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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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的剧本,维廉还没有读完几部,它们对他已经发生很大的影响,甚至他都不能再往下读了。他的整个灵魂都在震荡着。他找机会同雅诺谈话,对他所给他的快乐感谢不尽。

“我早就看出来了,”雅诺说,“你对这在一切作家中最特出的奇才的杰作是不会毫不感动的。”

“是的,”维廉大声说,“由于你的善意我认识了这些名贵的剧本,我回想不出,有哪一本书,有哪一个人,或是生活中任何一件事,对我发生过这么大的影响。它们好像是一位天神的创作,这天神走近人间,用最轻巧的方法使人们认识他和他的作品。那都不是诗!我们觉得是站立在几本命运的奇书的前面,这些书已经打开了,有最热烈的生命的雄风在书中怒号,用暴力把书页翻来翻去。面对其中的强与柔、力与静。我是这样惊奇,这样不能自主,以致我只好企望着等我又心情稳定时,再继续读下去。”

“妙呀,”雅诺向我们的朋友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说,“这正是我的心愿!我所希望的结果一定也不会落空。”

“我希望,”维廉回答,“我能够把我的一切真实感受都向你尽情地吐露。我曾经对人类和他们的命运有过许多预感,这些预感从我少年起就和我形影不离,我却毫不自觉,现在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我看见这一切预感都实现了,发展了。仿佛他把所有的谜都给我们解开了,可是我们说不出这解谜的言辞到底在什么地方。他的人物仿佛都是自然的活人,可是并不是。自然中最神秘最复杂的创造物都在他的剧本里活动在我们的面前,好像他们是一座时盘和钟身都用水晶制成的时钟。钟按照自己的规律指示出时辰的移动,同时我们也能够认出那督促着它们的齿轮和发条。我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所看到的这几点,比任何一些旁的事物都能更深刻地激发我的情思,使我在实际的世界里较快地向前进步,使我混入那降临于这世界之上的运命的潮流,一旦我真能成功,我就要从那真实的自然的海中舀取几杯汁浆,然后从舞台上把这些汁浆施舍给焦渴的祖国的观众。”

“看见你处在这种心情中,我很欢喜,”雅诺回答,把手放在这深受感动的青年的肩上,“你不要让你的意志消沉,化为一种平凡的生活,你要赶快勇敢地利用你有为的青春时代。若是我能对你有所帮助,那是出自至诚。我还没有问过,你是怎么样到这团体里来的,你既不是在这环境里生长的,也不是在这里被教养成人的。我很希望,同时我也看得出,你在渴望着脱离这个团体。关于你的出身、你家庭的情况,我一无所知,你想一想,你有没有什么要向我倾谈。我只能对你说这么多,我们是生活在战乱的年代。战时能促使许多命运的急速地转变,你若是肯把你的力量和才能贡献给我们的事业,不辞劳苦,临危不惧,正巧现在我就有一个机会,可以给你安插一个位置,你在一些时候占有这个位置,将来也绝不会后悔。”维廉不能尽情表示他的谢意,满心愿意把他一生的历史都告诉给他的朋友和关照他的人。

他们边走边谈,隐没在园林里,来到一条穿过这园林的公路上。雅诺停了片刻,说:“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你要做出决定,在几天内给我一个回答,把你的衷怀述说给我。说实话,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怎么能同这些人混在一起。眼见你这样只为了能够敷敷衍衍地生活,而把你的心跟一个打落子的流浪老人和一个人事不通、半男半女的杂种连在一起,我常常感到厌恶和烦恼。”

他还没有说完,匆匆地走来一个骑马的军官,一个马童牵着一匹鞲好的马在后边跟随。雅诺大声地招呼他。那军官跳下马来,两人拥抱一下,就彼此谈论起来,维廉听了他这位勇敢的朋友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极为狼狈,这时他正若有所思地站在一边。来人递给雅诺几页纸,雅诺翻看着。这人又走到维廉面前,跟他握手,加重语气说:“我遇见你不胜荣幸,请你听从你的朋友的劝告吧,同时你也就满足了一个不相识的人的愿望,他对你的关怀是诚心诚意的。”他说着这些话,拥抱起维廉,热情激动地紧靠他的胸脯。同时雅诺也走过来,向那生疏的人说:“最好是我立刻骑马同你进去,这样,你就能够得到你所需要的命令,天黑以前你还要走呢。”二人随即上了马,把他们那心怀惊奇的朋友丢在原处,一任他自己去观察。

雅诺最后对他说的几句话还萦绕在他的耳边。那一老一少完全是天真自然地获得了他的喜爱,现在看见他们被一个他非常尊敬的人贬责得如此下贱,他觉得实在不能容忍。和他素不相识的那个军官莫名其妙的拥抱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印象,这拥抱只在刹那间引起他的好奇和幻想,但雅诺的谈话却搅扰了他的心。他的心受到很深的伤害,他在归途上忽然责难起他自己来,他埋怨自己怎么竟会在这一瞬间没认出而且忘记了雅诺的冷酷,这冷酷他本来早就从雅诺的眼神中和一切态度上看出来了。——“不对,”他大声说,“你是死冷的俗人,你要成为我的朋友,那只能是妄想!你所能赠给我的一切,都比不上我关怀这两个不幸者的一片心情。我能及时发现我从你那里只能期待些什么,真是万幸!”

迷娘迎面走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叫道:“不,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你善良,娇小的人儿!人世间表面的聪明不能使我抛开你,也不能使我忘记我对于你的责任。”

这孩子热烈的爱抚往日时常遭他拒绝,今天她却享受到这意想不到的温柔的表示,她紧紧地偎依在他身上,最后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脱开了身。

从此以后,他更注意雅诺的行为,在他看来,这些行为并不都是值得赞美的;甚至还有些事,他完全不满意。譬如,他看雅诺就有很大的嫌疑,使可怜的老古板吃了那么大亏的那首嘲讽男爵的诗大半就是他的杰作。因为他在维廉面前嘲笑过这件事,我们的朋友就觉得从中看得出一种恶劣的心理的标记;只是嘲笑一个无故遭殃的没有罪的人,既不想恢复他的名誉,也不想补偿他的损失,有什么能比这行为更卑劣呢?维廉真想自己发起赔偿老古板的损失了,因为他由于一次很特殊的偶然机遇,发现了那夜恶作剧的当事人的踪迹。

有几个少年军官在旧府楼下的大厅里和一部分男女戏子通宵取乐,这件事人们一向瞒着他。一天早晨,他和平常一样起得很早,偶然来到这间屋里,看见那些少年先生正要穿着一种非常特别的晨装。他们用水把石灰浸在一个小杯子里,又用一把刷子把石灰水涂在背心和裤子上,衣服不必脱下来,又很快地被刷洗干净了。我们的朋友见到这种熟练的手法,感到很惊奇,忽然想起那老古板的被人涂抹成白色的上衣。当他听说男爵的几位亲戚也混在这群人里边的时候,他们围打老古板的嫌疑也就更大了。

他要进一步探索这个嫌疑,于是他就请那几位少年先生一起去用早点。他们很活泼,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尤其是其中有一个人,曾经有一些时候被募在军旅中,他不住赞美他的长官的狡狯和能干,那长官善于吸引各类的人,对每个人他都会巧加利用。他冗繁地叙说,有些良善人家用心教养出来的子弟是怎样被这长官欺骗,他用各样的甜言蜜语告诉他们可以有优厚的待遇。他从心底里笑那些蠢鸟儿开始时竟那样快活,都觉得自己被一个有体面的、勇敢聪明、慷慨大方的军官所器重,给提拔起来了呢。

维廉在不知不觉地临近一个深渊的边缘时,神竟出其不意地把深渊指给了他,他是多么感谢他的命运之神啊!他于是认为雅诺和那个募兵人没有什么两样。那陌生军官的拥抱也就容易解释了。他嫌恶这些人的意见,从这时起,他避免同任何一个穿军服的人待在一起。若不是他怕也许会永远离开他美丽的女友,听到军队向前方移动的消息,他会觉得很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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