是一种幸福,她因为得到了这种幸福而感到兴奋。她甚至获得了令人惊讶的结果:她负债了。她有几十万法郎的债款还没有偿清;倘若不是她的法律顾问和公证人,从她抛掷到茫茫大海里去的巨额款项的余屑中设法弥补了这笔账款,她差点儿要吃官司。边门的上方已经钉上一块告白牌,宣布出卖这座大楼。从打劫场上的泥土与血液中弄来的金钱原是可诅咒的,现在突然一下扫荡,连这可诅咒的金钱的残余都没有了。

楼上,索非等着领嘉乐林夫人去见王妃。索非怒气冲冲,埋怨了一整天。啊!她过去难道说得不对么?她说过王妃会死在草堆上。王妃既然心底里爱小孩,那么同另外一位先生结婚,生些小孩,不是更好么?她并不是为自己诉苦,也不是为自己焦虑,因为在她本人,她很早已经得到两千法郎的年金了;有了这两千法郎她将来回到昂古莱姆她的家乡够她吃喝一生了。使她生气的是当她想到王妃自己竟不保留一些必要的钱,以保证她现在每天早上必需的牛奶和面包。于是她同她的主人之间不断地发生争执。王妃以一种神圣的、充满希望的微笑来回答她,说她一到月底,当她进修道院时,她所需要的东西,无非是一条汗巾了;长期来她已看清楚那个修道院的地势,这就是加尔默罗会修道院,高高的围墙与尘世完全隔绝。休息!永远的休息!

嘉乐林夫人看见王妃仍然是四年前那个样子,总是穿着她那件黑色的长袍,头发压在头纱下面。她虽然已经三十九岁,但因为有圆润的面庞和珍珠般的牙齿,还是显得很美丽;只是她面色黄了,肌肉死了,有如过了十年的禁闭生活一样。她那狭小的房间像外省一个公事人的办公室一样,堆满了一堆无法整理的文件,其中有计划书,有账表,有档案,这就是浪费三亿金钱所积累起来的全部纸张。

“夫人,”王妃用她温和而缓慢的声音说,这种声音是任何激动的事也不能使它颤抖的,“我想告诉你一个消息,这是今天早上我才得知的……是关于维克多的消息,就是你放在儿童习艺所的那个孩子……”

嘉乐林夫人的心开始痛苦地跳动。啊,这个不幸的孩子,他的父亲在未进贡西艾日里监狱以前的好几个月,虽然已知道他的存在,虽然他还正式允诺过要去看看自己的儿子,但是他却始终没有机会到儿童习艺所去过一次!这孩子现在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呢?她虽然立志不想萨加尔,但发生的事情又往往使她不能不想到他;一种义母的慈爱心情使她感到不安。

“昨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王妃继续说,“是任何东西也不能补偿的极大的罪过!”

她以冰冷的态度叙述这一件可怕的意外事件。六天以前,维克多借口说他头痛得厉害,住进了疗养室。但医生发觉这无非是一个懒人装病。不过这孩子过去倒确实是常常犯神经痛的毛病。这天下午,波维里埃家的阿丽丝,离开她母亲独自一个人到习艺所来帮助一位修女清理药橱,因为她们照例是每三个月要清点一次的。这个放药橱的房间是在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之间的,这时候只有维克多一个人睡在男生宿舍的一张床上。那位修女走开了几分钟,回来时就不见了阿丽丝,她等了她一会还不见人以后,就跑去找她。使修女大为惊异的是她发现男生宿舍的门从里面关上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她不得不绕着过道去看看情况;呈现在她面前的景象使她大惊失色:那位年轻姑娘几乎断了气,一条毛巾捆住她的面部使她不能喊叫,身上的裙子已乱糟糟地翻了上来;她那可怜患萎黄病的处女肌肉裸露着,她被强奸了,而且染上了肮脏的兽性污渍。在地上,扔着一只空空的皮夹。维克多失踪了。这幕悲剧的剧情弄明白了:阿丽丝大约是听见有人叫她,就端了一碗牛奶进房间去送给那个十五岁然而身上却已长了成人毛的男孩子。于是这个纤弱的肉体,这个长颈子的姑娘,刺激起了这只野兽的凶猛肉欲,他穿着衬衣便采取雄性的袭击,姑娘喘不过气来,被他像扔一捆布一样地扔在床上;他强奸了她,而且劫了她的钱,匆匆地穿好衣服逃跑了。然而这其间还有多少不明白的地方,多少令人惊异和难于解释的问题!怎么会没有人听见呢?怎么会没有挣扎的声音和哭诉的声音呢?怎么这件可怕的事,仅十分钟就那样快的结束了呢?尤其是,维克多怎么能够不留下任何痕迹就逃掉,像一股青烟飞走了呢?因为,在经过仔细的搜索以后,人们已经证明他已不在习艺所里了。他大约是从接连走廊的洗澡间逃走的;洗澡间有一扇窗门开在层叠的屋顶上面,由屋顶可以直通大街。但是这样一条路线的危险性之大使很多人不敢相信一个普通人会从这里逃得出去。阿丽丝被人送到母亲那里,睡在床上。她受了伤,她失了神,她放声大哭,她在高烧中发抖。

嘉乐林夫人听王妃叙述这段经过时的心情,是那么紧张,以致她觉得自己心上的血都凝成冰块了。她想起了一件旧事,它和今天的事何其相似,想起来真使她害怕:从前萨加尔在楼梯上拉着罗莎丽,便强奸了她,并且使她怀了这个孩子,这孩子的一边面颊还因此而有压坏的痕迹。今天轮着维克多来强奸被命运之神送给他的第一个女孩子。多么残酷!这个温和的年轻姑娘,这个一族人中的最后一个不幸者,由于不可能和别的女孩子一样有一个丈夫,她还正准备献身于上帝呢!这种愚蠢、可憎的遭遇,到底有没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她会弄到既没有丈夫而又不能献身于上帝呢?

“我一点也不责备你,夫人,”王妃结尾说,“要你负哪怕是最小的责任都是不公正的。只是,你保送到习艺所来的这个孩子实在太可怕了。”

莫名其妙地她仿佛连带又想起了一些难以表达的事情,因此她补充说:

“在一定的环境中生活要不受谴责是极不容易的……拿我来说,我的良心也是极度不安的。当这银行最后倒闭造成了这么多人破产和这些不公正的事情时,我觉得我也是一个同谋犯。是的,我其实不该同意把我的房子用来做这个可怕事业的摇篮。可是,罪恶终于造成了,这房子也将被清算了;我呢,啊,我也将不存在了,将来上帝也许会原谅我吧!”

因为她的希望终将实现,她那种平淡的微笑又出现了。她用一个手势表示她将隐世的事情,表示她将和仙家一样无影无踪地永远消逝。

嘉乐林夫人紧紧握着她的手,吻它。怜悯之情与良心上的责备使她如此激动,以致她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些不连贯的话:

“你如果要原谅我,你就错了。我是有罪的人……那个不幸的女孩子,我要去看看她,我要立刻去看她……”

她走了,留下王妃和她的老女仆索非收拾她们的行李,准备从此永别;在四十年共同生活之后,她们以后就再不能见面了。

在前天,星期六那天,波维里埃伯爵夫人已甘愿忍受把她的大楼交给她的债权人。她已经六个月没有付借款的利息,在各种费用的逼迫下,在即将公开拍卖的威胁中,她的处境已越来越不堪忍受。她的法律顾问劝她放弃一切去深居在一套小房子里。那样,她在生活上就没有多大的浪费,至于债务问题则由法律顾问设法去了结。如果不是一件新的灾祸使她一蹶不振的话,她还不打算让步,或者她还会顽固地坚守她的名誉地位,拼命掩饰她的破产直到她那一族人完全消灭,直到天花板垮下来把自己埋葬为止。她的儿子斐帝南,波维里埃的最后苗裔,那个既无能也没有作为、只为了掩饰他的无能与闲散才做了教皇轻骑兵的年轻人,默默无闻地死了;他贫血很重,极怕猛烈的太阳,以致未能参加芒达那的战役,肺部就得了病发起烧来了。斐帝南的死对她来说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落空,是她的一切理想,一切意志,多年以来竭力维持她的名誉的一些空架子的总崩溃。

仅仅二十四小时的工夫,贫困出现了,房子发生了裂痕,成了一堆破砖碎瓦,真令人心碎。她们卖了老马,只留下女厨师系着脏围裙去买东西,两苏的黄油和一升干豆。人们已可以看见伯爵夫人穿着泥污的衣服和浸水的靴子在人行道上步行。这是一夜之间变成的赤贫。这位昔日的信徒,敢与时代斗争的女子的骄傲都被不幸的灾祸消灭了。她同她的女儿只得躲到圣母塔街一个从前卖妆饰品的女商人家里去住;这位女商人现在已变为一个信教的女子,她做了二房东,租了一些房间来转租给教士们。在这里,她们母女俩住了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显得贫困而凄惨,在房间的深处有一间可以关闭的套间,套间内摆上两张小床就塞满了,只是间隔套间的壁架,糊的花纸是和墙上的花纸一模一样,因此套间一关起来,外间俨然成为一个小小的客厅。幸而有这一点布置还能使她们母女稍稍得到一点安慰。但是伯爵夫人把新房布置好后不到两个钟头,星期六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奇突的访问使她重新陷入忧虑。幸好是阿丽丝刚刚有事出去了。来访者原来是毕式。他带着他那张扁平而肮脏的面孔,他那油腻的外套和扭成了绳子形状的白领带,一定是因为他嗅觉到这是一个便利的机会,因此他决定来追讨这笔旧债,即伯爵签与蕾奥尼德姑娘一万法郎的产权认可书的旧债。他看了这房子一眼,已明白这位寡妇的处境,难道说他来得太迟了么?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有时他也很客气而且很有耐心。他一五一十地把这个案件向惊吓的伯爵夫人讲解。你看是不是,这的确是她丈夫的签字,事情的经过肯定是这样:伯爵对一个女孩子有了热情,开头是轻而易举地就把她弄到手,随后为了摆脱她所以就签了这张认可书。他甚至还很坦白地向她说,认可书上的这笔账虽然转瞬已有十五年之久,但他并不认为她有付款的义务。不过,他只是他的一位女当事人的代表,他深知他的当事人已决定要诉诸法律,要把这件最可怕的丑行揭露出来,如果大家不设法和解的话。伯爵夫人的脸色变得惨白,这些重新活跃起来的可怕的过去景象打击了她,只是她很惊讶为什么他们会等得这么久而不来告诉她?显然毕式捏造了一段故事,他说认可书起初是丢掉了,后来才在箱底里找出来。因为她断然拒绝考虑这个问题,他只好走了,始终很客气,只是一面说,他会同他的当事人一道再来的,但不是第二天就来,因为他的当事人星期天不能离开她工作的人家,但下星期一或星期二一定来。

星期一这一天,波维里埃家的女儿就遭到了那件可怕的意外事,人们把她带回家时她还在说梦话;伯爵夫人眼里噙满了眼泪,一直守护着她,完全忘掉了这位穿戴肮脏的男人以及他所讲的那则残酷的故事。最后,阿丽丝睡着了,母亲坐在旁边,她也精疲力竭了,她感到了命运的残酷压迫。正在这时候,毕式又来了,这一次是伴着蕾奥尼德姑娘一道来的。

“夫人,你瞧,这就是我的这位当事人。事情应当交代清楚……”

伯爵夫人看见这个女孩子出现便开始战栗。她望着她,这姑娘穿了一件本色的衣服,黑而硬直的头发一直垂到眉毛;她的面部宽大而浮肿,十年的娼妓生活已使她憔悴,她浑身充满了下流的肮脏气。伯爵夫人在活受罪,在经过如此多年对丈夫的原谅与遗忘后,一种女性的骄傲情绪使她感到伤心。我的上帝,伯爵竟为这样下流的女人而不忠实于她啊!

“事情应当交代清楚,”毕式又说一次,“我的当事人竟闹到不得不住在斐多街[1]上了……”

“斐多街。”并不了解斐多街为何处的伯爵夫人重复了一句。

“是的,她住在那里……她在一家妓院里。”

伯爵夫人惊呆了,手发起抖来,她跑去把原来还开着一扇门的套间完全关上了。阿丽丝在发烧,在被盖下来回翻身。但愿她能够睡着不看见和不听见吧!

毕式接着说:

“你瞧,夫人你很明白……小姐把她的案子委托了我,我仅仅是她的代表。因此我要她亲自来解释她的要求……啊,蕾奥尼德,你说吧!”

姑娘有点烦躁,她对于毕式叫她扮演的这个角色觉得很不自在。她抬起她那双像狗在挨打以后的慌乱的大眼睛望着他。但是由于希望得到毕式允诺过她的一千法郎,因此她决定了。这时毕式重新把伯爵的那张认可书拆开,摊出来,姑娘就用她因酒精醉得沙哑了的粗嗓门说:

“就是这东西,这就是伯爵先生签给我的字据……我是个板车夫的女儿,人家都叫我的父亲为科隆乌龟,你总知道吧,夫人?……那时候波维里埃伯爵先生常常吊我的膀子,要我同他做那种肮脏的事。我呢,这类事是叫我恶心的。当一个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你说是么?她什么事也不知道的,她对老头子们总是不亲热……于是伯爵先生就签了这张字据给我,一天晚上他就把我带到马房里去……”

正受着折磨的伯爵夫人站着让她说,可是这时她仿佛听见套间内的呻吟声,她做着一种表示厌烦的手势说:

“你住口吧!”

蕾奥尼德着慌了,想把话说完:

“因为他不肯付钱,就使得我这样一个老实的女孩子堕落,这是一件不诚实的行为。是的,夫人,你的伯爵先生简直是一个强盗。随便哪一个女子,我只要一对她讲,她们都是这样想的……我告诉你,这一点就很值钱了。”

“住口!住口!”伯爵夫人忿怒地大叫起来,她把两手举了起来,仿佛蕾奥尼德如果再说下去,她就会把她掐死似的。

蕾奥尼德害怕了,举起手来,以便遮着她的脸;那是习惯于挨耳光的那种女孩子的直觉举动。这时屋子内是一片可怕的沉默,从套间里传来一股因流泪而气喘的微弱声音。

“总之,你们想要干吗?”一面在颤抖的伯爵夫人放低了声音这样说。

这里,毕式插嘴了:

“但是,夫人,这个女孩子就是要人还她的钱。这个不幸的女孩子,当她说伯爵先生对她的行为很下流时,她是有道理的。简单说,这就是欺诈。”

“这样一笔债我绝对不付。”

“那么,我们出去的时候就找车到法院去,我把已经拟好了的控诉状递上去;这张状子就在这里……小姐刚才向你说的一切话都已写在状纸上了。”

“先生,这简直是一种卑劣的威胁,我想你不会这样做吧。”

“我请你原谅,夫人,我立刻就要这样做。公事公办。”

伯爵夫人感到无比的疲倦与最大的灰心。支持她挣扎起来的最后一点骄傲都消失了;她的一切勇猛和力量都垮下来了;她两手合掌吞吞吐吐地说:

“你看看我们成了什么样子?你看看这个房间……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明天我们或者连吃的都没有了。你想我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一万法郎,我的上帝!”

毕式脸上浮出那种惯于在破产中捞取东西的人的微笑说:

“像你这样的贵夫人总是有办法的,你只要找一找,就可以找到的。”

他已经对着壁炉侦察了一会,看见那上面有一个装珠宝的盒子,那是伯爵夫人早上腾箱子时不小心放在那里的。他以他那直觉的信念,嗅到那里面必定有宝石。他的眼珠发亮了;她随着他的目光所及的一方看去,她也明白了。

“不!不!”她叫起来,“你想要珠宝?绝不!”

她去抓那个盒子仿佛是为了保卫它一样。在她家保存得如此长久的最后一些珠宝,她经过了无数窘困生活仍然保存着的这一点点珠宝,现在是她女儿唯一的嫁妆,是至高无上的一种财源了!

“绝不,我宁肯把我的肉给你也不给你珠宝!”

但在这一分钟之内却发生了一件题外的事,嘉乐林夫人敲门进来了。她一来就吓呆了,她突如其来参加进来的这一幕活剧使她震惊。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是叫伯爵夫人不必惊慌。要不是她了解伯爵夫人做的意味着请求她留下来的手势,她也许就走了。她跑去坐在这房子的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毕式重新戴上他的帽子,越来越不自在的蕾奥尼德也走到了门口。

“那么,夫人,我们只好走了……”

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走。他把事情又讲了一遍,而且他所用的语言更其无耻,仿佛他想在新来的客人面前再侮辱一下伯爵夫人;而对这位新来的客人,根据他的习惯,当他做生意的时候,是假装不认识的。

“再见吧,夫人,我们就上法庭去。在三天之内,这段故事的详情就会见报。这是你心甘情愿这样做的。”

见报!在她全家的破产上再加上这件可怕的丑事!难道说看见昔日的财产化为灰烬还不够么?难道还得把一切都陷入泥坑才算完事么?啊,至少先把名誉挽救过来再说吧!她以一种机械的动作把盒子打开了。一对耳环,一只手镯和三个戒指都显出来了,这些东西都镶嵌了红色的及其他宝石,还带有从前的托座。

毕式立刻跑过去,眼睛里露出了友好的色彩。

“啊,这值不到一万法郎……让我看看吧!”

他把这宝石一件件地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他以那种多情的颤抖的手把这些珠宝举在空中,仿佛对它们有一种肉感的乐趣一样。特别是那红宝石的清澈使他出了神。这些旧时的宝石,虽然琢磨得并不好,但是它们的质地却是多么美妙!

“六千法郎,”他对于这些宝石的实际价值之高是颇为惊异的,但他却把这种内心的惊异掩藏起来,而以一种拍卖行里评价员的生硬声音说,“我估计的是这些宝石的价钱,至于那些托座,只有铸化了以后才有点用处。总之,我们就当六千法郎算吧。”

对伯爵夫人来说,牺牲真是太大了。她突然觉醒了,她从他手上再去把这些宝石取了过来,紧紧地捏在她发颤的手中。不,不,这太过分了!竟要她把这些宝石也抛进深渊;这些宝石是她母亲佩带过的,是她女儿将来在结婚时还要佩带的啊!热泪从她的眼里滚到脸上;袭击她的痛苦是那样强烈,连蕾奥尼德姑娘都受了感动而充满了怜悯之情,她甚至在拉毕式的大衣角叫他走了。她真想走了,使一个这样善良的可怜老太太受这样的痛苦,她毕竟是于心不忍的。可是毕式却以冷静的态度对待这场面,他现在觉得他已有把握能获得所有的宝石,因为以他长期的经验,知道妇女们一旦流出眼泪时,就表示她们的意志已经崩溃。他等待着。

如果这时候不是那远远的喘气突然变为放声大哭时,这幕惨剧也许还会延长很久。原来是阿丽丝在套间里叫起来了:

“啊,妈妈,他们要把我杀了……把一切都给他们吧,让他们通通拿光……啊,妈妈,快叫他们走开!他们真要我的命,真要我的命!”

于是,伯爵夫人显出一种绝望地放弃一切的姿态,仿佛连生命也不要了。她的女儿听见了,她的女儿可能羞死!她把珠宝丢给毕式,让他仅仅有把伯爵的认可书放在桌子上作为交换物的一点时间,就把他推了出去;至于跟在他后面的蕾奥尼德已经早跑开了。随后她把套间重新打开,跑去靠在阿丽丝的枕头旁边,这两个颓丧到了极点的女人,眼泪流在一起了。

激怒了的嘉乐林夫人有一阵很想起来干涉这件事。难道她能够让这个下流人剥夺这两个可怜女子么?可是她刚才听见的那段可耻历史,怎么能够设法不让这件丑行张扬出去呢?因为她知道毕式的确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由于她同毕式之间也有过一段不可告人的纠葛,所以她甚至在他面前还有些羞愧。啊!多少痛苦呀!多少肮脏的事情啊!她感到非常不自在。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既然她找不出一句话来说,也不能给人以任何帮助。关于昨天的那幕悲剧,一切浮到唇边的话语,一切问题,一切暗示的话,她都觉得会叫她们母女伤心,玷污她们的名誉;在这个还在昏迷状况中因受侮辱而濒于死亡的牺牲者面前,她觉得不可能说出任何一句话。她能给人以何种援助而不令人感到是带讽刺的施舍呢?而她自己还是破了产的处于极端困难中的人,她还在等待官司的结果呢!最后,她上前一步,眼里噙满了泪水,张开两手,怀着一种无限的怜悯与深切的同情,她竟因此而全身战栗了。

在这间带家具的平庸套间中,这两个可怜的生物陷于绝境了,完结了;昔日那样强大、那样高贵的波维里埃家族,现在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人了。这族人曾经有过像皇家的产业那样广阔的土地,沿卢瓦尔河二十里宽的地带全属于这一族人,其间有府邸、草原、耕地和森林。由于时代的前进,这一笔巨大的产业渐渐消失了;而伯爵夫人更把最后一点残余全都埋葬在近代化的投机浪潮中去,她在这浪潮中是完全不悉内情的。起初她投下了她为她女儿一苏一苏地节省下来的二万法郎,随后她再投下她抵押阿布勒田庄的六万法郎,更随后连这座田庄整个地都卖出去了。圣拉查尔街的大楼可能还不够偿付那些债权人。她的儿子离开她很远而且无声无息地死去了。人们把她的被一个强盗所伤害和奸污了的女儿领了回来,仿佛替她送来被一辆车压伤了的孩子一样,流了血还带了污泥。不久前的伯爵夫人,纤细的身材,高高的个子,一身洁白,带着昔日贵夫人的一脸傲气,是如此之高贵,可是现在却变作一个被摧残的、因遭遇剥夺而受到伤害的可怜的老太婆了。至于阿丽丝呢,毫不美丽也毫无青春之气,藏在那揉皱的衬衣之中的长颈子使得她毫无情趣。她的眼睛失了神,从她的眼光中看得出她的最后的骄傲——她的处女之身受了强奸后的致命的痛苦。她们母女俩不停地哭着,没完没了地哭着。

嘉乐林夫人不作一声,只是把她们俩抱着,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心上;她想不出办法,只好同她们一道哭。这两个不幸的女子明白了,于是流出了更多、更温柔的眼泪。如果说不可能再找到其他的安慰,难道就不能照样生活下去、依然生活下去么?

当嘉乐林夫人重新走上街头的时候,她看见毕式正同梅山在大谈特谈。他叫了一部车子,把蕾奥尼德推上车走了。因为嘉乐林夫人匆匆忙忙地要走,梅山便直接向她走了过来。梅山肯定是在侦探她,因为她立刻向嘉乐林夫人谈到维克多的问题;显然,儿童习艺所昨天发生的事,梅山已经完全知道了。自从萨加尔拒绝付她四千法郎以后,她并没有中止过活动,她还在那里拼命设法看以什么方式可以再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些好处。因为这样,所以她时时到比诺大道去搜寻一切可利用的机会,于是她就探听到维克多逃跑的事情了。她大约还为此事作了一个计划,她向嘉乐林夫人声明她立刻要动手侦察维克多。这个不幸的孩子,如果让他恶劣的本能这样发展下去,真是太可怕了。如果不愿意看见有一天他忽然在刑事法庭上出现的话,那就应当把他抓回来。她一面说话,一面用她那双长在胖脸上几乎隐而不现的眼睛察看这位好心的嘉乐林夫人。她发现夫人很不安,于是就感到高兴。她心里想,她一旦找着这孩子,她仍然可以在这位夫人身上挤出很多钱来。

“那么,夫人,就这样决定,我来办这件事情。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消息的话,你用不着跑到马加德街去,你只消到斐多街毕式先生那里去一趟就得了;每天下午四点,你在那里都可以找到我的。”

嘉乐林夫人回到了圣拉查尔街,她为一种新的忧虑所烦扰。真的,这个为人类所遗弃的怪物,他只好到处游荡,到处被人追捕了;他将和一只贪吃的狼一样,在人群中拼命发挥他的作恶的遗传性!她匆匆忙忙地吃了饭,就叫了一部车子,在未去贡西艾日里监狱以前,她还有时间到比诺大道去一趟,因为她急于想立刻知道维克多的下落。在路上,在她激动不安的心情中,她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那主意竟控制了她:先去找马克辛姆,把他带到儿童习艺所去;既然他毕竟也是维克多的哥哥,她想强迫他也来关怀一下维克多的事。现在这家子只有他才是唯一的有钱人,唯一的可以干预这件事的人,唯一的可以用一种有效方式来处理这件事的人。

但是,到了皇后大道,一到了那幢华丽小楼房的衣帽间时,嘉乐林夫人觉得浑身冰凉,有一些地毯商人正在那里取地毯、下幔幛;仆人们则正在用布套罩盖那些坐椅和吊灯。在那些家具上、格架上放着的一切美丽的物品都翻动了,那里发出了一种转瞬即逝的芳香,犹如从隔天舞会上扔出来的花香一样。在房间的深处,她找到了马克辛姆,他正站在男仆刚替他收拾好的两口大皮箱之间。皮箱装的都是些日常用品,这些东西的美妙、富丽、雅致,简直像替一个新娘预备的一样。

他看见她,倒是他首先说话;只是他的态度很冷淡,声音干涩。

“啊!原来是你!你来得倒很好,免得我再给你写信……我住够了,我要走了。”

“怎么,你要走了?”

“是的,我今天晚上就走,到那不勒斯去过一个冬天。”

随后,他一挥手把男仆打发走了,又说:

“一个人有一个父亲关在贡西艾日里监狱六个月,难道你以为这对我很有趣么?当然我不愿意在刑事法庭上看见他……我其实是讨厌旅行的!不过那里的天气还很好,我把必需的东西几乎都带了去,这也许不会使我太苦闷。”

她看他是那么端正,那么漂亮;她看那两口皮箱都装得满满的,其中并没有一件属于女性或情妇的东西。那里只有他自己崇拜的物品。她终于大胆地说:

“我,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随后她把维克多的强盗行径完全说出来了。说他强奸了人而且盗窃了那女子的钱,他现在逃跑了,将来可能犯一切大罪。

“我们不能放弃他,请你同我一道,我们共同努力……”

他没有等她说完,脸色已变青了,而且因恐惧而稍稍有些发抖;仿佛他已经觉得有一只犯罪的和脏污的手放在他的肩头上一样。

“是的,他难免会这样做!有一个强盗的父亲,再有一个杀人犯的兄弟……我真走得太迟了!本来前一个星期我就想走的。但是,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真可怕,把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摆在这样的处境中!”

因为她一再强求,他变得有些不客气了:

“你不要麻烦我吧,你。既然这样悲哀的生活你还感到有趣,你就这样活下去吧。我曾经预告过你,这很好,如果你哭的话……至于我,你看得出来,我宁可把这些可恶的家伙全部扫在阴沟里,也不愿意拔掉我的一根头发……”

她站了起来。

“那么,再见吧!”

“再见。”

当她抽身的时候,她看见他已把男仆叫过来,他自己也帮忙细心地收拾一切装饰上的必需用品;有一口箱子内全是装的珐琅器具,都是精工的刻绘;特别是那个脸盆,上面刻上了一个凸出的爱神。当这个男子要到那不勒斯的灿烂阳光下度过悠闲自在的生活的时候,她突然幻想起维克多来了。他必定在结冰的黑夜中摸索,肚中饥饿,手里拿一把小刀,在魏来特或夏洛纳一带的偏僻小巷里……金钱不是教育、健康和知识,在这一件事情上不就是对这一问题的答案吗?既然在下层还始终存在着人类的污泥,整个文明是否只限于上层人物们自己觉得很好,生活得还不坏呢?

当嘉乐林夫人到了儿童习艺所的时候,她对于这建筑物的华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反感。这巨大的两翼厢房,这男孩子们的宿舍,这女孩子们的宿舍,这连接两个宿舍作办公处用的宏伟楼房,试问有什么用呢?这块像公园一样宽大的草坪,这瓷砖砌成的厨房,这大理石造成的食堂,这些楼梯,这些宽大得足以使宫廷逊色的走廊,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能在这样宽大而健康的环境中,把一个出身很坏的孩子振作起来,把一个本质很坏的孩子变成一个身心健康的人,那么,这种伟大的慈善事业又有什么用呢?她立刻跑到所长那里,向她提了一大堆问题,希望知道这件事的详细情况。但是这场悲剧始终是一个谜。所长只能把她在王妃那里已经听见了的经过重新讲了一遍。从昨天起,人们继续在所里以及附近地方进行搜查,但仍无丝毫结果。维克多大约已经走得很远了,他放开脚步穿过城市,走到不可知的可怕地方去了。他大约不会有什么钱,因为他所挖空了的阿丽丝的钱袋,充其量只有三法郎零四个苏。再说,所长又还细心,不愿意请警察来干预这件事,以免可怜的波维里埃家这母女俩的丑事张扬出去。嘉乐林夫人感谢了她,也允诺她说她自己虽然热心于知道维克多的下落,也不愿意去找市政当局。她想走了,但她感到很失望,她觉得她这样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一无所知;因此她想到疗养室去问问那些修女。但是她仍得不到更确实一点的消息。她只在那里,在那分隔男生寝室和女生寝室的一个小房间内尝到了几分钟和平安静的滋味。这时正是休息时间,快乐的呼声从操场上传了上来。她觉得以大自然、以幸福生活、以劳动来治愈人类的事是可能的;刚才进门时的反感并不公正。显然,这里是可以培育出健康的人的。属于遗传的劣根性或者加重或者减轻都往往出于极偶然的情况,如果在这种恶劣的遗传中,平均是四五个好人中才有一个坏人的话,这还算是好的呢!

修女离开后,嘉乐林夫人一个人在那里待了一刻工夫,她走近窗门去看楼下的小孩子游戏。这时隔壁疗养室中小女孩们的清脆声音引起她的注意。那门是半开的,所以她能看见室内的一切景象,别人却不会注意到她。这间白色的疗养室是一间明亮的房间,它的墙全是白的,有四张蒙了白布的床。一片太阳使这些白色发了金光,一束百合花在这温和的空气中盛开了。在左边的第一张床上,她看见马德莱纳,在她带维克多进来的那一天,她便在那里养病,那时她还在吃果酱饼。现在她又病了,是她家族遗传给她的酒精中毒,她贫血得那样严重,致使她现出了一双成年妇女的大眼睛,她简直瘦削得像那玻璃窗上画的圣女一样。这孩子现在才十三岁,就已成了世界上的孤儿。她的母亲有一天晚上喝醉以后,被一个男人在肚子上踢了一脚就死了;原因是他应付她六个苏而没有给她。这个孩子穿着白衬衣,肩头上披着一头金色发,跪在床中央,在教另外三张床上的三个女孩子作祈祷。她说:

“把你们的手这样合着,再掏出你们的心里话……”

那三个女孩子和她一样,跪在褥子中间。两个约有八岁到十岁,另外的一个还不到五岁。她们都穿着白长衬衣,合着纤弱的手,脸部表情严肃而专注,人们也许可以说她们就是一些小天使。

“你们照我说的话再说一遍。好好听着。……我的上帝,希望你使萨加尔先生的好心得到好报,祝他长寿,祝他幸福!”

于是这四个女孩子用她们天使般的声音,以一种孩子们可爱的笨拙语调,齐声背诵上面这几句祈祷;她们把她们整个生命所能贡献的信仰热忱都贡献出来了。

“我的上帝,希望你使萨加尔先生的好心得到好报,祝他长寿,祝他幸福!”

嘉乐林夫人一阵冲动,走进了房间,她想叫这些孩子不要说下去,她认为这简直是一种渎神的、残酷的游戏,她不愿意孩子们干这样的事。不!不!萨加尔无权被人爱,让孩子们为他的幸福祈祷,这简直是玷污了孩子。可是后来又是一阵战栗阻止了她,她的眼睛中充满了眼泪。为什么她要把她的争吵,她所体验的忿怒传给这些天真的小孩呢?她们对于生命还一无所知呀!难道说萨加尔过去没有真对她们好过么?他差不多可以说是这习艺所的创始人,他每个月还买玩具来送给孩子们呢!这时她内心不安起来了。她又有了这一种体会:无论哪一个该遭谴责的人,在他所做的一切坏事中,总是也做了很多好事的。当这些女孩子还在继续作祈祷的时候,她走了,她的耳朵中还带着这天使般的声音。对于一个没有良心的恶人,对于这个以疯狂之手使无数人破产的人,这些天使的声音还在替他召唤上天的祝福呢!

当她到了王宫大街贡西艾日里监狱门前下了马车以后,她才很惊异地发现她把早上为她哥哥准备的一束石竹花忘在家里了。那里恰好还有一个卖两苏一束玫瑰花的女人,她就买了一束,当她把她忘掉石竹花的事告诉那爱花的哈麦冷时,他笑了。可是这一天,她发现他有些哀伤。起初,开始被监禁的几个星期中,他还不相信他在这桩案件中会有重大的责任。他觉得他的辩护很简单:人家推他做董事长并不是出于他的意愿。关于一切财政上的活动,他都没有参加,他几乎一直不在巴黎,他也无法管理。但是与他的律师谈过话以后,嘉乐林夫人告诉他,她所有的活动全属白费气力,这使他渐渐看出他所承担的责任的确非常重大了。世界银行所犯的最轻微的不合法行为,他都有连带责任。人们也绝不承认有哪一件事情他会不知道。萨加尔使他做了一个不名誉的同谋犯。这事情应当归咎于他信仰天主教而养成的顺从,应当归咎于他未免过于老实,应当归咎于他那专求灵魂上的安静心理。这一切都使他的妹妹感到极为惊讶。当她在外面奔跑感到失望,当她发现人类是那样浑浊与冷酷后到监狱里来看他时,她很惊异地看见他在一无陈设的牢房中依然平静而且带着微笑。他像一个虔诚的大孩子一样,在他牢房中一个黑色木质十字架周围钉了四张颜色鲜明的圣像。当一个人把自己交给上帝的时候,他就再不会有反抗忿怒之情了;一切不公正的苦难,都会成为一种未来得福的保证。他的唯一的忧伤便是他那些规模巨大的工作不幸中止了。谁来继承他的事业呢?联合轮船总公司和迦密山银矿公司开始得那么顺利的复兴东方的事业,谁来继续做下去呢?从布鲁斯到大马士革和贝鲁特,从士麦那到特雷比松那些铁路线网,那是在古老世界的血管中流通着的新鲜血液,今后谁来建筑呢?他在监牢中还是相信,还在说,他所进行的事业是不会死亡的,他觉得痛苦的只是他已不再是上天选来从事这些事业的人罢了。特别是当他询问上帝到底是为了惩戒他哪一种过错才不允许他实现那伟大的天主教银行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嘶哑了。这个银行,这个圣陵金库,是准备用来改造新社会的,是可以造成一个王国交与教皇去治理的,结果是可以夺取犹太人在金融上的至高势力,然后把各族人民变为一个国家的。他也预言到这银行会成功,而且绝不会失败。他宣布谁在某一天能把这银行建立起来,谁就是真正的救世主。他很镇静,他不怕人家要把他变成一个罪犯,但他想到出狱以后,他没有一双清白的手去从事这一伟大的任务,这便是他这一天下午似乎在哀伤的缘故。

他漫不经心地听他妹妹讲话。她向他说,许多报纸上的言论,看来变得对他稍稍有利了。随后,他突然用一双睡觉刚醒来的眼睛望着她说:

“你为什么不肯去看他?”

她颤抖了,她了解他所说的“他”是指萨加尔。她摇摇头,她说不!这一次还是不!他有点莫名其妙,于是用很低的声音坚决地说:

“他既然同你好过,你不能够拒绝他,去看他吧!”

我的上帝!他知道了!她脸上出现了一股灼热的红晕!她含糊其词地问是谁告诉他的,这件事是她认为别人,特别是他,不会知道的;他怎么知道的呢?

“我可怜的嘉乐林,我知道很久了……有人写匿名信给我,这当然是出于一些嫉妒我们的下流人……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过这件事,你是自由的,这事我们也不用再想了……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女子,去看看他吧!”

他愉快地再度微笑了。他把他刚才丢在十字架背后的那一小束玫瑰花拿起来放在她的手上,说:

“去,把这东西送给他去,并且告诉他说我并不怨恨他。”

嘉乐林夫人对于她哥哥如此善良的体贴感到十分激动,她一面感到羞愧一面也觉得这是愉快的抒情,她不再反抗了。再则,从早上起,莫名其妙地想着萨加尔的心理也支配了她。维克多的逃亡,她直到现在还为之而战栗的那件残酷的意外事件,她难道能够不告诉他么?从入狱的第一天起,萨加尔就把她的名字登记在他想接见的人的名单之中,因此她只消说一句话,法警便立刻领她到犯人的牢房中去了。

当她进去的时候,萨加尔的背正朝着门的一方坐在一张小桌子面前,在一张纸上写着许多数字:

他非常兴奋地站了起来,发出快乐的叫声:

“是你……啊!你是多么的善良呀!我是多么的幸福呀!”

他把她的手握在他的两只手中,以一种难堪的神态微笑着,她很激动,她找不出她所应当说的话来。随后,她用那只没有被他握着的手把那把价值两个苏的花束放在那些纸张之中,这些纸摆满了一桌子,上面写着许多数字。

“你是一个天使!”他喃喃地说,他沉醉了,吻着她的手指。

最后,她说话了:

“真的,我们完了。我的心已经判了你的罪。但是我的哥哥要我来看你……”

“不!不!不要这样说吧!请你跟我说,你很聪明,你很好,你了解了我,你原谅了我……”

她用手势打断了他的话说:

“我要向你说一句绝不更改的话,你不必再要求我更多的东西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来了,这对你还不够么?……还有一件可耻的事情我要告诉你呢!”

于是,她轻声地一口气把维克多的兽性的发育,他对波维里埃小姐的罪行,他那奇怪和不可思议的逃跑,直到现在一切搜寻都毫无结果,人们想再找着他并没有多大希望……通通都讲了出来。他听着,很吃惊,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当她停止说话的时候,两颗巨大的泪珠噙满了他的眼眶,随后流在他的脸上,他吞吞吐吐地说:

“不幸的孩子……不幸的孩子!”

她从来还没有看见他哭过。她因此觉得又惊异又感动。萨加尔的眼泪是那样的奇怪,它是灰色的,沉重的,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流出来的,是从一个多年被盗匪生活弄脏了的铁石心肠里流出来的。他立刻把他的失望说出来了:

“这是可怕的事情。我简直还没有抱过他一次,这个小孩……因为,你知道,我还没有见过他。我的上帝!是的,我曾经立誓要去看他,我没有时间,一小时的自由时间都没有,就是为了我们的神圣事业;但这事业把我吃掉了……啊!始终是这样的,一件事情如果我们不立刻做,那就永远都做不成了……现在,你肯定我一定不能再见他了么?但愿人家把他给我带到这里来吧。”

她摇了一下头说:

“这时候,谁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在这个可怕的茫茫的巴黎!”

他来回走了一阵,一面说出一些不成句的话:

“但愿人家替我把这个孩子找回来,你瞧,我失掉了他……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呢……啊,这是我没有运气,真的!完全没有运气!……啊!我的上帝!这事简直和世界银行的事一样。”

他又回来坐在桌子前面,嘉乐林夫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他。他的手又在那些纸张中摸索了,这是他准备了一个月的厚厚的一叠文件。他开始讲述他诉讼的经过以及他的辩护方法,仿佛他感到需要在她面前证明自己无罪一样。人家控告他的是:不断地增资以便抬高股票行情,使人相信公司的基金完整无缺;虚构认股而实际上并未缴纳股金,仅对萨巴达尼以及其他傀儡开立账户,而他们仅以转账方式来付款;发放虚构的红利,采取的方式是收回旧有股票一律折合成新股票;最后便是公司自己收购自己的股票,大量的疯狂投机,使股票超乎寻常的、玄虚的上涨,于是世界银行因现金枯竭而宣告死亡。对于这一点,他有着极为丰富热情的解说:他所做的也无非是一切银行经理都这样做的,只是他是一个有魄力的坚强男子,规模做得太大一点罢了。巴黎无论哪一家信用稳固的银行,它的首脑也都可能要坐牢,假如人们稍稍懂一点逻辑的话。人们不过是把他拿来做了替罪羊,代表了一切不合法的人来受罪。再说,这样评价一个人的责任心,真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方式!为什么人们不去控告那些董事呢?如德格勒蒙之流,雨赫之流,博安之流,他们除了拿出席费五万法郎之外,还要分百分之十的利润,他们也参预了一切阴谋手段,为什么不控告他们呢?又如那些财务稽核,其中特别是拉维尼埃尔,他们居然丝毫没有受到斥责,借口说他们无能或说他们是凭良心做事竟免于罪,这是为什么呢?显然这一次诉讼是最大的冤枉;因为,像毕式所控告的诈欺钱财罪是可以排除的,因为他所借口的事实毫无证据;至于会计师们所提出的报告,从第一次查账的结果也认为充满了错误。那么,当世界银行并没有把任何一个苏的存款作其他用途,一切存户仍可以收回他们存款的时候,法院凭什么就根据那两个证件就宣布它破产呢?难道人家唯一的目的是使各股东破产么?倘使是这样的话,这般人当然是成功了,他们加重而且无限制地扩大了这场祸事。该受控诉的人并不是萨加尔,而是官家、政府以及一切组织阴谋来消灭他,使世界银行死亡的人。

“啊,这些罪犯们!如果他们能让我自由的话,你看吧,你看吧!”

嘉乐林夫人望着他,对他那种无意识的态度深为惊讶,这种无意识的态度把他变得真正伟大了。她想起他过去的理论:大的企业是需要赌博的,在这些企业中,要通过公正的道路赚钱是不可能的,投机可以说是人类越轨的行动,但它是必要的肥料,在这样的肥料中才可以产生进步。以冒昧的手段疯狂地燃烧起巨大的机器,直到这部机器爆炸得粉碎,伤了它所拖载的一切人为止,这难道不是他么?使牌价达到三千法郎,这是一种毫无理性的、愚蠢的越规,难道不是他愿意这样做的么?一个一亿五千万股本的公司,它的三十万股份的牌价竟到了每股三千法郎,那么,这就代表了九亿的资财,这也能够解释说有什么理由么?这样一个数字,即以百分之五算作红利,其数额也是巨大的;在分配这样巨大的红利时,其中有没有一种可怕的危险?

他站起来了,他在这狭窄的牢房中,像一个被关在牢笼中的征服者那样跌跌冲冲地走来走去。

“啊!那些犯罪的家伙,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他们是完全知道他们所干的事的……我将来一定会获胜,会把他们全都粉碎的!”

她吃了一惊,不觉反驳说:

“怎样会获胜呢?你一个苏都没有了,你已经是一个失败者!”

“当然,”他很苦恼地说,“我失败了,我已成了一个普通老百姓了……所谓忠诚,光荣,那无非是成功后才得到的东西……千万不要让人家打击你,否则你第二天人家就会把你看作一个蠢才或者一个小偷了……啊!人家要说些什么话,我是完全猜得到的,你也用不着向我重说一遍。是不是大家经常都把我当作强盗,控告我,说我把数百万的钱都放进了我自己的腰包;他们如果抓着我,还可能把我勒死。还有更坏的一种,是他们耸耸肩表示怜悯,怜悯我是一个简单的疯子,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但是我如果成功了,你想象一下这又会是怎么一回事?是的,如果我打倒了甘德曼,征服了交易市场,如果我是一个无可争辩的黄金大王,哼,那又是何等的胜利!那么,我也许是一个英雄了,我也许会把巴黎踩在我的脚下了。”

她干脆地反驳他说:

“你既不合乎正义,也不合乎逻辑,你不可能成功。”

他突然在她面前站住,生气地说:

“不可能成功?咱们走着看吧!我欠缺的就是钱,就这一点!如果拿破仑在滑铁卢之役还有十万大兵上战场去死的话,他一定胜利,而且世界的面貌也改变了。我么,如果我还有我所需要的几亿金钱拿去葬送在深渊里的话,我还不是这世界的主人么!”

“但是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她忿怒地叫了,“怎么?你觉得这些破产、眼泪、流血还不够多么?你还需要别的灾祸,别的家庭被剥夺,别的不幸的人在街头沦为乞丐么?”

他又急急冲冲地走来走去,做一种傲慢人满不介意的姿态,一面叫道:

“难道人生应该顾虑这些事情么?我们每走一步,就会压碎成千的生物。”

沉默下来了。她望着他走来走去。她的心为寒冷所侵袭。这人到底是一个流氓还是一个英雄呢?她战栗了,她想,他关在这监牢里已经六个月了,他还在转什么样的念头呀!他像一个伟大的打了败仗的司令官,虽然毫无能力却仍在狂想呀!她对周围看了一下:四壁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小铁床,一张没有油漆的木桌和两把草垫椅子。他,他是在奢侈华丽的生活中过来的人呀!

突然,他两腿疲乏无力,又转回坐下了。他的低声冗长的说话,似乎是在作一种不自觉的忏悔:

“甘德曼的确是对的。在交易所中单凭狂热没有什么价值……但是,这个流氓,他,他有什么幸福?他已经没有血,没有感觉神经,他已不能同女人睡觉,他已不能喝一杯勃艮第酒,我相信他始终是这样的,他的血管中装的只是一些冰块……我呢,很清楚,我过于热情了,我失败的原因没有别的。你瞧,这就是我遭受过多次挫折的原因。但应当说明,倘若说杀害我的是我的热情,那么,使我活着的也是我的热情。热情携带着我,使我长大,把我送到最高处,然后又把我推倒,它一下子粉碎了它自己创造的事业。享受也许就是自行灭亡……当然,当我想到我这四年的奋斗生活时,所有背离我的都是我所需要的,都是我曾经据为己有的……这,这大约是不可救药。我失败了。”

于是,他对战胜了他的对方发出了一种忿怒:

“啊!这个甘德曼,这个肮脏的犹太人,他胜利了,因为他没有情欲……这是整个犹太族的特色。他是顽固而冷静的征服者;他以金钱万能的法宝把各国人民一个一个地都收买了;他在这些人之中,造成一个至高无上的王国,他正向这一王国前进。虽然我们用脚踢他们的屁股,向他们吐口水,但你瞧,这一族人,侵略我们,战胜我们,却有好几个世纪了。他现在已有十亿资财,他将来还会有二十亿、一百亿,乃至一千亿。他有一天将成为地球上的主宰……好几年来,我固执地在屋顶上大声疾呼这件事情,但任何人似乎都不听我的呐喊。当我甚至用我的血来呐喊时,人们却认为我无非是交易所中一个令人麻烦的人。是的,对犹太人的厌恨,连我的毛孔中都有;啊!这种厌恨由来已久,自我出生就种下了根!”

“多么奇怪的事情!”知识广泛而又以宽大为怀的嘉乐林夫人默默地叹息说,“在我看来,犹太人和别的人完全一样。他们之所以不同我们在一道,是人们强迫他们这样的。”

萨加尔甚至还没有听见她的说话,便以更粗暴的态度继续说:

“使我忿怒的是我看见政府也跪在这般流氓的脚下,做他们的同谋者。帝国仿佛没有甘德曼的钱就没有法子统治一样,所以它也就地地道道地出卖给甘德曼了!的确,我那位伟大的哥哥卢贡,他的行为在我看来是令人作呕的。因为,我还没有向你说过,在这件祸事还没有发生以前,我真该死,我还设法和他和解;我今天所以在这里,是他要这样的。没有关系,既然我妨碍了他,他就摆脱我也罢。我只恨他同这些肮脏的犹太人的联盟……你想得到这一点么?勒死世界银行,其目的就是使甘德曼能够继续做他的生意!压碎所有强大有力的天主教银行,说它是社会的危险,其目的就是保证犹太族的决定性的胜利!这犹太族会把我们吞吃掉的,而不久……啊,但愿卢贡当心吧,他将来也会被吃掉!首先,他所依附的权力还是会抛弃他的;而今天呢,他却为了这权力来背叛一切。他那打秋千的把戏倒玩得很狡猾,今天他给自由派保证,明天他又把保证拿去交给专制派。但是这个把戏,其结果必然会割断他自己的脖子……既然一切都将垮台,我倒希望甘德曼的欲望如愿以偿;因为甘德曼曾经预言,如果我们同德国发生战事,法国一定会被打败的。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普鲁士人只消进来拿我们的省份就得了。”

她用一种受了惊骇而带哀求的姿势请他不要说下去,仿佛他再说下去就会引起雷震一样。

“不!不!请你不要说这些事。你也没有权利说这些事……再说,对你这一次的逮捕,你的哥哥是毫不相干的。我从可靠方面得来的消息知道,这一切都是司法大臣德甘卜尔干的。”

萨加尔的忿怒突然减退了,他微笑起来说:

“啊!这家伙报复了。”

她以询问的态度望着他,于是他说:

“是的,我同德甘卜尔,我们从前有过一件纠纷……我预先就知道我会遭到他的报复的。”

无疑地,她并不重视这段历史,因为她并没有强求他说明。这时又沉默了一会,在沉默中,他又去拿桌子上那些纸张,完全恢复到他原来的思想上了。

“亲爱的朋友,你来看我,你真太可爱了;你应当答应我再来看我,因为你能够替我出很好的主意,我愿意把我的计划交给你……啊!如果我有钱的话!”

她匆忙阻止了他,抓住机会想弄明白几个月以来那萦绕于她内心的使她苦恼的一件事。他本人名下应当有的几百万金钱作什么用了?汇到外国去了么?埋在一棵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树底下了么?

“不过你不是没有钱呀!萨多瓦事件你就弄了两百万;你的三千股股票,如果在牌价达到三千时卖掉,那又是九百万!”

“那么,我的亲爱的,”他叫起来,“我连一个苏都没有!”

他说这话的声音是那么干脆,那么失望,同时他又是以那么惊异的态度望着她,她只得相信了他的话。

“在我们的事业不走运的时候,我从来是没有一个钱的……那么,你就知道我是和别的人一道破产了……当然,是的,我卖了,但是我同时又买了回来;我的九百万再加上其他的两百万到哪里去了呢?我很难对你解释清楚……我相信如果要把那个可怜的马佐那面的账也清算一下的话,我大约还会欠他三四万法郎……永远一样,大规模的扫荡一来,总是把人弄得一个苏也没有的!”

她感到那样地轻松,那样地愉快,以致她对他们——她和她的哥哥——自己名下的破产开起玩笑来了。

“我们也一样,在将来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能保留下一个月的吃饭钱……啊!这笔钱,你所允诺我们的那九百万,你还记得那是叫我害怕的!有了它以后,我从来没有那么不安过。当人们把我们的钱拿去填补账上亏空的那天晚上,那倒是何等的舒畅!……甚至于连我姑母给我们的三十万法郎的遗产也一并葬送下去了。这自然是很不公平的,但是我也曾经说过,凭空得来的钱,不是用劳动赚来的钱,我是满不在乎的……你看得出来我很愉快,而且现在我在笑了!”

他以一种急躁的动作阻止了她,他又把桌子上的那些纸张拿在手中摇晃着说:

“你别管,我们将来还会很有钱……”

“怎么?”

“你难道以为我会放弃我的主张么?……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六个月,我整夜不睡重新拟定了这些计划。只有那些蠢人才说我预先作出结算表是一种罪行,他们认为我们那三种伟大的事业,联合轮船总公司,迦密山银矿,土耳其国家银行,只有第一种事业才可以获得预期的利润!天可怜吧!其余两种事业之所以发生危险,完全是因为我不在那里的缘故。但是,倘若他们把我放了出去,是的!当我再做了主人的时候,你看吧!你看吧!……”

她请求他不要说下去。他站起来了,他因为两条短腿一站直而长高了,他用尖锐的声音喊起来:

“账已经算好,数字都在这里,请你看吧,……迦密山银矿和土耳其国家银行,才不过是我们一种小小的游戏。我们需要的是东方大规模的铁路网,我们需要其余的一切,耶路撒冷,巴格达,征服整个小亚细亚;总之,拿破仑的剑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我们,我们将以我们的锄锹和黄金做到它……你怎么会以为我会放弃这一场战斗?拿破仑曾经从厄尔巴岛转来恢复王位[2],我也是一样,我只要能出面,所有巴黎的金钱都会起来跟着我跑,而这一次将不会再有滑铁卢,我可以向你保证,因为我的计划是完全根据严格的数字作出来的,连任何一生丁钱,都有一定的预算……最后,这个该死的甘德曼,我们就可以把他打倒了!我只要四亿或者五亿,全世界都属于我了!”

她终于握住他的两只手,靠近他说:

“不!不!你住嘴吧!你叫我害怕!”

虽然她这样,虽然她有些怕,但对他还是抱着赞赏。在这个可怜的、空无一物的、关闭的、与无数活人隔离的牢房中,她突然有一种充满力量、充满生命光辉的感觉,这是一种希望中常存的幻象,是一个不愿意死的人的顽固表现。她再来寻找她内心的忿怒和对他所犯罪过的厌恶感,已不复存在。在他造成了这么多无可挽回的祸事以后,她不是已经判了他的罪了么?她不是盼望他遭到谴责,在被人轻视的情况中无声无息地死去么?现在她却仅仅有一点嫉恨罪恶和同情痛苦的感情。他有一种不自觉的和鼓舞人的力量,她又受着他的支配了!这仿佛是大自然中的暴力,可是这种暴力诚然是为人所需要的。不过,这只是出于一种女性的懦弱罢了。她在她不能生儿育女的痛苦中,她需要获得无限体贴的愿望中,她自甘这样懦弱;在她被苦难经历摧毁了理性的时期之所以盲目地爱过他,也是这种懦弱的表现。

“完了,”她不断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中这样重复说了好几次,“难道你不能安静一下,休息一下么?”

最后,因为他踮起了脚,想用嘴唇吻她那一卷一卷垂到额角越发显得她年轻活泼的白头发,她却不准他吻,她用一种绝对坚决的、深感忧虑的态度,加强她每一个字的意义说:

“不!不!完了,永远完了……我很高兴能够最后见你一面,好让我们彼此之间不要生气……永别了!”

她走的时候,还看见他站在桌子前面,对这次离别真动了感情;但是不久他又在不自觉地用手清理那些他在急躁时所弄乱了的纸张。那价值两个苏的玫瑰花束掉了许多花瓣在那些纸上;他一页一页地摇动着那些纸张,用手拂去那些玫瑰花瓣。

三个月以后,十二月中旬,世界银行的案件终于在法院审讯。这案件曾经在刑事警察庭审讯过五次,每次都有无数好奇的人出庭旁听。报纸关于这件灾祸写了很多文章;对于如此迟迟才在法院审问的事也有许多奇怪的传说。法院所草拟的“案由”引起人们极大的注意,因为那是一篇逻辑严格的杰作,其间连最琐碎的事情都收集起来利用了,都明明白白地解释清楚了。此外,人们在传说,判决书是早已预定好了的。尽管哈麦冷的诚实坦白一目了然,尽管在那五天审讯日期萨加尔反抗控诉的态度如何英勇,尽管他们的辩诉状如何堂正有力,但法官终究还是判了他们五年监禁和三千法郎的罚款。但是在开庭以前一个月,他们已经取保释放,因此他们算是以自由犯的身份来受审,那么,宣判以后,他们可以利用二十四小时的上诉期离开法国。这样的安排是卢贡所需要的,因为他不愿意身边有一个坐监牢的兄弟,这是他的苦恼。萨加尔乘一部晚车到比利时去了,甚至连警察都看见他的出发。哈麦冷,则在同一天到了罗马。

又过了三个月,那是四月初旬的时候,嘉乐林夫人还留在巴黎没有走,她还得处理许多棘手的问题。她始终住在阿尔魏多大楼的小家庭里,这大楼已贴了“出售”条。她适才把最后的一件困难问题也解决了。她可以一个苏不带就动身,但她是不能欠着人家的债就走的。她应当在第二天离开巴黎到罗马去同她哥哥住在一道。他的运气很好,在那里已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工程师的位置。他写信给她说有人请她去教书。他们的整个生活又得重新开始了。

她在巴黎的最后一个早上,起床后忽然产生了一个欲望,想知道一下维克多的消息才离开巴黎。直到现在,一切搜查都宣告无效。但是她想起梅山对她的诺言。她想这个女人或者会知道一点什么消息。下午四点,到毕式那里去问问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开头,她内心也反抗自己产生的这个欲望,现在一切都死亡了,知道维克多的下落又有什么好处呢?但随后,她为这件事的确很不好受,她的内心十分难过,仿佛她自己的一个孩子死了,她不在孩子的坟上放一些花就走了一样。四点钟,她到了斐多街。

靠楼梯口的两扇门开着,在那黑洞洞的厨房里,水沸腾了;在另一面,那间狭窄的办公室里,梅山坐在毕式的椅子上,正埋头在一大堆文件中;这些文件是她从她的破皮手袋里一捆一捆地拿出来的。

“啊!是你,我的好夫人!你正在这个倒霉的时间来!西基斯蒙先生快死了。可怜的毕式先生急得发疯,他是多么地爱他的兄弟呀!他奔忙得像一个疯子一样,他刚才又出去找医生去了……你看得出来,我正在替他办事……你瞧,他已经有八天没有收买一张股票,也没有工夫去催问账款了。幸好,我刚才做了一笔生意,啊!真是一笔好生意。这个可爱的人,当他恢复理智的时候,这笔生意可以安慰一下他的悲哀!”

嘉乐林夫人很吃惊,居然忘了她来的目的是为了维克多,因为在梅山一把一把地从皮手袋里拿出来的破纸中,她认出了那是世界银行的倒号股票。她那破皮手袋却因这些股票而胀破,她仿佛取都取不完一样。她高兴得饶起舌来了:

“瞧,我只用了二百五十法郎就买了这一大堆,这最少有五千股,合一苏一股……呣,一苏,牌价到过三千法郎一股的股票现在只值一苏!你瞧,这差不多只等于纸张的价钱了,是的!论斤称的纸张……不过这些东西照样有价值,我们将来再卖出去的时候,至少可卖十苏一股,因为有许多倒了号的商人还在搜求这些东西。你知道,它有过那样好的名誉,所以它今天还可以被人利用。把它拿去摆在账表的贷方单据中填亏空是再好没有了,做了世界银行的牺牲品还很著名呢……总之我的运气不错,从交易所的战斗开始以来,我就嗅觉到有一个战壕内躺了这一堆货品,这一堆破花纸;有一个笨家伙不懂得这是什么,他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我了。你想我是不是走了运了!啊,不用很多时间!夫人,我立刻就把它收拾好!”

她是金融屠杀战场上一只食人肉的鸟。她很高兴。她那肥大的身躯吸收着这些肮脏的饲料,而她便以此自肥。另一面,她用短而弯曲的手,摇动着那些死人,也就是说摇动着这些颜色业已变黄、价值业已低落、并已发出霉味的股票。

一阵热烈而低沉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过来了,那房间的门和靠楼梯口的两扇门一样都是敞开着的。

“好!这是西基斯蒙先生,他又开始谈论起来了。从早上起他便这样……我的上帝!水又开了!我把它忘了!这是拿来冲药水用的……我的夫人,既然你在这里,请你过去看一看,看他是不是要什么东西。”

梅山溜到厨房去了。为他人的痛苦所吸引的嘉乐林夫人走进了那房间。四月的阳光照着这间空阔的屋子倒显得相当明亮;一股光线直射到那张没有漆过的小木桌,桌上堆满了手写的笔记,还有许多参考材料,这就是十年工作的结果。那里始终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两把草垫椅子和堆在木板上的一些书。小铁床上的西基斯蒙坐在三个枕头中间,红绒的短上衣只遮着半边身子。得肺病的人临死以前有一种奇怪的神经上的激动,使他不停止地说话。他一面发梦呓,但一面也有头脑异常清楚的时候。在他四周框着长头发的瘦削面容上,他那双张得特大的眼睛,在向空中发出疑问。

当嘉乐林夫人出现的时候,他仿佛认识她一样,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啊,是你,夫人……我看见你了,我刚才正在拼命叫你……来吧,来挨近我一点,我要悄悄地向你说话……”

她虽然稍稍有些害怕,但她仍然走近了他,而且她不得不坐在床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我一向还不知道,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的哥哥在买卖废股票和过时的借据。我听见过好些人在他的办公室里哭……我的哥哥,啊!我为了这件事真像一块烧红了的铁穿过我的心。我心中放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这件事使我心焦,因为金钱,受痛苦的人类……这是讨厌的。不久以后,当我死了的时候,我的哥哥一定要卖我的那些笔记。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并且带了请求的意味:

“你看!夫人,我的那些笔记就在桌子上。请你递给我,让我们来把它捆成一捆,希望你把它带走,一切都带走!……喂,我叫你,我等着你呀!我的笔记白记了!我的毕生的研究和努力都完了!”

因为她迟疑,不肯把他所要求的东西给他,于是他交叉着两手说:

“劳驾,请你让我在死以前能够确知我的笔记完整无缺……我的哥哥不在这里,我的哥哥不会说我是自杀的……我请求你……”

她被他请求的热忱所感动,她让步了。

“既然你的哥哥说这会损坏你的身体,你看,我这样做就错了。”

“损坏我的身体,啊!不会!再说,有什么关系呢?……经过多少夜的努力后,未来的这个社会我已经把它建立起来了。一切都预定好而且决定下来了;那是尽可能的公正与幸福……可惜我没有时间草拟出一个更详尽的计划。但是我的全部笔记都在这里,分好了类的。是不是,你会替我把这些笔记保存起来,以便另外一个人有一天能够把它写成一本书,在社会上出版……”

他用瘦削的手拿着那些笔记,热情地翻着它们;他的已经有些模糊的眼睛中,已燃烧起一种火焰。他以他嘶哑而单调的声音,像一口时钟的钟摆带动发条的笛嗒笛嗒声,越说越快。他的声音甚至可以说是他那不停止活动的大脑的机械声;只是这部大脑的机械正在往死亡一方转动罢了。

“啊!我现在看见它,清清楚楚地,它站在那里,它,这个公正而幸福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任何人都要工作,工作是人的本分,是必须的而又是自由的。国家只不过是一个大规模的合作的社会,工具变为众人的财产,生产品则集中在大规模的总仓库里。人们贡献了那样多的有益劳动,人们也有权享受那样丰富的社会消费品。劳动时间成为衡量一切的尺度。一件物品的价值只等于生产此物品所需要的时间。在一切生产者之间只存在一种交换制度,那就是根据‘劳动证’来交换的制度。这些交换是在公社的领导下进行的。那时候征税的唯一用途就是养育孩子,供养老人,革新工具,创办公共免费事业……再没有金钱,因而也再没有投机,再没有偷盗,再没有讨厌的交易行为,再没有因贪欲而引起的罪行,例如今天女孩子要有嫁妆才能嫁得出去;为了遗产而勒死父母;为了钱包而暗杀过路人……等等的罪行。再没有敌对的阶级,没有厂长和工人,没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从而也就没有限制自由的法律和法院,没有保卫这部分人的无理掠夺而置另一部分人于悲惨饥饿的庞大军队!再没有形形色色的游手好闲的人,因此也再没有靠房租为生的房东,再没有像妓女一样靠运气维持生活的年金收入者,再没有奢侈,总之再没有贫困……啊!这难道不是理想中的公平世界么?没有特权阶级,没有低贱人民,只有德行才是人的主宰,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劳动创造自己的幸福,于是便成了人人有均等的幸福。”

他越说越兴奋,声音变轻了,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一样;也可以说这声音越走越远,而在很高的地方,在他所预言即将来到的未来里面消失了。

“如果我说到细节的话……你瞧,就在这一张纸上,在所有空白处都加了注释的:这是家庭的组织,自由的契约,由公社负责的儿童教养问题……但这也并不是无政府主义。请你看看另一段笔记:我想要每一个生产部门都成立一个指导委员会,负责将生产按比例分配给消费者,一面规划出实际的需要……这里,还有一个组织上的细节:在城市中,在田野中,所有的工业军,所有的农业军,都在他们自己选举出来的领导的指导下劳动,同时也遵守他们自己所通过的一切规章行事……你瞧,这里我用了一些相当可靠的方法计算出来,在二十年之内,每个劳动日可以缩短到几个钟头。由于新的劳动力的大量增加,特别是由于机器的大量使用,我们将来每天只做四小时,或者三小时的工作。人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享受呀!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兵营,而是一个自由而愉快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取乐,任何时候都可以满足他正当的嗜好,得到恋爱的欢乐,因为健壮,因为美丽,因为聪明,就能够享受那取之不尽的大自然的快乐。”

他的手势,仿佛已把这间可怜的房间的周围世界据为己有了。他虽然生活于这间一无所有的房间中,他虽然将死于这个无所要求的贫穷环境里,但他却用一只友爱的手在分配全世界的财富。所有这一切好的而他却不曾享受过的东西,这是人类共同的幸福,他要这样分配它,虽然他明知他再不可能享受这类幸福了。他为了拿这一高尚的礼物贡献给受苦难的人类,他缩短了自己的寿命。他的手不能自主了,他在杂乱的笔记中摸索,他的眼睛充满了死的光辉,已经看不清楚了;他仿佛看见在生命之外有无限的成功;他高兴得忘了形,脸上也发出了光彩。

“啊!何等新奇的活动呀!整个人类都在劳动,人人用双手去改造世界……再没有荆棘林,再没有池沼。海峡填满了,妨碍人类的大山移去了,沙漠变成了肥沃的土地,四方八面冒出泉水。什么样的奇迹都能实现。古时候人类的伟大工程,将来看起来仅是一些可笑的东西,保守而幼稚。大地最后总要成为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整个人类会发展,会成长,会享受一切欲望都可获得满足的幸福,会成为真正的主人。学校与工厂之门大开,孩子们可以根据他们的技能,自由选择职业。再经过若干年后,经过严格的考试,就可以择优录用。单纯地能够偿还教育费是不够的,还得在教育上有所出息。每个人都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知识。公共任务,可以按每个人不同的秉赋,公平合理地分配每个人去负担。这样就是各尽所能,为众人服务。啊!这是活跃的、愉快的社会,是人类健康地经营着的理想社会。这个社会没有轻视体力劳动的传统成见,在这个社会中一个伟大的诗人就是木匠,一个大科学家就是锁匠!啊!幸福的社会呀!胜利的社会呀!人们几个世纪以来便在向着这样的社会前进;这社会的白墙在那里闪着光……在那里,在那幸福之中,在那令人眼睛都睁不开的灿烂阳光中,在那里……在那里……”

他的眼睛发白,末了的一些字已咬不清楚,仅仅成了一小口一小口的喘气;他的头下垂,但他还保持着他唇际得意忘形的微笑。他死了。

嘉乐林夫人极为惊动,她满怀怜悯与深情地望着他。可是这时她觉得她的背后突然进来了一阵风暴,原来是毕式回来了。他没有请到医生,喘着气,很着急;梅山随着他的脚后跟也进来了。她在向他解释为什么没有冲好药水的原因,因为烧的开水打翻了。可是毕式看见他的兄弟,如他称呼的,看见他的小孩子仰天睡着,不再动了,口张着,眼睛直愣愣的。他明白了,他发出一声被人割断喉管时兽一样的狂叫。他一跃上前扑在西基斯蒙的身上,用他那宽大的臂膀把他抱起来,仿佛要吹一口气把他救活一样。这个可怕的勒索钱财的人,这个可能为十个苏而杀人的人,这个如此长期地靠肮脏的巴黎为生的人,现在却发出一声可怕的痛苦狂叫。他的小孩子,上帝呀!他曾经照顾过他睡觉,像母亲一样哄过他睡觉!而现在,他永远不会再有他了,他的小孩子!在他一发不可收拾的极端失望中,他把那些散乱在床上的纸张收起来,他撕了它们,揉碎了它们,仿佛他想消灭这杀了他兄弟的、令人嫉妒的和愚蠢的工作。

嘉乐林夫人觉得她的心都熔化了。这个不幸的人!她只有深深地怜悯他!但是,她在什么地方还听见过这同样的狂叫呢?哦,她想起来了,已经有过一次,唯一的一次,人类痛苦的叫声,曾经使她打过那样的寒战。那是在马佐家里,那是站在父亲尸体面前的母亲和孩子们的狂叫。因为在这样的痛苦场面不能抽身的缘故,她还待了一刻工夫,还帮毕式做了一些琐碎的事情。随后,在临走的时候,她单独同梅山在一起,在那个狭窄的办公室里,她才想起她是为询问维克多的下落而来的。她于是问梅山。啊!维克多!如果他始终在逃跑的话,已经很远了!在这三个月之内,她走遍了巴黎,还是寻找不到他丝毫的踪迹。她已断念,不再探听了。但时间有的是,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在断头台上发现这个强盗。嘉乐林夫人听她讲,全身都凉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是的,完了;人们已把这个怪物交给未来不可知的世界,他将和一个流着遗传性传染菌唾沫的野兽一样,他每咬人一口就会扩大它的毒害!

在门外,在维维纳街的人行道上,嘉乐林夫人异常惊异空气竟是那么温和。这时候是五点钟,太阳正落在柔和的、毫无彩霞的天际,以其遥遥射来的金光,照着大街上高高挂起的市招。这个代表青春之重新到来而显得楚楚动人的四月,仿佛在抚摸她的全身,直摸到她的内心。她猛烈地呼了一口气,舒服得已经感到比以前更其幸福了;她觉得她的不可屈服的希望又复活了,而且更大了。西基斯蒙是一个梦想家,他对于他的正义和爱情的幻想,努力吹了最后一口气;无疑的,他带着美梦的死使她深为感动,因为她也曾经做过这样一种梦,梦想人类可以肃清金钱所犯下的可憎的罪恶。另外一件使她感动的是毕式的狂叫,是这个可怕的豺狼也激动起来的、令人心碎的一股温情;而过去,她认为他是一个没有心肝、不会流眼泪的人呢!但是,不!在充满了这样痛苦的世界中,她还不能在她生命的旅途上获得一种足以安慰人的印象。反之,小怪物的逃走、跑掉,在沿途上撒下使地球都无法痊愈的腐化的酵母,这给她带来了最后的失望。那么,这时却为什么又会有那种再生的愉快占据着她的全身呢?

当她走上大街的时候,她向左转,在活跃的人群中放慢了脚步。她在装满了若干束白丁香花和紫丁香花的一部小车子前停了一刻,散布在春天气氛中的一股强烈的香味包围了她。当她重新前进的时候,身上浮起了一种快乐的浪潮,这浪潮仿佛是出自沸腾着的泉源,她企图加以阻止,企图以她的两只手堵住那股源头,她失败了。她已经了解这就是生之欢乐,但她不愿意享受。不!不!那可怕的不幸事件才完结不久,她不应当感到愉快,她不能够任凭这支持着她的永恒生命自由奔放,她要努力保持她那悲哀的心情,她记起了那样多的残酷回忆所给予她的失望。怎样?在这一切崩溃以后,在这么多可怕的不幸事件发生以后,她还会笑么?她已经忘了她是同谋犯么?她于是一一列举那些事实,这一件,那一件,其他的一件,这是够她后半世的生涯哭一辈子的!但是,在她按在心上捏紧了的指头之间,活力的跳跃更猛烈了,生命之泉溢出来了,它摆脱了重重障碍,流得更自由了;它一面把那些无用的残余物抛在两岸,一面在太阳光下坦坦荡荡地而且得意地前进了。

从这时起,嘉乐林夫人屈服了,她不得不听从于一个人青春复活时那种不可克服的力量。正如她有时带笑所说的一样,她不能够发愁。这已经经过了考验,她不久以前才接触到失望的深底,你看,现在又重新复活了,虽然这希望而今已受了伤,甚至还是血淋淋的,但它仍然是有生气的,而且一分钟一分钟地在生长。当然,她并没有保存任何幻想,生命的确和自然一样,还是不公正的,还是卑污的。那么,为什么人们却又毫无理性地在这里爱生命、需要生命呢?生命永无止境地领导着人类去追求那遥远的、不可知的目的,而人们却信赖它,这不是毫无理性么?这不是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别人允诺了他的快乐却始终拖延其实现么?随后,当她转到了勺塞当丹街的时候,她就不再推究这类哲理了。哲学家的她、科学家的她和文学家的她都退位了,她疲于对这些原因作无益的研究。她只是美丽的天空下、温和的气候中的一个幸福的创造物。自觉十分健康,听见自己有力的小脚踏着人行道,她就感到这是唯一的享受。啊!生活之欢乐!究其实,除生之欢乐外还有别的欢乐么?生活便是活命,尽管它有可怕的地方,可是它仍然强有力就是因为它带着永恒的希望!

嘉乐林夫人回到她第二天即将离开的圣拉查尔街,收拾好她的箱子。她在已经腾空了的图样室转了一转,她看见那些图表和那些水彩画;她准备在最后时刻才把这些东西捆成一捆。但每当她从四个角上拔去四个图钉取下一幅图画的时候,她总要停下来默想一会。她重新想起她在东方居住时的那些遥远的日子,她是这般地爱着那个地方,仿佛她身内还保留着那里的明朗的光线一样。她又想起她在巴黎的这五年生活,想起每天的恐慌和那些疯狂的活动,想起穿过她生命的、同时也使她颠覆的数百万金钱汇成的巨浪……可是,从这印象犹新的破产事件中,她已经觉得在太阳光下成长了,而且已开放了全部花朵。虽然土耳其国家银行接着世界银行之崩溃而崩溃,但联合轮船总公司依然繁荣。她又想起贝鲁特那里令人神往的海岸;那里,在许多大规模的货栈中,矗立着管理处的办公大楼,她这时正刷着图样上这些大楼的灰尘呢!马赛成为小亚细亚的门户,地中海被征服了,各国人民都接近了,甚至于和平相处了。这个迦密山峡(这时她正取下这幅画着迦密山峡的水彩画),从她最近收到的信中,她不是已经知道那里又新生了一群人民么?起初围绕着开采中的矿山而发达起来的五百居民的乡村,现在有好几千灵魂了,而且也有了它的全部文明;公路,工厂,学校……使这个死亡的荒野角落繁荣起来了。此外,为了开辟那条由布鲁斯到贝鲁特道经安卡拉和阿勒颇的铁路,还有许多勘测工作,平地工作和削岩工作,一张一张的都有图样;她把这许多图样一张一张地卷了起来。当然,要全速穿过托罗斯山脉,恐怕还有许多年;但是,各方面都充满了生命力;远古人类的泽源地,现在已散布了新的人类;在这美妙的气候中,在这明朗的太阳下,因有特殊的生殖力,未来的进展必定还要迅速。难道这不是人类的觉醒么?这不是人类更其扩大更其幸福的表现么?

嘉乐林夫人用了一根粗大的绳子把这些图样捆成了一捆。她的哥哥在罗马等着她,他们俩在那里又得重新开始一种生活了。她的哥哥曾屡次嘱咐她小心包裹这些图样。当她在打结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萨加尔来。她知道他这时正在荷兰,正投身于一个新的巨大事业:要把许多池沼吸干,然后利用复杂的运河系统,把一片海变为一个小小的王国。萨加尔是对的。直到现在,金钱仍然是一种肥料,在这堆肥料中,才可以生长出明天的人类社会。含毒的、带毁灭性的金钱,现在已成为一切社会发展的酵母,成为有利于人类生存的伟大工程所必需的沃土。这一次,她终于看明白了么?她之所以有这样毫不退缩的希望,是不是因为她相信人类努力的成绩呢?我的上帝!这里有这么多被搅动了的污泥,有这么多被迫害的牺牲者,有人类每前进一步所付出代价的那些痛苦,是不是在这一切之上还有一种杳茫的和遥远的目的?是不是还有一些高尚的、善良的、公正的和最终的东西?是不是人们在向这件东西前进而不自觉?是不是这件东西鼓舞了人们的心使人们对生活和希望有顽固的要求?

总之,不管这一切,嘉乐林夫人这时仍然是愉快的,她那始终年轻的面貌,配上她那顶王冠似的白发,仿佛在大地日益变得衰老时,她反而在每年四月又变年轻了一样。她一想起她和萨加尔的关系所酿成的羞愧时,她就联想到人们用来玷污爱情的那些同样可怕的脏事。对于金钱所造成的肮脏与罪过的惩戒,为什么要叫金钱来承担呢?那创造生命的爱情,不是也一样不纯洁么?


[1] 巴黎斐多街一带为妓院所在地。

[2] 拿破仑因受联军击败后,一八一四年四月曾被迫退位,隐居于地中海中之厄尔巴岛,但次年三月,他又从该岛潜回重登帝位;数月后因在滑铁卢之役惨败,乃被人放逐。


十一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