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字数:3368

你认识吗,那柠檬盛开的地方,

金橙在阴沉的叶里辉煌,

一缕薰风吹自蔚蓝的天空,

番石榴寂静,桂树亭亭——

你可认识那地方?

到那里!到那里

啊,我的爱人,我要和你同去!

你认识吗,那白石为柱的楼阁,

广厦辉耀,洞房里灯光闪烁,

大理石向着我凝视:

可怜的孩子,人们怎样欺侮了你?——

你可认识那楼阁?

到那里!到那里

啊,我的恩人,我要和你同去!

你认识吗,那座山和它的云栈?

骡儿在雾中寻它的路线,

洞穴中伏藏着蛟龙的苗裔,

岩石欲坠,潮水打着岩石——

你可认识那座山?

到那里!到那里

是我们的途程,啊父亲,让我们同去!

当维廉清早在旅馆里四下寻找迷娘时,他找不到她,但是听说,她一早就跟着梅里纳出去了,梅里纳很早就出发,去接受戏装和其他舞台用具。

过了几小时,维廉听见门前有乐声。他最初以为是那弹竖琴的老人又来了,可是不久他便分辨出,那是弹齐特琴的声音,而起始伴唱的是迷娘的腔调。维廉开开门,迷娘走进来,唱着我们方才在上边所写的那首歌。

歌词和歌调,我们的朋友都特别欢喜,虽然里边的字词他不能够全懂。他让她反复歌唱,给他说明,他于是把这首歌写下来,译成德语。但是语法的特色他只能从远处琢磨。当那不完整的德语,化为一致,而且不连贯处也被联结起来时,歌词里童性的天真却消逝了。歌词的感人也是无能与之媲美的。

每句诗她开始歌唱时,都郑重庄严,仿佛她要使人注意一些特殊的事物,仿佛她要传述一些重要的事体。歌到第三行便变得沉郁忧闷了。她神秘而深沉地唱出那句“你可认识吗?”在“到那里!到那里!”的句中,含着一种不能抵制的热望,她每一次重复“让我们同去!”都显露出感情的变幻,一会儿请求恳切,一会儿催促急迫,而含着无限的期望。

她第二次唱完这首歌时,静息片刻,锐利地望着维廉问:“你认识那地方吗?”——“那必定指的是意大利,”维廉回答,“这首小歌你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呢?”——“意大利,”迷娘郑重地说,“你若到意大利去,就带着我,我在这里觉得冷。”——“你在那里住过吗?亲爱的孩子?”维廉问。——那孩子静息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梅里纳走进来,看见那副琴已经修得这样好,心里很欢喜。这乐器也是旧剧装里的存件。今天早晨迷娘把它要过来,竖琴老人立即定弦,那孩子就借着这个机会,施展她一种大家直到现在还不知晓的才能。

梅里纳已经把戏装和一切零星物件都接受过来了。市议厅上的几个议员答应他立刻就准许他在当地演一段时间戏。他现在又心怡面爽,回到旅馆里来。他好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因为他对谁都温存客气,亲切而讨人喜欢。他希望幸福,他从此便能使他一向困窘而游闲的朋友们有所事事,请他们演剧,同时他感到很抱歉,因为开业时他自然不能按着技能来付给那些幸运地被他招来的头等角色,因为他当头第一件事必须还清维廉这样一个慷慨的朋友的债务。

“我无法向你表达,”梅里纳对他说,“你给了我怎样的隆情厚谊,是你帮助我成立起了一个剧班子。因为当我遇见你时,我是在一个很困难的景况里。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时,我是怎样热烈地表示我们对于演戏的反感,可是我刚结了婚,就不得不为了我对我那可人的太太的爱情去寻找职业。我没有找到,至少我没有找到固定的职业,但幸而有几个商人在某种特殊情形下要用一个提得起笔、懂得法文、能够算账的人。所以有一些时候我过得还好,报酬也过得去,还置办了些物件,我的境遇也不使我丢人。可是我的主人的特殊的任务结束了,一个永久性的职业是不能得到的,我的太太只是更渴望到剧院里去,可惜她身体的情况又不宜于在观众面前表演并从而获得盛名。现在我希望在你的帮助下创办的这个剧团,对我和我的妻子是一个好的开端,我将来的幸福若如愿以偿,这都是你的恩惠。”

维廉听着这段话很满足,全体演员对这新经理的宣言也同样相当满意,都暗自欢喜,工作来得这样快,都甘心愿意开始时拿微少的薪金,因为这事是出乎意料的,大部分人都把这薪金看成一点补助费,在不久以前他们并不能把这笔钱算在预算里。梅里纳决定利用这种普遍的心情,对每个人都说出一套巧妙的话来,对这人用这个方法,对那人用那个方法,不久便说服了大家,他们都愿意赶快订立契约,没有怎么考虑这新的关系,并且相信已经有了保障,解职必须在六个星期以前通知。

那些条件都写成正当的形式,梅里纳已经在思索能够最先吸引观众的剧本,这时一个使者报告给那位厩长说,主人们来到了,厩长吩咐牵来要更换的马匹。

片刻,便有一辆装载很重的车驶到旅馆门前,从车沿上跳下两个仆人,菲利娜照例地打头迎上来,立在门口。

“这是谁?”伯爵夫人走进门时问。

“一个女戏子,侍奉太太的。”这是回答。这时那狡狯的女孩满面和善,态度谦虚,弯下腰,亲那贵妇人的衣角。

伯爵看见还有几个人在四围站着,他们也都说是戏子,他便盘问这剧团的大小,最近在什么地方演过戏,经理是谁。“他们若是法国人,”他对他的太太说,“我们便能给亲王找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快乐,给他在我们这里安排他最心爱的消遣。”

伯爵夫人答道:“等到亲王住在我们这里的时候,如果这些人不幸只是德国人,那就要看我们让不让他们在我们府里演了。他们总该有些本领。一个大聚会最好是演戏取乐,而且男爵先生也能纠正他们。”

这样说时,他们走上楼梯,梅里纳在上边介绍自己,说是经理。“召集齐你们同人,”伯爵说,“引见给我,我好看看他们都怎么样。我同时也要看看你拿手的戏单。”

梅里纳深深一鞠躬,跑出屋去,不久就带着戏子们回来了。他们彼此推前挤后,有一些人极力想讨人欢喜,见面时很不自然,另外一些人也并不甚高明,因为他们显出随便的样子。菲利娜向这非常慈祥和蔼的伯爵夫人表示无限的敬意,同时伯爵在打量着其余的人。他问每个人的专门技能。他对梅里纳说,人们必须严格固守他们的本行,梅里纳极端恭顺地听取他的意见。

伯爵随即指点每个人,在什么地方要特别学习,什么地方在体态上要加以修正,他透彻地告诉他们,德国人永久缺乏的是什么,他显得知识非常丰富,大家都极其谦卑地立在这位地道的内行、高贵的保护人面前,几乎大气都不敢出。

“在墙犄角里的那人是谁?”伯爵看见有一个人还没有给他引见,他这样问。一个枯瘦的身体穿一件用旧了的、袖上打着补丁的上衣,他慢慢走近。一套破败的假发盖着这谦卑的生客的头。

这人我们在前篇里已经知道是菲利娜所喜欢的,通常串演老古板、硕士和诗人,多半充当挨打忍辱的角色。他习惯于一种匍匐式的、滑稽的、恐惧的鞠躬,他那与他角色相称的口讷总引观众发笑,甚至于他总是被看成剧团里一个有用的团员,尤其因为他很尽职而又和蔼。他依照他的作风走近伯爵,向他鞠躬,回答每个问题时的姿态就像他在舞台上演戏时所取的姿态一般。伯爵很赏识他!沉思地看了他许久,随后转向伯爵夫人说:“我的孩子,给我看清楚这个人。我担保他是一个好戏子,或者他能成为好戏子。”这个人以至诚做出一个可笑的鞠躬,连伯爵也不禁大声笑了出来,伯爵大声说:“他做他的本行妙极了!我敢说这个人能够随他的心愿表演,可惜人们对他一向用得不得当。”

这样一种非同寻常的优待很使旁人感到难堪,只有梅里纳毫无感触,他反而说伯爵说得完全对,他以极恭敬的面貌答道:“啊,是的,他和我们这里边的许多人一样,只是缺乏一位像大人这样的明眼人,缺乏我们刚从尊前得到的这样的鼓励。”

“这是全体吗?”伯爵说。

“有几个团员不在,”那聪明的梅里纳回答,“总之,我们只要得到资助,不久便能从邻地凑齐。”

这时菲利娜对伯爵夫人说:“上边还有一个真正的美少年,他的确有充当头等票友的资格。”

“他为什么不露面呢?”伯爵夫人问。

“我去叫他。”菲利娜说着,跑出门外去了。

她看见维廉还和迷娘在一起,便请求他一块儿下去。他跟着她去,有些不愿意,可是好奇心在催促着他:因为他听说有贵人驾到,很想认识认识他们。他一走进屋里,立即看到伯爵夫人正在朝着他们看。菲利娜引他到夫人面前,这时伯爵正同其余的人谈话。维廉弯下腰,那娇美的夫人向他提出各样的问题,他回答时,不无错乱。她的美丽、青春、优雅、细腻和温文的态度都给他留下极愉快的印象;因为她的谈话和体态都含着一种羞意,也可以说是一种窘态,所以给他的印象更深了。在伯爵面前他也被引见了,但是他不很注意他,只是向着他的夫人走到窗前,好像要问她一些事。我们可以看出,她的意见和他的意见是极其融洽的,她仿佛很热心地请求他,并且加强她的意见。

伯爵随后又回到戏子们的面前,他说:“我现在不能够停留,但是我要打发一个朋友到你们这里来,如果你们肯订出便宜的条件,真正卖力气,我就不反对请你们到我的府里去演戏。”

大家对此却表示极大的喜悦,特别是菲利娜极活泼地吻着伯爵夫人的手。

“你看,小人儿,”夫人摸着这轻率的女孩的下巴说,“你看,我的孩子,你要再来看我;我不失信,你只是必须穿得更好一些。”菲利娜解释说,她没有多少钱买衣服,伯爵夫人立刻就吩咐她的侍女们,拿上顺手从箱子里取出来的一顶英国式的帽子和一条丝围巾。伯爵夫人亲手给菲利娜戴上,菲利娜继续怀着一种虚假的天真神情做出娇爱的姿态。

伯爵用手扶着他的夫人,引她走下楼去。她走过时向着全体演员和蔼致意,还向维廉回一回头,以极慈悲的神情对他说:“我们不久再见。”

这样幸福的机会使全体有了生气,从此人人都任凭他们的希望、愿望和幻想奔驰,谈论他们要串演的角色和他们要得到的喝彩。

梅里纳考虑怎样才能快快地表演几次,从这小城居民那里赚得一些钱,让这剧团缓一缓气,这时旁人都到厨房里去,订一份比平素吃得更好一点的午饭。


第三部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