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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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男爵小姐在忧虑和一种不能满足的好奇心折磨下,度过了许多天。因为自从那次冒险后,她一直把伯爵的举止看成一个谜团。他完全失去了他往日的风度,人们再也听不到他平时所喜爱的笑语。他对剧团和仆人的要求都很懈怠了。人们也不大看得见他的拘谨和他妄自尊大的性格,他很沉静,只向内心里反省,然而他又好像心情很爽朗,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了。他选些严肃的,多半是宗教性的书,时常请人诵读,男爵小姐却处在无法排解的忧虑中,她怕在伯爵表面的宁静后隐伏着一种秘密的怨恨,暗暗地企图报复那被他偶然发现的亵渎行为。于是她决定把雅诺当作自己的心腹,当他和她处在一种本来不大能彼此隐瞒的关系中时,她就更信任他了。最近以来,雅诺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可是他们也够聪明的了,他们很善于在周围喧嚣的世界前,隐藏起他们的爱慕和欢悦。这段新的传奇只是没有瞒过伯爵夫人的慧眼,男爵小姐当然是要设法使她的女友也同样地有所爱恋,好避免她时常不能忍受的那高贵灵魂的无声谴责。

男爵小姐还没有把那段事说完,她的朋友就笑着说道:“那老人一定是觉得看见了他自己!他怕这个幻想是他的不幸,也许甚至于是死亡的征兆,于是他驯顺了,就像一切的野蛮人在想到那无人逃得过、将来也无法避免的灭亡时一样。只是不要声张!因为我希望他能多活些年,我们可以借此机会使他就范,使他往后不再成为他的夫人和他府里的同人的障碍。”

只要遇到适当的机会,他们就在伯爵面前谈论预感和幻象之类的事。雅诺装作不信鬼神的人,他的女朋友也同他取一样的态度,他们终于成功了:临了,伯爵把雅诺拉到一边,责备他不信鬼神的思想,列举他自己经历过的事例来证明这样的故事的可能和实在。雅诺先装作惊愕,怀疑,最后装作被他说服了,但是随即在寂静的夜里和他的女友越发取笑这懦弱的庸人,说他那古怪的脾气竟被几句玩笑话所感化,但他却能那样坦然地等待着当前的不幸,甚至于死亡,仅就这一点看,他还是值得称赞的。

“这个现象本来能够产生必然的结果,那样一来,他可就不能这样坦然平静了。”男爵小姐大声说。她心里的忧虑刚一除去,她便又恢复了她平素的活泼。雅诺得到了丰厚的酬谢,他们又想出新的诡计,打算进一步制服伯爵,并且挑动伯爵夫人对维廉的爱慕,巩固她的爱心。

他们就怀着这种心意把这整段的故事说给伯爵夫人听,起初她对这件事诚然很不高兴,但是从此以后,她变得好沉思了,而且在平静的时刻也好像在考虑,在追寻,在想象人们为她铺设的那一幕。

如今从各方面的动静来看,毫无疑问,军队不久就要向前推进,亲王立刻就要移动他的大本营;那就是说,伯爵也要立即离开庄院,又回到城里去。我们的戏子们自然不难推算出他们的照命的星辰,可是其中只有梅里纳一个人对这一点要临机处理,其余的人却在这当儿还要尽量地寻欢作乐。

这时维廉自有他个人的工作。伯爵夫人曾经要求他把他的剧本抄一份给她,他把这位亲爱的夫人的愿望看作最美好的酬报。

一个还没有看见过自己的作品付印的青年作家,在这种情况下必然把他最大的注意力放在整洁而精细的誊录上。这简直可以说是著作者的黄金时代;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还不曾印出如此之多无用的书在世间泛滥的中古时代;那时只有贵重的精神产品才被抄写下来,由最高贵的人们收藏;可是一个人又是多么容易做出错误推断,以为一部精心考虑过的抄本也是一种贵重的精神产品,值得被一个知音者和保护人所据有而藏之高阁。

亲王很快就要走了,人们为了欢送他,又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邻家的许多太太都得到了邀请,伯爵夫人很早就穿戴齐整了。这天她穿着的衣服,比她平素所常穿的更为富丽。梳妆和首饰也更考究,她把她所有的宝石都戴上了。男爵小姐也尽量打扮得光华雅致。

菲利娜看出伯爵夫人和男爵小姐在等候客人时都感到很无聊,便提议让维廉来,维廉也正希望能来呈递他抄写完毕的稿子,还要诵读几小段。他来了,他走进屋时,便惊讶地望见伯爵夫人的苗条的身材和典雅的风貌,她的修饰衬托得她更显美丽。他遵奉太太的吩咐诵读。可是他读得涣散而恶劣,若不是那位听者如此宽容,恐怕她们早就打发他走开了。

只要他的目光一瞥见伯爵夫人,他便觉得,好像有一种闪电的火花在他眼前出现。他最后再也不知道,他诵读时应该在什么地方顿一口气。他一向喜欢这位美丽的夫人,但是现在他觉得,好像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比她更完美的人物,在他的灵魂里交错着千头万绪的思想,总括起来,内容大概如下:

“有许多诗人和所谓感情丰富的人都是怎样愚蠢地反对修饰和富丽,他们主张各阶级的妇女只穿着简单而合乎自然的衣装。他们嘲笑修饰,却不想一想,真正的修饰并不是要打扮成那个可怜的样子,就像我们看见一个丑陋或者相貌平常的女子穿戴得阔绰妖冶,便望而生厌,但是在伯爵夫人的面前,我要把世界上一切的鉴赏家都聚集来问一问,是否他们觉得应当从这些衣褶,从这些飘带和花边,从这些膨胀的衣袖、鬈发和放光的宝石更减少一些?他们就不怕把他们在这里妥帖而自然地所遇到的愉快的印象给破坏吗?我大概可以说:‘当然怕!’如果米内瓦真是全身甲胄从丘比特的头里跳出来的,那么眼前的这位女神,就好像是穿着她的盛装从一朵鲜花里姗姗地走出来的了。”

他在诵读的时候,频频地注视她,好像他要把这个形象刻在心中,使它永不磨灭,他有几次读错了,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慌乱,虽然他平素对于一字一音的错误便感到沮丧,他觉得这点错误就像是全段诵读中的一个叫人讨厌的污点。

一片喧哗,好像是客人们来到了,诵读于是中止。男爵小姐走开了,伯爵夫人正要关上那张开着的写字台,却拿起一个小戒指匣,又在手指上戴上几个戒指。“我们不久就要分开了,”她眼睛盯着那个小匣子说,“请你接受一个好的女友的纪念品,她最热烈的愿望就是祝你一切平安。”她随即从小匣中取出一个戒指,那戒指在一片水晶石下有一个用头发编得很美的花纹,还镶着宝石,她把戒指递给维廉,当他接受时,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他木然站在那里,就像被固定在大地上了一样。伯爵夫人关上写字台,坐在她的沙发上。

“我就应该空着手出去吗?”菲利娜在伯爵夫人的右手旁跪下说,“您瞧瞧这个人,在不需要他说话的时候,他口里却有那么多话,现在就连一个谢谢都不能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了。赶快,我的先生,你至少也应该用表情来表示你应尽的责任,如果你今天自己想不出来,你至少也该模仿模仿我。”

菲利娜握住伯爵夫人的手,热烈地吻着。维廉跪下,托起夫人的右手,把它放在他的唇边。伯爵夫人有些窘,但是并不嫌厌。

“啊,”菲利娜喊道,“我看见过那么多装饰,但还不曾看见过一位夫人这样合乎身份地把自己打扮起来。这是多么好的镯子!但是也要配上这样的手。这是多么好的项链!但是也要衬上这样的胸!”

“住嘴吧,你这好谄媚的女孩子!”伯爵夫人说。

“这上边的像可是伯爵吗?”菲利娜问,她同时指着一个华丽的瓷像,这小瓷像正佩挂在伯爵夫人左胸前贵重的链子上。

“那是他当未婚夫的时候画的。”伯爵夫人回答。

“那时他真是这样年轻吗?”菲利娜问,“我听说,你们刚结婚没有几年。”

“年轻不年轻完全在乎画家怎样画。”伯爵夫人回答。

“这是一个美丽的男子,”菲利娜说,“可是就不能有一次,”她把手放在伯爵夫人的心上继续说,“另外一个小像潜身走进这隐秘的小盒里来吗?”

“你太大胆,菲利娜!”她喊道,“我把你惯坏了。这样的话休要我第二次听到。”

“若是你生气,我就太不幸了!”菲利娜叫着跳起来,跑出门去。

维廉的手里还握着那最美丽的手。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手镯,看见那上边竟用优秀的字体写着他姓名开头的字母,他不胜惊讶。

“在这贵重的戒指上,”他谦逊地问,“我真保有你的头发吗?”

“是的。”她半吞半吐地回答;随后她又握住他的手,聚精会神地说:“你起来吧,我祝你平安。”

“这里是我的名字,”他大声说,“真是太偶然了。”他指着那只手镯。

“怎么?”伯爵夫人说,“那是一个女友的名字。”

“那是我的名字的开头字母。你不要忘记我。你的像永不消谢,存在我的心里。我祝你平安。你让我跑开吧!”

他吻她的手,要站起身来;但是像在梦里似的,从最稀奇的事物里还会出乎意料地又生出最稀奇的事物,他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把伯爵夫人抱在他的怀里,她的唇放在他的唇上,他们轮流热烈的接吻使他们感到无上的幸福,这幸福我们只是从新斟满的爱情酒杯最初沸腾出来的泡沫里所吸取的。

她的头枕在他的肩上,也顾不了鬈发和绦带的凌乱了。她用她的手臂缠抱住他,他也热烈地拥抱她,一再地让她贴近他的胸脯。啊,这样的时刻不能绵延于永久,可怜那嫉妒的命运,把这短暂的幸福光辉也给我们的朋友们打断了。

当伯爵夫人忽然惊呼一声,脱开他的怀抱,用手按住她的心时,维廉是怎样恐惧、怎样迷惑地从一场幸福的梦中惊起。

他昏迷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用另一只手遮住眼睛,停了片刻叫道:“你走吧,赶快走!”

他一直站着不动。

“你快离开我,”她说,当她的手从眼睑上放下来,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目光凝视他时,她以极温柔的声音加上一句,“你给我走开吧,如果你爱我!”

维廉从这个房间里走出,在他还未觉察到他在什么地方以前,他已经来到自己的屋里了。

这两个不幸的人啊!是怎样一种偶然的或命运的奇妙的警诫把他们分开了!


[1] 蒙府匡(1655—1741),又译蒙福孔,法国学者,古文字学家。


第十一章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