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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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是这样一边谈着话,一边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娜塔丽亚掐了一些奇形怪状的鲜花;这些花维廉一种也不认识,于是他便问她那些花名。

“您恐怕猜不到,”娜塔丽亚说,“我是为谁采集这捧鲜花的。这是为我叔祖父准备的,我们现在就去拜望他的亡灵。太阳刚才亮闪闪地照耀着那‘祖先堂’,我现在就得把您领到那儿去。我到那儿去,没有一次不带叔祖父在世时最喜欢的花朵。他是一个奇人,具有特殊的知觉。对植物和动物,对人和地域,甚至对某些石头,他都很感兴趣,这一切有时很难解释。他常说:‘如果我不从少年时期起就竭力克制自己,如果我不努力广泛而全面地发展我的智能,我就会变成一个目光短浅、性情暴躁的人,因为:当要求一个人从事正直而有价值的活动时,这个人兴趣的狭窄古怪是再有害不过的。’可是他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他不偶尔宽容自己,如果他不尽兴地陶醉于他不总认为可称赞和可饶恕的一切,他好像就不能生活和呼吸似的。‘如果我没能成功地把我的意向和我的智慧统一起来,’他说,‘那也不是我的罪过。’遇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一边跟我开着玩笑,一边说:‘娜塔丽亚活在世上可以算作一个正直的人,因为她的天性所要求的,只是世人所希望和所需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们又回到了主楼。她引他穿过一道宽阔的走廊,朝着一扇门走去,门前躺着两个花岗石雕成的斯芬克斯[1]。就连门本身也是埃及式的,上窄下宽;两个铜制的门扇看上去那么庄重,甚至有些阴森可怖。他们走进一个大厅,在那里艺术和生活已把死亡和坟墓的思想驱赶净尽,恐惧的心理和发自心底的欢乐融为了一体,他们是多么惊奇,多么愉快呀!几面墙里有规则地挖了一些凹洞,里边放着较大的水晶棺。在那些凹洞之间的柱子里则是一些小的壁龛,里边安放着小骨灰盒和骨灰钵。墙壁和拱形圆顶的平面都是均匀地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条块的,在形形色色的框架、花环和装饰图案之间画着欢乐的意味深长的图像。建筑的各个细部是用美丽的黄里透红的大理石装饰起来的,恰当的化学颜料绘成的浅蓝色条纹模拟着天青石,由于对照鲜明而赏心悦目,使整体显得那么和谐一致。所有这一切华丽的装饰完全符合建筑艺术上严格的对比关系。这样,每个走进来的人,都会觉得比原来的自己更高明,因为他通过这种艺术的和谐的严整性第一次认识到人是什么、人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门对面,在一个华丽的水晶棺上面,有一个可尊敬的人的大理石雕像靠在台座上。他眼前有一个卷状的东西,他似乎正在静静地注视着它。那个卷状的东西,位置放得极好,上面刻的字句人人都能毫不费力地读到。上面写的是:“铭记生活”。

娜塔丽亚一手把枯萎的花束拿掉,一手把那捧鲜花放在外叔祖像前;因为雕像表现了他的形象,所以维廉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位老显贵的模样,那时他是在林子里看到这位老主人的。

“我们要在这儿待上几个钟头才能把这个灵堂看完,”娜塔丽亚说,“外叔祖在生前最后几年就找来了几个很高明的艺术家;帮助画家从那些素描和纸板画稿中构思和创作出这一系列壁画,是他当时最好的消遣。”

维廉对他周围的物件看得着了迷。

“在这座灵堂里,人们经历了多少生活啊!”他大声说,“我们何尝不可以把它称为‘今日和未来的厅堂’呢。一切,过去是这样,将来也还会是这样!耽于享乐和观察的人是不会久长的。这里这张怀抱婴儿的母亲的画像,将会见到许多代幸福的母亲。也许在几百年以后,有那么一个做父亲的看见这个留胡子的男人放下架子跟自己的儿子开起玩笑来,竟会感到心里高兴哩。在任何时代,新娘都是这样羞怯地坐在那里,即使心中暗自怀着各种愿望,她也还是要等待人家来抚慰她鼓励她;而新郎则总是急不可耐地坐在门槛上窃听,看允许不允许他进来。”

维廉把那难以胜数的图像从容地看了一遍。从儿时天生想要像玩儿似的活动和练习每个幼小肢体的最早的快乐冲动,到智者孤独而宁静的严肃,在这里都可以从有规律而又生动的连续描绘里观察到,就像一个人天生的爱好和才干对他都是需要而且有用的那样。从一个女孩缓缓地从清亮的水里拉起水罐,偶然在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所产生的第一次羞怯感,一直到那些国王和人民在祭坛前召来诸神证明他们的联盟,——所有这一切在这里都表现得那样清楚,那样令人信服。

在这里,是整个尘世和整个天堂包围着观看者。除了这些杰出人物所引起的种种思想,除了他们所激起的各样感觉以外,似乎这里还有一点别的东西,一种使整个人完全心向神往的东西。维廉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但他说不清这是什么。

“这东西不受任何内在含义的限制,”他高声说道,“它也处在我们对人间诸事和各种命运的一切同情之外,然而它却如此强烈如此悦人地感动着我,这究竟是什么呢?它产生于整体,它也产生于每个分体,可是,前者我并不理解,后者我更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我觉得,这些平面,这些线条,这高度与宽度,这些石头和颜色,都有很大的魔力。这些形象已经成了装饰品,但是只要向上看去,它们却如此令人喜悦,这是什么缘故呢?我甚至觉得,你可以在这里逗留,在这里休憩,用眼睛捕捉这一切,你会感到愉快,而且会产生超出眼前所看到的其他感情和思想。”

当然,假如我们能描写出,一切布置是多么令人愉快,一切怎样通过相类似或相对立,通过单色或五光十色,在同一处显示出来,一切都表现出它应有的模样,并引起完满而显著的印象,那么,我们就会把读者带到他不愿很快离开的地点。

有四个大型的大理石枝形烛台立在大厅的四个角落里,还有四个小一点的烛台立在大厅中央一个雕琢得极美的水晶棺的周围,从大小尺寸上看,那口水晶棺里装的很可能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死者。

走到这个墓碑跟前,娜塔丽亚停住了脚步,她把手放在墓碑上面说:“我亲爱的外叔祖特别喜爱这种古代的艺术品。他有时说:‘凋落的不仅是初放的花朵,这花朵你们本可以保存在楼上的,凋落的还有枝头的果实,对这果实我们早就寄予美好的希望了,这之间是一种蛆虫偷偷地害得它们早熟和毁灭了。’”她接着说,“我担心,外叔祖就是预言这个女孩子好像在渐渐地摆脱我们的照料,正倾心于这个安静的住所。”

他们正准备离开这里,娜塔丽亚说:“我还想让你看点东西。您瞧大厅两侧上边的那些半圆形的洞!这可能是隐藏唱诗班的地方,檐板下边的这些铜制的装饰物都是用来固定壁毯的,每当举行葬礼时那些壁毯都要按照外叔祖的设计悬挂起来。没有音乐,特别是没有歌唱,他就不能生活。同时,他还有这样一种癖性,那就是他从来不去看唱歌的人。他常说:‘剧院宠坏了我们,在那里音乐似乎成了视觉的娱乐,音乐是与动作相伴,而不是与感情相随。在圣乐会和音乐会上,干扰我们的总是乐师的面孔。真正的音乐只服务于听觉。一个悦耳的声音是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最一般的东西,一旦引起这声音偏狭的个性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它便会破坏这种一般东西的直接效果。我希望看着跟我说话的每一个人,因为这是一个独立的人,他的面容和性格会使谈话增辉,也会使谈话减色。反之,为我唱歌的人,却不该让我看见,他不该用他的外貌来引诱或诓骗我。在这里,是声音诉之于听觉,不是精神诉之于精神,不是五彩缤纷的世界诉之于视觉,也不是天诉之于人。’同样,在听乐器合奏时,他也宁愿让乐队尽可能处于隐蔽的部位,因为演奏者体力的辛劳和必不可少却又总嫌古怪的动作分散和搅扰听众的注意力。因此他习惯于闭着眼睛欣赏音乐,好把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听觉的惟一直接的享受上。”

他们刚想离开这个大厅,忽然听到孩子们噔噔地疾跑和菲利克斯的喊声:“不,是我!不,是我!”

迷娘首先从敞着的门跑进来;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菲利克斯还没跑到就喊:“苔蕾丝妈妈来了!”看得出,两个孩子赛跑,就是要看是谁第一个把这个消息送到。迷娘斜躺在娜塔丽亚的怀里,心跳得非常剧烈。

“傻孩子,”娜塔丽亚说,“不是说禁止你做任何激烈运动吗?瞧,你的心脏跳得多快!”

“跳裂了才好呢!”迷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它跳的时日已经太长了。”

大家还处在迷乱而又震惊的心情中,苔蕾丝走了进来。她抢步奔向娜塔丽亚,跟娜塔丽亚和那可爱的女孩拥抱。然后,她才转向维廉,用她那明澈的目光望着他,问:“喂,我的朋友,情况如何?您没给弄糊涂吧?”他朝她往前迈了一步,苔蕾丝一踮脚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噢,我的苔蕾丝!”他高声呼道。

“我的朋友!我的亲爱的!我的丈夫!是啊,我永远都是你的!”她一边热烈地吻着他,一边说。

菲利克斯拉了拉她的衣角说:“苔蕾丝妈妈,我也在这儿呀!”娜塔丽亚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前方;迷娘突然用左手去摸心窝,然后猛地把左臂向外伸去,大喊一声,就像死了一样倒在娜塔丽亚脚下。

人们大惊失色。迷娘心脏和脉搏的跳动全都听不到摸不着了。维廉把她托在两臂里,急忙送到楼上去,那女孩索索发抖的身体悬在他双肩上。医生的到来给了些许的安慰;这位医生和我们早已认识的那位年轻的外科医生徒然地忙了一阵子。这个可爱的少女并没有活过来。

娜塔丽亚给苔蕾丝递了个眼色。苔蕾丝便拉着她朋友的手,把他领出这个房间。他沉默无语,也没有勇气望一下她的目光。他就这样挨着她坐在长沙发上,从前他第一次见到娜塔丽亚也是坐在这个长沙发上。他像闪电一般急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命运的多变,确切地说,他不是在想,而是感到了自己无力摆脱的内心烦恼。生活中往往有这样一些时刻:有些事件就像织机上的飞梭一般在我们面前不停地往返摆动,毫无阻碍地把布织成,我们总是在一定程度上用这些布来奠定和巩固生活的基础。“我的朋友!”苔蕾丝说,“我的亲爱的!”她打破了沉默,抓起他的手又说,“就像在类似的情况下常常该做的那样,我们现在必须同心同德。生活中的这些事必须两个人在一起共同忍受。要考虑到,我的朋友,要感觉到,你不是孤立的,要证明你是爱你的苔蕾丝的,第一步就是把你的痛苦告诉她。”她拥抱他,温柔地搂他靠近自己的胸脯;他也把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这可怜的孩子,”他大声说,“她在苦难的时刻曾在我这颗变化无常的心里寻找过保护和救援;现在就让你这颗可靠的心在这可怕的时刻援救我吧。”他们依旧紧紧地拥抱着,他感觉得到她的心紧贴在他的胸脯上跳动,但他的精神却是死寂而空虚的;只有迷娘和娜塔丽亚的形象犹如影子浮现在他的脑际。

娜塔丽亚走进来。“祝福我们吧!”苔蕾丝说,“让我们就在这悲痛的时刻永偕百年吧!”维廉把脸埋在她的脖颈上;为了自己的幸福,他流泪了。娜塔丽亚走进来,他非但没有听到,也没有看见,只是一听见她的语声,他更是泪流不止了。——“凡是由上帝联结在一起的,我都不想把它分开,”娜塔丽亚微笑着说,“但是,我不能使你们结合;我不赞成用痛苦和相爱完全从你们的心里驱除对我哥哥的回忆。”一听这话,维廉立时从苔蕾丝的手臂里挣脱出来。“你想到哪儿去?”两个女子同时嚷道。——“让我去看看那个孩子,”他喊道,“她的死是我造成的!我们亲眼见到这不幸,要比我们在心里无情地想着这灾祸时要少一些苦恼。让我们去看看那已飞离的天使吧!她的快乐的表情会告诉我们,她是感到欣慰的!”两个女人没拦住这个心情激动的青年人,便跟在他身后走去;但那位善良的医生和外科医生迎面向他们走来,拦住了他们,不准他们接近那长眠者,医生说:“请你们不要去看这令人悲哀的形象,请你们允许我尽我所能使这奇异的孩子的残余生命再延长一些时候吧!在这个可爱的人身上,我想应用一下最高超的技术,那就是往她身上涂香料防腐,给她整容使她看上去像活人一样。我预见到她必死无疑,一切准备我都做好了,我的这个办法肯定会成功。请你们给我几天的期限,在我们把这可爱的孩子抬进‘先人堂’以前也请你们别再要求来看她。”

那位年轻的外科医生又把那个手术器具袋拿在手中了。“这个器具袋他是从谁那儿得到的?”维廉询问那位医生。——“这个器具袋的来历我很了解,”娜塔丽亚插进来说,“那是他父亲给他的,他当初曾在树林里给你包扎过。”

“那么说,我没有弄错,”维廉大声说,“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绦带!你把它让给我吧!它首先帮助我找到了我的那位女恩人的踪迹。这个无生命的物件见识过多少欢乐和痛苦,而那缝线还是那么结实。它陪伴过多少人走完生命的最后里程,而它的颜色却一点也没有褪。它曾经是我生命最美好时刻的见证,那时我受了伤,躺在地上,你那乐善好施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正是那个披着血迹斑斑头发的女孩子温柔细心地关照过我的生命,现在,她竟过早地死去了,我们真是太悲痛了。”

朋友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谈论这件令人伤心的事,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向苔蕾丝小姐讲述这个孩子的身世和解释她的意外之死的真实原因,因为仆人通报来了生人,但他们一露面,大家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生人。罗塔里欧、雅诺和阿贝走了进来。娜塔丽亚迎面向她的哥哥走去;其余的人一时沉默不语。苔蕾丝面带微笑对罗塔里欧说:“你大概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我吧。不管怎么说,就在此刻我们还是不得不又相见了。我们分别了这么久,我要向你表示衷心的欢迎。”

罗塔里欧向她伸出手,答道:“我们既然不得不忍痛舍弃我们的幸福,即使此刻我们面临一切良好的愿望,我们也只好一如既往,听天由命。我无权左右你的抉择。我一直非常尊重你的心地、你的理智和你的思想,我愿意把我的命运和我朋友的命运都交给你来安排。”

谈话旋即转向一般的话题,甚至可以说谈的都是一些无关重要的琐事。大家很快就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地出去散步了。娜塔丽亚随着罗塔里欧,苔蕾丝陪着阿贝走了,维廉和雅诺留在府邸里。

在维廉心情沉痛的时刻,这三位朋友的到来,非但没有减轻他的痛苦,反而使他的情绪变得更坏。他又生气又猜疑;当雅诺问他怎么这样愁闷寡言时,他既不能够也不愿意掩饰他的心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维廉说,“罗塔里欧带着他的人来了;要使塔楼上那些一向忙碌不停的神秘莫测的力量现在不对我们发生影响,那是很难设想的;不过我也不知道通过我们的手段要达到什么样不可理解的目的。根据我对这些虔诚人物的了解,他们的值得称赞的意图,无非是把连在一起的东西分开,把分开的东西连在一起。从中产生的一切把戏,对我们不够虔诚的眼睛说来,永远是一个谜。”

“你的话很尖刻,充满了怨恨,”雅诺说,“这没有什么不好。要是你真的发怒,那就更好了。”

“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发怒的,”维廉回答说,“我所担心的是,我生就和养成的忍耐性会被激到我无法容忍的程度。”

“我们的意图是什么,那是再明显不过的,”雅诺说,“我不妨给你讲一讲塔楼上的情形,看来它引起了你很大的怀疑。”

“能不能以此减轻我的痛苦,”维廉回答,“那就看你了。但我心里还是充满了忧虑,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能不能得到它应有的重视。”

“你的愉快情绪绝不会妨碍我向你解释这件事的。你把我看作一个明白人,你还应该把我看作一个正直的人,但更重要的是这一次我是要完成一项使命。”——“我希望,”维廉声称,“你能自动地本着善良的愿望给我解释清楚。既然我对你的话不无怀疑,我又干吗非要听你讲不可呢?”——“既然我现在没有更重要的事,只能讲讲童话给你解闷,我想你大概也会有时间来听这些童话的。为了使你能够细心地倾听,我要立刻就告诉你:你在塔楼上所看到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青年人活动的纪念物而已,这种活动当初几乎使所有的知情人肃然起敬,而现在则只能引人一笑。”

“那就是说,这些庄严的象征和语言只能拿来把玩了,”维廉大声说,“人们兴高采烈地把我们带到我们所崇敬的地点,让我们去看最稀奇古怪的现象,把写有神秘优美箴言的纸卷交给我们,对那些箴言我们当然懂得的极少,人们对我们说:直到今天我们还只是小学生,然后发给我们结业证书,可是我们一丝一毫也没比以前变得更聪明。”——“那个羊皮纸文献你带在身边没有?”雅诺问,“它的内容很有价值,因为那些一般性的格言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自然,这些格言对那些毫无此类阅历的人说来仍然是空洞和模糊的。要是那张毕业证书在你手边的话,就请您把它拿给我看看。”——“当然就在我手边,”维廉接口说,“这样的护身符,是必须永远随身携带的。”——“可是,”雅诺微笑着说,“谁晓得,那内容在你头脑和你心里是否曾经占有一定的位置。”

雅诺打开纸卷看了看,浏览了一下上半段。“这里讲的是艺术鉴赏的发展,这可以让别人去商讨;下半段谈的是生活问题,对此我是很在行的。”

他开始读每一段文字,间或作些注解和阐述。“青年人对神秘的东西、对各种礼仪和夸大言辞的爱好,是很强烈的,这种爱好往往被看作非凡性格的象征。在这些年里,尽管总是含混不清,难以确定,人们一直在试图捕捉和触及它的全部本质。年轻人向来有很多预感,他以为在一件神秘的东西里能发现很多东西,于是他就把很多东西放在神秘的东西里去,他的想法是:必须通过神秘才能有行动。神父阿贝在一个青年团体里扶持了这种观点,一方面是根据他的基本原则,一方面是出于爱好和习惯,因为他本人从前就跟某一个神秘地实现了很多事情的团体有过联系。我并不怎么赞成这种行为方式。我比别人大几岁,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清楚地观察了周围的一切,总希望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首先我是希望认识世界,我要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我的这种爱好感染了我的最好的伙伴。我们的整个教育险些走上歪路:开始我们只看别人的短处和局限,把自己看成白璧无瑕的完人。阿贝来了,给了我们帮助,他教导我们:不考虑人的发展,就不能观察人。即使我们观察自己,我们也只有在行动中才能观察和认识自己。他劝我们保持我们团体的最初形式;因此在我们的历次集会里保存了一些旧日的法规,最初的神秘的影响触及整体的结构,这可以拿已被提高到艺术高度的手工业阶层打个比喻。这里的称呼是:学徒,帮工,师傅。我们的愿望是亲眼观察一切,因此我们建立了一个自己的世界知识档案馆。那里有很多自述材料,其中有些是我们自己写的,有些是我们约人写的,这些东西后来编成了‘学习时代’的材料。绝不是所有的人都关心自己的教育。很多人只想得到一些家庭常用保健药,得到一点致富良策和达到各式各样福祉的方案。对所有不愿意用自己的双脚走路的人,我们要么用故弄玄虚和奇思怪想加以愚弄,要么干脆把他摆脱。我们只能用自己的观点去开导那些生来就有敏锐的感觉和清楚的认识并对此有所训练的人,以便他们轻松愉快地去走自己的路。”

“你对我有点操之过急了,”维廉回答,“恰恰从那时起,我对我能够、愿意和应该做什么,简直是一无所知。”——“我们陷入这样的迷惑不解的境地,是毫无过错的。命运会帮助我们摆脱困境。您听:‘需要多方面发展自己才能的人,对自己和对世界的认识都是比较晚的。既有思想又能付诸行动的人,是很少的。思想扩大了人的眼界,但停滞了;行动活跃了,但受到了限制。’”

“我请求你别给我念这些稀奇古怪的词句了!”维廉打断他的话,“这些空话已经把我搞得够糊涂的了。”——“那么我只好就讲到这儿了,”雅诺说,一边把纸卷卷上一半,一边还不时地朝那里边看上一眼,“过去,我本人对这个团体和这些人比谁都没有用。我是一个很坏的教师,见人实验做得很笨,我就觉得不能容忍。只有一个人像梦游者一样面临粉身碎骨危险时,我才不得不向他呼喊。在这个问题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赞成阿贝的看法。他硬说,错误只能通过错误来医治。关于你,我们也是常常争论不休。他很喜爱你,但他尤其关注非凡的事业。你应该承认,我不管在什么地方见到你,我都对你实话实说。”——“你从来不对我发什么慈悲,”维廉说,“你始终固守你的原则。”

“如果一个青年人抛弃良好的素质,去走完全错误的路,”雅诺答道,“那还有什么慈悲好发呢?”——“请原谅,”维廉说,“你曾经严厉地否认了我当演员的一切才能;我承认,我虽然放弃了这个行当,但我内心里并不认为我对这一行一点才能都没有。”——“但关于我自己我却下了这样的断语,”雅诺说,“凡是只能扮演自己的人,都不是演员。凡是不能从内心到外表变成很多不同人物形象的人,都不配获得‘演员’这个称号。譬如,你扮演哈姆雷特和其他几个角色都演得很好,这些角色的性格、形体和瞬时情绪对你都很有利。这对一个业余剧院,对任何一个看不到自己有别的出路的人说来,自然是相当好的,”雅诺继续说,同时朝那个纸卷看了一眼,“有一种才能是不能指望通过训练而达到完善地步的,对这种才能我们必须当心才是。无论怎样努力,但归根结底,只要完全理解了师傅的全部意义,你总要为由于草率从事所消耗的时间和精力而感到痛惜。”

“不要再念了!”维廉说,“我恳求你,请你说下去,请你给我讲,请你解释给我听吧。阿贝不是找了一个演鬼魂的演员,帮我演好了哈姆雷特吗?”——“是的,因为他确信,如果你是可救药的,这是救治你的惟一途径。”——“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才留给我一个面罩,就让我逃跑了吗?”——“是的,他甚至希望用上演哈姆雷特来满足你的全部热望。他说,你以后再也不会进剧院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我是正确的。在那次演出后,我们为此争论了一个晚上。”——“你看过我的演出吗?”——“噢,当然看过。”——“鬼魂究竟是谁扮演的?”——“我确实不知道。不是阿贝本人,就是他的孪生兄弟。我认为是后者,他是先生下来的。”——“现在你那里的一切还都是秘密的吗?”——“朋友们可能也必然都有自己的秘密,但他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一想起这种混乱的情形,我就感到迷惑不解。请你给我讲讲这个人的情况吧,我对他欠着好多情,可又老责怪他。”

“为什么我们这样重视他,”雅诺答道,“是什么使他在某种程度上操纵我们大家?是他那无约束的敏锐的目光。这目光是自然赋予的,这自然胜过一切人人身上具备但又各不相同的力量。大多数人,甚至杰出人物,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每个人都重视自己和他人身上独具的特征。他只是要帮助这些人,他只想促进这些人的培养成长。阿贝从事的活动,与此恰好相反:他的志趣是认识一切,促进一切的发展。现在我必须再看一看这个纸卷!”雅诺继续读,“‘人的总和构成人类,一切力量合在一起构成世界。所有的人和一切力量常常处在相互斗争中,他们总企图消灭对方,而自然却总要把他们联合起来,使他们复兴。从最低级的动物般的手工冲动牵引到精神艺术的最高级的表现,从婴儿的咿呀学语和欢呼笑闹到演说家和歌唱家的精彩表现,从孩童的滚打嬉戏到保卫祖国和掠夺他国的大规模举动,从最不明显的好感和最短暂的爱情到不可遏制的激情和最严肃的结合,从感官所及的最单纯的感觉到精神上对遥远未来的最敏锐的预感和希望,——所有这一切全取决于人,而且必须经过训练;但不是靠一个人,而是靠很多人。每种天赋都是重要的,人们必须促使其发展。如果某一个人只促成美的事物,另一个人只促成有用的事物,那么,这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构成一个人。有用的事物能自行发展,因为众人都在促成它,所有的人都少不得它;美的事物必须由人去扶植,因为能创造它的人很少,需要它的人却很多。’”

“你别读了,”维廉嚷道,“这一切我都读过。”——“还有几行!”雅诺答道,“这里全是阿贝的话:‘一种力量掌握着另一种力量;但没有一种力量能形成另一种力量。在每一种天赋里都存在着自我完成的力量。只有很少一些从事教学和实际工作的人才懂得这一点。’”——“我也不懂啊。”维廉答道。——“这里所讲的内容你还会经常在阿贝那里听到。因而,我们一直力求看清和了解:我们自己有什么才干,我们能在自己身上培养什么才干。我们努力做到待人公正,因为我们只有给别人以应有的尊重,我们才能得到别人同样的尊重。”——“看在上帝分上,别再说警句了!我觉得,对于一颗受伤的心,这些警句并非良药。你最好就用你严厉坦率的方式告诉我,你对我有什么期望,你想要怎么样或以什么方式把我供献出去吧。”——“我充分相信,你以后会原谅我们对你的猜疑的。考虑也好,选择也好,这是你的事;我们的任务是给你以帮助。一个人在没有给自己无限的努力规定出范围之前,是不会愉快的。你不要依靠我,而要依靠阿贝;你不要考虑你自己,你要考虑你周围的环境。譬如,你要努力看清罗塔里欧的卓越的长处,看他的远景规划和他的活动怎样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看他怎样一直在大步前进,他是怎样扩大自己的活动领域,同时又怎样带领着每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他总是领导着一个世界;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生机勃勃,热火朝天。反过来,你再来看看我们可尊敬的医生吧!这是完全相反的天性。如果说罗塔里欧的影响是全面而遥远的话,那么这位医生则是把他的锐利目光投向最近的事物。与其说他能够从事各种活动,不如说他本人一向处在行动中。从他的行动上看,他跟一个精干的当家人没有什么两样。他的行动,效用是不明显的,因为每个人的行动都严守本分。他的知识总是不断地积累又不断地支出,小规模地收取和分配。那个人几年辛勤劳动创造的一切,罗塔里欧一天之内就能全给毁掉;但罗塔里欧立刻也能给别人以力量,把破坏的东西成百倍地建造起来。”——“在你自己内心中充满矛盾的时刻,才想起别人的明显的优点,”维廉说,“是令人不快的;只有性情安静的人才这样思考事情,容易激动、好猜疑的人做不到这一点。”——“沉静而理智地进行观察,从来都是无害的,因为我们已习惯于考虑别人的优点,所以我们自己的优点总是不露痕迹地自动摆在合适的位置上,由我们的空想造成的每个错误行动事后我们都会心甘情愿地加以清除。你尽管打起精神,摆脱一切猜疑和不安吧!瞧,阿贝来了。你可要尊重他呀,你很快就会知道你该多么感谢他了。你这个爱打趣的人!瞧,他已经来到娜塔丽亚和苔蕾丝之间了。我敢打赌,他又在想什么诡计了。他总喜欢扮演代表天命的角色,也不是由于爱好,却为人缔结婚姻。”

雅诺的明智而善良的话语并没有平复维廉的激愤情绪。维廉认为,最不美妙的是,他的朋友恰在此刻提到了这样一种情况,他面带微笑而又不无愠色地说:“我想,让那些彼此相爱的人去爱好缔结婚姻吧。”


第四章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