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封信刚刚送走,罗塔里欧就回来了。人人都看见这件准备好了的重要事务已经商妥,不久便告结束,心里很欢喜,维廉也怀着热望期待着千丝万缕的线一部分重新结缔,一部分已被解开,他期待着自己的未来运命的定局。罗塔里欧极热诚地问候大家:他完全复元了,心情很愉快,他像一个男子汉,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而在他所要做的一切事务中,没有一件事在中途受到过阻碍。
维廉不能回答他殷切的问候。他不禁在心里对他自己说:“这人是苔蕾丝的朋友、爱人、未婚夫,你想挤进他的地位。难道你相信你会把这样的印象消灭或驱除吗?”——若不是那封信已经送走了,他也许不敢发这封信了。幸而骰子已经掷出去,苔蕾丝也许已经做出最后的决定了,只是由于两地相隔,那即将降的幸福还蒙着一层轻柔的面纱。是胜利,还是失败,不久必见分晓。他通过这一切观察设法安慰自己,可是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几乎像发烧一般。只有些微的注意力他能够用在这几乎与他全部财产的命运相关联的重要事务上。啊!人在痴情的瞬间,那围绕着他的一切,那属于他的一切,对他显得如何不关重要!
幸而罗塔里欧处理这事宽宏大度,威纳也轻快简便。威纳因为利欲熏心,对应该属于他乃至属于他朋友的那笔可观的财产抱有极大的希望。罗塔里欧那方面好像有些完全不同的看法。“我既不能为了一份财产欢喜,”他说,“也不能为了这财产的合法性欢喜。”
“那么,天呀!”威纳喊道,“我们这财产不够合法吗?”
“不完全!”罗塔里欧回答。
“我们不是付现钱吗?”
“很对!”罗塔里欧说,“我所要指责的,你也许以为是不必要的疑虑。没有一片产业我觉得是完全合法,完全纯洁的,除非把它应上缴的部分交纳给国家。”
“怎么?”威纳说,“那么你宁愿要我们自由买来的田产付税吗?”
“是的,”罗塔里欧回答,“要上一定数目的税:因为只有同等看待这种产业和其他一切产业才能使产业有充分的保障。现代有许多概念都发生了动摇,农夫认为贵族的产业没有他们自己的产业更有根据,主要理由是什么呢?理由就是贵族无所担负,而把担负都加在他们的身上。”
“那我们的资本的利息将要成什么状态呢?”威纳问。
“绝不会比以前更坏,”罗塔里欧说,“如果国家要让我们按规定适当地纳税,废除这‘封建戏法’而允许我们任意处理我们的田产,我们就不必把田产大批地掌管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把田产平分给我们的子孙,让他们都去从事愉快而自由的工作,不是只留给他们一些已被削弱又受限制的特权,要想享受这种特权,除非永远唤出我们祖先的灵魂。男人们和女人们如果只用无拘束的眼光四下张望,而没有其他考虑,经过选择时而提拔一个高贵的女孩,时而提拔一个卓越的青年,他们就会更加幸福愉快。国家也会有更多,也许是最好的公民,而不会感到人手的缺乏。”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威纳说,“我在一生中从来没想到过国家;我的缴租、纳税和保卫费只是按照古代传下来的习惯缴纳的。”
“那么我希望,”罗塔里欧说,“还是把你培养成好的爱国人士;只有在吃饭时才给孩子们食物的人是一个好父亲,同样,也只有那在一切的支出之上,把他所应缴纳给国家的款储蓄起来的人才是一个好公民。”
那些特殊的事务并没有因为他们进行一般性的讨论而中断,相反,是更加快了速度。当这些事务快要完成的时候,罗塔里欧对维廉说:“我必须送你到一个地方去,你在那里比在这里重要得多;我的妹妹让人请你尽快到她那里去,可怜的迷娘好像身体日见憔悴,大家认为,你在她面前也许能挽救这种苦难。我的妹妹还给我送来了这张便条,你可以从中了解到她把这事看得多么重要。”罗塔里欧递给他一个纸条。维廉听他说这番话时就感到非常为难,从这草率的铅笔笔迹上立即认出是伯爵夫人的手迹后,他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了。
“你带着菲利克斯去,”罗塔里欧说,“好使孩子们彼此欢喜。最好你明天早晨就走,我的仆人们来时乘的我妹妹的那辆车还在这里,我给你马走一半路程,随后你再雇马前进。祝你此去平安,替我多多问候。同时请你对我妹妹说,我不久就去看她,而且她要准备接待几个客人。我们外叔祖的朋友齐普列尼侯爵正在前往这里的路上;他希望看到这位老人还健在,他们本打算共同回忆旧日的友情,愉快地谈论他们共同的艺术爱好。侯爵比我的外叔祖年轻得多,他所受的教育中最好的部分要感戴我的外叔祖,我们必须尽力弥补几分他将要遇到的失望,这最好要由一个较大的团体来做。”
罗塔里欧随即和阿贝走到他屋里去,雅诺事先已经骑马外出了;维廉跑到他的屋中,他没有与之能够诉说衷情的人,他不能仰仗任何人躲开他非常恐惧的一步。小厮来了,请维廉打好箱笼,因为他今夜就要装车,明天天一破晓便动身。维廉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他说道:“你只要先离开这一家,在路上你再考虑能做什么,必要时你就停留在半路上,打发一个使者送封信回来,信上写出你当面不敢说的话,随后事体要怎样就怎样变化吧。”虽然这样决定了,他还是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只是当他一看见非常甜美地安睡着的菲利克斯时,他才得到一些快慰。“啊!”他说,“谁知道还有什么样的考验在等待着我,谁知道我铸下的错误还要怎样苦恼我,我对于将来的良好而有理性的计划又要遭受多少失败!但是,你宽厚或毫不容情的命运呀,请让我把我现在仅有的这个宝贝保持住吧!如果我自己最好的部分有可能在我面前被毁坏,如果这颗心可能从我的心上撕去,那么就分手吧,理智和理性!分手吧,每个谨慎和小心!消逝吧,生存的欲望!我们和禽兽不同的一切都丧失吧!如果命运不允许自愿结束他悲哀的岁月,那么,在永久破坏生命意义的死亡还没有将长夜带来之前,就让一个先来的疯狂除掉意识吧!”
他把男孩抱在他的怀里,吻他,紧紧贴近他,用热泪沾湿他的面颊。那孩子醒了;使父亲感触最深的,就是他明亮的眼睛和蔼的目光。他说:“如果我把你引见给那美丽而不幸的伯爵夫人,如果她用被你父亲深深伤害的心胸紧贴你胸膛,我的面前将会出现怎样的一幕情景啊!我真担心,在她刚一与你接触便在心中唤醒她真实的或是想象的痛苦的时候,她大叫一声又把你推开!”
车夫不给他时间往下考虑或选择,他请他务必在天明以前上车;他于是把他的菲利克斯穿戴得暖暖的,清晨寒冷,但是爽快,那孩子生来还是第一次看见日出。菲利克斯见到太阳火样的光辉,和阳光增长的神速,不胜惊讶,无比欢悦,顺口做了些奇妙的解释,这一切都使父亲十分高兴,使父亲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心,像在一个清亮平静的湖上一样,太阳就在这颗心的前面升腾浮动。
到了一座小城里,车夫解下马来,骑着回去了。维廉立即订下一间房,自己问自己,他应该住下呢,还是继续赶路。在犹豫不决中他把那张他直到现在没敢再看一眼的便条取了出来;便条上写着下边的字句:“立即把你的青年朋友给我送来!迷娘最近两天更憔悴了。这事虽然如此悲哀,能认识他,我还是很高兴的。”
那最后的字句维廉在初次读时没有注意到。他对这句话很惊讶,他立即决定自己不去了。“怎么?”他说,“罗塔里欧知道我们的关系,他就没有向她说明我是谁吗?她不是怀着冷静的心情等候一个她不愿再看见的熟人,她是在等待一位生客,可是走进去的却是我!我看见她吓得向后退缩,我看见她脸红了!不,迎着这样一幕场景向前走,在我实在不可能。”马已经拉出去,系好;维廉决定卸下行囊,留在这里。他十分激动。他听见一个女孩走上楼来,那女孩是来通知他一切都已安排停当,这时他又迅速地想了想那使他不得不在这里停留的理由,无意中他的眼睛正停留在他手里的便条上。“为了上帝!”他说,“这是什么?这不是伯爵夫人的手迹,这是那女英雄的手迹!”
那女孩走进来,请他下来,随手先带着菲利克斯走了。“这是可能的吗?”他说,“这是真的吗?我应该做什么呢?停留,等待,挑明?还是赶快动身?赶快走,奔向一个新的环境?你是在到她那里去的路上,能够踌躇吗?今天晚上你能看见她,你情愿把自己关在狱里吗?那是她的笔迹,那一定是!这笔迹在呼唤你,她的车套好了,载你到她那里去;现在这谜团解开了:罗塔里欧有两个妹妹。他知道我和其中一个的关系,我欠另一个多少情,他是不晓得的。她也不知道,那个受伤的流浪人在她哥哥家中受到了破格的款待。她虽说不是救了这流浪者的命,却也是把他从伤痛中救了出来。”
菲利克斯在楼下车里摇来摇去,他呼唤:“爸爸,来呀!来呀!看那美丽的云,那美丽的色彩!”——“好的!我来了,”维廉跳下楼梯说道,“好孩子,你现在所赞赏的一切天上的现象,跟我所期待的景象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坐在车里,所有的情形都涌向他的记忆里。“那么这位娜塔丽亚也是苔蕾丝的女友了!多好的发现,多好的希望,多好的前景啊!由于怕听人谈这个妹妹,我竟把另外一个妹妹的存在完全隐蔽起来了,这真是太稀奇了!”他喜滋滋地注视着他的菲利克斯,他希望这个男孩和他自己受到最好的接待。
天已傍晚,太阳落下去了,路不是最好的路,邮车缓慢地走着;菲利克斯睡着了,新的忧思和疑虑在我们朋友的胸中升起。“你是被什么样的幻境、什么样的奇想支配着!”他自言自语,“一种笔迹上靠不住的相似使你忽然心中有数了,并且使你趁机想出这最奇异的童话。”他又拿出便条,在这夕阳的余晖中他又以为认出了伯爵夫人的笔迹;他的眼睛不愿意在细节上再找到他的心忽然在全面告诉给他的东西。——“可是这几匹马就这样引你奔向那可怕的一幕!谁晓得它们会不会在几小时后又拉你回来?你要跟她单独相见该多好!但是她的丈夫也许在面前,也许男爵小姐在场!我将看见她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能直立在她面前吗?”
只有他走向他的女英雄的那一线希望,才使他不时透过这忧郁的想象看清前景。已经是夜里了,车子驶入一座院落停住了;一个仆人举着一盏蜡烛从一座光华灿烂的门洞里出来,走下宽大的台阶,直到车旁。“等候您很久了。”他说着把车门打开。维廉下了车,抱过那睡着的菲利克斯,第一个仆人对另一个举灯站在门内的仆人说:“引这位先生立刻到男爵小姐那里去。”
思绪闪电般穿过维廉的灵魂:“多么幸运啊!是预先安排的,还是偶然发生的,男爵小姐就在这里!我应该先看见她!伯爵夫人也许已经睡了!你们善良的人们,帮助我吧,让那最窘的时刻将将就就地过去吧!”
他走进屋里,置身于他从来没有到过的最严肃的、按照他的感觉是最神圣的处所。迎面便是一座炫耀的挂灯照着一个宽大而精雅的楼梯,这楼梯在转弯的地方分成两部分。大理石的雕像和半身像陈列在石台上或墙洞里;有几个雕像他觉得很熟。童年的印象永不消逝,就是最小的部分也不消逝。他认识一个文艺女神的雕像,那是他祖父的;他认识这个女神并不是根据她的形体和她的价值,而是根据一只修补了的胳膊和衣服上新添的几块地方。他好像是经历了一段童话。他觉得那孩子很沉,他在台阶上踟蹰不前,跪下来,好像要把孩子抱得舒适一些。他本来就需要休息一会儿。他几乎站不起来了。那照路的仆人要把孩子接过去,他又不肯把孩子交给他。随即,他走进前厅,他看见墙上挂着那幅他很熟识的憔悴的王子的画像,他更为惊奇了。他几乎没有时间去看那画,仆人督促着他穿过几间屋子,来到一间内室。在一个灯伞的后边,为阴影所遮,坐着一个女人在读书。“啊,那就是她!”在这重要的时刻他对自己说。那孩子好像睡醒了,他放下他,想去接近那位女子,但是孩子又沉睡着倒下去,女人站起,迎着他走来。她是那女英雄!他不能自持,双膝跪下说道:“是她!”他握着她的手,怀有无限的喜悦吻着。孩子躺在他们二人中间的地毯上安静地睡着。
菲利克斯被抱到双人沙发上,娜塔丽亚坐在他旁边,维廉在一旁站着,她让他坐在沙发椅上。她递给他一些茶点,他没有接受,这时他只是一心一意去认定,那就是她,仔细地再看一看,确切地再认识认识她那被灯伞荫着的面庞。她谈起迷娘的一般病况,那孩子被一些奥秘的情绪弄得渐渐憔悴起来,她隐藏着她的神经过敏症,这个病症一旦发作,她那可怜的心常常要忍受一种剧烈而难熬的痉挛,致使她生命中最高的机能在不可臆测的心情激动时有时忽然停止活动,在这好孩子的胸中再也感觉不到健全的生命勃动的迹象。若是这可怕的痉挛过去了,自然的力量就又表现在激烈跳动的脉搏中,而且就像她发病时忍受着生命力的缺乏一样,现在生命力过强又使她十分不安。
维廉想起这样痉挛的一幕,娜塔丽亚提到医生。医生将要同他继续谈这件事,并且详细解释为什么现在把这孩子的朋友、这孩子的恩人叫来的理由。“你将会在她身上,”娜塔丽亚继续说,“见到一种离奇的改变,她好像一向讨厌女人的衣裳,现在她穿女人衣裳了。”
“这你是怎么办到的呢?”维廉问。
“如果说那是符合我们的愿望的,我们也只能感谢偶然。请你听我说说那是怎么发生的吧。你也许知道,我周围总有一群年轻的女孩子,当她们在我身边成长时,我总希望培养她们具有善良而正确的思想。她们从我口中听不到我自己不以为然的话,可是我无法阻止,也不愿阻止她们也从旁人口中听到一些世上流行的错误和偏见。如果她们问我这些事,我就尽可能找一个地方把那些生疏的、不正确的概念连接在一种正确的概念上,这样做即使对她们无益,可也无害。一些时候以来,我的女孩子们就从农家的孩子们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天使、关于圣诞老人、关于基督的故事,这些神在某种时候都化身出现,赏赐好孩子,惩罚坏孩子。她们猜测,那一定都是人装扮的,我也从旁加强她们的这个看法,我没作任何解释,就决定利用这第一个机会让她们看一出这样的戏。正巧有一对品行端正的双生姐妹就要过生日;我向她们说好,这次有一个天使要给她们送来她们分所应得的小小的赠品。她们都非常紧张,期待这个人物出现。我选出迷娘扮演这个角色,在规定好的这天,她整整齐齐地穿上一件轻柔的白色的长衫。既不缺乏一束金带围着胸,头上也不短少一顶金冠。最初我要取消翅膀,可是给她化装的女人们坚持要有一对大的金色的羽翼,她们要在这上面显示一下她们的艺术水平。于是这个奇异的人物一手拿着一枝百合花,一手提着一个小篮子,走到这些女孩中间,连我见了都感到很惊奇。‘天使来了!’我说。孩子们都倒退一步,最后她们喊道:‘这是迷娘!’可是谁都不敢和这奇异的形象接近一些。
“‘这里是你们的赠品。’她说着,把小篮子递过去。大家围绕着她,端详着她,抚摸她,盘问她。
“你是一个天使吗?’一个孩子问。
“‘我愿意我是。’迷娘回答。
“‘你为什么拿着一枝百合花?’
“‘我的心应该这样纯洁坦白,我就幸福了。’
“‘那翅膀是怎样的呢?让我们看看。’
“‘翅膀展开那就更美丽了,可是它还没有展开。’
“她就这样郑重回答每个天真而轻松的问题。当这小团体的好奇心已经满足,这形象所给人的印象渐渐不新鲜了的时候,我们要把她的衣服脱下来。她不让脱,拿起她的拨琴,坐在这个高高的书桌上,怀着意想不到的柔情唱起一支歌曲:
让我这样打扮,直到死亡,
不要脱去我的白衣裳!
我来自美好的大地
奔向那永世的家乡。
那里我享受片刻的静寂,
明朗的眼便立即睁开;
我留下净洁的外衣,
连同花环和腰带。
那些天上的群神,
他们不问是男是女,
也不用衣服与褶裙
裹着净化了的身体。
我一生虽然无忧无虑,
可是尝够了痛苦深沉;
痛苦使我老得太早——
再让我永葆青春!
“我立即决定,”娜塔丽亚继续说,“就让她穿着这衣裳,又按这样子给她做几件,就是她现在还穿在身上的。我觉得,她穿着这样的衣裳确有一种完全不同的风度。”
因为已经晚了,娜塔丽亚请这个新来的客人去休息;他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她已结婚了,还是没有?”他私下思忖。常常有些声响,他怕是门开了,她的丈夫走进来。仆人带他到他的房里,等到他鼓起勇气,要问这种关系时,仆人却已走开了。不安使他有一些时不能入睡,他尽力把那女英雄的图像和他眼前新结识的女友的图像相比较。它们还不能互相融合;那女英雄的图像可以说是他自己创造的,这女友的图像却仿佛要改造他。