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菲利克斯跳到花园里,维廉兴奋地跟随着他,美丽的早晨使大自然的一切都显得新鲜悦目,维廉享受着这最美好的时刻。在这自由灿烂的世界里,菲利克斯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这孩子翻来覆去、毫不疲倦地询问各样事物,对这一切他的父亲也并不特别熟识。最后他们和园丁聚在一起,那园丁给他们讲了许多植物的名称和用途;维廉用一种新的官能观看自然,孩子的好奇心、求知欲使他感觉到,过去他对于身外之物的趣味是如何薄弱,他所了解所知道的是如何少。今天,在他一生最愉快的一天里,好像他个人的教育也刚刚开始;在孩子要求他讲解的时候,他深深感到求学的必要。
雅诺和阿贝都没有露面;晚间他们带着一个外乡人来了。维廉惊讶地迎接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威纳,威纳也同样踌躇一刹那才认出他。两人极亲切地拥抱,谁也不能隐瞒各自都觉得对方变了。威纳认为,他的朋友变得更高、更强壮、更挺拔了,他的本性更有修养,他的举止更为雍容了。——“我感到他有一点缺乏旧日的诚挚。”他添上一句。——“只要我们从刚一见面的惊奇恢复过来,诚挚也就会重新显现出来。”维廉说。
威纳却不能给维廉同样好的印象。这个好人似乎与其说是前进,毋宁说是后退了。他比以往瘦削得多,他的尖脸好像更尖,他的鼻子好像更长了,他的前额和脑顶的头发都脱落了,他的声音明亮、急躁,是在叫喊,他那塌进去的胸、凸出来的肩、苍白的双颊使人毫不怀疑,面前是一个操劳过度的忧郁病患者。
维廉十分谦虚,很有分寸地解释这个大变化,但是威纳却完全充满了友情的欢悦!“真的,”他大声说,“如果你对你的时间使用得很不得当,像我所猜想的,你一无所获,那么你便在这段时间内变成了一个能够而且必须为自己创造幸福的小人物;只是不要再浪游和闲逛了!你应该用这份身材为我赚来一个享有遗产、阔绰、美丽的女子。”——“你不能否认你的性格!”维廉微笑着回答,“长久的别离后,你刚一见到你的朋友,你就把他看成一种商品,看成一个你用来赚钱的投机的对象。”
雅诺和阿贝好像对这番认识毫不惊奇,让这两个朋友随心所欲地倾吐他们的过去和现在。威纳围着他的朋友转,反反复复地看,甚至把他弄得窘起来了。“不!不!”他大声说,“这样的事在我还没有发生过,可是我知道我没有误解。你的眼更深了,你的额更宽了,你的鼻子更文雅,你的口更温柔可爱了。你们瞧啊,他的仪表多么出众!一切都配搭得多么和谐!可是疏懒又是滋长得多快!相反,我这可怜的魔鬼,”——他在镜子里看他自己——“若是我这一向没有真正赚得许多钱,那么在我身上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了。”
威纳没有接到维廉最后的一封信:他们的交易对象就是罗塔里欧决定与之共同置买田产的那家外国公司。威纳就是为了办这件事才到这里来的,他没有想到中途竟遇见了维廉。领主裁判官来了,文件都摆在面前,威纳觉得这些计划是合宜的。“如果你表面上要对这年轻人表示好意,”他说,“那么你就要自己尽量使我们这部分不被缩减。我的朋友是否愿意接受这份田产,是否愿意把他财产的一部分用在这上边,全取决于他自己。”雅诺和阿贝担保不需要这种提醒。人们刚把这件事大致商妥,威纳就渴望打一盘洛木白牌,阿贝和雅诺也就立刻在那里坐下;晚间不玩牌他就不能活,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饭后只剩下两个朋友的时候,他们很生动地谈论并相互打听他们想说想知道的事。维廉称赞他的处境,称颂他被收容在这么卓越的人们中间的幸福。威纳反倒摇了摇头说:“但是,除了你亲眼看见的以外,你什么也不要相信!不止一个好意的朋友告诉过我说,你和一个年轻的花花公子在一起,给他招来些女戏子,帮助他把金钱荡尽,使他和他整个的亲属起了纷争。”——维廉回答:“如果在我的戏剧生涯方面有人对我说些流言蜚语,我们是这样地被人误解,我会为我个人和那些善良的人感到懊丧的。我们的行为在人们眼前出现时都是零星的、互不关联的,而人们所看见的又只是其中最少的一部分,人们怎么能评断我们的行为呢?要知道,善与恶都是在暗地里发生的,而平淡无奇的现象则大都大白于天下。我们为他们把些男戏子和女戏子送到高出地面的舞台上,四方都燃起灯光,整部戏在几小时内便结束了,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从中应该做些什么。”
接着又问起家里、少年时的朋友们和故乡的情形。威纳很简洁地叙述了所有已经变化了的、还存在的,和新发生的事。“家里的妇女们,”他说,“都很愉快幸福,绝不缺少钱花。她们耗费时间的一半在修饰上边,其余的一半就是修饰好了让人家看。她们也都适如其分地节省。我的孩子们我预期会成为聪颖的少年。我想象得出,他们是怎样坐在那里,怎样写字,做算数,跑路,工作,嬉戏;尽可能早一点为每个孩子准备一种职业,至于关于我们财产的事,你见了会欢喜的。若是我们把这些田产料理就绪,你必须立刻一同回家去;因为从表面上看起来,你能够很有理性地从事人间的事业。你的新朋友们是值得赞美的,是他们把你引上了正路。我是一个痴情的魔鬼,我现在才觉察到,我是怎样爱你,因为我看你真是看不够,你的外表是这样的可爱,这样的和善。你现在的仪表比起你有一次送给你妹妹的那幅肖像真是迥然不同了,关于那张像在家里曾经引起过大的纷争。母亲和女儿觉得那年轻的先生最可爱,露在外面的脖子、半露的胸膛、大花的波浪式的发型、披肩的头发、圆帽子、短背心、颤动着的长裤,我却以为,这服装比起舞台上小丑的只差两指远。如今你可像一个人了;只是短少一条辫子,我请你把你的头发编成辫子,不然在路上会有人把你当作犹太人拦住,向你要入境税和保护费。”
这时菲利克斯走到屋里来了,当人们注意到他时,他已经倒在躺椅上睡着了。“这是哪儿来的一个小孩儿?”威纳问。此时此刻维廉没有勇气说真话,也没有兴致去向一个天生没有虔诚心的男子讲述一段永久暧昧不明的故事。
随后全体都到田庄上去进行勘察,以结束这桩交易。维廉始终不让菲利克斯离开他的身边,他为这孩子着想真的从心底里喜欢上眼前这片产业了。樱桃和莓子很快就要熟了,那孩子急切地希望尝到这些果实,这使他想起他的少年时代,想起父亲繁重的义务,父亲总要为他的孩子们准备、创造和保持这种享受。他是多么兴致勃勃地观察那些园圃和建筑啊!他是多么热烈地企图把那些忽略了的又重新整理,把那些颓毁了的又加以修造!他再也不像候鸟一般地观看世界了,他再也不把一座建筑看作一所草草搭起来的、人们还没有离开就已干枯的草亭。他所要布置的一切,应该迎着这个男孩生长,他所制造的一切,应该有几代的延续。就这个意义而言,他的学习时代终结了,带着做父亲的情绪他获得了一个公民的一切美德。他深深感到,他的欢悦是无可比拟的。“啊,那道德上不必要的严格!”他大声说,“因为自然会以它最可爱的方式把我们造成我们应做的人!啊,公民社会的要求多么奇异:是社会先迷惑我们,把我们引上错误的路,随后又要求我们比天然形成所要求的还多!可怜每一个教育的种类都把真正教育最有效的方法破坏了,它指给我们终点,而在这道路上我们并感觉不到幸福!”
虽然他在他的生活中已经看见了这么多的事,可是他仿佛由于细心观察了这个孩子才渐渐了解了人的天性。剧院正如人世一般,他觉得好像是一群掷出来的骰子,其中每个人从他的表面上看时而点数较大,时而点数较小,但归根结底,组合起来都是一个总数。现在可以说,就这孩子的内心而言,已经有一颗单独的骰子掷在他的面前,在骰子的各方面很清晰地刻着人性的价值和无价值。
孩子辨别事物的要求天天在增长。因为他有一次听到,物品都有名称,他也就要听听一切的名称,他绝对相信他父亲必定知道一切。孩子提出的问题常常使他大伤脑筋,同时也促使他去过问他平素很少加以注意的事物。要知晓万物的来源和结局的天生的冲动,在这男孩的身上也出现得早。当他问到风从何处来、火焰向哪里去时,父亲才真正感到自己知识面的狭窄;他想知道,一个人究竟能想得多么深远,对于什么事物他什么时候都能给自己和旁人进行解释或说明。孩子只要看见人们虐待生物,就表示气愤,这使父亲非常欢喜,这可以看作一种高贵心情的象征。使女杀死几只鸽子,那孩子便狠狠地打她。当他看见那男孩也毫无怜悯心肠地把青蛙打死、把蝴蝶按碎时,对人的天性的这种好意说明也就被破坏了。孩子的这种性情使他想到:确实有许多只要不带私心杂念观察别人便表现得十分公道的人。
认为男孩对他的生存有一种美好而真实的影响这种令人愉快的感觉,转瞬间便被扰乱了,维廉在短期内便注意到,实际上是男孩教育他,比他教男孩的地方多。他对孩子无所责备,他不能向孩子指出不是孩子自己所取的方向,甚至从前奥莱丽亚曾经屡加纠正的那些恶习,自从这女友死后,好像又恢复旧态了。那孩子仍然是不随手关门,仍然不把他碟子里的东西吃干净,人们看见他直接从盘里拿菜,放着满杯的水不动而从瓶子里喝,他总是感到莫大的舒适。当他抱着一本书在屋角坐下,郑重地说:“我必须学习这有学问的东西!”虽然他很久时间都不能也不愿辨认字母,他确也十分可爱。
每当维廉考虑到,他直到现在为那孩子做的事还很少,他的能力也很薄弱,他心里就产生一种不安,这不安的重量简直等于他整个的幸福。“难道我们男子生下来就这么自私吗?”他自言自语,“除了我们以外,我们就不能够为另一个生命操心尽力吗?我同这男孩不是正走在我从前同迷娘所走过的路上吗?我教养那可爱的女孩,她在我面前我高兴,可是我同时最残忍地忽略了她。她那样需求教育,我为她的教育做了些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我让她顺其自然,在一个下流社会里她只能靠着一切的偶然发展;这男孩,在他对于你还不曾这般有价值之前,已经引起你的注意,你的心可曾命令过你,要在任何时候为他做一些最微小的事?你不能再浪费你自己的岁月和他人的岁月了;你要振作精神想一想,你必须为你和那两个善良的孩子做些什么事,是天性和爱慕使他们跟你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其实这段自语只是一个开端,这说明他已经想过,操心过,寻找过,选择过;他不能再踌躇,不加承认了。在屡屡徒然反复痛悼马利亚娜死亡之后,他清楚地认识到,他必须为这个男孩找一个母亲,而且觉得没有人比苔蕾丝更适于做这孩子的母亲。似乎这样的妻和伴侣才是惟一可以与之推心置腹、并将爱子托付照管的人。她对罗塔里欧的高贵的爱并没有使他产生疑虑。他们是由于一种离奇的命运永远分开了,苔蕾丝觉得自己无羁无绊,她谈到婚姻时虽然不很在意,但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自己考虑了许久之后,才下决心尽他所能向她剖白自己。她应该了解他,同样,他也应该了解她,于是他开始把自己的历史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他的身世是这样的空洞无物,总的说来每段剖白都对他没有多少好处,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打算放弃这个计划。最后他决定把放在塔楼里记载他学习时代的手卷从雅诺那里要来;雅诺说:“这正是好时机。”维廉得到了这份证书。
一个高贵的人有意识地站在一个地方让人家阐明他自己的情况,确实令人感到悚惧。一切的过渡时期都是危机,一种危机不就是病吗?一场病后,我们是多么不情愿走到镜子前面啊!我们虽然感觉痊愈了,可是我们看见的却只是过去病危时的反应。在这中间维廉做了足够的准备,环境已经清楚地向他表明,他的朋友们对他是不宽恕的,可是当他立即把这羊皮手卷打开时,他越往下读就越感到心安了。他看见他一生详细的身世都记载在这概括的描述文字中,既没有零碎的事件,也没有狭隘的情感扰乱他的目光,普遍的亲切的观察告诉他,这里并没有什么使他感到羞惭,他不过是第一次在他身外看见他的图像,不是像在镜子里看见一个第二个自己,而是像在一幅画像上看见一个另外的自己:虽然我们并不赞成所有的描述,但是,有一个思想聪颖的精神愿意理解我们,有一个大的智能愿意描述我们,结果是不仅我们过去的图像还存在,而且这本图像又能比我们自己存在的时间更长久,我们也是很高兴的。
阅读了这篇文稿,一切情况又都回到他的记忆里,于是要为苔蕾丝把他一生的身世写成一篇文章,他几乎觉得万分惭愧,因为面对她伟大的德行他举不出什么事来证明一种有目的的行动。在自述的文章里他写得非常详细,在他写给她的信里又写得非常简短;他请求跟她建立友谊,如果可能的话,就向她求爱;他向她求婚,请她迅速决断。
在一些内心的冲突之后,他要不要还跟他的朋友雅诺和阿贝商量商量这件重要的事呢?最后,他决定保持静默。他的决定是非常果断的,这事对他实在太重要了,以至他不愿意让这事屈服于那最理性最善良的人的判断;的确,他甚至特别小心,在下次邮递时亲自交付这封信。他有一种想法,就是总觉得他生活里的很多事他都是自由地在暗地里做的,但实际上他却是被人从旁观察,甚至被人牵着鼻子走,就像这本手卷里含含糊糊地描写的那样,很可能正是这样的思想给了他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如今他要至少是真诚地向苔蕾丝倾诉衷肠,而且他的命运是有负于她的决心和决断的,然而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他至少是躲避着他的看守人和监视人,他竟不觉得于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