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从戏子们在府里住下以来,男爵和他们的关系起了许多变化。开始两方面都还满意;男爵的剧本只在私人的剧团里演过,如今他在他一生中第一次看见其中的一部正握在真正的戏子手里,预备正式排演。他高兴极了,他表现得很慷慨,在每个化妆品商人那里买些小物品赠给女戏子,给男戏子特别置办几瓶香槟酒;反过来说,戏子们演他的戏也卖尽力气,维廉也不辞辛苦,把他所扮演的那个豪杰角色所说的堂皇的言辞背得烂熟。
可是这中间渐渐潜入了一些争执。男爵对几个戏子的偏爱一天比一天明显,这情形当然引起了其余人的气愤。他特别抬举他宠爱的人,因此使全团充满了嫉妒和纠纷。梅里纳在争执事件发生时反正都是束手无策,处在一种非常不痛快的景况里。那些被称许的人虽然承受赞美,并不特别感谢,而被轻视的人却用各种办法表示他们的不快,使他们当初最尊崇的恩人在他们这里待着的时候感到种种的不悦。当一首不知是谁作的诗在府里惹出许多骚动时,他们幸灾乐祸的心情更得到不少的资料。人们一向非难男爵和优伶们来往,可是他们现在是用一种相当文雅的方法,把各样的故事都栽在他的身上,添枝加叶,给这些事描上一些可笑而有趣的轮廓,后来人们又开始说,在他和几个妄想成为作家的戏子中间构成一种同行的怨恨,我们所说的那首诗,就是依据这种传说编出来的,它的词句如下:
我可怜的魔鬼,男爵先生,
我嫉妒你,为了你的官爵,
为了你的地位这样接近朝廷,
为了许多美好的田产地业,
为了你父亲坚固的邸宅,
为了他的猎场和枪械。
我可怜的魔鬼,男爵先生,
你嫉妒我,正好像
因为从我的童年,自然已经
慈母一般地将我培养。
我有聪明的头脑,轻松的心胸,
我诚然穷,却不是一个穷混虫。
现在我想,亲爱的男爵先生,
我们两方面都要安分守己:
你永久是你父亲的娇儿,
我永久是我母亲的爱子。
我们生活着,无恨无怨,
不贪图别人的头衔,
我没有地位在贵族的史传,
你没有地位在维纳斯仙山。
这首诗抄成几份几乎不能读的副稿,传布在各样人的手中,对于他的批评也意见分歧,作者是谁,没有人能推测出来,可是当人们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拿这首诗开心时,维廉却表示反对。
他大声说:“我们的文艺女神被人轻蔑,已经憔悴了这么久,她也要永远这样,这是我们德国人造成的,因为我们不懂得看重身居高位而愿意用任何一种方法与文学结缘的人们。别的民族在他们最好的作家中都有一大批贵族在内,那些民族告诉我们,出身、地位、财产和天才与风雅绝对没有什么冲突。直到如今,在德国一个出身高贵的人献身学术便算是一件怪事。直到如今,只有少数有名的人才会由于他们对艺术和学术的爱好变得更为有名,然而,与此同时却有些人从贫贱中崭露头角,如同不知名的星辰一般升在天边:原来的情形绝不会永远不变的。若是我想得不错,那么民族里最高阶级已经做出努力,准备利用他们的优越地位去挣得文艺女神最美丽的花环。若是我看见,不单是百姓们嘲笑那懂得尊重文艺女神的贵族,就是地位高的人物,甚至也不加深思,怀着绝对不正当的幸灾乐祸的心理,警告他同等的贵人不要走上这条路,我觉得没有比这更令人不快的了,其实在这条路上本来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荣誉和满足的。”
最后这句话好像是针对伯爵,因为维廉听说,伯爵真觉得这首诗好。这位先生常常总是以他的风格和男爵开玩笑,他自然很欢迎有机会尽情作弄他的亲戚。这首诗的作者到底是谁呢?每人有他自己的推测,伯爵不愿意看见别人的鉴别力超过他,他想出一种推测,并且立刻决心证明这推测是对的。这首诗只有他的老古板能够写得出来,他把老古板看成一个很文雅的人。他早已注意到他有些诗人的天才。他要真正快乐一番,所以他派人把这个戏子召来,让他在伯爵夫人、男爵小姐和雅诺的面前用他自己的神韵来读这首诗,他因此而获得了称赞、夸奖和赠品,伯爵问他是否还保存些旧日所作的诗,他很聪明,他否认了。从此,那老古板便得到一个诗人、一个滑稽家的荣誉,但在和男爵要好的人们的眼中他却成为一个专门撰写毁谤文字的坏人。
从这时起,伯爵总是越来越赞美他,无论他怎样演他的角色,甚至于这可怜的人,最后神魂飘荡,几乎都要疯了,他竟然也妄想和菲利娜一样搬到新府中的一间屋子里去住。
若是这个计划立刻就实现了,他也许能够避免一场大灾难。一天晚间,当他很晚才走向旧府,在黑暗狭窄的路上摸索时,他忽然被几个人抓住,同时又有几个人勇敢地向他打来,在阴暗中把他蹂躏得几乎不能转动,随后他费尽气力才爬到他的伙伴那里,他们看见他被人打得狼狈不堪,他褐色的上衣完全涂抹成白色,好像和磨坊老板们交过买卖一般,他们虽佯作愤怒,可是对这场灾难却心中窃喜,几乎都遏制不住他们的笑声了。
伯爵立即得到这件事的消息,他不胜震怒。他把这事当作最大的犯罪行为来办理,他说这样的事有害于府里的治安,命他的审判官从严审问。那涂抹白粉的上衣是一件重要的证物。凡是在府里只要能够同白粉和白面有些关系的处所,都检查到了,可是没有结果。
男爵以他的名誉郑重担保:作嘲讽诗来开玩笑自然使他很不高兴,然而伯爵先生的态度也不大够朋友,但是他对于这些事并不在意;至于大家称为诗人或诽谤者的那个老古板所遇到的灾难,他是一点也没有插手。
客人们其他的活动和府里的不安使这件事很快就被忘掉了,那不幸的宠儿在短短的时间内享受了用孔雀羽毛来修饰自己的快乐,而这快乐的代价却极为昂贵。
我们的戏班子每晚按着程序继续表演,大致都博得好评,他们境遇越好,也就开始提出更多的要求。不久他们就觉得饮食、侍奉、住房太简陋,他们恳求他们的保护人,男爵,要他设法改善他们的待遇,无论如何,他也要从旁协助,使男爵从前所答应给他们的享乐与舒适的条件兑现。他们的抱怨越来越多,他们的朋友费尽心力想使他们满足,可是越来越没有效果。
这时维廉除了试演和表演外,很少抛头露面。他把自己关在最后进的一间屋子里,只有迷娘和竖琴老人可以走进,他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生活着,幻想着,甚至于除了自己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感觉不到。
有人说有些魔师会用魔术的符咒把一大群异样的灵魂拘到他屋里来。那些咒语非常灵验,屋里的空间很快就被填满了,灵魂们一直挤到魔师所画的那个小小的界圈旁,围绕着界圈,并在魔师的头上回旋,在永久旋转的变幻中越聚越多。每个角落都被塞满了,每个罅隙都被占据了。微小的卵球会渐渐扩大,巨大的形体又会化为乌有。这时那魔师却不幸把那可能使这灵魂的潮涌退回的咒语忘记了。——维廉就这样坐在他的屋子里,在他的脑中空前地激起千百种感觉和智力,关于这些,他从不曾有过一些概念和预感。没有一件事能使他离开这个境界,如果有人趁机走过来,向他述说外边发生的事件,他就会很不满意。
有人来报告他,在府院里要奉命鞭打一个男孩,他有夜间偷盗的嫌疑,并且因为他穿着一个假发匠的外衣,他也许曾经和那些暗地行凶的人混在一起,他简直就没有心去听。那男孩可是极顽梗地否认,所以人们不能合法地惩罚他,只想拿他当作一个流氓惩戒他一番,然后驱逐出去,因为他这几天曾在这一带地方绕来绕去,晚间在磨坊里停留,最后还把一架梯子搭在一道围墙上,往上攀登。
若不是迷娘急忙跑来,明确地告诉他说,那犯人是弗里德里希,维廉会觉得这整个事件并没有特别出奇之处。弗里德里希自从和长争吵后,就离开剧团,从我们的眼中消失了。
那男孩引起维廉的兴趣,维廉急忙起身来到府里,他发现一切都准备好了。因为伯爵就是对这样的事件也爱郑重其事地处理。那男孩带上来了。维廉认出是弗里德里希,他就要求为他预先申诉,他走到中间,请求大家停手。他费力辩解,终于达到目的,他被允许和这犯人单独谈一次话。这犯人肯定地说,关于一个戏子夜间受了无妄之灾的那件事,他一无所知。他只是围着这府墙徘徊过,夜里潜身进来,想找菲利娜,她的寝室,他已经打听到了,若不是他中途被人捉住了,他一定会找得到她。
维廉为了剧团的名誉,不愿暴露出这种关系,他跑到长那里,请求他凭着他对于全府上上下下人事精通的本领出来说和这件事,解救这个男孩。
这个喜怒不定的人便在维廉的帮助下捏造出一小段故事,说这男孩本来是戏班子里的小僮,他逃跑了,可是又愿意回来,请他们收容。所以他立意要在夜间去找他的几个恩人,向他们请安。大家此外还证明,他表演得很好,太太们也掺在里边说情,于是他被释放了。
维廉收容了他,从此他就是这奇异家庭里的第三个人。维廉把这家庭看作他自己的家庭,已非一天两天了。竖琴老人和迷娘殷勤地收容下这个转回来的人,三人结合在一起,小心地侍奉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保护人,尽量使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